“你觉得这诗怎么样?”背诵完毕他问道。
野蛮人摇摇头。“你听听这个,”他回答道,打开放着他那本叫耗子咬过的书的一抽一屉,翻开书读道:
“阿拉伯唯一的高树梢,
那只鸟鸣声最高一亢,
请伊发丧歌声悲怆……,
赫姆霍尔兹越来越激动地听着。听见“阿拉伯唯一的高树”时他吃了一惊。听见“你这个先行官啼声凄厉”时突然快活地笑了。听见“每一只羽翼凶悍的鸷鸟”时血便往他面颊上涌。但听见“祭把的音乐”时便苍白了脸,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颤一抖起来。野蛮人继续读道:
“这一来自我便淡化隐去,
自己跟自己再不相同,
同一本质的两个名称,
既不叫仁,也不称一。
眼见得分离的合在一处,
二合为一,双方不见……”
“欢快呀淋一漓!”伯纳以一种令人不愉快的大笑打断了朗诵。“这不就是一首一团一结祈祷圣歌吗?”他这是在进行报复,因为那两个朋友之间的感情超过了对他的感情。
在以后的两三次见面里他还 多次重复过这个报复的小动作。这动作虽简单,却非常有效,因为破坏或玷污一首他们喜一爱一的水晶样的诗歌能给予赫姆霍尔兹和野蛮人严重的痛苦。最后赫姆霍尔兹威胁说,他如果再那么打岔就把他赶出屋子去。然而,奇怪的是,下一次的打岔,最丢脸的打岔,却来自赫姆霍尔兹自己。
野蛮人在大声朗诵《罗密欧与朱丽叶》——带着一种激动而颤一抖的激一情朗诵着,因为他总是把自己当做罗密欧,而把列宁娜当做朱丽叶。赫姆霍尔兹是带着说不清的兴趣听清人们第一次会见那场戏的。果园一场曾以其诗意令他高兴,但是它所表现的感情却叫他忍不住想笑。跟一个姑一娘一闹得那么不可开一交一,他觉得似乎滑稽。可是在他一点一点地受到文辞感染之后,又觉得它所表达的激一情十分一精一彩。“那个老家伙,”他说,“能叫我们最优秀的宣传专家变成傻瓜呢。”野蛮人胜利地笑了,又继续朗诵。一切都进行得相当顺利,直到第三幕的最后一场。凯普莱特和凯普莱特夫人开始强迫朱丽叶嫁给帕里斯的时候。赫姆霍尔兹听那一幕时一直不大安静,但是在这时宋丽叶用野蛮人模仿出的伤感语调叫道:
“在云端难道就没有慈悲的神灵
能看见我心里这悲伤的底奥?
啊,亲一爱一的一妈一妈一,不要扔弃我,
让婚礼推迟一个月,一个星期吧,
要是不行,就把我的婚庆放进
提伯尔特长眠的那昏暗的墓地。”
听到这一段时赫姆霍尔兹突然忍不住了,爆发出了一阵哈哈怪笑。
一妈一妈一!爸爸!多么荒唐的猥亵,叫女儿要她不愿意要的人!而那女儿竟然白痴到不知道说明她已经有了心上人(至少那时有)!这样的一婬一猥荒唐,叫人不能够不觉得滑稽。对于从心底升起的笑意,他曾经竭力压制,但是,又是“亲一爱一的一妈一妈一”(那野蛮人用那伤感的颤一抖的语调念出的),又是提伯尔特死了,却躺在那里,显然没有火化,为一座一陰一暗的陵墓一浪一费了他的磷。这些都叫他实在难于控制自己。他哈哈大笑,再哈哈大笑,笑得眼泪直流。他老是忍不住要笑,野蛮人感到受了侮辱,脸色苍白了,越过书页顶上盯着他。然后,由于他还 在笑,便愤愤地合上书,站了起来,像一个从猪猡面前收起珍珠的人,把书锁进了一抽一屉。
“不过,”在赫姆霍尔兹喘过气来,可以道歉时,便让野蛮人听了他的解释,消了气,“我很懂得人们是需要那样荒唐疯狂的情节的,因为不这样写就不能写出真正好的东西来。那老家伙为什么能够成为那么了不起的宣传专家呢?因为他有那么多糊涂的、能气死人的故事,能叫人激动。他得叫你难受,叫你生气,否则你就体会不到那些真正美好的、深刻的、像X光一样的词语。可是那些‘爸爸’呀,‘一妈一妈一’呀,他摇摇头。“在那些‘爸爸’、‘一妈一妈一’面前你就无法叫我板着面孔。谁能够因为一个男娃娃要了,或是没有要一个女娃娃而激动呢?”(野蛮人退缩了;但赫姆霍尔兹凝望着地板沉思,没有看见。)“不会的。”他叹了一口气,结束了谈话。“不会激动的。我们需要别的种类的疯狂和暴力。但是,是什么?什么样的?到哪儿找去?”他住了嘴,摇着头说,“我不知道,”最后再说了一句,“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