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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四十三

发布时间:2022-11-14 16:3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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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秦娥上班的事,在省秦又引起了一番,更多的人猜测她是为了分房,才“闪电般”回来的。都说这“贼女子”,看着傻乎乎的,其实比庙堂的磬槌都灵光。有人就觉得上对这号人制裁不,应该在分完房后,再同意她结束产假。

忆秦娥还是那副老神气,一天除了练功,跟谁也没有多余话,就好像是局外人一样。等上把新戏《狐仙劫》的剧组一宣布,大家才知:10月份,家在上海有个戏剧节,把忆秦娥回来,才是为了排新戏呢。虽然大家心里不服,可想来想去,要去参加这样大的活,不用忆秦娥,还真没了“能上杆的猴”。忆秦娥就又恢复了一个主角,在队里有意无意的中心地位。

为忆秦娥回来上主角的事,楚嘉禾跑到丁副长家里号啕大哭了一场。她十分委屈地数落说:“上一有难场,就把我出来给人家垫背;一有好事,又把人家抬出来敬着供着。咱把命搭上,折腾了快一年,单跛子却把他‘碎’又背出来,伺候着上了新戏。咱是有病呢,一天尽给人家填这黑窟窿。”丁副长说,为新戏的事,他也争取过,可那个写剧本的秦八娃有话,说这个戏就是给忆秦娥的。如果让别人上,他就要把剧本收回。丁副长的老一跳八尺高地喊起来:“你们领导把先人都亏尽了,怎么还让一个烂写剧本的把事拿了。那个秦八娃是啥的?你光听听这名字,土气得比土狗还土。也是学贾平娃(凹)哩吧,人家个平娃,他还个八娃,咋不九娃哩?我就不信,离了什么八娃九娃打唱本,省秦还能封了戏箱,改说相声不成?”丁长说,秦八娃是大剧作家,五六十年代就红火起来了,比贾平凹出名都早呢。请他写戏是很难的事。丁副长的老一下把话茬又接过去说:“请他啥?哪里娃好耍耍,他到哪里跟娃耍去。还专给忆秦娥写戏,一听就是个老不正经的货。要写,谁演啥角儿,就得里管业务的说了算。你也是亏了祖先了,好不容易个副,还是庙门前的旗杆——摆设货。我给你说,必须给嘉禾戏,这是我的女儿。女儿这么好的条件,不下功夫培养,不给压担子,就是你们领导的失职。尤其是你,还分管业务呢,管个槌业务。都让单跛子把权力霸着,人家说谁上主角,就让谁上,那你不是西瓜瓤子捏脑壳——成撒(头)了嘛。”

其实丁副的老,也是做给楚嘉禾看的。楚嘉禾演的《白蛇传》《游西湖》她都看了,的确跟忆秦娥差了一大截。可这个娃天天朝家里跑,今天拿个这,明天送个那的,就没空手来过。连她都三天两头地来聊,来谝,也是从不空手门的。她不让副老汉给楚嘉禾鼓劲,都有些说不过去了。一般的事,单仰平会由着她老汉去做。可在大事上,这个跛子,主意拿得可老成了,谁说啥都不管用的。比如在重新起用忆秦娥的问题上,部意见分歧就不小。可单跛子有个观点,并且传得满院子都是:“咱就是唱戏的单位,谁把戏唱得好,咱就促红谁。彩电厂就要造最好的彩电。冰箱厂就要造最好的冰箱。省秦就要排出最好的戏来。这个没得商量。并且一切都得为这个让路。要不然,家拿税收养活我们一两百号人,是白米细面没变粪了。”谁也扭不过单跛子。丁副毕竟才上来,也不能不在面子上维护大局。尽管如此,他还是给楚嘉禾争取了个三号角。虽然戏份不到忆秦娥的五分之一,但排名却比较靠前,在剧中还是忆秦娥的大姐呢。

《狐仙劫》开排那天,封导还专门把秦八娃请到现场,给演职人员讲了讲戏。当秦八娃走排练场时,大家先是一阵哄堂大笑。连单和封导,也不知笑啥。都知秦八娃五六十年代写的那几个名戏,说那时他才二十几岁,但已名全。却不想,人是这样的“土不啦唧”。剧人说谁长得如何,是用“造型”这个词的。有人说,秦八娃的造型,就有些酷似画片《大闹》里的那只乌。也有人说,像远古的恐。还有人说,像外星人。反正两只眼睛很圆、很小,但间距却是出奇的辽阔奔放,有些互不关联照应地独立安置着。给人一种十分稽的感觉。走路时,他四肢的摆也不协调。手臂长得过膝,而两却短得出奇,是更一步夸大了虎背熊的比例。大概与一百多双眼睛的直视有关,门的前几步路,他竟然是走成了一顺撇。大家之所以哄笑,皆因此前传言,这家伙写《狐仙劫》,是专冲忆秦娥而来。闲话有多种版本,但每一个版本的最终指向,都是“老鬼”一词。他一门,大家发现,斯人竟然长得这般奇险诡谲、困难重重,自是都要哑然失笑了。

秦八娃除非不开口,一开口,立即就让满场全神贯注起来。秦八娃是这样开场白的:

“各位艺术家,我看过你们的舞台表演,但这样近距离,注视你们离开了舞台后的音容笑貌,还是第一次。你们跟我坐在一起,优势是十分明显的。你们的面貌,对这个时代是有巨大贡献的。用八个字可以形容,风华绝代、光旖旎。而我的面貌,刚才一入场,就已得到了你们的充分估价。(掌声,笑声)你们给时代贴金了,而我是给时代献丑来了。(掌声再次响起)”

这个彩的开场白,一下就攫住了所有的人。接着,他就讲起了戏:

“我这次写的《狐仙劫》,其实是一个传了很久的民间故事。之所以今天要拿出来献丑,是觉得,这是一个该拿出来讲讲的故事了。故事里的人,都是半仙之的狐。他们盘踞在一个山高长、四季鲜花盛开的地方,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耕织修行,活得很是快乐淡定。忽然有一天,一个很是富裕的狐狸,雍容华贵、珠光宝气地来到这里,不仅赤地夸赞金、美玉、财富的妙用,而且还嘲笑他们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落后愚昧。并且对修,也是嗤之以鼻。说金、美玉就能买来神仙一般的美妙生活,还修的什么鸟?从此,这个狐狸世界就躁不安,甚至分崩离析起来。这个有九位美丽女儿的狐狸大家庭里,最小的九妹,生刚烈,终于担负起了拯救这个家庭的责任。谁知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被富商狐狸骗走、买走的几个姐姐奋力救回时,她们却再也过不了昔耕织修行的‘苦子’,又一个个回到了富豪为她们建起的‘望别墅’里。她们宁愿沦为玩物,孤独洒泪,也不愿再自食其力、安贫乐。淳朴山寨,只剩下九妹还在修行、耕织、持守。但她的美丽,已经成为更多富豪狐狸死死盯住的猎物。终于,在面对数不胜数的贪婪魔掌的重重围猎中,九妹愤然跳崖亡了。这是一个大悲剧,据说故事的发生地,就在我家居住的那个村子背后。九妹跳下去的狐仙崖,至今还这个名字。先是太给我讲,后来又给我讲,我也给我讲过无数遍。我是民间文艺搜集整理的。过去只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传奇故事,新意不多。可今天,我突然发现它有了一定的新意。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这个故事会更有意一些,也未可知。总之,拜托大家了,相信各位艺术家,一定会把这个故事讲好、讲彩的。再三再四地拜托了!谢谢大家!”

秦八娃讲完后半天都没人反应。是薛桂生先鼓起掌来,然后,整个剧组才跟着拍了一阵巴掌。丁副长当时就反问了一句:“这个戏,把富裕狐狸鞭挞得够呛,会不会有点不合时宜?”秦八娃立即回应:“那要看他是怎么富起来的。还要看他富起来后都在什么。不能一概而论。中的传统戏,始终都是批判巧取豪夺、为富不仁的。这也是个文人立场问题。难我们今人还活得不如古人了?”

薛桂生又带头鼓了一次掌。丁副长的脸,就唰地红到了脖。

秦八娃跟剧组见面后,又跟忆秦娥长谈了一次。一是谈戏、谈人物;二是谈演员修养。秦八娃大概是太喜欢忆秦娥这个演员了,就不免给她设计了太多的修养课程。来时,他就在家里给忆秦娥带了几本书。到了西京,他又去书店买了一大摞。他还问忆秦娥,过去给她介绍的那些书都读了没?忆秦娥羞得立即用手背捂住了。

“是没时间,还是读不去?”

“一看就瞌了。”

“连《一千零一夜》这样的故事,也看不去?”

忆秦娥还是笑。

“那《西游记》呢?”

“不认得的字太多。”

“不是有字典吗?”

“也查呢,可不认得的太多,查起来烦。”

“那好吧,咱变一个方式,你的记忆力不是特别好吗?咱改背诵行不?”

“背啥?”

“把唐诗、宋词、元曲,各背一百首。你只要能背下《白蛇传》《游西湖》的戏词,就能背下这些东西。这个对你一点也不难。以你的记忆能力,两三天就能背下一首,几年下来,就是不得了的事。能做到不?”

忆秦娥点点头说:“过去也背过一些,只是没持下来。”

“得持呢。你要不我说的办,以后就不再给你写戏了。”

忆秦娥又捂笑。

秦八娃也笑了,说:“你不敢光傻演戏,得用文化给脑子开窍哩。”

“秦老师,你也觉得我傻吗?我不傻呀,我要是傻,要是脑子不开窍,能演白子、李慧、杨排风吗?”

秦八娃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我早听人说,你不人说你傻,是吧?傻这个字,看怎么讲,绝大多数时候,我以为是当憨厚、当痴、当可讲的。”

“你明明说我脑子不开窍么。我真的显得那么傻吗?”

秦八娃笑得两个本来距离很远的眼睛,更是离散得相互毫无关系了。他甚至掏出手帕,起了眼泪。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女子,喜欢这个秦名伶。已经几十年了,无论从广播上、电视上,还是直接看戏,他都再没见过这样好的演员坯子。首先是功夫过,面对难度再大的武戏,她都能洒不羁地轻巧以对。无论什么“兵器”、拿在手中,她都能举重若轻地把玩自如。那种速度感、力量感,还有稳如磐石的基感、轻盈灵的飞腾感,都让他觉得,这是当下最难得的武旦名伶。如果仅仅是翻得好、打得好、功夫好,那也就是一个好武旦而已。问题是,她还有一口响遏行云的金嗓子,唱得质朴浑厚,音似天籁。每每到感,可谓字字切,句句钻心。有这两样,就已经是唱戏行当的宝中之宝、人上之人了,可她偏还有一副惊人的扮相。用“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是太俗太俗了,可又有什么好词,能形容忆秦娥在舞台上的那种夺目光彩呢?关键的关键是,这一切,忆秦娥好像都浑然不觉。要放在有的演员,武功好,她就会在舞台上,拼命放大武功技巧,让你感到她是“杂技英豪”;唱功好,她会拼命“卖唱”,让你感到她的唱,是可以随着掌声变幻无穷的;扮相好,她会忸怩作态,拼命把那份美,放大到戏外戏的极限。而忆秦娥,就是那样天然去雕饰地唱着、念着、做着、打着,没有人为放大一样优长。所以他觉得,这就是世间最好的演员了。

这次写《狐仙劫》,秦八娃可以说是聚集了生命的全部能量,在写作过程中,几乎是与世隔绝的状态。为了避免老一会儿喊他搭手推磨;一会儿喊他舀豆浆、点石膏;一会儿又喊他抬石头压豆腐,他脆跑到狐仙崖上的一户人家躲了起来。直到把戏写完,才回家受训、挨骂。这个戏,他已思考了很长时间。真正写,也就一个多月。在这一个多月里,他几乎天天跟一狐狸对着话。主角自然是忆秦娥扮演的九妹了。他既在思考胡九妹的人物形象,也在思考如何雕琢忆秦娥的问题。与其说写的是胡九妹,不如说是在塑造忆秦娥。他把忆秦娥幻化成狐狸形象,也把狐狸幻化成忆秦娥的形象。让智慧、善良、勇敢、毅、牺牲、担当、信念等诸般美好,都集中到了这个美丽无比的狐仙上。从而让主角的戏剧行,不仅充满了鲜活生的自由主义生命意趣、无拘无束的自然主义天真烂漫,而且也充满了大无疆、大义凛然的英雄主义绚烂光彩。在至纯至美的悲壮毁灭时,是山崩地裂、人间倾覆的天地决绝。那天晚上,在写到胡九妹纵跳下狐仙崖时,秦八娃差点没产生幻觉,而让自己于泪雨倾盆、泪眼模糊中,跟着月光下的九妹幻影一同决绝而去。

他觉得他是把生命都搭这个戏了。当然,他也担心忆秦娥的文化底子,能否把这个全新的形象塑造好。白子、李慧、杨排风,毕竟都演得多了,而且还可以调出不同剧种的不同演出版本,反复参考。这种传统经典剧目,有时已演成一种无更改的套路,随便创新,甚至是要付出远离观众的代价的。而《狐仙劫》还无套路可依,这就需要导演和演员去创造了。一个演员,要想成为一个剧种的代表人物,没有自己独创的戏,是站立不住的。就像梅兰芳,如果没有齐如山的文本支,也是成不了梅兰芳的。他觉得,忆秦娥是该有个由自己创造的角出现了。他也自负地觉得,《狐仙劫》是够这个平,够这个分量的。他在反复给忆秦娥和封导讲了他的千般思绪、万般构想后,才心怀忐忑地离开西京城。

在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他还去忆秦娥家里,跟她讲了呵护这个女儿的重要。他听说她老闹着要回九岩沟,外孙子就没人照看了。他就对她说:“你为秦生了这样一个宝贝女儿,从某种角度讲,算是一个伟大的亲了。我们都该向你表示敬意呢。希望你能再帮帮女儿,让她飞得更高更远些。”忆秦娥她也是光傻笑,直说要回去给她爹做饭。说家里养了一挣钱的羊,火得见天收几十块,她爹忙得两头不见天的,饭都吃不到了。秦八娃就问刘红兵呢。她有些不满地说,她来这长时间,总能见到三四面,整天都不落屋的。秦八娃还想找刘红兵谈谈,却被忆秦娥阻挡了。从忆秦娥的脸上,丝毫也看不出她对刘红兵的不满来。她总是那样略显轻松地微笑着。秦八娃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秦八娃走了,但心里却带着重重纠结:这样一个秦宝贝,怎么连家里人,还都引不起高度重视呢?要是他的女儿,很可能他就不让老再打豆腐,而是要举全家之力,一门心思地侍“大熊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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