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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五 “听夜声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4

发布时间:2022-11-11 13:4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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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仲辉来过后的第二天傍晚,天擦黑时分,家霆正在楼上童霜威房里同爸爸对弈。象棋,是家霆从新街口买回来的,倒是用来给童霜威解 了些寂寞。

忽然,“冷面人”老董急急上楼来了,说:“童少爷,有个年轻漂亮穿和服的日本小姐来了!颐和路二十一号来电话通知过的!说是专门 来看望你的。她在楼下!”

“年轻漂亮的日本小姐?”家霆放下手里的一只刚想跳过界河去的马,对童霜威说:“爸爸,我下去看看!”

他心里想:咦?真奇怪!谁呀?脑海里一闪:难道是欧素心?不!她不是什么日本小姐呀,但不是她会是谁呢?一定是她!难道她化了 装来了?这可能吗?

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想欧,但第一封信发出后,渺渺无讯,未曾收到过她的复信。写了第二封信去,仍旧不见音讯。现在,会是她来了吗 ?不,不会的!她娇生惯养,家里未必会肯让她来南京!再说,信上也没有叫她来。他信上用暗示的语气告诉她:这儿是有日本人和上海“七 十六号”特工总部的人监视着的,随便跑来也不可能会见的。那么,她怎么会来呢?但,这是谁呢?

家霆一颗心忐忑进跳着走下楼去。“冷面人”跟在后边,说:“她带了上海‘七十六号’的公事信由颐和路二十一号办事处介绍来的。手 里提着个收音机,门房里的日本兵在盘问。”

家霆暗想:如果是她,一定是找了她父亲才弄到了这种介绍信穿了日本和服来的。想到欧能在他和爸爸一同被软禁的情况下从上海租界 上亲自到南京来,心里怀着一种又喜又又感激的心情,但如果真是她,却又觉得她不该来。

天,在一瞬间暗下来了。门房间亮着灯,灯光从门里射出来,将外边洒亮了一片。灯光里,闪烁着欧素心的身影。她穿了一件调鲜艳 的日本和服,正在用日本话同门房间里的日本兵在讲些什么。

家霆心里一热,喜叫一声:“欧!……”跑上前去。如果此刻只有他和她,他一定早就冲上去拥抱她了。他的心猛烈地狂跳,几乎忘掉 了一切,脸上泛着红晕,眼睛似在燃烧。

素心回转脸走来。银的灯光闪在她的背后,她同家霆之间是暗的,彼此几乎看不清脸面,但他看到了她丝织和服里风姿绰约的身材 。应当说,日本女子的和服是具有强烈的东方美的:彩带束腰,广袖长裙,显得高雅绮丽。但此刻作为敌国的女服饰,一种抗日的民族感情 ,使家霆忍受不了欧素心穿这种服装。家霆原谅地想:像她这样漂亮的姑,到南京这种由日寇和汉盘踞着的城市,如果不穿日本和服, 能毫无危险吗?……但立刻又想:她穿了日本和服遇到像尹二这样的中国人,不也一样是有危险的吗?一想,感情又矛盾了。

素心用娴熟的日本话不知对日本门卫说了些什么。日本兵客气地点头招呼。然后,家霆见欧素心又闪身站在灯光里朝他可地抿嘴 笑笑,示意他快帮着去提她带来的提包、小箱子和一只艺舞香扇的日本花绸包袱包着的无线电。他看到她脸上的汗水泛光。

他又看到她掏小费给停在门口的那辆汽车的司机,打发那辆汽车走了。她像风一样轻地走过来了。他上前去提物件,“冷面人”也讨好地 上来帮着提东西,陪她上楼。

情像一火焰在他心里加温,他喜悦地问:“你今天从上海来的?”

她点点头,紧挨着他,用轻得别人听不见的声音问:“欢迎吗?”

“你怎么会来的呢?”他问出口了,却又感到在“冷面人”的身旁不该问这问题。

但她回答得很技巧也很真实:“说不清!反正,我来了!好像有一股力量吸着我来,不来不行!”

他对她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心里感到有许许多多话恨不得立刻都同她讲。

他和“冷面人”将欧素心的物件都拎到了他住的卧室里。这里早先是童霜威的书房,如今他住着。童霜威在隔壁原先的卧室里住,两间 房相通,中间的门关着。家霆是对欧素心说也是对“冷面人”说:“今晚,你就住在这间房里!我到隔壁房里,同爸爸睡。”然后,他对“ 冷面人”指指欧素心说:“老董,等会儿她同我们一起吃晚饭。”

“冷面人”见是日本小姐,格外巴结,连连点头:“对对对,我去添菜!”说完,匆匆离开下楼去了。

家霆见“冷面人”走了,一把抱住欧素心,紧紧地亲了亲她。像是在咀嚼幸福,立刻又告诉欧素心:“这就是‘七十六号’派来的人 !”又说:“你来了我真高兴!”但又鄙夷地瞅瞅欧素心穿的和服,说:“快把日本衣服换掉吧!洗洗澡,换了衣服我陪你去见爸爸!对面 ──”他用手指指,“就是盥洗室。”天热,他觉得她一定需要洗一洗了。

素心明白他是因为仇恨日本人所以厌恶她穿日本和服,没有做声,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好,我先洗一洗,再换换衣。”

家霆将开水瓶给欧送到盥洗间去,又回来开门到隔壁房里去了,将欧素心留在房里去洗脸、更衣。他到了爸爸房里,说:“爸爸,欧 素心从上海来了!”

童霜威正在纳闷,诧异地说:“怎么说是日本小姐呢?”

“她会日语,化装成日本姑来了!”家霆思绪复杂地说,“我已经叫她快洗一洗,换了衣再来见您。”

“她来做什么呀?”童霜威摇头,带有责怪地说,“生逢乱世!我们又是这种处境!一个女孩子!……她其实不该来!”

家霆默然,但说:“她既然已经来了,爸爸,您就别说那些了!我希望爸爸您能对她好一些。您见了面就会知道的,她是一个多么好的姑 !”

童霜威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出万金油来往太上搽,叹了一口气,说:“是呀,她可能是非常好的!只是,如果不是生在她那样的 家庭里就好了!”

家霆又默然了。盥洗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欧素心关着门在洗濯。他说:“爸爸,这些话您可不要当着她的面说。她自尊心非常强,这 是她伤心的事。我只希望您能对她客客气气,那就行了。”

童霜威点点头,又闷闷地叹一口气,烦恼地说:“今晚怎么睡?”

家霆做着手势:“我来陪您睡,她睡我的房。”说完,听到盥洗室水声停了,欧素心的脚步声回房了,他就又开了通向自己卧室的那扇 门走到隔壁房里去了。

他见欧素心动作迅速,已经换去了日本和服,穿上了一件夏季穿的闪闪发亮的丝质黑旗袍。灯光下,她温柔纯真地看着他,略带忧悒 ,但雪白的皮肤衬着黑旗袍,异常美丽。

家霆似乎能体会到她的心情,轻声亲切地说:“啊,你累了吧?你是怎么来的?真想死我了!”

她面上平静心激动地说:“我只想,你在地狱里我也应该下地狱!实在无奈,我找了爸爸。他现在在清乡委员会又兼了个福利处处长的 职务,同日本顾问晴气和李士都有交往。这不,我就请了假设法来了。我总想能看看你,哪怕看上一眼就死也愿意。”说这话时,盈盈的泪 珠涌上了眼眶。她从皮夹里取出洁白的小手绢来拭眼。

家霆深深感动,叹了口气,说:“是啊,我还不知哪天才能离开这儿回去呢?学校里的课业也荒废了。”

“我接到你信后,已经找人给你请了假,同学校里打了招呼。你如果能回去,继续上学是没问题的。”

“真想回去啊!可是办不到。我真恨啊!”家霆怒发冲冠,紧紧攥着拳,瞬即又说:“欧,你不该穿日本人的服装来的!假冒日本人出 了事多不好。再说,你不是不知道,现在中国人多么恨日本人,穿这种衣服不但不安全,反而可能出危险!”

素心点头,抑制住痛苦地说:“是呀,我想偏了!只以为穿日本和服可能安全一点。没想到在火车上,我坐在那里,人家都不愿意挨 着我坐。在下关下火车时,向人打听颐和路,那人也给我脸瞧,明明知道也说不知道。”

见她梳完了头,家霆说:“走吧,欧!到隔壁房里,看看我爸爸去。”他拉着她的手,她却甩脱了他的手。他走到侧门,欢叫:“爸爸 ,欧素心来了!”

素心随着家霆,像一片云似的飘飘出现在门口,看着头发、胡须都很长的童霜威。童霜威的脸苍白,威严,身材稳健。她恭敬地叫 了一声:“童老伯!”

童霜威被眼前这女孩子美丽脱俗的风度与容貌惊住了,想:呀!怪不得家霆着迷!确实是一个少见的可的女孩子!朴素、大方、典雅, 带点傲气,又十分灵敏、智慧。她能一个人设法化装成日本少女来南京看家霆,这就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呀!想着,心态变了,说:“啊,你 就是素心!好啊!知道你来看我们,很高兴!你快坐呀!”

素心像只小鸟似的依着童霜威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了,说:“老伯,我给您带了一只收音机来,好给您解解寂寞。您可以收听些广播。 您等着,我去给您拿来。”说着,她轻快地走到隔壁房间里去。一会儿,就把那只艺舞香扇的日本花绸包袱包着的无线电和另一只手提皮包 抱来了,解开包袱,抱出一只的收音机来,微笑着对家霆说:“明天就给伯父安个电插子吧。”她转向童霜威:“伯父,我猜,您一定 欢喜我带这个礼物来的!是吗?”

童霜威感到心里温暖,点头说:“当然,当然欢喜!”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

素心似乎是有意要使童霜威高兴,又打开手提皮包,取出一只金翠镶嵌的深黄古玩小葫芦来,说:“老伯,还给你带来了一样礼物 ,是我们家里的!这小葫芦里养着一只会叫的蝈蝈。”说着,她把葫芦转开,果然有一只蝈蝈露出头和触须爬了出来。她又将蝈蝈放进葫芦, 说:“老伯,你听!它唱得多么好听。”她孩子气地将小葫芦放近童霜威的耳边,说:“好听吗,老伯?”

童霜威听到:蝈蝈正振翅弹唱出一种“瞿(口旁)瞿(口旁)”的音乐声,清脆悦耳,点头说:“好听!好听!”他笑了。家霆发现爸爸本来 是从来不笑或极少笑的,现在的笑容是从心里泛上脸颊的。家霆不知为什么,竟想淌眼泪了。

素心像个可的女儿似的说:“老伯,蝈蝈很好喂养,不费事。每天给一点点南瓜、豆芽或者萝卜什么的,它就当饭吃了,可以一直 喂养到明年春天还活着。能过冬,冬天放您被窝里别让冻着就行。”说着,将小葫芦塞进童霜威的手里,说:“老伯,您收下。”

童霜威暗想:唉,多么惹人的女儿!想来她父亲一定是把她当作掌上明珠的。可是,唉,他为什么要落水呢?为什么不替这样可的女 儿多想想呢?他有些感慨,接过欧素心递来的小葫芦,说:“好!我收下!谢谢你,素心!”

家霆发现并且感觉到爸爸对欧素心的感情,就在这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完全变了。心里真高兴呀!在一旁开心地说:“欧!你带了什 么给我呢?”

素心笑了,说:“你等不及啦?我给你带了好些吃的东西来,还给你带了你该读的课本和一些书来。说实话,就算给你带的东西重! 但想到我们是老同学,又想到一句西洋格言:‘不受痛苦,得不到胜利;不踩荆棘,得不到王座;不背负十字架,得不到皇冕!’再重我也只 好把它拖来了!”

听她说得有趣,童霜威和家霆都笑了。他们同时觉得她有一样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丰富的心世界和感情世界。

空气很融洽。后来,“冷面人”开晚饭来了。三个人一起吃晚饭。欧素心将从上海带来的咖喱鸡、宁波露笋、冬菇鸭、烤麸等罐头开了 ,还把两个罐头给了“冷面人”。吃饭时,“冷面人”给童霜威送来一张粉的烫金请帖,是“留日同学会”发的,邀请后天中午在“迎宾 馆”聚餐。

“冷面人”讨好地说:“童委员,后天中午有汽车来接。”

童霜威手拿请柬,掂着分量,想:好呀!对我的软禁又放松一步了,岂不奇怪?对了,又是个圈套!看来似是一个聚餐会,如果我参加了 ,也就是落水了!说不定报上又要登些什么了!马上对“冷面人”说:“不!老董!你快去打招呼。我身体不好,不能去!”天热,他额上冒 汗。

说完这话,他的情绪变了。吃饭时,一句话未说,胃口也不好,吃了大半碗饭,就搁下了。默默地摇扇,郁闷着,使人很容易感觉到他的 不快。因此,连欧素心也感到在这种时候,不该说什么,只默默地同家霆埋头吃饭。

“冷面人”将吃剩的晚饭收走后,童霜威依旧默默无言,沉浸在抑郁、愤怒的情绪中。家霆同欧素心陪他坐着。为了打破铁一般沉重的 气氛,欧素心先谈了上海初春时的许多惊人暗杀案。最突出的是三月里“七十六号”制造了三起震动中外的大血案:一次是在深夜暴徒们跑 到江苏农民银行宿舍集体杀了十几个职员;一次是在中国银行宿舍,绑架了近两百人;另一次是袭击中央银行上海驻地放了定时炸弹,炸死 炸伤多人。到了四月里,在胶州路孤军营里,八百壮士的长谢晋元也被刺死了!租界上已经成了无法无天的杀人世界。

家霆听着,计算时间,发生这些事时,正是自己被“七十六号”绑架送来南京的时候。那时报也看不到,也不接触人,这些消息当然都不 知道。听到这些日伪特务横行的事后,童霜威父子心情都很压抑,感到天气热得遍体如焚。

家霆后来问起舅舅柳忠华的情况,说:“欧,我舅舅做生意的情况怎样了?”

素心靠窗口坐着,带点娇慵困倦地好像在数天上的星星,说:“你可能想不到吧?生意好像做得不小!现在你那仁安里的大舅方雨荪 也搭了伙,还有一个你们家认识的人,名叫江怀南的,也搭了伙。方雨荪就是江怀南介绍的。江怀南常到我们家,就认识了你舅舅。现在,他 们都是兴茂贸易公司的股东老板了。”

童霜威也在窗边坐着。夜晚,暑气仍热腾腾地笼罩在空气中,从窗口吹进来的风也不凉爽。听到这里,他皱皱眉,问:“他们在做什么生 意?”

素心摇头,坦率地说:“我不想管,弄不清楚。好像是在上海收购棉纱、棉布、西等禁运物资,然后运到杭州,再越过封锁线运往 浙江富等地,到那儿换取桐油、木材等物资。还将上海的西、钢材等以及从浙江、安徽那一带贩来的桐油、土纸等紧张物资,运到江南和 苏北,换取棉花、土布、烧酒。反正是贩来贩去赚钞票。”

从南面安仁街那边,传来了小火车的尖利急促汽笛声和火车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隆隆地响,单调而疲惫。

童霜威不禁问:“这么运来运去容易吗?日本人不管?”

素心似乎不想多讲,又似乎并不知道得太详细,但语气充满鄙视和气恨:“依我看,日本人和汉都要钱!钱能通神呀!说是日军以 ‘大日本战地御用商’名义给发搬运证呢!”有蚊子在叮她,她用手“啪”的打死了上的一只蚊子。

清水塘边和花园草丛中的蛙声阵阵,叫得喧闹。童霜威想:是呀!她说得有理!但日本人、汉勾结在一起做生意,江怀南、方雨荪同欧 筱月一起狼狈为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柳忠华他也卷进去了,是干什么?童霜威敏感地想:忠华不是见利忘义的人,他本来也不是商人。如 今,通过家霆找到素心的父亲来干这种勾当,决不单纯。会不会是利用日寇、汉给新四军走私搞物资?他们贩来贩去,过封锁线,一会儿沦 陷区,一会儿国军防守的地区,一会儿又是新四军活动的地区,真是神通广大。一时,思念起柳忠华来了:在汉口时敌机轰炸声中的交谈,在 香港湾仔寓所的见面,在上海时他在伪《新申报》上写的赠言,都如在眼前。童霜威想:唉,如果能见到他,同他谈谈多么好!他是个有能耐 的人,对什么事都有主见。想念着柳忠华,他就呆呆地不言不语了,起身伫立在窗前,眺望着远处黑暗中星星点点的灯光,看着皎洁的一弯娥 眉月,沉思默想起来,用扇子扇赶蚊子。

见爸爸这样,家霆点上一盘蚊烟,又问欧素心:“银娣好吗?”

素心点头,摇着扇子说:“好!她有本事能使家里人人都喜欢她,我自然更喜欢她。她聪明,仍在上补学校。我有种感觉,好像你 舅舅跟她很知心,不是泛泛的关系。”

家霆没有点头。他能意会到欧素心的感觉是正确的。他问:“你有什么感觉?”

“呣,有一点!”她笑得带点顽皮,带点心眼儿,“我常想,你为什么先后介绍这样两个人给我?又常想,你是那样地痛恨日本人和民族 败类,可为什么?”她突然停住不说了,笑一笑,缄默起来。

一瞬间,舅舅柳忠华和舅杨秋水的面容又浮上家霆的心头。舅舅和舅之间的情一定是有一段曲折的经历的。舅舅坐牢坐了漫长的岁 月,舅一定是在等待着他的。可是,他们多么不幸,相聚短促竟又生离死别了,真像一曲悲歌!想起这种种,他有点心酸,他觉得不好回答 欧素心的问题,就岔开话题对欧素心说:“欧,明天,你陪我到中华门外去一次好吗?”

“去干什么?”她坐在窗边,似乎闻到了风从玄武湖里散播过来的荷花和莲叶的清香。

“那里埋葬着我的母亲,我要让你见见她,也让她看看你。”

“那当然好。”她乐意地点头回答,似乎觉得这是她应该做的事。偶尔飘来的荷花、莲叶清香使她陶醉。

他看着欧素心。她坐在窗前,沐浴着银样的月光,那美好的容貌,高贵庄重的仪态,活泼温柔的韵味,使他心头涌起幸福的潮汐。他向 她微笑,她也回他以微笑。用不着说话,情意畅通交流。他心里有情,真希望时光永驻,停顿在这种甜美隽永的感情和意境之中。他想起了 拜伦的一首诗中的两句:

她在美中步履姗姗,

像星空和无云的夜晚。

后来,那夜,欧素心回房放下珠罗纱帐子睡了。

家霆在爸爸房里陪童霜威睡。父亲和儿子两人亲密地睡在一头。夏夜,月光明镜似的照来,透过窗户,透过蚊帐,射在床上。这时,外边 ,月光一定正像透明的面纱,笼罩在玄武湖和古台城上,普照着烟雾。露水一定正悄悄地在降落。花园里,月光与树影也一定在一起晃动,闪 烁在清水塘上。繁密的蛙声与虫声纷杂地传来,家霆想:欧素心这时一定也没有入睡,月光一定也照在她床上,她一定也在看着月光,听着 蛙声与虫声。他真想此刻能同她仍在一起偎依着谈心,永无休止地偎依着,永无休止地谈着。不,不必谈,就是不说,只要无声地偎依着坐在 一起,就是甜蜜和幸福!……他发现爸爸翻着身也没有睡熟。月亮像一盏银的天灯,照得窗栊透明。他见爸爸正睁眼看着窗户外一只庞大的 蜘蛛网出神。那八卦似的大网上有一只在苦苦挣扎的飞虫,好像是一只“金牯牛”,被蛛网粘住了,正拼命想挣脱。一只大蜘蛛在网中央觊觎 着,想等待飞虫疲力尽了马上扑上去吐丝将它拴裹起来。但是,飞虫挣扎得凶,终于,破网飞走了!

家霆兴奋地问:“爸爸,您没有睡着?”

童霜威“呣”了一声,说:“是呀,我在想你的舅舅,想得很多。”他嫌热,又“噗噗”地扇起扇子来,“你把舅舅的情况告诉欧了吗 ?”

“没有。”家霆回答,“但她聪明,会有感觉的,不但对舅舅,对银娣也是那样。”说到这里,问:“爸爸,您觉得欧怎样?”

“我很喜欢她。”童霜威发自心地说,“如果我有一个这样的女儿就好了,真是一个十分可又懂事的姑。只是──”他叹息一声, “她的父亲太对不起她了!”

家霆心里也叹息,嘴上没有说出来。他理解爸爸对于儿子同欧筱月的女儿恋还是不太同意的,想:只好依靠欧的为人和我的坚决使 爸爸同意了。他告诉童霜威说:“爸爸,明天,我想同欧到雨花台去,寻找一下舅舅给立的那块墓碑,我们雇马车去。我打听过了,那 里现在可以去,也有游人了,没问题的。”

童霜威沉默了一会儿,又叹息一声,说:“好啊!”

月光迷离,家霆看见爸爸朝天睡着,张着双眼,心里明白:爸爸一定又勾起了许多回忆,今夜一定又是睡不好了。他劝慰着说:“爸爸, 您不要多想了,好好睡吧!也许,管仲辉会帮忙的。只要能回到上海仁安里,我就设法找到舅舅,跟他商量,我们就可以设法秘密逃跑。”

童霜威思考着说:“是啊,我是打算按管仲辉说的办啊。身体本来不好,我要装得更不好。这次,倘若真有机会不被软禁,拼着死,我也 要冲出牢笼去!”稍停,又唏嘘一声,“你那继母,太无情无义了!我在这里,她哪管我的死活?其实,我也并不想她来,她来,除了我落 水附逆,别无其它目的。但她要来,是不难办到的!她将你推进了火坑,自己却一定天天又在上海打麻将逛公司了!心肝全无!”

家霆明白:爸爸是有感而发,只能再劝慰着说:“她不来也好,一家人都拴在这里更糟!”

童霜威没有做声。在这夏天的夜晚,过了半夜,暑气渐消,窗外有微微的清风吹来拂动蚊帐。花园里月光下的虫叫声“口瞿口瞿”“吱吱 ”传来,似乎带点秋意。童霜威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家霆,记得不?四年前这时候,南京初遭轰炸,我们正离开南京到安徽南陵县去。 你还记得那夜行船上的情景吗?”

家霆轻声微喟地答:“记得。”

于是,那青弋江夜行船上的橹声,船桅上的一盏灯,水声,夜鸟惊叫声,船工夫妇轻轻低语声,一时都涌上心头。抗战爆发四年间的种种 不平凡的经历,也都像烟云似的掠过眼前,既遥远又似只是昨天的事。

第二天早上,家霆陪欧素心像出去郊游似的离开潇湘路一号。

素心穿得特别朴素,一件浅天蓝的短袖丹士林旗袍穿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妩媚、和谐。淡雅每每衬得人更美,天然也使少女出落 得大方。她有一种平静的高傲,很惹人注目。

“冷面人”恭敬相送。他可能感到有管仲辉这样的大人物来看望,又有欧素心这样的日本小姐是家霆的女朋友,可以预卜到童霜威的命 运不会太坏,脸上居然也笑眯眯的了。门房间里的日本兵对欧素心笑着用日语交谈,好像是问欧素心怎么改了装束。光脑袋的年轻日本兵 笑得很和气,也点头鞠躬,彬彬有礼。

离开潇湘路一号走出路口时,家霆笑着打趣说:“欧,真想不到,你的日本话讲得跟鬼子一样好!连弯腰打躬,也像东洋人!”

素心用美丽的眼睛看看他,说:“是吗?”

是个晴朗的好天气,蝉声悠扬,气温很高。穿出潇湘路,笔直步行到中山路口上,恰好遇见一辆敞篷破旧马车。车上是一个花白头发戴破 草帽、穿破汗衫的马车夫。讲了价钱,包了马车,说明到中华门外雨花台,在雨花台等候两小时后再原路回来,两人一起上了马车。

鞭丝斜袅,马蹄嘚嘚,破旧的马车在中山路上颠动着向南驰去。路上行人不多,汽车、人力车、马车也不多。一早就炎热,蝉声在路两边 一些绿树上远远近近地鸣响。盛夏的太发挥着威力,闪着耀眼的金光,更衬得四下里景物的冷寂,荒凉。

素心叹息说:“啊!变化太大了!昨天从下关一下火车,就感到南京变了!同我记忆中的南京不一样,总觉得没了生气,没了笑声, 人人脸上挂了一层灰。有些地方是断垣残壁,有些地方看不到人烟,有些地方使我想到战争和杀戮。我们家战前住在中山东路,房子听说烧毁 了!早先,房顶上有个铁皮制的风信鸡,风一来,会转动,该也不在了。明后天,找时间你陪我去故居凭吊一下。”

马车夫是个历尽沧桑的老头儿,脸上的皱纹像松树皮,上身露的肌肉像被太灼焦了似的,闷头赶车。

家霆问他:“老伯伯,夫子庙现在怎么样了?”

老头儿摇摇头:“夫子庙烧光啦!除了剩个聚星亭还在,别的都没有啦。”

“老伯伯,南京失守时您在城里吗?”欧素心问。

老头儿好像无所顾忌,说:“当时躲在南边云台山乡下,光知道城里烧杀,过了两个月回来,知道的事比听到的更厉害。”他唉声叹 气,“杀的人堆起来比山还要高哪!我回来很久了,夜里还没人敢上街,哭声还到处都有。”

家霆轻声地叹口气,说:“如果有鬼魂的话,南京城的鬼比人要多得多了!欧,你想到没有?我们经过的这些地方,也许都躺过死人, 流过中国人的鲜血。”

素心似乎心里涨满伤感,惨然地说:“我真想生活在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里!”

家霆看着她善良的眼睛,遐想地说:“是啊,是希望有那么一天!再也没有侵略者和卖国贼,再也没有屠杀和奴役,再也没有流血和离散 ,再也没有眼泪和仇恨!”

“该有什么呢?”她凝思着问。

家霆认真地说:“留下的只有,只有美丽的家园、幸福勤奋的生活,只有我和你之间的甜蜜!”

她微微笑了。他觉得她笑得像一朵亭亭玉立的鲜花,只是她的微笑为什么带着淡淡的哀愁呢?

家霆觉得能理解她笑中的哀愁,叹口气说:“唉!现在,当然全是幻想和空想。中国在被侵略,中国人在被奴役和屠杀,只有抗战!不能 像路边这些标语牌上写的什么‘和平’!和平需要善意!也许只有抗战,只有杀死鬼子和汉,才能换来以后的和平。”

素心点头,但脸上那一丝带着哀愁的微笑也消失了,她的嘴唇变得苍白起来。

坐在敞篷马车上,虽然晒着太,但很舒适。童年时的欢乐与喜悦,都涌上心头,又一同回忆起儿时南京的情景,谈起南京夏日的一些风 俗来了。

家霆说:“南京那时有个风俗,立夏那天,大人要叫小孩骑在门槛上吃豌豆糕,说是吃了可以不疰夏。那时,我家有个女佣是南京人,总 要我那么干。”他问欧素心:“你小时候骑过门槛没有?”

素心摇头,笑着用南京话说:“傻乎乎的小把戏才会骑门槛,我可没骑过。但过端午时,南京叫作娃娃节,那时,我们女生屉里都 有彩丝线、小剪子,我们用彩线缠裹出五彩的粽子。我最那些装咸鸭蛋的五彩小网兜、小红绒花和用零碎缎子做的小香袋了。”

家霆笑了,也撇南京话说:“这些小丫头玩的东西,我可不喜欢。”

素心说:“历六月初四放荷花灯呢?喜不喜欢?六月初四南京人说是荷花生日,做了荷花灯点着了蜡烛放在水上漂,说是给荷花做 生日。夜晚荷花灯一盏盏漂在水上,真美极了!”

边忆边谈,家霆约定:除了陪欧素心去烧毁了的故居看看外,再一同到大石桥畔的母校去看看旧址。老同学谈起当年学校里的生活,有 谈不尽的话。

马车蹄声嘚嘚,经过比较热闹的新街口。广场中心有一个新迁置来的孙中山铜像,两米多高。家霆不禁想:汉卫装得好像他是中山 信徒。中山先生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如果像汪卫这些卖国贼这样努力,中国不就彻底完了吗?新街口商店较多,有个商 店正放唱片,一个日本女声妖声妖气在唱:“支那之夜哟!支那之夜哟!……”街边一个白发老太婆拄着拐杖在大声吆喝着讨钱。一家米店门 口拥着些人,好像是卖平价米。一辆汽车上有日本人带着个时装年轻中国女人下车进饭馆。

马车在新街口没停留,继续向南。马不停蹄,一直走到中华门来了。这里人多,店摊不少,乱糟糟的。

马车夫指指中华门,说:“城墙上炮弹弹打的洞看到了吧?那些烧焦了的工事看到了吧?这一带,当时战事可激烈了,涂满了血,堆满 了死人。城墙有好几处都给炮轰坍了,好些店面都是这两年新修的。”

搏战的风涛似仍存在。家霆和欧素心循着马车夫的手指,看着城墙上的弹洞和已被拆毁的犬牙交错的工事,当时的惨状历历如在目前, 似乎能想象当年这儿伏喋血、墙垣呻吟、弹孔沥血、死者呼号的情景。

有一家卖包子的小店,放着两张破旧油垢的小木桌,门口火上蒸着笼屉,冒着热气,里边有个伙计在和面擀皮儿包包子。隔壁是一家卖本 地月饼的糕点铺。家霆说:“欧,买点南京本地月饼带去野餐吧,好吗?”

素心赞成:“这几年吃的都是广东月饼、苏州月饼。南京月饼虽不好吃,也该尝尝了。”她叫马车夫:“老伯伯,停一停!我们买点 吃的。”

靠街边停了车,两人一起下车。没想到,一下车,立刻拥上来六七个小叫花子,一个个都伸手讨钱。欧素心叹了口气,像天女散花似的 一个个给了钱。两人同去那小铺里买了些荤五仁、素椒盐的本地月饼,又在隔壁一家小酒店里买了些咸鸭蛋和熟香肚、盐水鸭,店家都用荷叶 分开给包了。恰好见有提篮卖荷花和莲蓬、嫩藕的,欧素心买了一束红白相间的荷花,又将莲蓬、嫩藕都买了些。上马车时,欧素心将月 饼和鸭蛋、莲蓬等都分了一份给赶马车的老伯伯,马车夫千恩万谢。

出中华门又朝南行。西边有一片废墟,一男一女两个穷人家的小孩在瓦砾堆里拾石子玩耍,使人由废墟想到南京沦陷时遭到毁灭的旧事, 心头凄凉。

终于,马车踽踽行到气象森然的雨花台下来了。

雨花台有三个山岗,东面一个,中间一个,西面一个,除了蝉声吵人,一片幽静。虽是光蒸晒的晴天,却总使人感到天低云重,光景 惨淡。

两人要马车夫等候,捧着荷花,提着吃的,向前走去。热风吹拂,遍地是丛生的蔓草,摇动的树梢投下斑驳游移的影,灰青的石头上 布满了苔藓。这地方历来公开和秘密杀害的人多了,在心理上给人造成了一种恐怖压抑的感觉,在环境上也给人一种苍郁而阒无声息的印象, 使人想到黑夜里的声、残酷的活埋、血淋淋的刀劈、累累的白骨……

先看了北宋进士杨邦义剖心处的碑文。杨邦义不肯投降金人,被剖心杀死。风化了的碑文读起来令人骨悚然。碑文上有“俾曜忠灵于国 步艰难外侮日亟之时,国人等亦瞻慕而兴起乎”的句子。杨邦义剖心处旁,有辛亥革命阵亡将士人马冢刻石记事。荒草没胫,久已无人来凭吊 了。

又走到雨花台下的方孝孺墓前来了。

方孝孺墓也是苍苔覆盖,凄凉地屹立在那里。周围有几棵挺拔的青松虬生多姿,墓旁有石栏。见到这墓,家霆想起前一段时间,爸爸讲起 过杨邦义和方孝孺的故事。杨邦义是因为金兵攻下南京时被捕不屈,大骂金帅完颜宗弼被开膛剖心杀死的。方孝孺本是明太祖的大臣,辅佐太 子。明成祖靖难后,命方孝孺草诏,他披麻戴孝执笔写了一个“篡”位的“篡”字。明成祖说:“你不怕灭九族吗?”方孝孺答:“十族何妨 ?”结果真的灭了十族,连老师一家都被满门抄斩。家霆想:爸爸好端端想起了杨邦义和方孝孺,也是从自身的遭遇有感而发的吧?看着墓, 心里凄恻起来。

上了雨花台。乾隆皇帝题的“天下第二泉”的石碑仍在。这雨花台啊!真是“其旁冢累累,其下藏碧血”。远处山岗山坡间,绿草萋迷的 荒冢数也数不清,令人产生空虚孤寂的沉思。这个名胜去处,现在也有用芦席搭的茶棚,也有出售一元钱一蒲包的五彩石的小贩。但游人稀 少。几个卖五彩石的都同时拥上来纠缠着兜生意。

素心对家霆说:“买点做个纪念吧!”她付了钱给一个颤颤巍巍拄拐杖的跛老头,从一蒲包石子中挑了十几块美的五彩石,将其 余的还给老人,说:“最好的我都挑了,这些还您,再卖给别人吧!”

家霆来到这里,看到了远处乱草漠漠、荒冢累累,神魂不定,心里悲痛,想起了柳苇,哀伤不已。站在那里,双脚像铸定了似的。 光下,碧绿的乱草坡岗,像睡熟了一般,蓝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中午的气温熏人,有一种古怪的鸟不知躲在哪棵小树上啼叫,声音像是一声 声的悲哭,啼得人心里悱恻难受。

素心看着洪荒之地似的乱坟岗黯然神伤,似看到有魂魄在荒山野岭间徘徊飘荡。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问:“家霆,伯母怎么会葬在 这里的呢?”她显然是疏忽了。昨晚家霆约她上坟,她一时没有想到别的。但现在,触景生情,她想:雨花台过去是毙人的地方呀!……是 怎么回事呢?

家霆回过身来,用两只俊气、坚定的眼睛看着欧素心,说:“欧!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有告诉你。今天,我要对你说。……”

一缕轻柔的黑发在额前飘动,欧素心的脸因吃惊突然变得苍白,说:“家霆,告诉我吧!凡你愿意说的我都听;凡你不愿告诉我的 我可以不问。”

家霆同欧素心找块树荫下的干净草地席地而坐。欧素心静静听着家霆含泪的叙述。

天下真是常有这种复杂得意想不到的事呢!听着叙述,欧素心也落泪了。听完,她捧着荷花站起身说:“走,家霆,我们好好找一找吧 !可是这么大的雨花台,你知道墓碑是在哪里吗?”

家霆摇摇头,说:“还是抗战初在武汉的时候,冯村舅舅告诉我的,没谈具体地点。后来,我问过舅舅,他说是从主峰西下,有一片空草 坪,那儿埋葬的被杀害的人最多!”天热,他满面是汗。

素心捧着那束纯洁高雅红白相间的荷花,说:“我们从主峰西下,好好找一找!”她庄重地注视着远处,脸上闪出善良的光辉,自然 地流露出一种不经意的温柔,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使人感到她的情温柔,却意志刚强。

两人一起踩着沙砾的土地和荒草、石,从主峰西下,踏着长满青苔的羊肠小道,跨过高高的野草、荆棘。有凹凸不平的坡岗。有一些破 碎断裂的青石碑,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走着走着,在岗峦和绿树环抱中,果然有一片绿毯似的空草坪。

素心惊呼起来:“看哪!该是在这儿了!”

家霆挽着她的手,像两个孩子似的,两人奔跑着到草坪上去。草坪坑洼不平,杂草里开着野花。有些地方,草深没胫。是这儿流的血多了 ,所以野草长得特别茂盛吗?周围可以瞥见草中一些馒头似的荒坟,有的已经倾塌坍裂,被野狗、野兔扒开的洞孔中,露出白骨和骷髅。不远 处正有一条野狗豺狼似的在草丛中蹿跃。家霆就地拣起一块石掷过去把狗赶走。南京城遭大屠杀时,日本兵连狗也不放过,用打死不少。 这一定也是条劫后余生的狗吧?它一条后是瘸的,尾巴显然给人砍掉了,热得伸出鲜红的舌头,跳跃着溜了。

忽然,欧素心拭着汗叫了一声:“看!”

家霆定神一看,果然,在西侧一个土坡旁的野草中,竖着一块约一尺多高的石碑,经过风吹日晒和雨雾霜雪,石碑已经显得泽灰淡, 但上边深镌的字迹还是清晰的。

两人上前看时,果然上面写的是:

献给柳苇廿?一?八

家霆双膝一屈,伏倒在地,流泪跪拜在碑前,呜咽地说:“,我和素心看您来了!……”

素心恭恭敬敬将一束美丽芬芳的荷花献在碑前,九十度深深鞠了三个躬。

这时,有只美丽洁白的蝴蝶在草丛中颤颤地翩跹起舞,忽然摇摇晃晃飞过来了,围着他们飞了一圈又飞走了。啊,在这附近,开放着一些 黄、红的野花。是花儿吸引了蝴蝶,还是柳苇的灵化成了蝴蝶?

天空蔚蓝,太照耀着绿的平静、凄凉的空草坪,使野草显得生气勃勃。岗上扶疏叠翠的一些绿树寂寞地肃立。叫声古怪的鸟儿不知躲 在什么树丛中,又在悲啼哀鸣了。

家霆站起身来,心里漾起了一种神圣感,说:“欧!我以我有这样一个母亲骄傲,因为她有高尚的品格。品格是难下定义的,但它却是 人最宝贵的东西。”说这话时,他又想起了杨秋水阿姨,不!杨秋水舅

素心低垂眼帘,长长的睫在轻轻动,说:“家霆,我羡慕你!……”她似乎想讲些什么,又没有讲。忽然,她指着墓碑说:“咦 ?墓碑上还写着‘廿?一?八’,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呢?是伯母的忌日,还是你舅舅立碑的日子?”

家霆想了一想,摇头说:“都不是!死,是在一个秋天。舅舅来立碑,也是夏秋之际。”

“那是什么意思呢?”

家霆皱眉思索着,忽然好像大彻大悟了,说:“呀!你看,这三个字组叠起来是一个‘’字呀!也许,这是替立的碑,也是给所有 死在这里的他们的人立的碑呀!”

素心点着头缓缓地说:“家霆,我明白了!一切我都明白了!”她激动得脸也红了,眼里闪着希望的光焰,说:“相信我吧!我不会 做对不起你的任何事的。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介绍你舅舅和银娣给我了。我知道,他们不是简单的人!如果你认为有些事不便告诉我的话,我 已经说过,我绝对不问。但我要尽力帮助他们。为了你,也为了正义。”

家霆感到欧是误解自己了!确实,许许多多的事,对舅舅和银娣,自己也没有真了解,许多也仅是感觉和猜想,怎么说得清呢!

家霆诚恳地说:“欧,不要误解。我决不是有什么事故意隐瞒欺骗你。我们之间,既然相了,就不应当隐瞒什么。我完全信任你,就 像信任我自己一样。”

想不到,欧素心忽然拭泪了,在感情的涛中颠簸着,脸上的表情似是要把一些冲击着她心灵之门的秘密的烦忧倾吐出来,说:“家霆 ,我有一件事,一直隐瞒着你。我现在要告诉你,不考虑任何后果!”

有一只苍鹰展翅在天空翱翔。

发红,给周围的崖峰坡岗都抹上一层血的光辉。四下死寂,仿佛在这块杀人盈野的草坪上,所有的生命都停止了喧嚣和动,显得 空旷与寂寥。

家霆吃惊地看着她,发现她美丽的嘴唇在颤抖,脸光下变得分外冷峻,家霆安慰地说:“啊,欧!什么事使你这样激动呢?告诉 我。”

素心突然忍住泪水变得矜持起来了,说:“我知道你仇恨日本!可是,我是半个日本人!”

“半个日本人?”家霆面部肌肉痉挛起来,感到十分痛苦,太缺少思想准备了!

“是的,半个日本人!”欧素心由于激动,脸上显出淡淡的红晕,眼里有一层薄薄的泪水在日光下闪亮,说:“我已经去世的,是 日本人,她的骨灰葬在长崎。她是日本长崎人,战前就送去葬在日本长崎的。我知道你恨日本人,恨汉!我也觉得日本侵略中国,汉可耻 可鄙,但偏偏……”她哭泣起来,“我是下了决心要把这件事告诉你的。我你,但不能对不起你!为什么日本偏要侵略中国同中国打仗呢? 为什么欧筱月偏要落水附逆呢?我真受不了!我早说过,我们之间这样是不会有幸福的!我这次来看你,也是向你告别来的!……”说着, 她伤心极了。

家霆刹那间全都明白了。过去一些没当一回事的疑如今有了答案:欧素心卧室里的那幅日本富士山风景油画;那些日本小摆设;她说 话时偶尔有过的吞吞吐吐;她的日语那么流利;她穿和服那么像个日本少女……直到那次她坚决不愿再相见的态度,现在都明白了,但他也惊 呆了。啊!他心里是这样热,可是眼面前的事实却这样残酷!他在感情上遇到了两种难以调和的矛盾冲突,又搀和着凭吊涌在心头 的悲痛与凄怆,一时竟愕然不知所措。想到爸爸如果知道欧素心是半个日本人后一定也会产生犹豫时,他更惘然,不知该怎么办了。

家霆十分怅惘!也许人生总陪伴着怅惘?家霆恨恨地“唉”了一声,脸上带着迷惑的沉思。他没有说话,可是这一个脱口而出的“唉”声 ,所有情绪都表露无遗了!

素心凝视着他,不再多说,忽然却平静下来了。她似乎变得若无其事,似乎刚才并未发生过那件事,说:“走吧!回去吧!”

他们俩谁都没有说话,一起走着。回到等候着的那辆马车上,才想起刚才带的所有野餐用的吃食,都放在那块石碑旁忘了拿,更忘了吃。

瘦骨嶙峋的老马,蹄声寂寞地一路“嘚嘚”敲响。回到潇湘路一号,已是下午四点。家霆心里有事,显得沉闷抑郁。欧素心却正常得反 常,依然陪童霜威谈话,热络络地把去雨花台的情况说给童霜威听。

晚饭后,外边,是一个清静凉爽的夏夜。有清风吹来玄武湖里的荷花香,有皎洁的明月光。从楼上窗口望下去,前边清水塘的水面上映着 被水波破了的月亮倒影,银白的亮光漾开去,漾开去。蛙声鼓噪,败落的花园草丛中有纺织在低吟浅唱。萤火虫拖着绿的小灯笼似的尾 巴在飞舞。……静谧的夜里使人感到黑暗处潜伏着许多不静谧的东西。

家霆邀欧素心到楼下花园里散散步,她却摇摇头,说疲倦了,想早点休息,就回房去了,并且叮嘱家霆:“有事明天谈,今晚别打搅我 !”

后来,家霆听到她下楼不知去干什么。家霆感到头疼,早早陪童霜威睡了。童霜威只以为儿子去雨花台触动了伤心处,又疲累了,也未过 问。

意外的是:第二天早上,家霆到欧素心房里去,看到她不见了,有一封留在床上的信。急急拆开一看,上面写的是:

家霆:

我走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别怪我,也别为我担心。天下无不散的相聚。千思万想,还是这样分手的好。

说过的话我都会做到。我们永远总是要好的老同学。

为我谢谢伯父,祝他健康幸运!并请他原谅我不告而别。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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