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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济哥

发布时间:2022-11-14 14:3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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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哥”一词,竟然在程先生的谈话中出现过这么多次?这是应物兄事先没有想到的。应物兄的博士生张明亮,在帮他整理程先生的录音过程中,顺便把程先生关于济哥的一些谈话整理出来了。这天,在去见华学明之前,他把这些文字又看了一遍。他感到很惭愧:我自以为对程先生了解得很透了,现在看来,还差得远呢。

面一段谈话,是程先生与黄兴的一段谈话。黄兴请程先生在加州住了几天,住的就是他们当初吃火鸡、过感恩节的那个院子。如果不出意料,对话应该是敬修己录下的:

这房子好是好,结实,也不怕火烛。独缺了情趣噢。院子里一定要有廊。廊是院子的魂。你们想啊,春天好光景,堂屋前若有两株太平花,桃花也开了,看那一庭花木,多好。济哥叫,夏天到。我最喜欢听济哥的叫声。放下廊檐下的苇帘遮,躲在廊檐下,听济哥叫,真是好听。我喜欢的一只济哥,是父亲的一个朋友送我的。我是小心侍候着,用蛋黄、肉糜、肝粉喂养。我后来又见到过别的济哥,可都没有那一只好。听着济哥叫,很快就睡了过去。在廊下昼寝,粗使丫鬟和老子要垂手站在庭中,蝇子飞不过来的。秋天有小春,在廊下站站,也是好的。最有情趣的还是冬天,隆冬!鹅大雪,廊前的台阶叫雪给盖住了。扫了雪,雪是白的,地砖是黑的。到了夜间,你在屋里看书,能听见落雪。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一年四季,春秋冬夏,风花雪月,有喜悦,有哀愁,想来都是好的。哪像你这院子,一览无余。要有月光花影,要有济哥鸣唱,要有闲笔,要有无用之用。

虽然没有见过济哥,但读到这段文字,应物兄仿佛听到了济哥的叫声。同时,他眼前也飘起了鹅大雪,闪过月光花影,顿感静谧祥和。同时他的脑子也在飞快地转动:程先生当时住在哪间屋?是东边还是西边?太平花到底是什么花?他曾在课堂上讲过陆游的诗《太平花》:“扶床踉出京华,头白车书未一家。宵旰至今劳圣主,泪痕空对太平花。”不仅讲过,后来还拿它做过考题,让学生们解释“头白车书未一家”是什么意思。很多学生说,车书指的是“装了一车书”。胡扯嘛。“车书”一语来自《礼记·中庸》:“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所以“车书”指的是国家的制度,说的是国家统一的意思。他想,程先生在这里提到太平花,应是一语双关,既指某一种花,同时也饱含着对民族统一的期盼。至于程先生提到的粗使丫鬟和老子,现在已经没有这个说法了,只能称之为工作人员了。他突然想到,张明亮的夫人小荷,如果在济州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这个工作就让她来干怎么样?

还有一段文字,录的则是他自己和程先生的一段谈话。他现在想起来,那是他刚到哈佛不久,程济世先生说,看到他一篇关于《诗经》的文章,里面提到了很多首诗,但有一首最重要的诗却没有提到。程济世先生说:“《螽斯》嘛,就没有提到嘛。”

他说:“先生看得很细,我确实没有谈到这首诗。”

程济世先生说:“别的诗当然也很重要,但《螽斯》这首诗,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是最重要的。”接下来,程先生说:

给学生讲课,讲到《诗经》,《螽斯》是必讲的。仅仅一个“螽”字,就可以讲半个学期。“冬”字在甲骨文中,讲的可不是“冬天”的“冬”,是什么?是“终”,是“慎终追远”的“终”。“冬”字下面是两个“虫”字。在甲骨文中,一切动物皆为“虫”:禽为羽虫,兽为虫,昆为甲虫,鱼为鳞虫,人为倮虫。何为倮虫?无羽无,无甲无鳞,只是一个赤的大虫。所以“螽”字下面两只“虫”,讲的就是作为倮虫的人,如何保持和谐。这首诗是借写螽斯这种虫子来写人的。你看人家螽斯,虽然妻妾成,彼此之间却不嫉妒,不吃醋,不搞窝里斗,所以子孙也就“诜诜兮”喽,其乐融融。知道孔子为何把这首诗选入《诗经》吧?原因无他,就因为写出了中国人的家庭观和伦理观,写出了儒家对于人类社会的祝愿。如此重要的诗篇怎能漏掉?

我当时真是无地自容啊。让我想想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我好像说了,程先生,我该挨板子。那么程先生又是怎么说的呢?对了,程先生当时笑了,拍了一下手中的书,说,这记板子,先存着。程先生对我,还是很宽容的,仁德啊。

还有一段对话,则是对敬修己讲的。敬修己有一天孝敬了一只蟋蟀,敬修己人未开言,那只蟋蟀就叫了起来。

程先生:何物在叫?

敬修己:您不是喜欢这虫子吗,我抓到了。

程先生:修己,可瞒不了我。我虽已老朽,难免受些蒙蔽,可耳朵还没聋呢。这是蟋蟀叫。四壁蛩声助人叹息,惟螽斯之鸣,如孟秋之月,其音商。

敬修己:我一定为先生抓到真正的螽斯。

程济世说:这里的螽斯,他们叫它Katydid。这里的螽斯跟济哥倒有几分相似,只是个头大一点,食偏荤,喜欢吃瓢虫和蚂蚁,故叫声浑浊。济哥食偏素,故叫声清亮。天底下没有比济哥更好的螽斯了。世界各地的螽斯放到一起,我一眼就可看出,哪只是济哥,那只不是。也不用看,听也听得出来。

这样的济哥,怎么可能绝种呢?程先生要是知道济哥绝种了,不知道要怎么伤心呢。不行,学明兄,你一定得替我想想办法。你是生命科学院的院长,是杰出的生物学家,你的学生遍布大江南北,你一定有办法弄到济哥的,起码要弄到几只与济哥相似的蝈蝈。

华学明的生命科学院实验基地,离凤凰岭不远。就在应物兄打车前往基地的途中,他接到了葛道宏的电话。葛道宏说,邓林来电,栾庭玉副省长召集他们谈话。原来,葛道宏已向栾庭玉透露了程先生要来济州任职之事。作为主管文教体卫的副省长,栾庭玉对此事非常关心。栾庭玉即将去中校培训,临行前想听听他们的汇报。

他当然赶紧给华学明打电话解释此事。华学明当然表示理解,并要他问一下栾庭玉,那两只鹦鹉是否需要定期体检一下。几分钟之后,他又收到了华学明的微信文档,那是华学明整理出来的关于济哥的资料。华学明同时也告诉他,找到了几个资深罐家,也就是玩蝈蝈的人,他们手中的蝈蝈与济哥非常相近,足以乱真。“如果你需要,我这就联系一下,让他们给你送过去?”

他想了想,还是谢绝了这份好意。他不想欺骗程先生。他也想起了程先生曾经说过,世界各地的蝈蝈放到一起,他也能听得出来,哪个是济哥。程先生要是发现我在弄虚作假,我在程先生面前还能抬起头吗?

看了华学明发来的资料,他有点绝望,也有些感动:绝望于济哥的消失,感动于学明兄言而有信,为寻找济哥下了功夫:

济哥,即济州蝈蝈,在中国的蝈蝈家谱中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蝈蝈,古称螽斯,与蛐蛐、油葫芦并称中国三大鸣虫。“蝈”字最早见于《周礼·秋官·蝈氏》,可见在周代人们已经开始饲养蝈蝈了。《诗经》中所说的“喓喓草虫”,指的就是蝈蝈。《尔雅》所说的“蜙蝑”,说的也是蝈蝈。而实际上,济州人养蝈蝈的历史可能更为悠久,因为济州出土的夏朝陶器上面已有蝈蝈的纹饰。

蝈蝈的生命力和适应能力极强,分布极广:平原、草地、丘陵、荒坡都可以生存。蝈蝈食很杂,喜食昆虫,处于昆虫食物链的顶端。济哥与北京西山一带出产的燕哥、山东德州一带出产的鲁哥以及长江流域的江哥(又称南哥)齐名,尤以个大、膀好、足壮、丰、音亮而著称。所以,济哥历来是罐家珍的蝈蝈品种。

有一种观点认为,济哥只是燕哥的变种,理由是济哥与燕哥在体重、体、音等方面都很接近,济哥所生活的凤凰岭地区与燕哥所生活的燕山地区同属太行山系。实际上,与其说济哥是燕哥的变种,不如说燕哥是济哥的变种。济哥或北上,或东进,或西游,或南下,慢慢适应了当地的环境,从而逐渐演变成了后来的燕哥、鲁哥、晋哥和江哥。

通常情况下,蝈蝈的发声频率在870赫兹—9000赫兹之间。根据笔者多年对济哥的研究,济哥的发声频率最多可达到10000赫兹,其摩擦前翅的次数,即其鸣叫的次数,可以达到7000万次。也就是说,7000万次的天籁之音,曾经响彻济州大地。

常见的昆虫当中,对自然环境要求最为严格的三种昆虫分别是蝈蝈、萤火虫和蜣螂(俗称屎壳郎。)。生态环境的恶化首先会作用于上述三种昆虫。它们是生态环境变化的晴雨表和试金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以后,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自然环境的恶化也加剧了。在济州地区,人们再也无缘见到以上三种昆虫。其中,济哥的消失,是最为可惜的事情。

事实上,多年来济州罐家所养的济哥,并非真正的济哥,而是燕哥或鲁哥。现在有案可查的最后一只济哥,由济州蝈蝈协会前秘书长夏明翰先生所养。夏先生称它为“末代皇帝”。1994年5月19日,“末代皇帝”驾崩于夏家祖传的一只葫芦。

虽然济哥的灭绝已是事实,但济州罐家却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更不愿意正面回应这个问题。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罐家认为,此事非同小可:如果承认济哥已经灭绝,济州罐家将颜面尽失,在蝈蝈文化中占据重要地位的济哥文化也会遭到重创;而从当政者角度考虑,承认济哥已经灭绝,就意味着承认济州的生态环境已经空前恶化。

邓林接待他和葛道宏,还有费鸣。栾庭玉又临时召集了一个会,一时不能见他们。邓林说,栾庭玉晚上就要赴京,既然他们也要去北京,那么可以在北京见面。在北京,没有杂事干扰,谈得可以深入一点。邓林说完,就返回会议室了。这时候,费鸣告诉他一件事:“我哥哥问,在北京期间,他想请您小坐。”

费鸣的哥哥,他的老朋友费边,如今是北京一个门户网站的副总。他上次见到费边,还是在费氏兄弟母亲的葬礼上,他们流着泪拥抱了一下。他对费鸣说:“看时间吧。你告诉他,我很想他。”

“他要和你商量一下,如何纪念一下你们同的朋友文德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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