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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她

发布时间:2022-11-14 14:1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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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着黑套裙,戴黑礼帽,长筒靴也是黑的。一条暗的腰带,使她显得腰身纤细,同时又使她显得丰满。当应物兄和费鸣走进她房间的时候,有一束光线刚好照临到地板上,那地板就像贴了金箔。

桌子上放着一部旧版《论语》,还有几只杧果。

她住的是国际饭店副楼B座的顶层。坐电梯上去的时候,他想过要不要暗示费鸣就在下面待着。费鸣显然也有此意,问他:“我也上去吗?”如果费鸣不说这句话,他还可能让他在下面待着。说了,他反而觉得不方便让他待在下面了。他说:“怎么,你不想上去?可是她让你来的。”

她住的是一个套间。开门的时候,她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费鸣身上,问道:“应物兄,这就是程先生提到的费鸣博士吧?”她的笔记本电脑开着。进来之后,她顺手拿着小刀,割开一只杧果。她的手指甲涂成了栗。是赭,还是栗?应该是栗。她曾把头发染成栗,他夸过她那头栗的秀发。此刻,黑的套裙、黑的礼帽,以及涂成栗的指甲,给他一种拒人千里的感受。她整装待发的样子,似乎又说明不相信他们会来,不相信他会来。她周游各地的时候,就是这个装扮吗?这也是必要的:冷艳,拒绝诱惑。

惑?当这个词闪入他的脑际,空气似乎都带了电。

她把削好的杧果递给了费鸣。费鸣让了一下,她才递给他。他接住了。然后,他听见她说:“稍等,让我把这段视频看完。你们和我一起看?”

奇怪得很,她看的竟然是张艺谋。视频中的张艺谋,正深情地讲述奥运会开幕式排练时的点点滴滴。现场有些乱,有些嘈杂。虽然张艺谋嗓音低沉,但还是压过了众人的声音。张艺谋说,遗憾有没有?有!但更多的还是感激、喜悦、自豪。张艺谋说这话的时候,差不多要笑出来了,可最终还是没有笑。当然,如果仔细分辨,其实还是笑了,只是那种笑似乎不牵动脸颊,而且刚浮现就退了回去。

她还有闲心看这个?

主持人杨澜问到了技术问题,但张艺谋却没有谈。张艺谋谈的是那些志愿者付出的艰辛劳动。张艺谋侧着脸,拇指和食指卡着下巴,突然不说话了。随着镜头推近,张艺谋的眼睛骤然被放大了,隐藏在摄像机后面的那个人,或许在等待着张艺谋的泪水,但张艺谋让他失望了。只是有一层浓雾似的东西,尘埃似的东西,掠过了张艺谋的瞳仁。

因为她是代表GC集来安排黄兴济州之行事宜的,所以他突然有点担心:她是不是在暗示我们,应该请张艺谋来导演这个欢迎仪式?

她终于关掉了视频。

随后她才解释说:“GC在欧洲有个项目要开张了,要举行一个仪式,有人建议请张艺谋过去导演这个仪式。他们发来了几个视频让我看一下。不管它了,我们说我们的。”

她先对费鸣说:“程先生叫我小陆,也叫我六六。黄兴也叫我六六。应物兄有时叫陆小姐,有时叫空谷,个别时候也叫六六。你就叫我六六好了。”

“六六老师好!”费鸣说。

“不准叫老师,也不准叫三十六。”她开了个玩笑。

费鸣本来拘谨,听她这么一说,有点放松了,都有点像愣头小伙子刚见到大姑的样子了。他对陆空谷介绍说,费鸣博士,是太和研究院的第一个正式员工。

“还有,”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事似的,说,“也不准叫我六六六。别以为我不知道,六六六是农。也算毒吧?我可不是毒。”

她是乘早班飞机从深圳飞过来的。她的行李箱太大了,令人想到集装箱。有一件鼠灰的貂皮大衣被她取了出来,平铺在床上。她是不是觉得济州还是冰天雪地?她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取出了两本书,一本是改版后的《孔子是条“丧家狗”》,另一本是程先生的对话录《朝闻道》。她恭请他签上大名。她的话听起来非常实在:《“丧家狗”》还没有顾得上拜读,先看的是《朝闻道》。为什么先看《朝闻道》呢?因为她随手一翻,刚好看到先生在批评子贡,她想知道子贡是怎么惹先生不高兴的,就这样看进去了。

“先生可是经常表扬子贡的。”他说。

“表扬他?不会吧。先生说他是瑚琏。”

“瑚琏是贵重的器皿嘛。饰以玉,器之贵重而华美者也。”

“再贵重,再华美,也只是器皿。君子不器。不是也有一种说法吗,说瑚琏就是胡辇,就是大车。你别给他戴高帽了。他就是给你们干活的。”

“那我就是给子贡这个胡辇拉套的。”

“拉套的是我们。应物兄是挥鞭的。你说呢,费鸣博士。”

费鸣愣了一下,说:“陆女士的普通话比我们还标准。听说陆女士以前在台湾读书。陆女士是哪位大师的高足?”

她笑了:“大师?高足?现在哪有大师?大师不是大师,都是扮演大师。高足也不是高足,只是充当高足罢了。”她连自己都一块挖苦了。只见她环抱着双肘走到了窗边,眺望起了窗外的景。窗外没有树,只有流动的风,更远的地方有几片乌云,它们在风中被分解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然后又迅速融入了灰的天幕。要是她昨天到就好了,应物兄想。昨天,虽然天气好不到哪里去,但天空中却悬浮着雄奇的云朵,光也不时刺破灰,给云朵镶上金边。

她说:“香港朋友问我,应物兄先生回国了?我说是啊。朋友问,怎么回去了,不是听说程先生要把他留在哈佛吗?在国外待着,说不定哪一天就成了海外新一代帝师。我说,我也不知道,见到了应物兄先生,替你们问一下。”

“六六,你也拿我开玩笑。你叫我先生,怎么这么别扭。”

“对了,听说在济大,‘先生’是个专用名词?不过,叫不叫是我的事,答不答应是你的事。”

“我回国工作是应该的。我的工作关系一直放在济大。”

“我告诉朋友,应夫人在国。在新一代海外帝师和家庭之间,应先生选择家庭。这是儒家的选择。没有女人,哪有家?没有家,哪有国?没有国,哪有帝师?我也不知道,这样回答,行不行?”

“六六,我回国的时候,本来要和你告别的,但你出差了。”

“程先生对你回国是充分理解的。这本书说得很明白。”她拿起《朝闻道》,翻了一下,又合上了,说道,“正像程先生所言,在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代,儒学研究从来都跟日常化的中国密切联系在一起,跟中国发生的变革密切联系在一起。儒学从来不是象牙塔里的学问。儒学研究有如庄子所说的‘卮言’,就像杯子里的水,从来都是随物赋形。程先生认为,现在回国,正是研究儒学的大好时机,正好大干一场。”

“程先生说得对。”

“应先生原来不是做诗学研究的吗?《诗经》啊,屈原啊,玄学啊,东西方诗学的比较啊,怎么突然转向了儒学研究?这个转向到底是如何发生的?香港的朋友也这么问我。”

他没有想到,她会正儿八经地问到这种问题。或许是因为费鸣在旁边。或许她真的关心这个问题。他的舌头把腮帮子挑了起来,吸着气。他的这个动作不代表牙疼,而代表沉思。就在他沉思的当儿,陆空谷突然说,她认识一个人,那个人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是个活跃人物,提起传统文化就只有两个字,糟粕!可是后来,他竟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而且也开始从事儒学研究了。怎么回事呢?原来,那个人有一年在德国,刚好遇到夏时制和冬时制交接的那一天。那一天突然多出来了一个小时。这时间怎么打发呢?就在这一个小时,他第一次开始思考如何度过余生。他一边在广场上拿面包喂鸽子,一边思考着这个严肃问题。路过一个书店的时候,进去转了转,偶然看到一本书,就是中英文对照的《论语》。他当即决定,将余生献给孔子,献给儒学。

他不知道她说的是谁。

陆空谷接下来问道:“莫非这就是禅宗所说的顿悟?应先生也是这样吗?”

既然陆空谷这么严肃地提问,那么应物兄也就觉得自己也必须严肃地回答。他说:“每一个对时代做出思考的人,都会与孔子相遇。孔子不同于那些识时务的小人,但他理解那些小人,并试图影响他们。所以孔子是一个温和的人。我也是个温和的人。孔子把自我身心的修行,看成是一个不会终结的过程。它敞开着。孔子反对怪力乱神,他不相信奇迹,不依赖神灵。这说明他是一个有尊严的人,同时他又很谦卑。他的道德理想是在一个日常的、变动的社会中徐徐展开的,所以孔子是一个做实事的人,办学,教书。他谁都教,有教无类。他不是一个凌虚蹈空的人。所以,我首先是对孔子感兴趣。我没有办法不感兴趣。你对他不也挺感兴趣的吗?”

陆空谷说:“但是孔子却无家可归。应先生也有这种感觉吗?”

听起来就像嘲讽。但她的眼神、她的身体语言都告诉她,那好像又不是嘲讽。这当然是他的理解。他说:“六六,每一个对时代做出严肃思考的人,都不得不与那种无家可归之感抗衡。”

一只鸽子突然飞到了窗口,落到了窗台上。鸽子怎么飞得这么高呢?那是一只杂鸽子,眼珠子是红的,有如枸杞子。它的喙也是红的。它旁若无人,挺着脯在窗台上散步,像少妇一样骄傲。看到那只鸽子,陆空谷把食指竖在唇前,示意谁也别说话,然后她悄悄站起,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但它突然飞走了。

“济州鸽子多吗?”

“你喜欢鸽子?”

“谁不喜欢鸽子呢?很难想象一个看不到鸽子展翅的城市是什么样。但我得提醒你们,子贡来的时候,千万不要放飞鸽子。”陆空谷看着费鸣说,“黄兴先生有一次去东莞考察投资环境,东莞方面为了表示欢迎,竟然放飞了上万羽鸽子,惹得随行医生很不高兴。我建议你们别放鸽子。”

“我们会考虑到的。”应物兄说。

“如果一定要放,那么每只鸽子都要检查。听上去很麻烦是不是?其实很简单,就是检查鸽子的门。只要有一只鸽子门周围的羽沾着粪便,这鸽子就必须全部宰杀。很麻烦、很血腥是不是?所以建议你们不要放飞鸽子。”

看来,陆空谷是真诚地建议他们不要这么做。

“也别搞阅兵式。在埃及,他们竟然给黄兴搞了个分列式阅兵,乱哄哄的。据说,济大每年也搞阅兵?”

“每年新生军训结束,我们都要搞个阅兵式的。如果你们需要我们搞,我们可以搞一次。我们很有经验。每一步都是七十五厘米,脚离地面都是二十五厘米,军姿绝对标准,步幅绝对准确,步速绝对均匀,走向绝对笔直。上千人走起来,就跟一个人一样,绝对不会闹哄哄的。”

“上千人走,跟一个人走,一个样?”

“绝对可以做到。”

“既然完全一样,那就拉出来一个人,让他走几步算了。”

这个陆空谷!她其实是反对我们搞阅兵式。他就对费鸣说:“就听陆女士的。你回去跟葛校长说,我们不搞这些。”

“也不要接机。为安全起见,GC高层从来不坐同一航班。航班信息,更是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这是GC制度。”

接下来的谈话,似乎才是陆空谷真正要谈的。黄兴先生这次来,除了与济大商谈捐建太和事宜,还有两件事:一是到慈恩寺上香,二是到医院看望那个换肾的学生。出乎他们的意料,陆空谷竟然已经到过济大附属医院,看望过那个学生了。她对医院的准备工作有些不满。她说:“我跟医院说了,只准备两个供体是不够的,必须准备三个供体。”

“供体是指——”费鸣问。

“供体就是肾源。起码准备三个,以防万一。”

“临时再准备,我担心来不及。”费鸣说。

“找找卖肾的?”

“陆女士,还有什么吩咐?”应物兄问道。

“住宿不需要济大安排,我已安排好了。”

应物兄赶紧告诉陆空谷,济州大学镜湖宾馆已将最好的房间预留出来了,就等着黄兴一行入住。为了向她证明镜湖宾馆有条件接待子贡一行,他还举例说,耶鲁大学校长曾在此下榻,校长认为这是自己住过的最舒适的房间。国际上的著名学者,包括两位获得诺贝尔奖的经济学家,一位获得菲尔兹奖的数学家,也都曾下榻于此,而且都把最美好的评价和祝福留给了镜湖宾馆。一位来自法国巴黎高师的世界顶尖考古学家,因为喜欢镜湖宾馆,甚至声称要在这里住到死。他倒没有说谎,那位考古学家确实是这么说的。当然,他没有告诉陆空谷,那个考古学家如此喜欢镜湖宾馆,主要是喜欢上了宾馆的一位女服务员。此事后来闹得满城风雨,捂都捂不住。不是通不通的问题,而是因为那个女服务员长得实在太丑了。塌鼻梁、厚嘴唇、大板牙,打麻将的时候如果缺一张白板,门牙一撬就可以充数。有一段时间,人们甚至掀起了一场讨论:西方男人为什么总是把中国人眼中的丑女人看成绝世美女。

他说:“你听我说,镜湖宾馆的服务,也是最好的。”

陆空谷说:“还有驴子呢。镜湖宾馆不就在校园里吗?正上课呢,外面响起了驴鸣,那怎么行?”她突然顽皮起来。当她顽皮的时候,她会皱起鼻翼。

“好吧。黄兴在哪里下榻呢?国际饭店?”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难道是希尔顿?黄兴每次来波士顿,都会住在波士顿洛根机场附近的希尔顿酒店。黄兴说,这是因为他与希尔顿家族是朋友,有钱要给朋友赚。他曾经告诉黄兴,地有一个词说的就是这个:肥水不流外人田。

“还有什么吩咐?”

“差点忘了。二胡用的蚺皮已从印度发货。程先生说了,货到后要拆包晾起,放到恒温、恒湿处备用,以免受潮发霉,影响音。”

随后她就站起身来,说自己要告辞了。她说她不能久留。她指了指床上那件貂皮大衣,说她还得飞往北京,随后还得飞往乌兰巴托。有车子在楼下等她呢,那是七座的商务车。她的箱子太大了,一般的出租车放不下。司机与宾馆门卫一起往车上装箱子的时候,陆空谷突然又问:“我是不是说过了,到济州第二天,晨起沐浴之后,黄兴不吃早餐,直接赶到慈恩寺敬香。”

“黄兴信佛了?”

“不,他是替先生敬的。”

“那我当然得陪着去。你也会去吧?”

“我不信佛。”她说,“既然敬,就敬头香。敬头香,方能表达先生对佛祖的虔诚之心,感恩之心。 听说那里有一口大钟,堪称镇寺之宝,非常灵验?到了慈恩寺,除了敬头香,还要去看看那口大钟。”

“那口大钟确实有年头了,是明代万历年间所铸。据说那口大钟堪称‘治乱之兆’,遇到大乱之年,钟身就会遍生绿锈,撞之则声音喑哑,都不像钟了,像朽木了。而遇到大治之年,则绿锈尽褪,遍身黝黑,撞之则声音洪亮,又成了一口洪钟。”

“就是这口钟。先生说过,那钟声常年在他耳边回响。时而喑哑,让他免不了为天下忧;时而洪亮,让他禁不住为天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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