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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千里始足下

发布时间:2022-11-14 14:0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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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始足下,高山起微尘。吾道亦如此,行之贵日新。

白居易的这几句诗,现在以草书的形式挂在墙上。书写者把诗的题目写错了。这不是《座右铭》,而是《续座右铭》,续的是崔子玉的《座右铭》。白居易在《续座右铭》的序言中讲得很明白:“崔子玉《座右铭》,余窃慕之。虽未能尽行,常书屋壁。然其间似有未尽者,因续为《座右铭》云。”崔子玉是东汉人,这篇座右铭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篇,被萧统作为铭文典范中的两篇之一,收入《文选》。出现这样的知识错误,实在不应该啊。

应物兄是根据GPS导航找到这里的。这里是107国道的路口,是长途货车返回济州的必经之地。旁边有一个茶馆和几个小饭店,来来往往的司机常在这里停留。应物兄觉得,不来一次,有点不放心啊。现在,他和邓林、费鸣一起坐在茶馆里等候。按邓林的说法,艾伦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说只要运输公司愿意配合,电视台方面没有意见。现在,他们就在这里等候运输公司的车队。邓林同时把交通厅运输管理局下属的执法大队也带过来了。

就在茶馆的包间里,应物兄看到前面提到的草书。对应物兄来说,知识的正确是第一位的。正因为发现了其中的知识错误,他的目光就拒绝下移,拒绝下移半公分,去看那个落款。当费鸣提醒他,那是释延安的书法作品的时候,他才有兴趣再看一遍。

去年有一次,释延安向乔木先生展示了自己的草书,乔木先生看了,问道:“学的是杨凝式吧?”奇怪的是,释延安却不知道杨凝式是谁。这让乔木先生一时不知道该从哪说起。后来,乔木先生就说:“那你就是无师自通了。你的字,还真有点像杨凝式。”说完这个,乔木先生就去逗狗了。

释延安问:“此人在北京,还是上海?”

乔木先生抬腕看看手表,半皱眉半微笑,说:“这表,不靠谱,得送去修了。”

释延安听懂了乔木先生的弦外之音。场面一时有些尴尬。乔木先生与别人谈话的时候,应物兄有时会充当润滑油,有时会充当消防栓,有时候会充当垃圾筒或者痰盂,还有的时候会充当发电机。现在,眼看他就充当了润滑油。他对释延安说:“他住在东汉时候的北京,唐代时候的上海,也就是洛。”因为担心释延安再说出不靠谱的话来,惹乔木先生不高兴,他紧接着又说道:“杨凝式是唐末及五代时期的书法家,书法史上承唐启宋。此人与佛寺有缘,居洛期间,二百多个寺院的墙壁都让他题写遍了。各寺的僧人,都以得到他的题壁墨书为荣。写字的时候,他是信笔挥洒,且吟且书,不把一面墙写满,绝不肯罢休。他还做过太子太保,既热闹又喜闲居,绰号叫作风子。”

释延安说:“这个人我喜欢。我要活在那个时候,一定跟这样的疯子拜个把子。”

乔木先生此时倒被这个和尚逗乐了,有耐心说话了。乔木先生说:“他是装疯。杨风子最好的作品叫《神仙起居法》,你可借来看看。我原来有他的帖子,不知道塞到哪去了。喜欢的东西,你是丢不了的,不喜欢的东西转眼就丢了。风子的书法,我无所谓喜欢,也无所谓不喜欢,也就不知道丢了还是没丢。”

延安说:“神仙起居?他最后成仙了吗?”

乔木先生说:“《神仙起居法》,写的是古代的按摩术。行住坐卧处,手摩胁与肚。心腹通快时,两手肠下踞。踞之彻膀腰,背拳摩肾部。才觉力倦来,即使家人助。行之不厌频,昼夜无穷数。岁久积功成,渐入神仙路。”

延安说:“好诗。”

乔木先生说:“算是打油诗之一种吧。”

不久之后,他在华学明的生命科学院基地,又见到了释延安。基地的东北角曾有一片坟地,工人们说,那里经常闹鬼,后半夜常常听到鬼的啼哭。作为一个生物学家,华学明当然是不信鬼的,但为了稳定工人的情绪,他还是请慈恩寺的和尚到基地做了法事,超度那些莫须有的亡灵。那些和尚就是释延安带来的。那天,释延安还带来了慈恩寺的僧厨。僧厨就地取材,以这院子里的野菜做了半桌菜。华学明喜欢吃豆腐,释延安立即掏出手机,让人送来了慈恩寺的泉水豆腐。释延安用的是三星手机,因为他很喜欢碧昂丝,而碧昂丝就是三星手机的广告代言人。碧昂丝绰号“巧克力美人”,释延安私下又给她起了绰号:木鱼美人。就在那一天,释延安告诉他,自己正在临摹杨凝式的《神仙起居法》,而且言谈之中偶尔自称神仙。

邓林说:“释延安已经知道,敬香的是黄兴先生,骑的是白马。”

“一个和尚,不好好念经——”

“有人拍了照。发了朋友圈。他对那匹白马很感兴趣。白马驮经嘛。汉朝时佛教第一次传入中国,就是白马驮来的。慈恩寺原来的大和尚素净,当年还是个小沙弥的时候,是从洛白马寺投奔到慈恩寺的。所以,他想给白马画像。”

考虑到明天敬香的时候,免不了要麻烦释延安,他就给释延安打了个电话。他是这么说的:“我是应物。神仙在哪里起居呢?”

释延安说:“神仙正为大师忙着呢。”

他问:“哪个大师?”

释延安说:“应大师。释神仙正为应大师忙着呢。”

他笑了,对释延安说道:“那就有劳释神仙了。”

释延安说:“我已经知道,敬香的是省里的贵宾。我还知道,栾副省长也会陪着贵宾前来敬香。邓秘书已经来小寺两次了。我要办不好,他敢把我生吃了。”接下来,释延安不用第一人称了,改用第三人称了:“白马明天来吗?白马就交给空,他保证把白马侍奉好。”

没错,空指的就是释延安自己。那是释延安写字画画时用的笔名。墙上那幅草书,署名就是空。《华严经》中说,“空即是佛,不可得思量”。传说他的有些山水画是把画笔绑在“那话儿”上画出来的,既是书法艺术,也是行为艺术。他的经纪人曾把他作画的过程拍成视频,发布到了网上,引起僧俗两界的围观。打开视频,首先推出八个字:开方便门,示真实相。然后是石砌的山门,巍峨的庙宇,淙淙的溪流,长满树瘤的古树。接下来就可以看到,释延安袒着右肩,背对着镜头作画,每画一笔就要挪动一下位置,但右肩却一动不动。也有近景和特写,不过镜头只是对准了笔。虽然视频中没有直接露出“那话儿”来,但看过视频的人都一口咬定,笔确实是绑在“那话儿”上的。这个工作难度可不小。你得保证在一定时段不会断“气”。“气”可不能断,断了气,“气韵”就没了。还得保证运“笔”自如。这里面的学问太大了。难怪释延安的润格那么高。据经纪人说,随便卖上几幅画,就可以建造一座七级浮屠。

眼前这幅字,这篇座右铭,这首励志诗,是茶馆老板亲自出题让释延安写的吗?掏了多少润格?看来老板其志不在小,仅仅开个茶馆是不够的。这幅字也是把笔绑在“那话儿”上写的吗?有点像。“千”字的一竖,足足占用了三个字的空间,但那个“里”字却缩成了一个拳头,而且洇成了一。是不是“那话儿”没有拿捏得当?

外面有人在看电视,声音有点大。邓林按了一下呼叫器。

服务员后面老板也进来了。老板把服务员拨到一边,说:“邓大人,有何吩咐?”看来,邓林在江湖的绰号就是邓大人了。老板脚上缠着绷带,拄着单拐。缠绷带的那只脚悬空着,偶尔在地面上轻点一下。虽然绷带上有血洇出,但他却不像是刚瘸的,因为他走过来的时候,动作非常协调,已经别具一格了。尤其是那只悬空的脚非常出彩,当它点向地面又迅速弹起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又轻巧又优雅,令人想到蜻蜓点水。老板看见他们都在看那幅字,就问:“邓大人看出了这字的妙处了吧?”

邓林说了八个字:“疏可跑马,密不透风。”

这话太笼统了,差不多也等于是废话,但却引来了老板的激赏。老板单拐捣地,说:“邓大人太高了,实在是高,我会转告空的。”

邓林眼帘一垂,轻声说道:“退下。”

什么叫不怒自威?这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老板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就凝固了,悬空的那只脚点了一下地,转动身子,拄着单拐走了。但随即又拐了回来。应物兄觉得,他在盯着自己看,好像认出了自己。我的朋友中有拄单拐的吗?好像没有。后来,他才知道此人是主持人清风的前任男友。

邓林不愿跟那人废话,是因为此时外面刚好有了动静。透过半卷的珠帘,他们看见一辆运煤车被拦到了路边,紧随其后的另一辆运煤车想倒回去,想扭头跑掉,但终究还是乖乖地开到了路边。

邓林笑了笑,把目光收了回来,打了一个哈欠。

这时候,一辆林肯牌轿车直接开到了执法大队的白巡洋舰旁边。林肯开得很猛,好像要朝巡洋舰撞去,很有些同归于尽的架势。站在巡洋舰旁边的人吓得连连后退。不过,只过了半分钟,从林肯走出来的两个人,却立即变得点头哈腰。还真的是运输公司的人赶到了。应物兄想出去看看,但邓林说:“恩师只管喝茶。”随后,他就看到执法人员背着手,一边踱步一边训话。

茶泡二遍正在妙处的时候,两个执法人员走了过来,一个年轻,一个年纪大些。年轻的反倒像个管事的。只见他双一碰,抬手向邓林敬了个礼。

“拣要紧的说。”邓林说。

那个小伙子站得笔直,眼睛望着正前方,说,来人是老总的助理,他已经通知那个暴发户的助理,明天的敬香权需要让出来,因为要敬香的是省里的贵宾,希望他们能够顾全大局。

“然后呢?”

“他们说别的都可以让,就是这个不能让。”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现场办公,出示了他们的违章记录,其中有三辆车已经超分了,驾照必须吊销,司机必须去车管所背交规,办新驾照。我们也向他们出示了运输安全检查条例。告知他们,现已查明他们公司名下有二十五辆运煤车都改装过了,装载量是原来的两倍到五倍不等,不仅是重大的交通隐患,而且对路面造成了破坏影响。总之,必须马上停业,马上整顿,马上!职责所系,我们必须根据对道路的毁坏情况进行补偿,进行高额罚款,以示诫。”

“你们平时就是这么执法的?”邓林问。

“报告!我们历来严格执法。”

“城门洞里扛竹竿,直来直去。你们平时就是这么干的?”

“跟他们还费什么话。”

邓林盯着他们看着,半天没有说话。他们显然被邓林看得心里发,脚都站不稳了。邓林喝了口茶,徐徐吐出了四个字:干关系。邓林说:“干关系,要注意哩。说话要委婉。重要的是,凡事要主动替众着想。你现在就去告诉他们,赶明儿,他们可以派个人跟我们一起去敬香。这香还算他们敬的,佛祖保佑的还是他们。领导同志、外宾陪同他们前去敬香敬佛,还是为了他们。虽然说,领导同志心中装的是百姓,是芸芸众生,不可能只装他们几个人,但他们也属于芸芸众生嘛。有领导陪着,有外宾陪着,敬了香,得到了佛祖保佑,他们应该高兴,应该领情。”

“那三十七万怎么办?”小伙子问。

邓林这才急了,急得拍了桌子:“没听明白?领导和外宾陪他们敬了香,他们本该给我们酬金的。他们等于省了一大笔钱,对此应该心里有数。你再告诉他们,知道烧香拜佛,说明他们有敬畏之心。有敬畏之心是好事,但要落到实处。如果不注意安全,你就是在家里建个庙,佛祖也保护不了你。安全条例要贴在墙上,更要贴在心里。不然,那就是欺骗佛祖,不得好报。”

应物兄用茶杯挡住了脸。我既感动,又羞愧。主要是羞愧,为邓林羞愧。但是羞愧与感动又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那两个人出去了。只过了几分钟,那个小伙子回来了,说事情办好了。

接下来应物兄就只剩下感动了。为什么?因为他听见邓林说:“恩师,刚才说那番话,我很羞愧。”

他为邓林的羞愧而感动。

更多的感动,应物兄是在返回希尔顿的路上,从中涌出的。

回去的路上,他与邓林坐同一辆车。邓林告诉他,后天的敬香权也拿到手了。邓林是这么说的:“大人物做事,都是随欲。万一子贡先生明天不来敬香,改到了后天,临时安排又如何来得及?”

邓林考虑得如此周全,他又怎么能不感动呢。

“邓林,辛苦你了。”

“快别这么说。我跟释延安也说了,后天的敬香权也得留着。”

“延安很听你的。”

“你来之前,我就跟延安打过电话。说的就是那幅字。关于那幅字,我其实不懂,是费鸣给我讲了一下延安写字的事情。费鸣是听您讲的吧,说他的字模仿的是杨凝式?我就跟他说,看见他的字了,有点唐人书法的意思,也有点宋人书法的意思,再一看原来是空大师的字,但确实有点杨凝式的味道。他就在那边大叫起来,说,秘书郎啊,你是慧眼识英雄啊。他说,他最喜欢的就是杨凝式的《神仙起居法》,也写了一幅,想送给我。我跟他说,别送我,要送就送给国际友人吧。他就说,阿弥陀佛,秘书郎诚乃自己人也。我就说,后来敬香权的事,要办好。他说,如果办不好,就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这话是他自己说的,我可什么也没说。”

“不会出什么差池吧?”

“怎么会呢?您大概以为,今天执法大队很卖力,其实他们是将功补过。从前天开始,网络监管部门和移动公司,已经通知网络水军,遍发帖子、短信、微信和微博,举报未来几天享有敬香权的人,平时如何违法乱纪。今天这家运输公司,就是举报对象之一。有人举报这家公司私自改装车辆,并批评运输管理局下属的执法大队视而不见,有法不依。我跟他们说了,民意不可违啊,要及时改正,下不为例,及时给众一个说法。这个运输公司也是的,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传真不收,真是吃了豹子胆了。我跑一次,是应该的,麻烦您也跑来一次。不过,不管怎么说,都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好,给恩师添麻烦了。”

“邓林,你考虑得比我还周到。”

“这不是应该的嘛。后天的敬香权,也是在一个公司老总手里。那个人是贵族学校的校长,他说,他是为教职员工们烧香的。去年,有个语文老师被孩子打了一个耳光,那个老师竟然翻过走廊的栏杆跳了下来。幸亏是从二层摔下来的,没有摔死,只摔断了一条。他来烧香,一是祝愿那个老师早日恢复健康,二是求佛祖保佑,老师们再也不要挨打了,就是挨了打,也要忍着,不要跳楼。就是跳了楼,最好不要摔死。我对他说,你是做善事的,我也是做善事的,都是做善事的。你为的是员工,我为的是济州百姓。大善小善要分清楚。”

“善事不分大小,”他对邓林说,“你可以对他说,积小善而成大德。”

“谢谢恩师提醒。毕竟是做教育的,这个人还是很善良的。当然,人家也提出,希望我们老板有机会能去视察一下。我答应替他安排。”

“据说敬香权,每天的钱还不一样。后天是多少钱?”

“人家很慷慨。人家说了,不谈钱了,就当多收了一个插班生。”

邓林又打了一个哈欠,泪水都流了下来。看来邓林严重缺觉。此时是邓林开车,应物兄要求换过来,让邓林休息一会,但邓林说,怎么能让恩师为自己开车呢?邓林说:“我先送您回希尔顿,我还得到邬老师那里去一趟,免得他再干傻事。”

“邬老师他怎么了?”

“唉,太能折腾了。恩师,我昨晚一夜没睡,就是为了他。邬师母说他,学勤啊学勤,勤学早练是对的,可是屈原身上那么多优点你不学,偏要学他寻短见。”

“寻短见?你是说邬老师他——”

“您的学勤兄,昨天晚上,嗨,劲儿上来了,跳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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