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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本来

发布时间:2022-11-14 13:0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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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释延长说过要来陪他们吃饭的,最后却没有来。释延安解释说,延长师兄明天要去法国,为黄兴先生诵经之后已经启程赴京了。还说,为了更好地弘扬佛法,延长师兄每去一个国家,事先都要学上几句那个国家的语言。释延安知道葛道宏是济州大学的校长,所以还特意向葛校长表示了感谢,因为延长师兄聘请的就是济大的法语老师。这当然是谎话。需要提前说明一点的是,后来当栾庭玉被双规之后,这天拒绝陪栾庭玉吃饭,就被当成了释延长的先见之明。

葛道宏说:“我们一直鼓励中外文化交流的。”

栾庭玉的脸却有些不好看,说道:“天下不可一日无主。延长走了,寺里谁负责?有副住持吗?”

“报告省长,没有副住持。”

“那大住持要出什么意外,不就乱套了?”

释延安没有听出栾庭玉的不满,说道:“魔教里倒是有副教主,通常都是儿子或女婿做的。令狐冲就是任我行的女婿。”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怪异?释延安大概也觉得这话有些不靠谱了,所以讲着讲着就犹豫了起来,但他还是坚持讲完了,而且那最后几句话,似乎是对自己的安慰。延安说:“其实做副教主,也没什么意思。名义上你什么都会有,实际上你什么都没有。就跟参谋一样。还是那句话,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名头再大,旁人不听你号令,顶什么用?所以做不做,都无所谓的。”

栾庭玉说:“延安想得开,好。”

吃饭的地方就在寺。他们走上一座小桥,桥下是放生池,放生池是方形的,合的是天圆地方的说法。池子的四周铺着沙子,为的是方便龟鳖产。池中有莲花台,莲花台上装有电子喷水系统,既可美化环境,又可给池中注氧,防止池子发臭。释迦世尊说过,一切众生,皆有佛。他们的本都是一样的,因为存心不同,行为有异,障蔽了原有的光明智慧,故有众生,有人、天、鱼、鸟、畜生的分别。但各类众生,最后又都可以成佛。有些龟体大如钵,显然已经在此修行多年了。有几只龟爬上了莲花台,并且摞了起来,悠然地晒着盖子。它们身边落满了硬币,这是因为那个莲花台同时又是个许愿台,善男信女们通过向许愿台抛掷硬币,祈求观音菩萨保佑。

子贡说:“先生以前也养过乌龟。太和院子里也可养只乌龟。黄某不喜欢猫,可先生喜欢。”

葛道宏说:“我们给先生多养几只。乌龟和猫,一个不落,统统养上。”

过了桥,又走了几步,就到了吃饭的地方。凉菜已经摆上来了,先上来的都是些野菜:灰灰菜、荠荠菜、花椒芽、枸杞芽、香椿芽。释延安介绍说,平时慈恩寺是不办素席的,只在佛欢喜日才办。今天慈善家黄兴先生来了,政治家栾省长来了,教育家葛校长也来了,儒学家应先生来了,对慈恩寺来说,不是欢喜日胜似欢喜日,特意准备了这套素席。又说,僧厨曾到北京法源寺、杭州灵隐寺、上海玉佛寺、重庆宝光寺取经,博采众长,将佛家的膳食理论与凤凰岭的具体食材相结合,形成了一套具有济州特的慈恩寺素席。厨师又端上了一盘莲菜,释延安说:“对了,不能没有莲菜。有了莲菜,就可以说,此乃菩提喜宴,莲海真味。”厨师又端上来了一盘萝卜丝,释延安说:“这萝卜是寺里用豆浆喂出来的。这萝卜啊,头辣腚臊,要吃就吃萝卜腰。这萝卜丝用的便是萝卜腰。”

正说着,热菜也上来了,首先端上来的是一只公鸡。

释延安又补充道:“吃萝卜喝茶,气得郎中到处爬。哦,对了,吃鸡!”

那只率先出场的公鸡,鸡嘴微张,鸡冠高耸,好像正在引吭高歌,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煮熟了。鸡脸两侧的鸡眼依然炯炯有神,显得顾盼自雄。

子贡问:“说好吃素的,怎么来了一只鸡?”接下来又上了鱼和鸭子。那鸭子还长着一身的,挑开那层,还可以看到鸭绒。它卧在盘中,神态安详,好像正在孵蛋。

栾庭玉说:“黄先生尝尝便知。”

首先动筷子的并不是子贡,而是李医生。李医生的筷子伸向鸡翅,轻轻一夹,鸡翅便掉了下来。医生并没有把鸡翅塞进自己的嘴巴,而是递给了黄兴身后那个从来不笑的保镖。那保镖伸出舌头一卷,嚼了几下,咽了。保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好像没有嗅觉,也没有味觉,完全吃不出好坏。李医生又从鸡脯的位置上夹了一块,递给了偶尔会笑的保镖。这一位,舌头更长,舌尖更尖,鸡脯放上去之后,并没有立即卷进去,而是故意停顿了一会,好像在等待它在空气中氧化。然后,子贡终于夹了一筷子,夹的是鸡脯。

栾庭玉问:“这鸡做得如何?”

子贡嚼着鸡块,点点头。

栾庭玉指着一桌菜说:“鸡非鸡,鸭非鸭,鱼非鱼。它们是素鸡、素鸭、素鱼,还有这一盘,这是素火。”子贡眉头皱了起来,嘴张着,看看众人,又看看桌上的鸡、鸭、鱼。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盘鱼上面。那是一条做成鲤鱼模样的鱼,上面的鱼鳞都纤毫毕现,而且吃起来跟红烧鲤鱼没有什么两样,偶尔还会吃到一根鱼刺,用狗尾巴草的草做的鱼刺。事实上,如果把一条真鱼和这样的一条素鱼摆在一起,估计它们自己也分不出谁真谁假。

子贡终于表态了,说:“Tasty!Very tasty!”

应物兄替子贡翻译了,说:“子贡说了,好吃,非常好吃。”

栾庭玉说:“跟真的一样吧?”

子贡说:“一样,完全一样。”

栾庭玉说:“吃的就是这个。虽说是假的,但吃起来却是真的。”

有一句话,已经从应物兄的喉咙冒了出来,被他用一块鸭肉堵了回去:吃素的人,说是吃素,其实满脑子还都是荤腥。就在他这句话被咽回去的过程中,释延安开口了:“佛教反对素菜荤名,认为犯了意杀戒。这条素鱼不叫素鱼,叫如意。这个素香肠不叫素香肠,叫玛瑙卷。”

无酒不成席,所以酒水也是少不了的。不过,既然是慈恩寺开的饭店,所以酒水也与别的地方不同。这里的酒,都是自己酿造的,原料各不相同,有山楂,有桃子,也有野葡萄。慈恩寺酿酒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素净大和尚。寺酿酒的好处是,可以提醒寺众僧,须用自身的劳动换取赖以生存的食物,既保证了僧人们清苦修行的决心,也向香客们展示了慈恩寺的好客。据说,最早也是慈恩寺的知客僧偷偷酿造的,后来被素净和尚知道了。素净和尚一开始也是不允许的,但后来默认了。这是因为当时两军交战,战死的、投井的、投河的,死的人太多了,闹了瘟疫,水都不能喝了。慈恩寺的果酒却是无毒而且富含营养,救活了很多人。从此,素净对于寺酿酒就睁只眼闭只眼了,遇到佛欢喜日,自己还会喝上一钵。

子贡表示,这是他第一次吃到这么可口的素餐。

子贡用筷子挑起一片莲菜,正要吃,又放下了,说:“我家先生曾给过我一包莲子。多年前,先生离开济州时,素净大师送了他两包莲子,一包莲子已串成念珠,一包莲子还是莲子。素净大师说,那是慈恩寺首任住持采摘的莲子,已有几百年了。到台湾后,先生试着将莲子种入院中的小湖,竟然开了一湖的莲花。程会贤将军称之为慈莲。这次来,先生将几颗莲子给我,嘱我送与大和尚。从希尔顿出来,只记得拿葫芦,忘记拿莲子了。”

释延安说:“慈恩寺的莲花,就是素净大和尚种下的。济州的莲藕都是七孔,开红花,唯有慈恩寺的莲藕是六孔,开白花。”

子贡说:“我家先生也说了,六孔即六艺。”

释延安说:“素净大和尚有言,六孔即六道,六道轮回。”

葛道宏接了一句:“何不将那六孔莲子种于镜湖?”

子贡说:“好,明日就将莲子送与校长大人。”

那包莲子一九粒,取的也是“九思”的意思,后来真的种到镜湖中去了。它哪天能够发芽开花呢?没有人知道。反正至今没有开花。这不怨莲子。要怨只能怨葛道宏过于心急。因为那莲子早已干透,硬得像子弹,需要先用水泡开,然后撬出一条小缝,才能发芽。当然,如果哪天鱼儿不经意间将它咬开了,长出莲花,也是可能的。只是不知道,那泥中的莲藕是七孔,还是六孔?

葛道宏此时说道:“我代表全校师生敬子贡先生一杯酒,感谢子贡先生赠送莲子。程先生来时,就可以看到一湖莲花了。以我之愚见,这莲花可叫程荷。”

子贡说:“那就为程荷干一杯?”

释延安试探着问:“要不要来杯白酒?”随后又解释说,寺里藏了一点白酒,只有重要客人来了,才能品尝。北京奥运会之前,一个摔跤选手的家长请延长师兄为孩子祈福,孩子果然在奥运会上拿到奖牌。这个家长是做白酒生意的。奥运会之后,家长送来了一卡车“水立方”。说是“水立方”,其实里面灌的是茅台。延长师兄说,茅台好是好,就是密封不好,容易蒸发。就把它们全都打开,倒入酒坛子,用野蜂的蜂蜡封了口,平时就放在长庆洞。

葛道宏说:“还是延安说了实话。上次我说是茅台,延长非说不是。”

释延安说:“延长师兄说得也对。上次茅台酒厂的人来,尝了,说,酒体有变。”

这天,易艺艺也在这一桌上。她除了拍照,偶尔还充当服务员。此刻,她为每个人都倒上了白酒,并对着那黄汤式的白酒拍了几张。李医生不喝,子贡劝他喝一杯也无妨,李医生就喝了一杯。那两个保镖,则是滴酒不沾。不是每道菜都要替子贡试毒吗?但是轮到酒,这个程序也省了。栾庭玉以为,这是因为主人不发话,他们不敢喝。但子贡说,这跟他无关,GC有规定的,他们不归他管。

子贡指了指李医生:“他们只听他的。”

医生说:“喝酒伤肝伤肾。”

栾庭玉不由得大笑,“伤肝伤肾?他们壮得跟牛犊似的。不瞒您说,政府开会,有人要敢这么公然说谎,那是要挨批的,要停职检查的。”说着,栾庭玉脸一紧,对李医生说,“你带个头,先端起来。别太正经了,要有点魏晋风度。”

看到李医生坚持不喝,子贡就出来替李医生解围了。不过,子贡说的不是李医生,而是他自己:“医生说,我的肾就是被这魏晋风度给搞坏的。”

栾庭玉问:“黄先生龙体欠安?看不出来嘛。挺好的嘛。”

子贡说:“刚做过手术。”

栾庭玉说:“想起来了,听应物兄说,黄先生不久前也换过肾?大手术啊。”

子贡摇了摇头,说:“小手术,如同水蛭放血。你要想换,也很容易。他就是做这个的。”子贡又指了指医生。

栾庭玉说:“想换就换?今天想换就能换吗?”

子贡接下来的话,让我们的应物兄,也让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想换就换了,供体就在嘛。”

谁能想到呢?原来那两个保镖,竟然就是时刻为子贡预备的供体。李医生把酒杯挪开了,解释说,他们的肾不属于他们自己,是GC的资产,所以他们有义务时刻保护好这个资产,所以他们不能喝酒,不能烟。说到这里,李医生罕见地开起了玩笑:“交当然是允许的。它有助于保持肾功能的活力,但交次数却是有规定的。”

释延安突然问道:“一周可以做几次?”

这个问题谁都可以问,只有释延安不能问。他是和尚嘛。所有人都被释延安逗乐了,连易艺艺都笑出声来了。李医生看了易艺艺一眼,说:“这个,不便透露。”这么一说,易艺艺就站了起来,顺手又拍了一张照片,然后走了出去。李医生把酒杯挪了挪,说:“可以透露一二。”子贡瞥了李医生一眼,说:“那就讲讲嘛,我也想知道。”这个李医生,不愧是做临床的,一出口就是一串数字:“若是放任他们,他们一天可做十次,一次半小时,那就是五个小时。每次插入十厘米,一秒钟送一次,一天就相当于在女人走了三点六公里,一个月下来就相当于在女人走了上万里。”

应物兄觉得,李医生这么说,只是为了凑成一个数字。接着,又听李医生说道:“如何了得?所以不能由着他们的子来。”

栾庭玉把鸭掌都喷了出来。那鸭掌是用笋片做的,中间有蹼。那鸭蹼是面筋做的。栾庭玉之所以喜欢吃鸭掌,就是因为那鸭蹼。意识到鸭蹼被喷了出来,再也吃不到嘴里了,栾庭玉脸上的笑突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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