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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回家

发布时间:2022-11-14 12:5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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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取换洗衣服的时候,应物兄意外地被人堵住了。他们就站在他的门口。那是华学明的前妻邵敏和儿子华纪。邵敏说:“想溜,还来得及。”他听见房间里的电话还在响着。显然,她认为他躲在房间里不愿见她。

她是一名律师,大名鼎鼎。她接手的案子大都是关于名人出轨的,既有钱赚,又可以出名。最近两年,她成了公益律师,或为妇女儿童的合法权益奔波,或为伤残民工提供法律援助。原来她只在国有名,如今也常在西方次要媒体上出现。世界妇女大会在中国召开的时候,美国前国务卿曾召见她。她没能赴京觐见,是因为她又结了婚,蜜月期间又被第二任丈夫打了,破了相。她虽然常为那些受到家暴的妇女免费打官司,但对于自己被家暴,却一声不吭。

借破相的机会,她整容了,现在看上去很年轻。

在济州大学由苏联人援建的筒子楼里,他们两家曾做过几年邻居。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偶尔也会想起其间一些令人感动的时刻。华学明曾说过,他最早的理想,是当一个天体物理数学家,最崇拜的人是天文学家卡尔·萨根。有一天停电了,他们在斗室之燃起了蜡烛,听华学明讲述卡尔·萨根的故事。华学明说,1990年的情人节,“旅行者1号”在进入银河系中心后回首太系,拍下了六十张照片,其中一张照片上,刚好包含了地球:在黑暗的背景中,地球就像一粒尘埃。在那粒微尘上,生活着很多人。每个你的人,每个你认识的人,每个曾经存在过的人,都将在那里过完一生。那里集合了一切的欢乐与苦难,集合了数千个自信的宗教、意识形态以及形形的经济学观点。

华学明说这话的时候,邵敏就斜躺在华学明怀里,在烛光中凝望着华学明。她的目光因为烛光而闪烁,而华学明的声音则因为她的凝望而流畅。

他还记得一个细节,华学明当时不停地轻轻地挠着她的手背。地球是一粒尘埃,而这个细节,这个的细节,却大于尘埃。华学明说,每个猎人和搜寻者,每个英雄与狗熊,每个文明的创造者与毁灭者,每个国王与农夫,每对相恋中的情侣,每对望子成龙的父母,每个童贞的孩子,每个发明家,每个探险家,每个德高望重的教授,每个贪污的政客,每个超级明星,每个至高无上的领袖,人类历史上的每个圣人与罪人,都住在那里。但是,它,却只是一粒悬浮在光线中的微尘。

“旅行者1号”携带的一张金属唱片,收录了从最古老的苏美尔语到现在的五十五种语言的问候语,为的是向可能遇到的外星人表达地球人的问候。其中也收录了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以及七十年代的摇滚歌曲。里面收录的中国音乐,是流传了两千五百年的古曲《流水》。《流水》这部作品是一个名叫安·德鲁彦的女士向卡尔·萨根提供的。当时,他们通了一个电话。结束通话时,卡尔·萨根就向安·德鲁彦求婚了。在那张金属唱片上,也录制了安·德鲁彦的声音,包括她的脑电波。她的声音,联合国秘书长的声音,美国总统卡特的声音,还有那些音乐,那些问候,至今仍在太空翱翔,将翱翔四万年。

说完这话,华学明指着妻子说:“你就是我的安·德鲁彦。哪天我的生物学研究取得了重大突破,我也要制作一张金属唱片,录入你的声音,让它永世长存。”

幸福的泪水从她的眼角蜿蜒而下,流到了华学明的膝盖上。

华学明说:“我先给你起个音乐名字吧,邵敏,你就叫‘嗦发咪’吧。”

邵敏调皮地说:“干脆叫我543得了。”

就在那天晚上,应物兄与他俩散步的时候,华学明钻到学校的花圃里去偷花,将它献给了嗦发咪。这当然是不应该的,但他却觉得那个画面很美。他想起了一个日本儒学家送给他的条幅,那是一首俳句:

秋夜的月光

温柔地照耀着

偷花的贼

俳句通常写的都是静止的画面,这一首却写到了一个动作:偷。倒也符合事实。而当初那个被“偷花的贼”感动得泪流满面的邵敏,那个“嗦发咪”,现在就站在应物兄面前。邵敏对儿子华纪说:“快叫干爸。”

华纪说:“干爸好,您可一点不见老。”

以前每次见到华纪,他都会一下华纪的头。这孩子转眼之间已经蹿到了一米八,比他还高,这就不能再了。他看到华纪脸上出现了青春痘。那或许是他的第一个痘子,长在腮边,里面的脓包正在形成,还没有探头。看到华纪,应物兄不仅感到自己老了,还直观地感受到二十一世纪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华纪的“纪”是新世纪的意思。华纪的生日很好记,2000年1月1日。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最后一年,各大媒体引用专家的话说,2000年作为公元后第二个千年之始,又适逢中国的龙年,对于以龙为图腾的中国来说具有特殊意义。当时盛传,凡是在2000年1月1日0时0分出生的婴儿,都有一个同的名字:千禧宝宝。国家将免费把他们抚养到十八岁。

应物兄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自己也曾感慨不已。他想,国家如此慷慨,实因中国人对新世纪有太多的期待。对中国人来说,二十世纪是个屈辱的世纪,现在它终于要被甩在身后了。千禧宝宝们将轻装上阵,实现民族复兴的伟大梦想。当时不少企业家在媒体上放言,他们将赞助千禧宝宝,赞助项目可谓五花八门:粉、嘴、婴儿床、尿不湿、定型枕、抱被、电动摇椅、婴儿保湿面霜、游泳圈、拨鼓等等,应有尽有。其实都是广告。对于这些带有福利质的广告,准备怀的父母们是欢迎的。只有一条广告引起了人们的怀疑。那是一所整容矫形医院的广告:千禧宝宝中有兔唇者,终身接受免费治疗。

莫非永远治不好,所以需要终身治疗?

邵敏就是在这些铺天盖地的广告中怀生子的。她有信心把孩子生在1月1日。她的信心建立在丈夫身上:丈夫从事的是生命科学研究,有理论有实践,有经验也有教训——婚前就让她堕了两次胎。他们心计算着怀日期,心保胎,她每天的食量、运动量也是经过周密安排的。其实孩子出生前一周,她就出现了宫缩。到了前两天,则是每过十分钟就来一次宫缩,孩子随时都可能夺门而出。但她就是憋着不生。为此她让华学明将床尾摇高,并且又是吸肚又是提。反正是横下一条心,憋着一口气,坚决不进产房。

华纪在子宫里又踢又打,搞了个脐带绕颈,差点把自己给勒死。

华学明也没闲着。除了照顾妇,还要侍候电视台和报社的各路记者。根据要求,生在“零时零分”必须有文字和录像为证,也就是说,需要拍下婴儿诞生的经过,而且必须确认那是顺产,出生时间不是人为纵的。邵敏被推进产房的时候,华纪的脑袋其实已经湿漉漉地拱出来了,随时都要滑出产道。她呢,虽然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了,但脑子里的那根弦还紧绷着。她终于如愿以偿,在零时零分生下了眼下这个正在玩手机的孩子。

他们也确实收到了厂家寄来的粉、嘴、吸器、尿不湿,以及婴儿床、爽身粉、吸鼻器、肚兜、拨鼓。仅仅是拨鼓,他们就收到了几十个。如今在华学明的生命科学院基地,至少还可以找到十几个拨鼓,它们成了工人们招呼林蛙的工具:那些林蛙只要一听见那“拨郎登,拨郎登”的声音,就会产生条件反射,纷纷从池子里爬出来,扑向那些搅拌在一起的蛋黄、鱼粉、豆渣和鸭血。但是谁能想到呢?关于千禧年的说法很快就变了。不少专家出来辟谣,说新世纪其实是从2001年1月1日开始的。他们的算法是这样的:从公元元年算起,满一百年为一个世纪,所以人类第一个世纪的最后一年是公元100年,第二个世纪的第一年是101年。依此类推,21世纪的第一年就是2001年。闹了半天,华纪还是从旧世纪过来的人?

更让华学明窝心的是,有好事者还把“千禧宝宝”的“八字”列出来了:己卯、丙子、戊午、壬子。这个“八字”意味着什么呢?看似旺相,实则自身难保;身弱之命,常为不孝之徒;多有异母兄弟,手足关系不好。总之,属于弊多利少。当华学明在《济州晚报》上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真是气坏了,恨不得把华纪塞入子宫回炉。哎哟,怎么说呢,华学明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那篇文章的作者就是伯庸。伯庸的长子没能坚持到2000年1月1日就来到了人世,生于1999年12月30日。

现在,邵敏要把从旧世纪过来的年轻人打发到另一个房间去。

邵敏说:“到那边玩去,我向你干爸请教点事情。”

她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怎么没见到姗姗?出差了?”

对于他和乔姗姗的分居,她不可能不知道。但既然她这么问了,他也只能顺着她说:“是啊,又出差了嘛。”听上去,好像对乔姗姗的频频出差很有意见。

“我也是刚出差回来,去了一趟海南。”

“你还是老样子,没变化。”

“干我们这一行,看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身上的脂肪是真的,都是亲生的。所以我也懒得减肥。”

这话说的!你这个身材分明是减肥运动的结果嘛。他就换了个话题:“去海南办案?你们干的都是实事。”

“什么实事?干我们这一行的,每天处理的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事。幸亏去得及时。晚去两天,不定闹出什么事呢。”

“是替民工说事,还是替妇女儿童说话?你现在可是个名人了。不过,我看你还是老样子,一点没有架子。”

“接地气嘛。只要接了地气,名人架子就端不起来了。不过,我这次处理的,可不是什么民工的案子。它差点成了自己的案子。”

“公益律师嘛,有时候会遇到压力的。”

她的声音突然放低了,说:“反正你是孩子的干爸,我也不瞒你。华纪和班上另一个男生,带着两个女孩去三亚玩了几天。直到女孩的家长打上门来,学明才知道此事。他不开身。他有时间忙蛤蟆,忙蝈蝈,可就是没时间管孩子。关键时刻还得我顶上去。幸亏我在那边人头熟,很快就找到了他们。他们在三亚住的是几十块钱的房间,连个厕所都没有。还被骗走了身份证。没被拐卖到山西的黑煤窑,已是万幸。我给他们安排了六星级宾馆。得让他们知道,好宾馆是什么样子的,有钱才能住好宾馆,但你必须好好学,长大才会有钱。”

华纪戴着耳机,捧着手机,走了过来:“有话当面讲,背后议论不好。”

她愣了一下,说:“说谁呢?怎么说话呢?”

华纪把耳机摘了:“说谁谁知道。”

她拿起茶杯就要砸过去,当然最后还是轻轻放下了。她说:“你知道女生家长是怎么骂我的吗?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华纪说:“说不出口,那就别说了。”

她说:“小小年纪,就敢和女人厮混。女人是怎么回事,你懂吗?”

华纪说:“话怎么那么难听啊。”

她说:“应物兄,你都看到了,你这干儿子,这是要活活气死我啊。你是知道的,当初生他,我差点把命都搭进去。”说着,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指着华纪,“你说,你对得起谁啊?”

华纪说:“额滴神啊!知足吧您。我没搞同恋,已经对得起您了。”

她说:“滚!”

华纪说:“吓死宝宝了。”说着,又把两只耳机戴上了。

邵敏终于扔了个东西过去。不是茶杯,而是她的围巾。他示意华纪把围巾捡起来。但华纪没捡。他自己走了过去,捡起围巾,交到了华纪手上。华纪把围巾搭到她的肩上,然后又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其实,我可以理解孩子。孩子对我有怨气。‘五一’小长假,我想带他出去玩几天。你去吗?再叫上几个朋友,一起热闹热闹。你和姗姗也带上应波。”

“我倒是想见应波。可她在美国。”

“哦,对了,华纪给我说过,应波妹妹去了美国。那就叫上姗姗。我也好久没见她了。听说你们现在不吵架了。好啊。”

“我们本来就很少吵。”

“那就好。她对我说过,你对世界要求太多了。”

什么意思?想搂着自己老婆睡一觉,就成了向世界要求太多?

他对她说:“你还是和那两个女生的家长一起去吧,也可借此恢复一下关系。孩子们在一起,以后总是会见到的。说不定,以后你们会成为亲家呢。”

她有点不高兴了,说:“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我真是吓坏了。女生家长领着孩子去做了处女膜检查,幸亏还完好无损。要是破了,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呢。如果不是咱干的,咱到哪说理去?先不说这官司能不能打赢。就是打赢了,也身败名裂了。我骂他两句,他竟给我顶嘴,说这是遗传。我跟他爸可是上大学的时候才谈的恋,在未名湖畔、博雅塔下订的终身。我打听了一下,唉,其实也不能怪孩子。都是那些蝈蝈给闹的。一天到晚,华学明嘴里就两个字:交配,交配,交配。孩子让我看过照片,他爸一个个翻看着蝈蝈的生殖器,又是量大小,又是调角度,还吩咐女助手在旁边记录。那个女助手以前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专门给母老鼠做道涂片检查的。想着就恶心。孩子好不容易过个星期天,他也要把孩子拉去帮忙,帮助蝈蝈交配。录音机里放的是交配,录像带里录的也是交配。您说说,青春期的男孩子怎么受得了这个?听说,那是你给学明吩咐的任务?还付了一笔钱给他?”

话题终于明朗了。她是从我这里打听,华学明从济哥研究中赚了多少。而且,听她的口气,华纪带女孩子出去开房,我也得负责任。

他说:“我向学明打听过济哥的相关知识。他告诉我,济哥已经灭绝了。”

“你到底给了他多少钱啊?”

“一分钱没给啊。”

“可我听华纪说,这个项目起码值一千万。是人民币还是美元?”

“我都不知道,华纪怎么会知道呢?”

“华纪是听学明的助手说的。学明的助手说,华教授是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才只要一千万的。如果这是国家课题,那么他至少可以拿到一个亿。济大附属医院申请的一个关于糖尿病研究的项目,项目资金就是八千万。历史系承担的一个狗屁项目,是关于怎么扮演皇帝的,就拿到了一千万。跟那些项目相比,这个项目意义更大,其意义可与克隆研究相比。华学明说了,即便把诺贝尔奖给他,他都当之无愧。”

“那我祝贺他早日获奖。”

莫非华学明真的培育出了济哥?他想起了在希尔顿那次谈话。当华学明看见那些死去的蝈蝈的时候,华学明说,那些蝈蝈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该退出历史舞台了,因为真正的济哥马上就要诞生了。在场的那个罐家听了,立即捂住口,说太激动了,心脏病都要犯了。他以为那是罐家对华学明的嘲讽。

“你知道,他还差我一笔钱呢。我算了算,连本带息,他至少还得给我六百万。这些年,华纪的抚养费、学费都是我掏的。吃喝玩乐的费用是他掏的,我认。但他住的房子是我们两个人的。当初,我可是净身出户。离婚协议书上,并没有谈到房子归谁。现在,他有了钱,得把钱还给我。我也不多要。以前,他不是矫情叫我嗦发咪吗?嗦发咪就是543,我只要543万。”

什么净身出户?哪有的事。你有那么好心吗?当初为了付钱给你,学明还从我这里借了几万块钱呢。学明就是不给你一分钱,也是应该的。因为是你先出的轨。他想起来了,当初她是跟自己的客户搞上了。那个男人是开4S店的,经常带她兜风。某种意义上,她是走在了汉语的前头:“车震”这个词还没有诞生呢,她就已经玩上车震了。学明起初还装傻充愣,只是对她旁敲侧击,提醒她别太当真了。再后来,华学明就觉得应该离掉了。按学明兄的说法,他每次吻她的时候,她都显得无动于衷,双手毫无反应地耷拉在缝上,眼睛睁着,眉头皱着,只是把嘴巴往前送,脸的上部却尽量躲得远远的。学明说,他想明白了,只有经常出轨的女人,没有只出轨一次的女人。猫儿偷腥,狗儿吃屎,能改吗?女人一旦出轨,就像一张沾了屎的钞票,扔了可惜,捡起来恶心,但不扔又不行。他还记得华学明说:“他的,一想起她还是处女座,我就觉得星座学说完全是扯淡。”

她无非想知道,学明从我这里拿了多少钱,好拿走一半。这怎么可能呢?别说我不会给他钱,就是给了,那也是项目资金,不能随便挪用的。

哦,等等,想起来了,邵敏和华学明离婚后,还又嫁了一次,就是嫁给了那个4S店老板。邵敏,隔着一次婚姻,你来向华学明要钱,你这是下象棋呢,隔山打炮啊?

她还在说个不停:“你都看到了,孩子大了,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上大学,谈恋,买房子,娶媳妇。我得把孩子抚养权弄到手。这件事给了我深刻的教训,我不能再让他管孩子了。”

“学明对孩子还是很尽心的,这些年又当爹又当,挺不容易的。”

“拉倒吧。孩子吃住都在学校,费他什么事了?别夸他了,他耳根会发热的。你也别替他瞒着了。他到底拿了多少钱?我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的干儿子。”

“好吧,那我就实话告诉你,他花的钱,我会给他报销的。但我不会另外给他钱。因为这钱不是我的,是GC集给太和研究院的。再说了,我们跟GC集还没有正式签约呢,钱还没到账呢。”

“GC集?他们的老板就是那个换肾换上瘾的家伙吗?”

“大律师也关心八卦?八卦怎么能当真呢?”

“名流的八卦都是真的,都是他们自己放出来。你要是不关心,他们会失望的。谁的八卦最多,谁就最成功。我也听到过你的八卦。”

“我的八卦?”

“你跟朗月当空的八卦啊。”

“朗月当空?”

“朗月当空照,天涯此时。我也做过她的节目。我们可是好姐妹呢。我是她的法律顾问。她有什么心事都会跟我说的。不过,请放心,我不会向姗姗透露半句的。律师最宝贵的个人品质是什么?口风紧。即便你亲眼看见你的当事人杀了人,你也得说没这回事。有理有据地说谎是律师的第一道德准则。如果我没有猜错,朗月当空照,也来过你这间屋子。难道不是吗?”

她竟然站了起来。她不光站了起来,还抬起了下巴。她的目光既像俯视又像视,给人的感觉好像是用下巴看人。华学明有名句言:“律师都是用下巴看世界的。”据华学明说,律师们喜欢声势夺人,鬼话连篇,那些鬼话没把别人吓住,倒先把他们自己的下巴给震掉了,所以他们经常下巴脱臼。

这就是威胁了。应物兄听见自己说。

我本来还把你看成大律师的,现在只能把你看成一个讼棍了。

她拉过一把椅子,以倒骑驴的架势坐在上面,下巴搁在椅背上,“你倒是说啊?”

他对讼棍说:“你的话我有点听不懂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邵敏说:“只要你说出给了学明多少钱,我就告诉你朗月都跟我说了什么。”

他站起来,走到另一个房间,对趴在沙发上玩游戏的华纪说:“你好像身体不舒服,你是不是带她回去?”

华纪说:“应伯伯,求您了。您再应付一会,让我把这局打完。”他就站在华纪面前,耐心地等待着华纪打完那一局。华纪玩的游戏,似乎是在一座古老的寺庙里展开的:一些卡通和尚飞檐走壁,手持棍棒,在追打一黑衣人;那黑衣人像蝙蝠一样,在屋脊和屋脊之间飞翔;风吹起了黑衣,露出了一个人的脸,露出了另一个人的屁股;屁股和脸组合到一起,你就知道了,黑衣人原来是女人。应物兄突然想起华纪小时候曾问过一个问题:老和尚没有老婆,怎么生出了小和尚?

他也再次想起,华学明偷花献给邵敏的情景。邵敏把那花插在啤酒瓶里,摆了一圈,在地板上围成了心的形状。他们就盘坐在地板上交谈。哦,邵敏,我多么怀念那些曾经有过的交谈,乔姗姗当时也曾参与其中。我们相对而坐,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你讲述关于“法”的故事。你说,法,刑也,平之如水。故从水,触不直者去之,故从去。你说“法”字,原来写作“灋”,是一种独角神兽,会用它的角去顶犯了罪的人。我还记得,你讲出这番话的时候,目光勇敢而纯净。我记得你说话时的样子,更记得你倾听时的样子。在你倾听的时候,你的目光因为专注而美丽,因为认真而闪耀。你的提问不是为了探听别人的隐私,而是对世界的探寻。

但是现在,你以倒骑驴的姿势,坐在我的客厅里。你自己出丑,又巴不得别人出丑。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他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她,就像望着一代人。哦,我悲哀地望着一代人。这代人,经过化妆,经过整容,看上去更年轻了,但目光黯淡,不知羞耻,对善恶无动于衷。

后来,她终于走了。

她走的时候,似乎面有愧。他捕捉到了那点愧,并感觉到她步履踉跄,于是突然体谅到了她的不易,暗暗地原谅了她。

有几分钟时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后来,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寻找朗月的电话。它似乎是自动打出去的。还好,朗月并没有接。就在他和衣躺下,曲肱而枕,清理着脑子里杂乱的感受的时候,朗月把电话回过来了。大概是在电台洗手间打的电话,朗月声音压得很低,近乎喃喃自语:“我跟那个邵律师只合作过一次,就在昨天。我请她来做节目,然后陪她吃了饭。她告诉我,你是她的朋友。她提到你与夫人关系紧张,我说这么好的男人,到哪里找去啊?就这么一句。”

“你们谈的是什么话题?”

“名人的丑闻啊。她说从生物学的角度看,人不过是两条的动物,只是比别的动物更复杂,更聪明而已。所谓的人,不过是人身上所有的更复杂的动物而已。关键是掌握好一个‘度’。如果‘度’掌握得好,就能使人生更丰富,更充实,更有意义。她说,这不是她的观点,是李泽楷的观点。”

“李泽厚吧?”他说,“你把李泽厚和李泽楷混为一谈了。”

“对,就是这个人。”

“李泽厚先生可不是这么说的。李泽厚说,灵与肉有多种多样不同的组合。”这话,他最早是听李泽厚先生说的,哦不,是姚鼐先生转述的。很多年之后,他又听程先生讲过一次。程先生和李泽厚先生聊天的时候,李泽厚先生问起程先生养生之道,程先生说:“不近女。”李泽厚先生就问:“是禁止的‘禁’,还是接近的‘近’?”程先生就和李泽厚先生开玩笑,说有时候是禁止的“禁”,有时候是接近的“近”。然后,李先生就提到,灵与肉有不同的组合方式。

朗月突然问他:“你觉得,夫妇之与情人之,你更哪个?”

他觉得,他的回答是诚实的:“我已经忘掉了什么是夫妇之。”

电话里哐当一声。虽然那应该是关洗手间的门,但是一个细节突然闪现了。有一次吵架,当乔姗姗摔牙缸、摔牙刷、摔巾、摔遥控器的时候,他本来也应该陪着她摔的,但他没有。他把它们全都捡了起来,把那些四处迸溅的遥控器的零件归拢到了一起。他觉得,它们是无辜的。

“我准备请华学明教授也来做一次节目。”她说。她的声音抬高了。

“谈什么呢?”

“让他来谈谈济哥啊。邵律师说,通过研究济哥,华学明教授狠赚了一笔,而且还是从你手里赚的。邵律师说,济哥有齐人之福。何为齐人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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