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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敦伦

发布时间:2022-11-14 12:3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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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伦”一词,就他所见,出自董仲舒《春秋繁露·必仁且智》,意思是敦睦人伦。后来,“敦伦”就成了夫妻生活的代名词。它的另一个说法是“周公之礼”。“周公之礼”当然不仅仅是指“敦伦”,但提起“周公之礼”,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敦伦”。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们的应物兄想起来,自己最早看到“敦伦”一词,是在鲁迅的《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一文里:“我想,这和时而‘敦伦’者不失为圣贤,连白天也在想女人的就要被称为‘登徒子’的道理,大概是一样的。”他不解其意,急忙去看文后的注释:

“敦伦”意即交。清代袁枚在《答杨笠湖书》中说:“李刚主自负不欺之学,日记云:昨夜与老妻‘敦伦’一次。至今传为笑谈。”

他看得心里扑通扑通的。他的目光在阅览室扫过。遇到女同学的脸、背影、,目光就悄悄躲开。但同时,他又忍不住想:“以后,和谁‘敦伦’呢?” 那天,乔姗姗在图书馆吗?好像不在。想起来了,那天郏象愚倒是在。郏象愚路过他身边的时候,还问他看的是什么。郏象愚对鲁迅不感兴趣,手中拿的是黑格尔的书。想起来了,就是在那一天,郏象愚对他说:“瞧,黑格尔讲得多好。人是死的神,神是不死的人。对于前者,死就是生,生就是死。”

在一家店门口,他把车停下了。

他需要买盒避套。也就是说,这个时候,他心里已经准备好要与乔姗姗“敦伦”一次。他已经想不起来,上次买避套是什么时候了。好像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这倒不能怨他。因为每次他做好准备,要和乔姗姗“敦伦”的时候,乔姗姗都会说她刚来例假。他曾经感慨,她的例假应该是全世界来得最勤的,都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了。再后来,当他提出这项要求的时候,她甚至会说,他对世界要求太多了。想搂着老婆睡一觉,就成了对世界要求太多?

他突然想起以前讨论过的“温而厉”。费鸣说过,“温而厉”已经上市了,只是名字不叫“温而厉”,而叫“威而厉”。

哦,还真有卖“威而厉”的。

盒子的封面上印着一个半的女港星。那女港星牵着一匹白马,背景是辽阔的草原。那白马在此显然有另外的寓意:白马王子。应该还处于促销阶段,因为买一盒“威而厉”,可以赠送一盒伟哥。

子贡够狡猾的。

子贡当初可是说过,名字一旦采用,即付一百万dollar。子贡的原话好像是这么说的:“我是想把这一百万dollar留在济州的。”如今他只是稍加变动,将“温而厉”改成“威而厉”,就把那一百万dollar省下了。当然了,这个时候,我们的应物兄完全不可能知道,那一百万dollar其实并没有省下,它已经进入了济民中医院的账户。如前所述,金彧就在济民中医院工作。

当他带着“威而厉”和“伟哥”离开店的时候,接到了雷山巴的电话。电话中的雷山巴,一点不像将军的后代,也不像他自称的文化人,倒像是草寇托生的。就他的像个流寇。雷山巴是这么说的:“你要不管,出了事,那可不赖我。雷先生可是要溜了。明天,雷先生可就要带着几个先进分子,去慰问老区人民了。”

“到底什么事?”

“大事倒不是大事。雷先生眼里,能有什么大事啊?但是,得让你知道。”

他怎么能想到,雷山巴所说的事情,与华学明有关呢?他当时说了谎,说:“我太太有病,在医院呢。要不,咱们明天见?”

“反正我已经跟你说了。”雷山巴说。

保姆一定在窗前看见他停车了,因为他上楼的时候,保姆刚好下来。保姆走得太急,袖套都忘记取下了。当然也可以理解为,看到他回来,她连袖套都顾不上摘,就逃出来了。保姆把袖套给他,低声说道:“我可什么也没说。”他由此知道,保姆刚才过堂了,受审了。

他进门的时候,乔姗姗正在打电话。

房间里并没有怎么整理,所有物件还原样放着。被子还是乱成一,还像个狗窝。书房里,地板上的书倒是归拢了,但只是把它们胡乱地归拢到了一起。甚至茶几上那盆半死不活的吊兰,枯死的叶子还耷拉在盆边。地板倒是擦了。乔姗姗的箱子倒是打开了,但什么东西也没有取出来。哦不,还是取出点东西,那是一双人字拖。看来,刚才只记得升堂了。洗手间好像用过了。因为手纸原来放在一本书上,现在放在另一本书上。她总算和家里发生了一点关系,虽然用的是屁股。

乔姗姗甚至没用家里的水杯。她喝的是瓶装水。

“Mr Ying has come home,”但这话不是跟他说的,而是跟电话那头的人说的,“OK,I’ll talk to him。”

她的英语很生硬,但声音很好听。

只要说话的对象不是我,她的声音就是好听的。既然她现在研究儒学了,那么她就应该知道,儒家对世界的,是从自己家人开始的。有一个说法,好像是费孝通先生说的,西方人的社会关系,好比是一捆一捆扎得很清楚的柴,人们属于若干人组成的体。我们最重视的则是亲属关系,以自己为中心,像石子投入水中,形成同心圆式的波纹,那波纹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她呢?对陌生人,对远方的人,对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是和风细雨的,对待自己最亲近的人,则像一条狗。

她还要再打电话。按了几个数字之后,她停下来,说:“你一进门,味道就不对了。”这么说的时候,她的手还在鼻子跟前扇了一下。

什么意思?难道我是个屁?

当然,从最美好的意义上理解,她应该是催我去洗澡,准备“敦伦”。

在洗澡的时候,出于惯,他把衣服扔进了浴缸。于是,他像往常一样,一边冲澡,一边原地踏步,一边思考问题。现在,他脑子里有两种观念在搏斗。一种是,待会到了床上,必须做好。敦伦者,敦睦人伦也。做不好,则有违敦伦之义。但另一种观念也具有同样的强度,它是对前一种的否定。如果做得好,如果让她感受到了敦伦之妙,那么她可能就真的不走了,要回来了。这两种观念,就像一场球赛,一攻一守,我攻你守,防守反击,全攻全守。他的步子不由得加快了,激起阵阵水花。如果她回来了,她能和同事们和睦相处吗?如果她不会回来呢?她不回来,就这样待在美国,她和应波能够长期相处吗?为了应波少受气,我是不是应该让她回来?

怎么说呢,作为一个电视球迷,应物兄的脑子里其实同时举行着两场,不,应该是三场,不,很可能是四场球赛。就像世界杯小组赛的最后一轮,几场比赛同时开球。首先要考虑自己能不能出线,还得考虑出线之后会碰上什么对手。

他简直有点想不过来了。

当然,最关键的问题是,自己必须能够及时地硬起来。

那就有必要吃点。他从未吃过伟哥。不仅没吃过,如前所述,他还曾在书中对此大加嘲讽,认为这有违“乐而不”之神。但现在,为了“敦伦”,我只能把这个问题暂时放到一边了。当然,这个时候他也想起来,他忘记把伟哥掏出来了,它还装在口袋里,此刻就在他的脚下。

子因为浸水而变得很沉重。

那板有五片,它们组成一个心形。洗发水的泡沫在上面不断地聚合,闪烁,破灭。他抠出一颗,就着水龙头,将它喝了下去。

他最后冲了一遍水,出来了。再用脸盆盛上衣服。家里虽然有两个浴室,但万一乔姗姗要用这个浴室呢?乔姗姗出国之前,用的就是这个浴室。

通常情况下,洗完了澡,他都要尿上一泡。水虽然是浇在身体外部,却好像渗入了他的尿脬。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想到一个词:水到渠成。当然,具体到这一天,这泡尿还具有另外的意义,相当于清扫外围:“敦伦”时刻,身体的冲撞难免对尿脬构成挤压,若是突然想撒尿,是暂停还是继续?

突然,有人敲门。当然是乔姗姗。因为她敲的是卧室的门,而不是直接敲浴室的门,所以他最初的感觉是,好像敲的是邻居家的门。当然,接踵而至的敲门声很快就让他意识到,站在两道门之外的就是乔姗姗。

他差点尿到鞋子上。

乔姗姗说:“Mr Ying,出来,有话对你说。”

幸好他把换洗衣服拿进来了,否则还真是无法出去。虽然这是他自己的家,是他的思想生产基地,某种意义上也是当代儒学的一个小小的中心,而他是这里的主人。他嘟囔了一句,算是对她的回应:“Mr Ying这就出来。”哦,如果没有记错,在这个家,这是第一次有人叫我Mr Ying;如果没有记错,这也是我第一次称自己为Mr Ying。当他穿好外套,梳好头,穿上袜子,来到客厅的时候,却不见了乔姗姗。

“在这儿呢。”乔姗姗说。

那是从应波的房间传出来的。这里倒是被保姆打扫得很干净。干净得不像人住的,床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席梦思床垫,床垫上的塑料封套还没有取掉。乔姗姗对镜梳头。哦,那其实是乔姗姗的标准动作之一:她常常只梳一半头发,也就是抓住一绺,一直梳,反复梳,而对另一半头发置之不理,就让它披在那里,遮着自己的脸,遮着自己的嘴。这时候,如果有声音从头发下面的嘴巴里传出来,那就通常是冷笑了。听到那声音,他有时候会起鸡皮疙瘩。

不过,这次乔姗姗没有冷笑。

这时候乔姗姗终于开始梳另一边的头发了,而且开始说话了。

乔姗姗说:“回国前,我陪着程先生去了一趟茶园。”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茶园?哪个茶园?哦,你是说子贡的茶园吗?”

乔姗姗说:“我刚才就是跟他通电话。”

他问:“他在哪?”

乔姗姗说:“又去了中东,现在除了叙利亚,别的国家都有他的生意。当美国人或者俄国人撤走了,他在中东就玩成全垒打了。”她随口吐出的棒球术语,说明这段时间她在美国过得挺好。

乔姗姗又说:“你要不要跟他通个电话?程先生应该还在那里。”

还没等他说话,乔姗姗又说:“不打也行,听不清楚。他要么在直升机上,要么在直升机下面,轰隆隆的。当然,打不打,由你。”

没错,有一次他给黄兴打电话,听到的就是那巨大的轰鸣声。乔姗姗显然话里有话,但她不讲,他不好问。乔姗姗去那里干什么?休闲吗?

打还是不打呢?

乔姗姗说:“你该打一个,向他表示感谢。应波也去了,玩得很high。”

他眼前立即出现了一片又一片葱绿的山冈,影在山冈上快速移动,那些茶树正在风中摇摆,而乔姗姗就在那茶园里走动。那几片茶园离硅谷不远,位于圣塔克拉拉县府圣何塞的101公路两侧。公路深陷于山谷之中。他曾多次从那条山谷走过,透过车窗仰望山冈上方的茶园。那是北美大陆仅有的几片茶园,它的主人就是子贡。十多年前,子贡的一个朋友从台湾来到了美国,他们开车穿越山谷前往圣何塞。因为山脉挡住了来自太平洋的热,所以那时候虽是炎炎盛夏,但山谷中却非常凉爽。朋友是个茶商,会看风水,对黄兴说,大山能够挡住热,自然就能够挡住寒流,所以这里应该四季如春,藏风聚气,很适合种茶。朋友鼓动子贡弄一片山坡种茶。朋友说,茶文化就是中国文化,如果在这里种上茶树,那么茶文化就会在美国落地生根,在北美发扬光大。这个意义可是非同小可,相当于把玉米和红薯从中美洲引种到了亚洲,史书上应该大书特书的。子贡一听就动心了,先后从阿里山、武夷山引进了多种茶树。为了把那些茶树苗弄到美国,子贡可是费老鼻子劲了,这是因为它们必须通过美国海关严格的植物检疫。生物安全部门的负责人虽然喜欢喝茶,对此外来物种却是惕百倍,担心它们危及本地物种。他们被泛滥成灾的中国鲤鱼弄怕了。在北美的那些沟沟汊汊,中国鲤鱼逢佛杀佛,逢祖杀祖。

那些树苗后来是通过墨西哥边境弄进美国的。

时间拖得太久了,三千株树苗还没有运进山谷已经死去了大半,后来成活的只有百余株。但经过无繁殖,茶树在几年之后就发展到了一千多株。为了那些树苗能够健康成长,子贡从福建和台湾弄来了多名茶农,帮助他们办了绿卡,并安排他们住在那山清水秀、四季如春、空气新鲜的山谷之中。只有从热中国文化的角度去看,你才能够理解子贡为什么会在那些中国茶树上倾注那么多心血。那些在茶园上空盘旋的直升机,就代表着黄兴的心血:每年茶树吐出新芽之时,黄兴都要调动五六架直升机,让它们从薄暮到凌晨在茶园上空盘旋,通过改变气流来防止霜冻;而在别的季节,子贡则喜欢让客人登上飞机,一边喝茶,一边俯看茶园,据说直升机形成的气流同时可以防止虫害滋生。

不过,出于安全原因,子贡本人是不上直升机的。

他问乔姗姗:“你和应波坐直升机了吗?”

乔姗姗说:“我没坐。波儿坐了。”

他的心立刻揪紧了,好像随着应波登上了颠簸的直升机。

那时候乔姗姗一定坐在木屋里,看着应波乘坐的直升机在天空盘旋。茶园里有一片木屋,它们在高处,从那里也可以眺望茶园风光。那片木屋其实就像个度假村,游泳池、电院、会议室一应俱全。主屋是黄兴自己住的,设电梯,可以通向地下三十米的山洞。即便核战爆发,即便外星人入侵,也能在里面安然无恙地度过半年。房顶是粉的金字塔,与映在山岗上的落日余晖交相辉映。说白了,它就是子贡的行宫。他陪程先生去的那次,子贡还请了硅谷的几个朋友。那些朋友对子贡的驴很感兴趣。驴被拴在一个石柱上,石柱来自雅典卫城,是子贡用船运回来的。有个朋友看中了那个石柱,先报了个价,然后又请子贡出价。子贡说:“卖给你,驴子拴到哪去呢?”

乔姗姗这会说:“比尔·盖茨也去了茶园。”

哦,是吗?乔姗姗这么说,是要炫耀自己,还是在向我暗示什么?乔姗姗接下来要说什么呢?

他知道子贡与比尔·盖茨关系很好。1994年的第一天,子贡还曾应邀参加了比尔·盖茨的婚礼。子贡很喜欢说比尔·盖茨的段子:比尔·盖茨很想从政,曾打电话给希拉里,试图成为希拉里的幕僚,但那个女人一口回绝了他。后来比尔·盖茨又把电话打给了奥巴马。奥巴马就装糊涂,说:“比尔?哪个比尔?是比尔·克林顿吗?”子贡说:“如果程先生把电话打给奥巴马,奥巴马肯定会说,程先生,我马上派空军一号去接您。”这些玩笑虽然并不好笑,但所有人都还是笑得前仰后合。子贡对比尔·盖茨的夫人梅琳达的评价很高。他说,如果能遇到梅琳达那样的女人,他会马上结婚。据他说,梅琳达能够忍受比尔·盖茨与老情人安·温布莱德的关系,又能够容忍比尔·盖茨与小情人斯特凡妮的关系,真是让人感动啊。他还说,比尔·盖茨比自己的老情人小了九岁,所以他一直担心——没错,子贡用的就是“担心”这个词——比尔·盖茨有恋母倾向。知道比尔·盖茨后来又跟小情人斯特凡妮搞到一起的时候,他才把心放回肚子。

兴之所至,子贡还给比尔·盖茨起了个外号:狗洞。

程先生解释说,这是因为盖茨(Gates)的前面部分(gate)包含着“篱笆的门”的意思,“篱笆的门”当然可以看成“狗洞”。

他现在想起来,他们那天谈论这事的时候,子贡身边其实坐着一个香港女演员,那女演员穿着旗袍,露着嘹亮的大。子贡曾给她出演的一部描述日军侵华的电影投资,她在里面演的是慰安妇。她也唱歌,不断地向他们讲述唱歌的意义:歌曲会潜移默化地塑造我们对世界的认识,进而规范我们的行为。程先生对这话当然会表示赞赏。但这个女演员随后举的例子,却有些不伦不类:周杰伦的《双截棍》最火的时候,他爸爸揍他的拖鞋,就换成了双截棍。

程先生不愿理她了。

但是子贡的兴致却上来了。子贡讲起了比尔·盖茨勾引斯特凡妮的趣闻。子贡着那个香港女演员的膝盖说:“‘狗洞’在咖啡馆里,就是这样把手伸在桌子下面抚人家的。一下,又一下。”

这个动作有点突然了,也有点过分了。他正担心女演员会生气,女演员却主动把两只膝盖微微地分开了,当然她同时也笑着解释,说她模仿的是斯特凡妮。

那一的代价是很高的:子贡随后就赞助女演员出演了另一部电影。这次,她扮演的是上海二马路上院的头牌姑。这笔钱,子贡当场就答应了。

程先生事后批评子贡,这是拿钱不当回事。子贡说,他这个人的病,就是无法拒绝朋友,尤其无法拒绝朋友的女朋友。哦,原来那个女演员是子贡当年在香港混码头时的一个朋友的女友。子贡是这么说的:“幸好我的朋友中间没有不法之徒,没有running man,不然我最容易成为Concealer。”

现在,他很想提醒乔姗姗,还是不要把应波往这种地方带。

不过他没说。一旦说出来,乔姗姗可能就发火了。

好在他接下来又听乔姗姗说道:“黄兴让波儿带同学去玩,我谢绝了。我也告诉波儿,学业为主,玩耍为辅。只要学好了,进了大公司,这样的好日子,以后多着呢。”

这个时候,他感到吃下去的起了效果。它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在裆里一点点胀大,充血,发烫,跃跃欲试,不知羞耻地想要露一手,想要登上历史舞台,他的个人历史的舞台。因为他是靠着门框站着,这就更使得它有着一种旁逸斜出的效果,有着别树一帜的愿望。诗学上的旁逸斜出本是一种意外之美,但对它而言,却透着一股子浑不吝的邪乎劲。他站直了,站到了她的身后。与此同时,他插在口袋里的手住了它。它依然发烫。但发烫是他的感觉,而不是它的。它好像没有感觉,他用指甲掐它,它是麻木的,就像掐的是别人,别物。它虽然发烫,却像一条冻僵的蛇。

这个时候,她已经把头发盘了起来,露出了整张脸。当她往头上别发卡的时候,她的唇齿间咬着另一只发卡。透过镜子,他能看见她的脸了,能看见她的脸的正面了。那是他不喜欢的正面。那张脸,曾带给他一个家。“家”这个概念,让他突然产生一种眩晕感。那眩晕感从记忆中涌出,但又被记忆空。现在,这张脸被镜子放大,在他空洞的眩晕感中被再次放大,大出了镜框,然后继续被放大,像毯子在飘,像海水漫延。他呢,我们的应物兄呢,他突然感觉自己乘桴浮于海,海水无涯,回头无岸。

有个声音飘了过来。那声音把他带回到了日常伦理之中。

乔姗姗问:“我爸爸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片刻之后,又说:“说啊,我爸爸是不是告诉你,他想让我去‘太研’?”

他问:“你的想法呢?”

乔姗姗说:“笑话!我怎么可能去‘太研’呢?”

他问:“那你的想法是?”

乔姗姗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那个陆空谷,那个六六,在这里做得怎么样啊?你们合作得如何?”

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那就是名不副实了。我倒真的想与陆空谷发展出一种新的感情呢。可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啊。当然,这也跟襄王本人的不主动有关。我觉得,我好像无法了。我觉得,我无法带给人家什么。我觉得,我在她面前,似乎天生理亏。

他说:“我很少见到她。”

乔姗姗下面一句话,他没有听懂。乔姗姗说:“这就是问题所在。”

他说:“什么意思?”

她说:“我回来两天了,她也不来见我。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吗?”

他说:“不知道。她好像在陪伴芸。”

她说:“公私要分开。陪芸是私谊。GC、太和是公事。我也想去陪陪芸。我知道她在陪芸。她跟我说了,说她不出身。Bullshit!她这是拿架子吧。”

哦,在俚语的使用方面,她倒是做到了入乡随俗。此处就是一例:她已经非常自然地将中国人的“放狗屁”,改成了美国人的“放牛屁”。

不过,乔姗姗!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陆空谷做什么,用得着你来管吗?

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就追问了一句:“先生的话,你是怎么考虑的?”

乔姗姗笑了,说:“我刚才的话,你是不是又没有听懂?我怎么可能进‘太研’呢?开夫妻店,那不是等着让人说闲话吗?那是‘太研’,不是私塾。我进去,不是给你添麻烦吗?我何时给你添过麻烦?我是谁?我是乔姗姗。”

事后想起,我们的应物兄不由得直拍脑袋,骂自己太笨了,竟然一点没能想到乔姗姗其实是要告诉他,她回济州,其实是接陆空谷的班。她现在要负责GC集在济州的业务了。她之所以没有直接告诉他这一点,用她后来的话说,这是GC集的秘密,在GC集正式公布之前,她是不能跟别人说的,包括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女儿,还有那个啥那个Mr Ying。

乔姗姗的最后一句话是:“那辆奥迪A8呢?让费鸣给我开过来。箱子给我提下去。有事可以去找我。我下榻于希尔顿。”

在等待费鸣开车过来的时候,乔姗姗跟他谈起了郑树森。“郑树森约我们晚上吃饭,你要去吗?”

哦,雷山巴还等着我呢。当然,这话他没说。

他说的是:“你们是不是已经约好了?”

乔姗姗说:“那天不是他把我接回来的吗?其实有车接我,不需要他接。但他不由分说,就把箱子抢走了。在路上,他跟我说,一定要请我们一起吃饭。我是很讨厌吃饭的。”

他问:“你们约在哪里吃饭啊?”

“他说有个餐馆,就在济山上。济州还有个济山?他说那里的羊杂碎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他不是研究鲁迅的吗?我记得,他以前请我们吃饭,菜谱都是从鲁迅日记中抄来的。鲁迅吃羊杂碎吗?我问他。他说,他现在也研究孔子了,还说是受了你的影响。孔子也吃羊杂碎?”

恶不食!臭恶不食!割不正不食!颜难看的,味道怪的,切得不方正的,孔子就不吃了。大肠啊,肚啊,白花花的羊脑啊,心啊,肺啊,难看不难看?味道怪不怪?刀功再好的人也切不出个样子,孔子当然不可能吃。

他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乔姗姗:“孔子不吃杂碎!”

乔姗姗说:“所以我不去。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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