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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仁德丸子

发布时间:2022-11-14 12: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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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德丸子,曾经多次出现在程济世先生的谈话中。

应物兄记得很清楚,程先生认为,仁德丸子,天下第一。北京的四喜丸子,别人都说好,他却吃不出个好来。首先名字他就不喜欢。四喜者,一喜金榜题名;二喜成家完婚;三喜做了乘龙快婿;四喜阖家圆。全是沾沾自喜。儒家、儒学家,何时何地,都不得沾沾自喜。何为沾沾自喜?见贤不思齐,见不贤则讥之,是谓沾沾自喜。五十步笑百步,是谓沾沾自喜。还是仁德丸子好。名字好,味道也好。仁德丸子要放在荷叶上,清香可口。食不厌,脍不厌细,细莫过仁德丸子。

程先生说:“奔着仁德丸子,老夫也要回到济州。”

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应物兄多次来过曲灯老人住的这个院子,并吃到了曲灯老人亲手做的仁德丸子。

冬至那天中午,应物兄请子房先生和老更头吃饭。到了晚上,老更头做了饺子和仁德丸子送到了大院里。老更头问曲灯老人,这丸子跟马老爷子做的丸子比起来,味道总是欠一点,到底是怎么回事?

曲灯说:“你师父的手艺,还是我教的。他这个人,要面子,不让说。他死了,听不见了,我可以告诉你。”

哦,那是他第一次听到仁德丸子的做法。

曲灯老人说,做丸子,用的不是前肉,不是后肉,也不是尖。是槽头肉。槽头肉,有肥有瘦。先把瘦肉一点点剥出来,一点肥星都不见的,细细剁成肉泥,都是绿豆大小,大了不成,小了也不成。再是肥肉,一丝瘦肉都不见的,也剁成肉泥,也是绿豆大小,大了不成,小了也不成。再找几枚鹌鹑蛋,蛋清和蛋黄分开,用蛋清还是用蛋黄,倒是忘了。只能用一种。别的丸子味道跟它不一样,就是这蛋清蛋黄没有分开。哦,想起来了,用的是蛋清。蛋黄取出来,可以再喂鹌鹑。用蛋黄喂出来的鹌鹑,跟用别的喂出来的鹌鹑,那鹌鹑蛋的味道是不一样的。这以后呢,就是把蛋清搅入瘦肉馅,搅,搅,搅。从左往右搅,不能搅反了。搅好了,放一边,醒着。再搅肥肉馅,搅,搅,搅,也是从左往右搅。搅好,放一边,醒着。这以后呢,把发好的冬菇啊,冬笋啊,黄花菜啊,切碎,再搅入肉馅,先搅入瘦肉馅,再搅入肥肉馅,也是从左往右搅,搅,搅,搅。搅好了,都放到一边,醒着。别急,可以先去忙别的。弹个曲子,翻翻书,逗逗孩子。曲子弹完了,书也读了几回,孩子哭了给他,再来做这丸子。把瘦肉馅和肥肉馅放到一起,搅,搅,搅。这以后呢,就是捏成了。丸子上沾一点菜末,沾了菜末,就要上笼了。笼屉里要铺个东西。要沾了菜末,就不铺了。最好铺上瓠瓜的叶子,可匏瓜叶子夏天才有。蒸熟了,盖揭了,上桌!

曲灯老人说得很平静,就像拉家常。

说话的时候,曲灯老人轻拍着怀中的猫。

老更头问:“何不把槽头肉一起剁了,一起搅了?”

曲灯老人眼皮抖动着,似乎有些动了感情,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平静的。就是那句话,让应物兄对眼前这位老人再次刮目相看。曲灯老人说:“做一件事,才能忘了另一件事。”

老更头问:“是您师父教您的?”

曲灯老人说:“师父?我就是自个的师父。是我自个寻思着做的。”

老更头问:“听说程将军最喜欢您做的丸子?”

曲灯老人说:“他只吃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那是我来到程家的第一天。晚上,他们告诉我,将军要回来了。他以前常听我拉二胡的。我忙着换床单,铺被子。听见有人敲门,我便去开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胡子拉碴、又黑又瘦的人,叫花子一般。我还是认为,他就是将军。他又打了败仗回来了。我就开始替那张床担心,这么干净的床,怎么能睡这么脏的人。他还没吃东西呢。我就把白天做的丸子给他吃。我做了十几份丸子,这会已经没剩下几个了,都被济世偷吃了。就那一次,将军跟我说,这丸子天下第一。”

这些天来,曲灯老人已经知道,我们的应物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程济世先生。所以曲灯老人这会就对应物说:“这个济世,一直把我当姐姐。我听说他要回来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他。”

那是应物兄唯一一次听曲灯老人谈到程济世先生。

那天晚上,曲灯老人睡下之后,他们转移到子房先生的房间里,围着火盆继续说话、喝酒。老更头的酒,可不是什么好酒,是他从街上打来的散酒。老更头本人,很快就喝晕了,和衣躺到了子房先生的床上。他和子房先生都觉得那酒太难喝,也就喝得少了一点,脑子也就还算清醒。那是他和子房先生最后一次谈话。

子房先生说,他正在写一本书,但愿死前能够写完。

那本书与他早年翻译的亚当·斯密的名著同名,也叫《国富论》。子房先生说:“只有住在这里,我才能够写出中国版的《国富论》。只有在这里,你才能够体会到原汁原味的经济、哲学、政治和社会实践。只有在这里,你才能够看见那些‘看不见的手’。”

这天晚上,应物兄就和子房先生、老更头挤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应物兄接到了程济世先生的电话。

他翻身起来,披衣走出老虎尾巴,来到外面的小院子。这么多天来,他是第一次接到程先生亲自打来的电话。有那么一会,应物兄有一种冲动,就是告诉程先生,他现在就待在他童年时代生活的那个院子里。他也想告诉程先生,他见到了灯儿。

但这些话他都没有说。

程先生急切地向他打听一件事:“你的学生易艺艺与我联系了。她怀上了刚笃的孩子。这自然是好事,毕竟是程家的后代。只是,那胎儿正常吗?”

一时间,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这事,他和董松龄谈过。董松龄比他还要紧张。这当然可以理解。他已经从酒后的吴镇那里得知,易艺艺其实是董松龄的孩子。董松龄说,他和罗总商量了,既然已经错过了打胎的时间,那就生下来吧。

董松龄认为,虽然怀前后易艺艺和程刚笃都曾吸食过白面儿,但易艺艺后来再没有吸过,胎儿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如果有问题,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应该有办法处理。董松龄也知道珍妮生了个三条的婴儿,但董松龄认为,这事绝对不可能发生在易艺艺身上。

这会,他对程先生说:“应该正常。”

程先生说:“我也问了医生,最坏的可能是生个眉目不清的孩子,一个肉,一个浑沌。若是个浑沌,你知道该怎么办。”

对易艺艺的情况,程先生似乎比他还清楚。程先生甚至知道,易艺艺和她的父亲罗总,此时住在本草镇程楼村,他们准备在那里生下孩子。程先生说,这其实是他的建议,他小时候,就出生在那个老家的房子里,那里依山傍水,风水是最好的。程先生接下来提到,自己从不烧香的,但此时正在烧香,祈祷神灵,保佑母子平安。

他没吃早饭,匆匆上路了。

如前所述,在奔赴程楼村的途中,天开始下雪。先是小雪,下着下着,就变成了大雪。他拧开收音机,听见天气预报说,整个中部地区以及太行山沿线都在下雪。到了傍晚时分,他终于赶到了本草镇程楼村。

进村之前,他心情紧张,把车停在路边,在车烟。

车窗之外,雪花飞舞、陨落、消融。路边的麦地,已被白雪覆盖。远远看去,村子已经深深地陷在雪地里。他缓缓地开着车,想找到一个人问路。后来,他看到有人冒雪到井边打水。当他赶到程先生说的那个院子的时候,他发现那个院子其实已经修葺一新。领路的人告诉他,那是镇上拨款,为他们老程家新盖的房子。原来的房子早就没影了。

罗总把济大附属医院最好的妇产科医生,都请到了程楼。

应物兄在那里待了三天,等待着一个健康孩子的降生。到了第四天的早上,当他起来的时候,发现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他立即跟罗总联系,但无论如何联系不上。后来,他与董松龄联系上了。董松龄告诉他,罗总带着易艺艺,已经连夜赶回了济州。董松龄说,大人没什么事,小孩有点问题。

究竟什么问题,董松龄说,他也不知道,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应物兄于是再次匆匆上路。

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后来,他就发现自己先去了本草镇。在镇政府旁边的一个餐馆里,他吃到了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麻糖。他吃了一根,另一根拿在手上,边吃边赶路。从本草到济州这条路,他开车走过多少次,已经记不清了。他不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开车行走在这条路上。

他最后出事的地点,与那个拄单拐者最初开设的茶馆不远。他曾坐在那里,透过半卷的窗帘,看着那些运煤车如何乖乖地停到路边,接受盘查。此时,超载的运煤车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对面车道驶来,它要给千家万户送去温暖。道路被运煤车染黑了,但运煤车却是白的。那白在晃荡,颠簸,颤动。他身后也是运煤车,一辆接着一辆。它们已经卸货了,正急着原路返回。事实上,当对面车道上的一辆运煤车突然撞向隔离带,朝他开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躲开了。他其实是被后面的车辆掀起来的。他感觉到整个车身都被掀了起来,缓缓飘向路边的沟渠。

监控录像显示,这起事故他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

起初,他没有一点疼痛感。他现在是以半倒立的姿势躺在那里,头朝向大地,脚踩向天空。他的脑子曾经出现过短暂的迷糊,并渐渐感到脑袋发胀。他意识到那是血在涌向头部。他听见一个人说:“我还活着。”

那声音非常遥远,好像是从天上飘过来的,只是勉强抵达了他的耳膜。

他再次问道:“你是应物兄吗?”

这次,他清晰地听到了回答:“他是应物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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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2005年春天,经过两年多的准备,我动手写这部小说。

当时我在北大西门的畅春园,每天写作八个小时,进展非常顺利。我清楚地记得,2006年4月29日,小说已完成了前两章,计有十八万字。我原来的设想是写到二十五万字。我觉得,这是一部长篇小说合适的篇幅——这也是《花腔》删节之前的字数。偶尔会有朋友来聊天,看到贴在墙上的那幅字,他们都会笑起来。那幅字写的是:写长篇,迎奥运。我不喜欢运动,却是个体育迷。我想,2008年到来之前,我肯定会完成这部小说,然后就可以专心看北京奥运会了。

那天晚上九点钟左右,我完成当天的工作回家,突然被一辆奥迪轿车掀翻在地。昏迷中,我模模糊糊听到了围观者的议论:“这个人刚才还喊了一声完了。”那声音非常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稍为清醒之后,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后来,从车上下来两个人。他们一句话也不说,硬要把我塞上车。那辆车没有牌照,后排还坐着两个人。我拒绝上车。我的直觉是,上了车可能就没命了。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弟弟的电话,说母亲在医院检查身体,能否回来一趟?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地攫住了我。我立即回到郑州。母亲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你的怎么了?”此后的两年半时间里,我陪着父母无数次来往于济源、郑州、北京三地,辗转于多家医院,心中的哀痛无以言表。母亲住院期间,我偶尔也会打开电脑,写上几页。我做了很多笔记,写下了很多片段。电脑中的字数越来越多,但结尾却似乎遥遥无期。

母亲病重期间,有一次委婉提到,你还是应该有个孩子。如今想来,我对病痛中的母亲最大的安慰,就是让母亲看到了她的孙子。在随后一年多时间里,我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是生,什么叫死。世界彻底改变了。

母亲去世后,这部小说又从头写起。几十万字的笔记和片段躺在那里,故事的起承转合长在心里,写起来却极不顺手。我曾多次想过放弃,开始另一部小说的创作,但它却命定般地紧抓着我,使我难以逃脱。母亲三周年祭奠活动结束后,在返回北京的火车上,我打开电脑,再次从头写起。这一次,我似乎得到了母亲的护佑,写得意外顺畅。

在后来的几年时间里,我常常以为很快就要写完了,但它却仿佛有着自己的意志,不断地生长着,顽强地生长着。电脑显示出的字数,一度竟达到了二百万字之多,让人惶惑。这期间,我写坏了三部电脑。但是,当朋友们问起小说的进展,除了深感自己的无能,我只能沉默。

事实上,我每天都与书中人物生活在一起,如影随形。我有时候想,这部书大概永远完成不了。我甚至想过,是否就此经历写一部小说,题目就叫《我为什么写不完一部小说》。也有的时候,我会这样安慰自己,完不成也挺好:它只在我这儿成长,只属于我本人,这仿佛也是一件美妙的事。

如果没有朋友们的催促,如果不是意识到它也需要见到它的读者,这部小说可能真的无法完成。今天,当我终于把它带到读者面前的时候,我心中有安慰,也有感激。

母亲也一定想知道它是否完成了。在此,我也把它献给母亲。

十三年过去了。我想,我尽了力。

2018年11月27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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