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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1

发布时间:2022-11-13 11:1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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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中,姑姑胆大包天,这世界上似乎没有她怕的人,更没有她怕的事。但我和小狮子却亲眼看到她被一只青蛙吓得口吐白沫、昏厥倒地的情景。

那是四月里的一个上午,我和小狮子应邀去袁腮和我小表弟金修联合开办的牛蛙养殖场做客。只几年的工夫,原先偏僻落后的高密东北乡就大变了面貌。大河两岸新修了美丽坚固的白石护坡,岸边绿化带里栽种者奇花异草。两岸新建起十几个居民小区,小区里有板楼塔楼,也有欧式的别墅。此地已与县城连成一片,距青岛机场只有四十分钟的车程,韩国和日本的客商,纷纷前来投资建厂,我们村的大部分土地,已经成为大都会高尔夫球场的草地。尽管此地已更名为“朝区”,但我们还是惯地称其为“东北乡”。

从我们居住的小区到牛蛙养殖场约有五里路,小表弟要开车来接,被我们婉拒。我们沿着河边的人行道往下游走,不时与推着婴儿车的少妇擦肩而过。她们一个个面皮滋润,目光迷茫,身上散发着名贵香水的优雅气味。车上的孩子口叼嘴,有的甜睡,有的睁着乌溜溜的眼睛,身上都散发出甜蜜的气味。每遇到一辆婴儿车,小狮子都要拦住人家,然后伏下肥胖的身体,伸出手,抚着婴儿的胖嘟嘟的小手、粉嫩的脸蛋。她脸上的表情,说明了她对婴儿发自心的喜。在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少妇推着的双座婴儿车前,面对着车上那两个头戴泡泡纱小帽、如同芭比娃娃一样娇美的混血婴儿,她这个,又那个,嘴巴里低声嘟哝着,眼睛里盈满泪水。我看看那少妇礼貌地微笑着的脸,伸手拉拉小狮子的衣服,说:

“不要把哈喇子流到孩子脸上啊!”

她叹息着,说:

“从前怎么就没觉得孩子可呢?”

“这说明我们老了。”

“也不尽是,”她说,“现在的人,生活水平高了,孩子的质量提高了,因之孩子可了。”

我们时不时与过去的熟人相遇,彼此握手寒暄,同的感慨是“老了”,是“真快,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

我们看到河上有一艘装修得大红大绿的豪华游船在缓缓行驶,如同一座移动的牌楼。悠扬的乐声飘来,有古装女子,如同画中人物,在船舱里抚琴吹箫。不时有一艘船头高高翘起的快艇飞速驶过,花飞溅,惊起白鸥鸟。

我们拉着手,看上去亲密无间,但各想各的心事。孩子,那么多可的孩子,这也许是小狮子所想的,而我脑海里一幕幕闪现的,却是二十多年前,在这大河之上,那场惊心动魄的追逐。

我们沿着那座刚竣工不久的斜拉钢桥上的人行道越过大河。桥上来往的车辆中有很多“宝马”、“奔驰”。大桥造型风流,宛如海鸥展翅。过桥后,右侧是大都会高尔夫球场,左侧便是远近闻名的庙。

那天是农历的四月初八,正逢庙会。庙周围的空地上,停满了车辆。从车牌上,我们知道这些车大多来自周边县市,其中还有几辆来自外省。

此地原有一名为“庙”的小村,村中有一座庙,村因庙而得名。我幼时曾随母亲到这小庙烧过香,虽事过多年,但印象犹存。那座小庙在“文革”初期即被夷为平地。

新建的庙,殿堂巍峨,红墙黄瓦。庙前甬道两侧,挤满卖香烛、泥娃娃的摊位,摊主高声叫卖,招徕游客:

“拴个娃娃吧!拴个娃娃吧!”

其中有个身披黄袍、头剃秃瓢、看上去像个和尚的摊主。他敲着木鱼儿,有板有眼地喊叫着:

拴个娃娃带回家,全家高兴笑哈哈。

今年拴回明年养,后年开口叫爹

我的娃娃质量高,工艺大师亲手造。

我的娃娃长相美,粉面桃腮樱桃嘴。

我的娃娃最灵验,远销一百单八县。

拴一个,生龙胎;拴两个,龙凤胎。

拴三个,三星照;拴四个,四天官。

拴五个,五魁首;拴六个,我不给,怕你媳妇噘小嘴。

……

声音十分熟悉,近前一看,果然是王肝。他正向几个看上去像日本或韩国的女人推销泥娃。我正犹豫着是否该拉着小狮子走开,以免故人相逢,生出感伤,令大家都不自在,但小狮子却挣脱手,径直奔王肝而去。

马上我就知道她不是奔王肝而去,而是奔王肝摊上的泥娃娃而去。王肝没有吹牛,他摊上卖的泥娃娃,果然与众不同。旁边那些摊上的泥娃娃一个个彩艳丽,不论是男娃还是女娃,都是一个模样。但王肝摊上的娃娃,彩自然深沉,而且是一娃一模样,一娃一神情,有的生动活泼,有的安然沉静,有的顽皮滑稽,有的憨态可掬,有的生气噘嘴,有的张口大笑。我一看也就明白,这的确像我们高密东北乡泥塑大师郝大手的作品。——郝大手一九九九年与我姑姑结婚——他的泥娃娃,从来都是他自己用那种保持了几十年的独特方式销售,怎么可能交给王肝叫卖呢?——王肝努努旁边摊位上那些泥娃娃,对那些女人们低声介绍着:那些货确实便宜,但那是用模子磕出来的,我的货贵,却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工艺大师、泥娃王秦河闭着眼捏出来的。什么叫栩栩如生、吹弹可破?王肝拿起一个咕嘟着小嘴、仿佛生气的小泥孩说,法国杜莎夫人的蜡像,与我们秦大师的作品比起来那就是一堆塑料。万物土中生,懂不懂?女娲抟土造人懂不懂?土是最有灵气的。我们秦大师用的泥土是专门从胶河河底两米深处挖上来的,这是三千年沉淀下来的淤泥,是文化的淤泥历史的淤泥。挖上来这淤泥,放在太下晒干,放在月光下晾透,让它们接受了日月华,然后放在石碾上碾碎,再用太冒红时取来的河心水和月亮初升时取来的井中水和成泥巴,用手一个时辰,用棒槌敲一个时辰,一直将那泥巴弄到面一般,这才能动手制作。——而且我要告诉你们,我们秦大师,每捏好一个泥孩,都会在它的头顶用竹签刺一个小孔,然后扎破自己的中指,滴一滴血进去。然后合小孔,将泥孩放置在凉处,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这才拿出调上彩,开眉画眼,这样的泥孩,本身就是小灵——我不瞒你们说,你们听了也不要害怕——秦大师的泥娃娃,每当月圆之夜,都能闻笛起舞,一边跳一边拍巴掌一边嬉笑,那声音,就像从手机里听到的说话声,虽然不大,但非常清晰,如若不信,您拴几个回家看看,如若不灵,您拿回来摔在我的摊子前——我相信您舍不得撺,您会摔出他的血来,您会听到他的哭声——在他的一通忽悠下,那几个女游客各买了两个泥娃娃。王肝从摊下拿出专用的包装盒,为她们包装好。女游客高兴而去,这时,王肝才来招呼我们。

我想他其实早就认出了我们,他即便认不出我,也不可能认不出苦苦追求了十几年的小狮子啊。但他就像猛然发现我们似地惊叫着:

“啊呀!是你们两位啊!”

“你好啊,老兄!”我说,“好多年不见了。”

小狮子对他微微一笑,嘴巴里呜噜了一声,没听清她说什么。

我与他用力握手,然后放开,互相让烟,我他一枝“八喜”,他我一枝“将军”。

小狮子专注地观赏着那些泥娃娃。

“早就听说你们回来了,”他说,“看来真是‘走遍天涯海角,还是故乡最好’啊!”

“正是,狐死首丘,叶落归根嘛。”我说,“不过也幸亏碰上了好时代,退回去几十年,想都不敢想。”

“过去,人都在笼子里关着,不在笼里关着,脖子上也有绳子牵着,”他说,“现在,都自由了,只要有钱,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啦,只要不犯法就行。”

“一点也不假啊,”我说,哥们,你可真能忽悠啊!我指指那些泥娃娃,说,“真有那么神吗?”

“你以为我是信口胡编?”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稍有夸张,那也是允许的,即便是国家媒体,不也允许合理夸张吗?”

“反正我辩不过你,”我问,“真是老秦捏的?”

“这能假得了?”王肝道,“我说这些泥孩子月圆之夜能闻笛起舞,那是夸张,但我说这些娃娃是老秦闭着眼捏出来的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如果你不相信,哪天得空,我带你们去参观。”

“老秦也在我们这边落了户吗?”

“这年头,什么落户不落户,哪里方便哪里住呗,”他道,“你姑姑住在哪里,秦河就会住到哪里,这样的铁杆粉丝,天上难找,地下难寻呢!”

小狮子双手捧起一个大眼睛高鼻梁看上去像个中欧混血的漂亮泥娃娃说:“我要这个孩子。”

我端详着这娃娃,心中模糊浮现出一个感觉,对,一点不错,正是似曾相识之感。在哪里见过她,她是谁?老天,她是王胆的女儿陈眉啊,是姑姑和小狮子抚养将近半年之后,又不得不还给她的父亲陈鼻的陈眉啊。

我清楚地记得,当陈鼻到我们家来索要陈眉的那个傍晚,春节临近的一个傍晚,辞灶日的傍晚,鞭炮齐鸣、硝烟滚滚的傍晚。小狮子已经办好了随军手续,离开了公社卫生院。春节过后,我就要带着她与燕燕坐上火车到北京去了。在北京的一个部队大院里,有一套两居室的单元,那将是我们的新家。父亲不跟我们走,也不愿去投奔我的在县城工作的大哥,他要坚守着这块土地。好在我二哥在乡镇工作,可以随时照顾。

王胆死后,陈鼻整日喝酒,喝醉了又哭又唱,满大街乱窜。人们起初对他甚为同情,但日久便生出厌烦。当初搜捕王胆时,公社用陈鼻的存款给村民们发工资,王胆死后,大多数人把钱还给了他。公社也没向他收取羁押他时的生活费,所以,保守地估计,他当时手头起码还有三万元,足够他吃喝上几年的。他似乎把被我姑姑和小狮子抱到卫生院救活的那个女婴忘记了。他让王胆冒着生命危险抢生二胎的根本目的,是要生一个为他们陈家传宗接代的男孩,所以当他看到费尽千辛万苦、冒着千难万险生出来的竟然又是个女婴时,他就捶打着脑袋痛哭:天绝我也!

这女婴的名字是姑姑起的。因她眉清目秀,有个姐姐叫陈耳,姑姑就说:就叫陈眉吧。小狮子抚掌赞叹:这个名字太美了。

姑姑和小狮子动过收养陈眉的念头,但碰到了落户口、办理收养手续等许多困难。所以,直到陈鼻从小狮子怀里把陈眉抱走时,她还没有户口。在中华人民和国的合法人口中,没有她这个人,她是“黑孩”,那时候有多少这样的“黑孩子”,没人统计过,但估计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这批“黑孩子”的户口问题,在一九九〇年第四次普查人口时终于得到了解决,为此收取的超生罚款也是个天文数字,但这些钱到底有几成进了国库,也是无人能算清楚的糊涂账。最近十几年来,人民众又制造了多少这样的“黑孩子”,估计又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了。现在的罚款额比二十年前高了十几倍,等到下次普查人口。如果“黑孩子”的父母们能把罚款交齐……

在那些日子里,小狮子母大发,抱着陈眉,亲不够,看不够,我怀疑她曾经试图给陈眉喂过,因为我发现了她头的异样——-但她能否分汁就很难说了。这样的奇迹据说也曾发生过。我小时看过一出戏,讲一户人家,突遭变故,父母双亡,只余下十八岁的姐姐与襁褓之中的弟弟,万端无奈中,姐姐便将自己处女的头塞到弟弟嘴里,几天之后,竟然有汁分出来了。这样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不大可能发生。姐姐十八岁了,弟弟还在吃?我母亲说,过去,婆婆与儿媳同时坐月子的事很多。现在,现在又有可能了。我女儿的大学同学,最近又添了一个妹妹。她爸爸是煤矿主,钱多得用尺量,农民工在黑煤窑里为他们卖命,他们住在北京、上海、洛杉矶、旧金山、墨尔本、多伦多的豪华别墅里与他们的“二”或是“三”们制造小孩。——我赶紧拉回思绪,像拉住一匹疯马的缰绳。我想起辞灶日那晚,当我刚刚把一箅帘饺子下到锅中时,当我女儿燕燕拍着小手念着有关饺子的儿歌“从南来了一鹅,践啦跩啦下了河”时,当小狮子抱着陈眉喃喃不休时,陈鼻穿着他那件磨得发亮的猪皮夹克,歪戴着一顶双耳扇帽子,一路歪斜地进入我家。陈耳跟在后边,牵着他的衣角。陈耳穿着一件小棉袄,袖子短了半截,露出冻得通红的小手。她头发乱蓬蓬,如一窝杂草,不断地吸鼻涕,大概是感冒了。

来得正好,我边搅动着锅里的饺子边说,坐下,吃饺子。

陈鼻坐在我家门槛上,灶膛里的火映得他满脸闪光,那个巨大的鼻子,像一块结了冰的萝卜雕成。陈耳扶着他的肩头站立,大眼睛里闪烁着惊惧、好奇的光芒。一会儿瞅瞅锅里翻动的饺子,一会儿瞅瞅小狮子和她怀中的婴孩,一会儿与燕燕交流目光。燕燕将手中的一块巧克力递给她。她歪头看看陈鼻的脸,抬头看看我们。

拿着吧,我说,妹妹给你你就拿着。

她畏畏缩缩地伸出小手。

陈鼻厉喝一声:陈耳!

陈耳慌忙把小手缩了回去。

干什么你,我说,小孩子嘛!

陈耳哇的一声哭了。

我进里屋抓出一把巧克力,装进陈耳的棉袄兜兜。

陈鼻站起来,对小狮子说:把孩子还给我。

小狮子瞪着眼说:你不是不要了吗?

谁说我不要了?陈鼻怒冲冲地说,她是我亲生的骨肉,怎能不要?

你不配!小狮子说,她生下来时像只小病猫,是我把她养活了。

是你们一路追,才使王胆早产!陈鼻道,要不王胆也不会死!你们欠着我一条命!

你放屁!小狮子说,王胆那情况,根本就不应该怀,你只顾自己传宗接代,不管王胆的死活!王胆死在你的手里!

你说这个?!陈鼻大声吼叫着,你说这个我让你们家过不成年!

陈鼻从锅台上抓起一个蒜臼子,瞄准我家的锅口。

陈鼻,我说,你疯了吗?我们可是从小的朋友!

这年头,哪里还有什么朋友?!陈鼻冷笑道,王胆藏在你岳父家,也是你向你姑姑透了信吧?

跟他无关!小狮子说,是肖上唇报的信。

我不管谁报的信,陈鼻道,反正你今天得把孩子还给我。

你做梦!小狮子说,我不能让这个孩子死在你手里,你不配做父亲!

你这个臭们,你们都是生不出孩子的“二尾子”,你们自己不会生,所以才不让别人生,你们自己生不出,才想把别人的孩子霸为己有!

陈鼻!闭上你的臭嘴,我怒道,大辞灶的,你跑到我家来耍什么横?你砸吧,你有本事往锅里扔!

你以为我不敢扔?

你扔!

你们不还给我孩子,我什么都敢干!杀人放火,我都敢!

一直躲在里屋不吭气的父亲走出来,说:大侄子,看在我这把胡子的份上,看在我与你爹多年相好的份上,你把蒜臼子放下吧!

那你让她把孩子还给我。

是你的孩子,谁也夺不去。父亲说,但你要好好跟她商量。毕竟,没有她们,你这孩子早跟着她一路去了。

陈鼻将蒜臼子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回门槛,呜呜地哭起来。

陈耳拍打着他的肩膀,哭着说:爹……别哭……

见此境况,我的鼻子一阵发酸,对小狮子说:我看……还是还给他吧……

你们休想!小狮子说,这孩子是我捡的!

你们太欺负人啦……太不讲道理了……陈鼻哭着说。

叫你姑姑来吧,父亲说。

不用叫,我早就来了!姑姑在门外说。

我像见到救星一样迎出去。

陈鼻,你给我站起来!姑姑道,我就等着你把蒜臼子扔到锅里呢!

陈鼻乖乖地站了起来。

陈鼻,你知罪吗?姑姑厉声问。

我有什么罪?

你犯了遗弃人口罪,姑姑道,陈眉是我们带回去的,我们用小米粥,用粉,好不容易把她养活,半年多了,你陈鼻连个面也不露,这女儿是你的种不假,可你这个父亲,尽到责任了吗?

陈鼻嘟哝着:反正女儿是我的……

是你的?小狮子凶凶地道:你叫叫看,她答应不?她如果答应,你就把她抱走!

你不讲理,我不跟你说话!陈鼻道,姑姑,过去是我错了,现在我认错,认罪,你把女儿还给我!

还给你可以,姑姑道,你先到公社去交齐罚款,然后给孩子落上户口。

罚多少?陈鼻问。

五千八!姑姑说。

这么多?!陈鼻道,我没有那么多钱!

没钱?姑姑道,没钱你就别想要孩子。

五千八啊!五千八!陈鼻道,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你的命自己留着吧,姑姑说,你的钱也可以自己留着,留着喝酒、吃肉,还可以去路边店嫖娼!

我没有!陈鼻老羞成怒地吼叫着,我要去告你们!公社告不赢我去县上告,县上告不赢我去省上告,省上告不赢我去中央告!

央要是也告不赢呢?姑姑冷笑着说,是不是还要到联合国去告?

联合国?陈鼻道,联合国我也能去!

你太有本事啦!姑姑说,现在,你给我滚!等你告赢了,再来抱孩子。但是我告诉你,即便你告赢了,也得给我写份保证,保证你能把这孩子抚养好,同时你还得付给我和小狮子每人五千元辛苦费!

辞灶日傍晚陈鼻没能把陈眉抱走,但春节过后,元宵节次日,陈鼻拿着罚款收据,把陈眉抱走了。“辛苦费”是姑姑说的气话,自然不必他交。小狮子哭得浑身乱颤,好像被人夺走了亲生骨肉。姑姑斥她:哭什么?喜欢孩子自己生嘛!

小狮子痛哭不止,姑姑抚着她的肩头,用一种我从没听到过的悲凉腔调说:姑姑这辈子,已经定了局了,而你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去吧,工作是次要的,先生个孩子出来,抱回了给我看……

到北京后,我们一直想生孩子,但不幸被陈鼻言中。小狮子生不出来。她对我女儿不错,但我知道,让她魂绕梦牵的,还是陈眉。所以,她捧着那个鼻眼酷似陈眉的泥娃娃时那种表情,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她对王肝说其实是对我说:

我要这个孩子!

多少钱?我问王肝。

什么意思,小跑?王肝恼怒地说,是瞧不起我吗?

你千万别误会,我说,“拴孩子”要心怀诚意,不交钱如何体现诚意?

交了钱才没有诚意呢,王肝压低声音道,能用钱买到的,只是一块泥巴,而孩子,是买不到的。

那好吧,我说,我们住滨河小区九幢902,欢迎你来。

我会去的,王肝说,祝你们早得贵子。

我苦笑着摇摇头,与王肝告别,拉着小狮子,迎着人流,进入庙大殿。

大殿前的铸铁香炉中,香烟缭绕,散发着浓烈的香气。香炉旁边的烛台上,红烛排列得密密麻麻,烛火摇曳,烛泪滚滚。许多女人,有的苍老如朽木,有的光鲜如芙蓉,有的衣衫褴褛,有的悬金佩玉,形形,各个不同,但都满脸虔诚,心怀希望,怀抱泥娃,在那儿焚香燃烛。

大殿高耸,有四十九级白石台阶通向殿门。我抬头仰望着飞檐之下的匾额,上题“德育婴”四个斗大金字,檐角上悬挂铜铃,风吹动叮咚作响。

台阶上下,基本上都是怀抱着泥娃娃的女人,我混在女人堆里,竟有点旁观者清的意味。生育繁衍,多么庄严又多么世俗,多么严肃又多么荒唐。我油然忆起,孩提时期,亲眼目睹,县一中的红卫兵“破四旧”战斗队,专程前来拆庙毁神的情景。他们,还有她们,把送子抬出来,扔到大河中,然后高呼口号:“计划生育就是好,下河去洗澡!”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在河堤上,齐刷刷地跪了一排,口中念念有词。是祈求显灵惩罚这些孩子?还是祈求恕人类冒犯之罪?不得而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正应了这句话:庙旧址上,重建辉煌庙宇;庙殿堂里,再塑灿烂金身。既是继承传统文化,又创造了新的风尚;既满足了人民众的神需要,又吸引了八方游客;第三产业繁荣,经济效益显著。真是建一座厂,不如修一座庙啊。我的乡亲们,我的旧友们,都在为这座庙活着,都是靠这座庙活着啊。

我仰望着塑像。她面如圆月,发如乌云。细眉入鬓,慈且含情。身着一袭白衣,项配珠宝璎珞。右手持长扇,扇面斜扣肩头;左手着一个骑鱼童子的头顶。在她的身体两侧,拥挤着十二个姿态备异的童子。这些童子面貌生动,童趣盎然,确实可极了。我想,高密东北乡能够塑出这样孩子的,大概只有郝大手与秦河了。如果王肝所说属实,那这组塑像,更似出自秦河之手。因为,我罪过地联想到:这白衣的体态面相,与我姑姑年轻时颇有几分相似啊!塑像前的九个跪垫上,跪着九个女人。她们占着跪垫久久不起,或磕头连连,或双手合十、仰望着默默祈祷。跪垫后的大理石地面上,也跪满了女人。无论是跪在跪垫上的女人,还是跪在地面上的女人,都把自己的泥娃娃放在膝前,让它面对着。小狮子跪在地面上,磕头真诚,竟碰撞出“咚咚”之声。她眼里饱含着泪水,是因为孩子得深沉。但我知道,她生孩子的梦想已无法实现。她一九五〇年生人,是年已五十五岁,虽房丰满,但月事已绝。我在观察别人时,肯定也有别人在观察我。我随着小狮子跪在面前。那些观察我们的人,会以为我们这对老夫妻,是在为儿女往家拴娃娃吧?

跪拜完毕,女人们拿出钱,塞座前的红木箱。拿钱少的匆匆塞入,拿钱多的则不无炫耀。奉献完毕,立在木箱旁的尼姑便将一根红绳套在泥娃娃的脖子上。立在两侧的两个身穿灰袈裟的尼姑,低眉垂眼,手敲木鱼,口中念念有词,看似目不斜视,但只要有奉献百元以上者,她们手中的木鱼便会发出格外响亮的声音,似以这种方式提请注意。

我们原本没想到这里来,因此没有带钱。情急之中,小狮子退下手上的金戒指,投入奉献箱。尼姑手中的木鱼“啪啪啪”连响兰声,如同多年前我参加长跑比赛时的发令响。

大殿后边的配殿里,依次供奉着:天仙、眼光、子孙、痘疹、引蒙、培姑、催生、送生。每殿中都有人跪拜,奉献,每殿中都有敲木鱼的尼姑看守。我看看太,劝小狮子隔日再来。小狮子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沿着殿外甬道外出时,甬道外侧的小室中,不时有尼姑探出脑袋:

施主,请给您的孩子配一把长命锁!

施主,请给您的娃娃披一件彩霞衣!

施主,请给您的娃娃蹬一双青云屐!

……

我们无钱,只好连连致歉,匆匆逃脱。

庙后,日已正晌,小表弟打我手机催问。街市繁华,人如蚁集,物品繁多,观者甚蕃。我们已顾不上闲逛,分拨着人,匆匆前行,小表弟说他的车已在庙会东侧、今日隆重开业的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前等我们。

我们赶到那里时,典礼已过。只见遍地鞭炮骸,大门两侧凤凰展翅般摆开了数十个花篮,空中飘着两个巨大的气球,气球下拖着巨幅的标语。这是一座蓝白二的弧形建筑,仿佛两条伸出的双臂形成的冷静而高雅的怀抱,与西侧金碧辉煌的庙形成鲜明对照。

在发现了西装革履的小表弟的同时,我们也发现了姑姑。许多人在那里,从花篮上拔取花朵。姑姑也混在其中。姑姑手里已经有了十几枝玫瑰,有白的、红的、黄的,都是含苞欲放的。我们是从背影认出姑姑的。即便姑姑混在一万个人中,哪怕这些人都穿着同样颜、同样款式的服装,我们也能毫不费力地辨认出姑姑。

我们看到,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将一个白纸包裹,递到姑姑手里。那男孩转身就跑。姑姑剥开纸包,身体往上一耸,发出一声怪叫,沉重身体,晃了几晃,往后便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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