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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1

发布时间:2022-11-11 08:3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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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

退朝之后,福临按照惯例去向太后问安。才出隆宗门,他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兴奋和狂喜,望着慈宁门,大叫一声"额!"撒就跑,象十四五岁的男孩子那样无所顾忌,弄得平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的那一大堆侍从监,也只得捧着金盂、金杯、金盆等等御用物品跟着一块儿跑。他们哪里追得上福临,还没有到慈宁门,便跑得气喘吁吁了。

跑到慈宁门,福临遥遥望见殿前月台上几盆菊花间露出母亲的青玉钿子,便又大喊道:"额!"他飞跑着进了宫门。太后抬起头,惊讶地耸起了细眉。她身边的宫女、监们一个个张大了嘴,这太不可思议了:天下至尊、万民之主,竟这样不顾威仪地跑了起来!

然而,更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狂跑的福临跨过门槛时绊了一下,猛地摔进门里四五尺远,趴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哎呀"一声,吓呆了,近在咫尺的守门太监甚至一时都没想到该去扶一扶皇上。

眨眼工夫,福临跳起身来,仍然兴高采烈,跑下石阶,穿过汉白玉铺成的御道,一直冲到母亲身边:"额!大好事,孙可望降啦!""什么?"庄太后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相信。

"孙可望跟李定国火并,孙可望跑出云南,投降了!""啊!佛爷保佑。"庄太后深长地出了口气,双手合掌,两眼望天。

"这一下,朱由榔的情,云贵的山川形势就可了如指掌,兵力布置也将成局在!我要立命洪承畴率军进击,我要再委一位抚远大将军率军入征云南!……"他一面说,一面兴奋地挥着双手,在太后面前走来走去,一会儿转身一会儿扬头,狂喜地张双臂,大声喊道:"这是上天助我,一展怀抱,成就天下一统大业,开万世昌明之基!……""皇儿,你不愧是太宗、太祖的儿孙,成就这一番事业……""额,儿的心何止于此!儿要上越明祖、汉武,做一代有为之君!""好,好!……"太后仔细地望着儿子闪亮的目光,红彤彤的面孔,心里既感慨又激动,一时说不出别的,便笑道:"看你,袍子都擦破了。手摔坏没有?"福临伸出手,掌心在沁血,笑道:"额宫里太干净了,儿摔了这么一跤,手上也没有沾灰。"太后托着福临的手,用雪白的绸巾轻轻沾去点点血迹,轻声说:"洪承畴经略军事四年之久,终于见了成效。"福临眉飞舞地说:"母后,孩儿这些年要是听了议政王大臣和皇兄、皇弟们的议论,把洪承畴罢免革职,焉能有今天?儿所以力排众议,始终重用他,实在是深知其才干见识,决不会无故屯兵四年之久。他暗中联络永历朝文武,终于拆掉了他们的一根大木梁。额,儿可以算得上知人善任的了。"太后笑道:"不要这样得意哟!……远征云南,皇儿想拜谁为大将军?""济度春天才班师,不宜再出。岳乐如何?"太后抚着一朵金黄的龙爪菊,摇摇头:"岳乐博见有才,留在朝中事事可助你一臂之力。不如派多尼……""多尼?"福临心里打了个磕绊。信郡王多尼是豫亲王多铎的长子,多铎则是多尔衮的同胞弟。派他出征,福临不能不斟酌。他望着眼前一片绚烂夺目的秋菊,暗自沉吟。

太后看着儿子,轻缓地说:"如汪洋大海,包容万方,才是人君的度量。多尼因嫡母刘三秀的调教,在宗室中也如岳乐一般,从不跟你作梗,为什么不加任用呢?""多尼的骑射倒也罢了,可看不出他有什么过人的智谋。""那都在其次。多尼征云南,不过是代天子巡狩,以天子之威临滇而已。至于征战机宜,总领全局有洪承畴,攻伐阵战有吴三桂、尚可喜、耿仲明,八旗之师尽可督战……皇儿要明白,汉家天下千余年,养就了无数人才,这是我们满人万万不及的。满洲不但要善学,更要以汉制汉,才是上策。""母后明见万里,儿遵命,不日即拜多尼为定南大将军。"福临目光灼灼,非常神。

"好!"庄太后看着儿子英姿勃勃的样子,心里很觉安慰,一股温存的母亲的柔情油然而生,但她立刻收敛了,转了话题:"皇儿,随我到东庑去走走。""额又为儿预备下好吃的了?""不是好吃的,是好看的。"母子俩边走边说,心情振奋而又愉快。但一踏上东庑的长廊,太后就向福临做了个手势,要他不出声,要他放轻脚步,她自己首先就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做着样子。福临觉得很有趣,又很奇怪:皇帝和皇太后需要对谁这般小心周到?

除非神佛!……走不多时,便听见苏麻喇姑用满语在缓慢地、有腔有调地说话。太后朝福临摆摆手,两人在门外站定。苏麻喇姑的声音更清楚了:"……长白山上的天池,跟海一样,清亮亮绿莹莹,水上浮着一个鲜红鲜红的果子,那还不照眼哇?库伦仙女在天上也没见过这么美这么香的果子。她游到跟前,张嘴就把红果吞了下去。过了十个月,仙女生了个大胖小子,他就是咱们满洲的祖先布库里雍顺……""我知道我知道!"一个娇嫩的童声口齿伶俐地抢着说:"我还会唱呢!"他立刻高声地唱起了《布尔湖》:布尔湖,明如镜;库里山,秀列云峰。

风来千顷秀,雨过数峰青。萃扶舆淑是天地锺灵。

有天女兮降生池畔,吞朱果兮玉质晶莹,珍符吻合爰生圣……歌唱的声音纯正嘹亮,节奏准确,还有一股孩子的热情。

唱罢,他说:"我父皇出巡,乐工奏的就是《布尔湖》。将来我长大了骑马出巡,也要他们奏《布尔湖》!"门外,福临惊异地低声问母亲:"是谁?"太后笑笑,也压低声音说,[我作主,把你的三个儿子都送来慈宁宫养育,让我也享享做祖母的福。"福临笑道:"但凭额。""苏麻喇姑如今天天领着二阿哥三阿哥,欢喜得了不得……""那四阿哥呢?"福临忙问。

太后看他一眼,笑了:"知道你最四阿哥,哪能不格外经心?你放心好啦!真是个实心眼儿的爹!"福临在母亲面前有些难为情,强词夺理地说:"额就不疼四阿哥?"太后笑道:"疼,疼,是孙子都疼!四阿哥长得真好,玉琢粉妆似的小人儿,一双水凌凌的大眼睛就象他。连三阿哥都很喜他,每天晚上不去看看他,就不肯睡觉。何况我这当祖母的呢!""苏麻喇姑,"屋里孩子的声音又响了:"再给我讲讲脚下七星的故事!""都讲过十遍了!""不行,还要讲,还要讲!""唉,好吧好吧。别往身上缠,规规矩矩地坐正,象个好皇子的样儿,我再给你讲……"她讲的是老哈王脚下有七颗形如北斗的红痣,被当作有天子气的异人,好不容易逃脱了明朝的追捕,后来终于成就帝业的故事。

外面游廊上,庄太后笑着对福临说:"听见没有?三阿哥跟你一个样,从小就喜欢听这个故事。""四阿哥长大了,也会这样……怎么听不到二阿哥说话?"福临说着,同母亲一起推门进去。

苏麻喇姑赶忙站起向母子俩请安。三阿哥扬着两只小手扑向太后怀中:"皇阿!"随后又懂事地向福临跪了说:"三阿哥叩见皇阿玛!"这么个小小的还没有桌子高的人儿,长了一副惹人喜的机灵相,偏偏学着大人做出煞有介事的样子,不由人不笑。

太后忍不住把他抱起来,在他细嫩的脸蛋上亲了一下,说:"皇阿玛刚才问,二阿哥呢?"三阿哥搂住的脖子,凑在的耳朵边,眼睛转向次间的乌木座榻,小手指头贴在脸边指着,小声说:"哥哥在那边,——你可不要骂他,啊?——他又睡觉了……"顺着三阿哥的指示,太后和福临看见二阿哥四肢摊开,仰巴叉地躺在座榻上,睡得正香。福临不觉皱了皱眉头。只听三阿哥快活地说:"皇阿,你不是也给我讲过脚下七星的故事吗?我也有脚下七皇!""你?"庄太后又惊又笑地问。

"是啊!不信你看!"

三阿哥从怀里挣脱下地,一屁股坐在厚厚的地毯上,利落地脱掉小靴子、小布袜子,把两只胖胖的小脚丫举得高高的,兴高采烈地说:"看我的七星!"太后和福临母子俩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三阿哥雪白的脚掌心,一左一右,果然各有七颗血点般的、排成北斗形状的痣,象一串红亮的珠子。两人几乎同时蹲下子,一人捏了一只小脚丫,仔细地看着,用手指抹了抹,才发现那只是用胭脂点的假痣。苏麻喇姑在一旁嚷起来:"哎呀,我说你拿我的胭脂做什么,原来……"太后和皇上啼笑皆非。福临故意皱着眉头说:"真捣乱!

小小年纪,玩的什么花头!"

三阿哥瞪大了眼睛,说:"皇阿玛,我不是皇子吗?脚下有七星,不是王就是帝,我怎么能没有呢?"他很可笑地皱了皱眉头,学着大人深思熟虑的样子,光着脚丫、背着小手在地毯上踱了几步,仰起头,神很是认真地说:"长大了,我要学父皇,当天下之主!"福临非常高兴,一把搂过孩子,夸奖说:"好孩子!才四岁年纪,便有这般志向,不愧我们新觉罗氏的子孙!"可是,他一接触到孩子那双极象母亲的眼睛,立刻就败了兴头,眉梢一耸,放开了三阿哥,沉声问道:"两个阿哥汉话、汉文学得怎么样了?"苏麻喇姑连忙回答说:"四十个嬷嬷里,一多半是汉人,两位阿哥汉话都说得好。就是嬷嬷们不识字,没人敢教阿哥汉文。"福临寻思片刻,说:"母后,要请几位饱学宿儒来教导他们才好。"太后点点头。又问:"四阿哥那儿,再去看看?"三阿哥跳着脚,尖声地叫起来:"我也去!我也去!"四阿哥实在太可了。这六个多月的婴孩,十分健康活泼。他被裹在白绒小袍子里,脸如花蕾似的红润娇嫩,大大的眼睛犹如深夜的天空,漆黑漆黑的,闪烁着星光。他见有人进门,便从母怀里探出身来,张着两只小手,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两脚不停地踢动。

三阿哥跑得飞快,冲到跟前,搂住小弟,母只好蹲下身迁就这小哥儿俩。三阿哥对着四阿哥恳求道:"好小弟,你叫我哥哥呀,叫阿哥,阿——哥——……"四阿哥闪动着机灵的大眼睛,望着三阿哥笑,张开没牙的红润润的小嘴,用力发音:"阿——阿——"一双大手猛地把四阿哥抱了起来,三阿哥抬头看,皇阿玛已把四阿哥紧紧搂在怀里,反复亲他的脸蛋和脖子。福临的髭须撩得孩子不舒服,他哼哼唧唧地要哭。太后一把夺了过来,抱在怀里温存地抚慰着,并埋怨地瞪了福临一眼。福临笑了笑,不作声。冷不防,三阿哥天真地问道:"皇阿玛为什么亲小四弟,不亲我呢?"福临发窘了,看了母亲一眼,正遇上母亲那嘲笑的目光,不觉脸上微微一热。不过他很快就找到借口:"四阿哥还小,你可是男子汉大丈夫了!""真的?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三阿哥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立刻挺凹肚,满脸放光,得意非凡:"那我能射箭跑马了?""对,对,明年你就可以上马了……"福临连忙允诺,心里一动,急匆匆地看了母亲一眼,对三阿哥说:"我来问你,父皇百年之后,如果小四弟即位当了皇帝,你怎么办?"三阿哥脱口而出:"我做亲王大将军,辅佐小四弟!……"

他想了一想,忽然问:"我有脚下七星啊,为什么不能做皇帝呢?"毫无掩饰的孩子的话,勾起太后和皇上母子俩的多少心事,两人互相望着,一时竟无话可说了。后来,太后换了个话题:"皇儿正值青春,子息不旺。后宫佳丽难道尽不入眼?

专房之宠太过,六宫妃嫔哪能不生怨望?多子多福、多子多助,帝王家尤其如此啊!""是。"福临恭恭敬敬地躬身静听,神极为孝顺。

然而,当晚召来养心殿寝宫的,仍然是四阿哥的生母,他最宠的董鄂妃。

今天的折子不多,时交二更,福临便已批完。他伸臂直腰打个舒展,手还没放下,董鄂妃已端着一杯热茶从东次间走出来,送到皇上手边。

福临笑着看她一眼:"你在那边做什么来着?怎么就算得这样准,正好送了茶来?"乌云珠笑笑,说:"我先在刺绣,后来字。"其实,刺绣和字都是幌子,她的全部心思都在皇上身上。

"我今儿也还没临帖呢,看看你的字去!"福临兴致勃勃,端着茶盏,搂着乌云珠的肩膀,一同走到东次间。一张长长的八仙桌上,十几张洁白的高丽进贡的雪纸上,墨迹淋漓,尽是乌云珠临帖所写的隶书。福临一张张拿起来看,看一张赞一声,最后说:"不想近日你隶书也写得这么好了,真是家学渊博,所谓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芳树,穆若清风啊!""陛下竟拿钟公赞卫夫人书法的名句称赞妾妃,实在不敢当!妾妃无卫夫人之才,陛下草书却在钟公之上……"福临哈哈地笑了:"多蒙才女之女奖许了!不过,今天我要考考你这才女的诗才!"他焕然生彩的目光扫视周围,掠过富丽华贵的西洋金钟、嵌珠镶宝的玉如意、珊瑚玛瑙盆景、水晶宝石屏风、金碧闪彩的孔雀宝扇、雕细刻着龙飞凤舞的紫檀木剔空隔断,最后,停留在南窗最上角的茜纱槅上,从那里看出去,宫殿殿角的飞簷一侧、蓝黑的深不可测的天空中,挂了一弯淡金的月牙儿。"有了!就以新月为题!"福临笑着对乌云珠点头。

乌云珠笑道:"不限韵?"

"那不便宜了你!限十一尤。"

"好,幸尔不是窄韵!"

"给你这才女,窄韵也嫌宽!限钩、楼、头、秋四个字吧!""有奖罚吗?""自然有。做得好,我这一双白玉镇纸就归你;若是做得不好……"他看了看嫣然含笑的那双眼睛,忍不住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乌云珠的粉面立刻飞起一片红霞,瞥了福临一眼,扭过了身子。她端起茶盏,用碗盖拨开水面上飘浮的茶叶,喝了两口;随后又打开吐籽石榴式食盒,拣了一块松仁酥饺,递给福临。福临没有用手接,只张了嘴等她把点心送进口中后,轻轻咬住了她的手指。

"呀,陛下,你还这么淘气,为君为父之人哟!"乌云珠半嗔半笑地说。

"为君是对万民。为父是对小辈。在你这里,只不过为丈夫罢了。"福临笑着,一手揽着乌云珠的纤腰,一手拿筷子夹了一块香蕈喂给乌云珠,然后说:"你不要以为拿一只酥饺便能贿赂我这考官,快快做诗!""妾妃哪能有七步之才?陛下也不是正牌的考官。""谁说不是?天下的进士,都是朕的门生。顺天丁酉乡试作了弊,朕将亲自复试。若不通四书五经,敢揽这样的大事?你呀,怕是分娩之后文思迟滞,要考不出来了!""陛下真以为妾妃做不出来吗?"乌云珠扬了扬黑得发亮的秀眉,转身望着窗外新月,有声有韵地轻轻吟着,象一首柔情绵绵的短歌:"云际纤纤月一钩,清光未夜挂南楼;宛如待字闺中女,知有圞在后头……""好!"福临鼓掌大喊:"真所谓情深意切,不枉了才女之号!这位待字闺中的女儿,可是你?……好了,白玉镇纸归你!"乌云珠刚伸手去接,福临却又缩回手去:"慢着慢着,我看那边还有一首诗呢!"他指着八仙桌上那张妙的绣幅。

那是一幅绣在白锦缎上的墨竹,挺拔潇洒于山石苍苔之中。通常题诗处空着,但下款日期却已绣好,那正是今年夏天福临往塞外狩猎的时候。

乌云珠道:"妾妃确有新诗一首,想请御笔亲题。""我写上以后,你再绣出来,是吗?"福临很觉有趣,立刻坐到桌边,提笔墨:"快快念来!"乌云珠并不转身,依然凝视着窗外新月,缓缓念道:"此去惟宜早早还,休教重期望夫山;君看湘水祠前竹,岂是男儿泪染斑?……"福临运笔疾书,几乎不能抑制心头的激动,飞快地钩完最后一笔,把羊毫往笔架上一搁,几个大步跨到乌云珠身边,双手扳着她的肩膀,轻喊了一声:"乌云珠!"乌云珠转身,跌入他的怀抱。她温柔地歪头靠在福临前,悄声细语地说:"我绣这幅诗竹,为的是一旦我离陛下而去,要它同我一起入葬。有你的手迹陪伴,九泉之下我也心安了。""乌云珠……"福临语声哽咽,把乌云珠紧紧贴在自己的心窝上,一股激情在中冲荡。他突然放开乌云珠,冲回桌边,从笔架上拔下一管最大的云中鹤斑竹管大提笔,铺开雪纸,饱蘸浓墨,飞笔纵横,写下了一副对联:大白狂浮客舞剑,小红低唱我吹箫。

紧接后面,如流水般写了一段跋:"上联是英雄气,下联是儿女情。人之所以为人也。"写罢,将笔用力一掷,扔出一丈多远,直摔到正间地上,留下一串墨迹。他只觉心头一股豪气,痛快异常,扬头望着乌云珠:"如何?"乌云珠笑道:"确是巧对,不过……""不过什么?""对常人而言,此联摹写情,尽够了;对陛下,则不免小巧浅淡。"福临很有兴趣,故作庄重地说:"请道其详。""对陛下而言之英雄气,当有包藏宇宙、吞吐天地之气概,横棴赋诗、投鞭断流略可方比一二……""那么儿女情呢?"福临眼睛熠熠生光,追问道。

乌云珠笑道:"陛下,我不过怕你过于儿女情重。我想再续一句话。""是吗?续来我听。""陛下之跋云:’上联是英雄气,下联是儿女情,人之所以为人也。’妾妃续接一句:’用得其中为圣道。’陛下以为……"福临畅快地哈哈大笑:"续得好,续得好!’用得其中为圣道’!画龙点睛啊……乌云珠,有了你,朕于儿女情一无所憾。后宫有你在,朕不挂牵事,正可专意综理天下,大展朕的抱负!"他用力搂住乌云珠的肩膀,炯炯目光,仿佛透过镶金饰玉的文窗、穿过富丽雄伟的宫墙,凝望着苍茫无极的南方大地,激动地说:"多尼不日便要领大将军印南征。一旦收复云贵,寰一统,且看我大展雄图,除旧布新!愿朕在有生之年,治得国泰民丰、四海归心,成就汉武、唐宗一般的大业,让万民重见尧舜之天地!……"他的设想,他的计划,他的决心,如激流涌出,滔绝,兴奋、慷慨,神采飞扬。乌云珠被他深深感染了,脸儿红扑扑,眼睛亮闪闪,侧着脸目不转睛地着迷似地凝望着他。福临完全沉醉在自己的雄心壮志之中,他用力捏住乌云珠的手,说:"你看,朕能办得到吗?""乌云珠得遇陛下,三生有幸。陛下资质之美,旷古少有,自四龄以来,苦读诗书,尧舜文武之道,不就是为了成就一番大业吗?乌云珠愿为陛下马前卒!"她的目光亮如天边的启明星,脯起伏,口中微微喘气。她的心中,鼓荡着热腾腾的激。她把今天作为一个特殊的日子铭刻在生命的历程上,以前,她皇上胜于福临;今后,她福临超过皇上……"啊!你真是我的知己!"福临盯着乌云珠的眼睛,非常感慨地轻轻叹了一声。

乌云珠一下克制不住,猛然搂住福临,在他面颊两边用力地亲了好几下,福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微微一愣:文静温柔的乌云珠从来不曾这样!他大声笑着搂住乌云珠的腰,飞快地就地转了好几圈。他的心里象雨后蓝天上升起一道彩虹,纯净、开朗,莹澈无瑕。此刻,他的心头沸腾着如火的激情,灵动的目光立刻停在百宝橱中,取出他的紫竹笛,神采焕发地说:"乌云珠,我们……我和你,真是太美满了!"他拿竹笛凑上嘴唇,嘹亮的笛声飞腾而起,带着欢乐,带着柔情,带着一颗火热的跳动着的心,飞出寝宫,飞出养心殿,飞上星光灿烂的夜空,散落到金碧辉煌的六宫……坤宁宫里灯烛辉煌,几名主位正陪着皇后说话,热腾腾的茶使她们谈兴倍增,讲起当年太祖、太宗皇帝在关外时的武功,讲起科尔沁部落的丰功伟绩,一个个如数家珍,无比兴奋,显示出草原女子的豪爽气概。在座的四位,三位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皇后和她的妹妹淑惠妃,以及她们姐妹俩的姑姑谨贵人。谨贵人同已废的皇后一同进宫,她俩是堂姐妹,皇后被废为静妃,谨贵人也就一直得不到升位,不能成为一宫之主而居住在景仁宫。除了三位博尔济吉特氏,第四位便是景仁宫主位、康妃佟氏。

悠扬的笛声透进帘栊,热闹的谈笑倏然停止,坤宁宫里一时竟悄然无声,任凭那行云流水般的美妙声音在殿梁间缭绕。明亮的灯光透过美的宫灯的红纱、玉珮和流苏,流泻而下,把四位年轻美貌的笼罩在一重淡淡红雾之中,犹如蓬莱仙姬。但她们都竭力避开彼此的目光,害怕泄露心头的苦痛。

笛声终于停了,但静默持续着。康妃低头不语;皇后端起茶无声地抿了一口;谨贵人看看皇后,两人的目光一碰,各自慌忙闪开。谁来打破僵局呢?

淑惠妃年龄最小,今年不到十七岁,跟姐姐入宫时还是个小孩子,非常疼她的姐姐,早就为身为正宫皇后的姐姐受冷遇而愤愤不平。刚才她一直嘟着嘴摆弄手绢,见大家都不吭声,忍不住了,冲口而出:"又是承乾宫的主儿在养心殿,不然皇上会吹笛?"皇后象没听出妹妹的不满口气,平和地说:"皇上的笛子吹得越发好了。"淑惠妃看了谨贵人一眼,"嗐"了一声。谨贵人皱皱眉头,说:"我也就罢了,左不过一辈子当贵人居冷宫,一辈子见不着皇上的面儿,谁叫我命不好,跟静妃一道入宫呢!可你是皇后哇!淑惠年轻美貌,佟还养了阿哥,都有位份的,怎么也咽得下这口气!"淑惠妃咂咂她那花瓣似的鲜红的小嘴:"别忘了,人家是皇贵妃,只比皇后低半肩,比咱们都高贵!"说罢,她又看看姐姐,可是皇后的面平静得令人失望。

康妃低声说:"四阿哥更金贵,皇太子想必是四阿哥了……"她声音越来越轻,消失在含糊的似有若无的叹息中。

谨贵人恶意地扬扬刚硬的黑眉,讥笑地说,"哼,四阿哥!

谁知道这四阿哥是谁的种?……"

皇后瞪了谨贵人一眼,喝道:"不许胡说!"论亲谊,皇后是谨贵人的侄女,论家法,谨贵人低皇后五级,尊卑悬殊,所以谨贵人立刻闭了嘴,低头不语了。皇后继续说:"皇贵妃颖慧过人,贞静循礼,生孝敬,谦和宽仁,宫中上下都很喜欢她,皇太后更象待亲女一样疼她。虽然受皇上宠,她并不曾恃宠干政,说不上失德……"她有点说不下去了。

淑惠妃嘴快,立刻说:"可是人家都说,皇上渐汉俗,亲近汉臣,随意更改祖宗旧制,都是因为她在皇上身边的过!""谁说的?"皇后眉头微皱,掉头看看妹妹。

"大贵妃和康惠太妃都这么说!"

皇后摇摇头,叹了口气,说:"大贵妃因襄亲王过世,自然不喜欢皇贵妃……""可她也真是半个南蛮子呀!"谨贵人憋不住,大声接过话头,并且站了起来:"这谁不知道?她不就是凭了她那南蛮子狐媚气儿,什么湿(诗)咧干咧,什么琴咧画咧,哄得太后、皇上拿她当心肝儿宝贝儿!……要是再立四阿哥当太子,我的皇后,你这正宫还能住几天!"淑惠妃急忙打断她:"瞎扯什么!废过一个皇后了,还能再废第二个?皇太后不管怎么疼她,终究是咱们博尔济吉特家的人!"谨贵人愤愤地说:"要是立四阿哥做太子,我就气不过!

咱们满洲的天下,怎么能让半个南蛮子女人的儿子去坐?皇家的血统不就给糟污了?算算现今后宫的主位,就甭说太后跟皇后了,淑惠、恭妃、端妃、静妃、加上大贵妃、康惠太妃、再加上太祖皇上的寿康太妃,不都是咱们博尔济吉特家的吗?任谁养一个阿哥,也比四阿哥高贵啊!偏偏肚子都这么不争气!"皇后看看闷头不响的康妃,责备道:"看你说到哪儿去了!"谨贵人连忙把手搭在康妃肩上,心直口快地说:"康妃,你别吃心,你们佟佳氏好歹都是咱们旗人。我宁愿三阿哥做皇太子,也比四阿哥强十倍!"康妃起立,脸上一无表情,谦恭地说:"夜已深了,让皇后早点歇息。谨贵人,我们回去吧!"淑惠妃也告辞了,临行时她压低嗓门急切地对皇后说:"姐姐,你要快生一个阿哥才好!如果抢在立太子之前,那么立嫡不立庶,四阿哥就当不成太子,你的皇后任谁也夺不成了!"皇后端庄地说:"你快走吧,不要这么胡言乱语!"可是,当宫女们铺好锦缎被褥,放下绣着丹凤朝的床帐,坤宁宫一片寂静时,皇后却用美丽的荷花鸳鸯锦被蒙住头,哀伤地哭泣了。此刻她用不着强使自己摆出皇后的派头,她也不再是富贵烜赫的万民之母,她只是一个孤寂凄凉的、时时担心着自己命运的可怜的女人……二十一月望日,是大朝之期。照例,从太和殿到大清门陈设法驾卤簿,殿前有丹陛大乐,午门上钟鸣鼓响,王公、文武百官及外国使臣跪拜进贺表,再入殿向皇上朝拜跪叩,接受皇上赐茶后再叩拜,然后奏中和韶乐,皇上退朝,王公、百官等依次退出,大朝典礼告成。为了表示朝廷的威仪,每月应有一次大朝。但是顺治帝为了勤于政事,也为了戒除百官的慵懒疲塌,励图治,竟定为一月六朝,文武百官都得从四更起直忙到太出。年老的大臣就不得不勉力而为了。

天子年轻有为,并不因大朝而取消当日的朝听政。于是各部院大臣由侍卫传旨宣召,经右、左两门,进日门、月华门,鱼贯而入,直达乾清宫。各门前和御道、长廊上,隔不数步便有带刀侍卫肃立,气氛很是森严。大臣们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目不邪视,眼前只可看到前一位同僚的朝褂下摆和朝靴。

大臣行列中的国史院学士王崇简,今年不过五十六岁,一向心广体胖,象个笑眯眯的弥勒佛。此刻他却心神不定,眼前一片模糊,前面朝褂摆动,朝靴平落,在他眼中象木偶的动作一样呆板。他尽力想摆出平静如常的神情,但惴惴不安的心绪使他脯起伏,呼吸失常。他在苦苦思索,他方才说那话时,在场的有谁呢?……"

大学士金之俊肯定听到了,他不是还抬袖拭了拭眼睛吗?钦天监正汤若望也听到了,他当即轻轻叹了一口气,在前画了一个十字。和金之俊在一起的傅以渐呢?他仿佛没有听到,不仅眉不曾动一动,连眼珠也没有动。可怕的是正前方离他不远的那三个人:大臣苏克萨哈、鳌拜和揭发丁酉科场大案的刑科给事中任克溥……他记得,自己抬袖抹泪时,苏克萨哈惊异地看他一眼,便侧脸向任克溥问话,想必是要任克溥证实。任克溥低头举目,责怪地看看王崇简,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于是,两位大臣的目光一起射向王崇简父子,鳌拜的鹰眼里透露着威胁,苏克萨哈不怀好意地露齿一笑……唉,当时我怎么就那么情不自禁呢?……会不会招来大祸?正赶上科场大案的气候,汉官人人自危,我父子可别……王崇简越想心越慌,可是有什么办法!大错已经铸成,只能硬着头皮进乾清宫,听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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