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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7

发布时间:2022-11-10 16:4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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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

被福临一向看作粗鲁无文、不善词令的简亲王,行礼就座之后,就滔绝地慷慨陈词。他首先从怀中掏出他父亲的奏疏,恭恭敬敬地向皇上念了一遍,然后就提起当年摄政王多尔衮的教训:"皇上想必记得,多尔衮曾想削议政,把议政王大臣会议放在一边,他一人独揽大权。他又罢诸王兼理部务,使六部尚书听命于他一人。多尔衮如此变更祖制、胡作非为,引起满洲公愤,丧尽人心,一旦死去,身败名裂,岂不是报应?"福临勃然变:这不是明骂多尔衮,暗指他福临吗?为了打胜最后一个回合,福临竭力隐忍着。况且济度也不给他发脾气的机会,越说越慷慨激昂了:"我满洲威临天下,靠的就是祖制旧俗,子孙万代传下去’便能子孙万代永保社稷江山。这是我们满洲的传世之宝,要是丢掉,就是金宝玉宝也是没用!千辛万苦打下的江山,又要被人家夺回去,人家无需用弓箭刀,只这汉制汉俗,就会将满洲这一支上天的骄子、仙女的高贵后代淹没在汉人的大海里!……满洲可就真要完啦!……"福临实在忍不住了,一拍桌子,怒喝道:"胡说!"济度眼都不眨,立刻从坐垫上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皇上恕罪,皇上就是杀了济度,济度一片忠心可对皇上,可对祖先!皇上以为济度不肖,济度甘愿领罪。只要皇上一句话,济度立即辞去议政,从此不问朝事;议政王贝勒大臣也可以全体辞职告退,受皇上处分。但是议政的制度决不能改!"一个王爷怎敢在皇上面前说出这种口气的话?他敢。因为他确是一片忠心。皇上要是因此处分他,他就更有"以死谏君"的忠名而得到更大的荣耀。他实实在在感到背后有许多人支持他,他一点不孤立,所以他无所畏惧。

而皇上呢?在济度义正辞严的指责下,福临心深处的歉疚被触动了,竟然产生了输理的感觉,气势上不由得矮了一截。他知道,济度这种外软硬的威胁并非戏言,只要济度一撂挑子,就会有一大串人跟上来,不仅会使他丢尽面子,还会使统一天下的大业付之流水,后果怕要更为严重!……福临心里打了个冷颤,没有勇气重提撤议政的话题。他强压住心里沸腾了似的愤怒——那是对济度,对所有议政,尤其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处境的愤怒,忍气用不大平稳的声音说:"那么,改三院为阁呢?""禀皇上,明朝亡国,多半亡在起用文臣上,那是亡国的制度,决不可照办!""王兄此言过分了吧!"福临冷笑一声,鼻翼迅速翕动,眼睛忽大忽小,话几乎是一口气冲了出来,象质问似的声音又高又响:"当初先皇设立三院八衙门,不正是参照明制?太祖时候有没有这些设置?"确实,太宗皇帝设立三院和吏、兵、刑、户、工、礼六部以及都察院、理藩院,人人都知道是仿效明制。太宗自己都说:"凡事都照大明会典行,极为得策。"这也是人所知的。济度顿时哑口无言,气焰弱了,但还是非常固执地说:"禀皇上,太祖皇帝定下的国事合议制度,先皇并没有改动!……"

福临勉强笑笑:"那么,王兄替朕谋算谋算,如果不撤议政,只改阁呢?就如先皇那样,行不行?"济度微微一愣,马上意识到皇上让步了。他想了想,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另是一说了,可请议政王大臣商议。"福临心里非常别扭,苦笑道:"朕想撤议政,无非是因为国事繁忙,诸王贝勒大臣功高年老,理应安富尊荣、颐养天年,朕治国理政也可得速效之用。既然王兄等以为这是祖宗大法,不可轻动,朕也有从谏如流的度量。将三院改为阁,设殿阁大学士,其实也不过是畅通办事渠道,再说阁规模也应与我大清国相称才好。"一直跪在那里的济度,低头默想片刻,非常虔诚地说:"皇上明鉴,济度以为阁大学士比院大学士多了一倍,又有学士、侍读学士等名,其中汉人尤多,他们参赞国政,虽然学问高超,办事有才,终究非我满洲,不可付予高位重权,免伤我大清国体……"福临咬着牙问:"王兄的意思是……""济度思忖再三,殿阁大学士不应高过正六品……""什么?"福临吃惊地说:"三院大学士还是正二品呢!"济度不动声,依然恭恭敬敬地接着说下去,好象不曾被皇上打断过:"阁不能与六部同级,大学士不能与尚书同品,免得阁职权太重,有碍皇上理政治国……"阁的殿阁大学士,在明制中是崇高的相臣,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授大学士通常称为拜相、大拜,意思是皇上要礼敬、要拜托宰相调理天下大事。此刻,济度竟提出小小的六品官!六部衙门里的员外郎是六品,各省司、道、府、州、县中,州官的副职是六品,拿员外郎和州同的品级加给文华殿大学士、东阁大学士,这实在不伦不类,荒唐透顶!气得福临半晌说不出话。他突然身子向后一仰,扬头放声大笑:"哈哈哈哈!……"皇上的失态令济度吃了一惊,抬起头:"皇上,你这是……"福临笑得前仰后合,全然不顾帝王的威仪,断断续续地又笑又说:"哈哈哈哈!王兄……忠心可嘉,朕……哈哈哈哈!

不忘王兄……教诲,哈哈哈哈!……去吧!……"济度默默站了一会儿,担心地说:"皇上保重!"福临一面笑一面频频挥手:"……去吧去吧!……我没有发疯!……"济度走了,福临还在笑,笑!他败了,他彻底失败了!他要撤的,撤不了;他要扩展的,被他们挤压了;他要提高的,他们硬往下拉!他被他们打垮了,落荒而逃了!……象大笑的爆发一样突然,福临猛地停止了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股暴怒烈火一样蹿上来,撞着膛,烧上头面,他象战场上杀红了眼的武将,发出一声长长的、惨烈的嘶叫,抄起炕上那张花梨木的致小炕桌,连同桌上的茶具、一套青玉文房用具,双手高高举起,狠命往地下摔去!不要说那些脆弱的器具,连小炕桌也散了架,木木条四处迸飞,吓得里外侍候的太监一个个合眼、闭嘴、低头,心里乱扑腾,真怕皇上迁怒自己,脑袋搬家。

福临大踏步出了暖阁,出了乾清宫。他走得飞快,不管不顾。御前侍卫和太监们一窝蜂地跟在他身后小步跑着,又不敢靠得太近。快到月华门,他才放慢了步子,最后停在门边。他既不回头,也不动弹,冷冷地说:"从今天起,朕谁也不见!奏本全送院。向太后禀知,朕在西苑。速召汤若望来西苑虚白室见朕!"一句一顿的命令发完,福临昂首挺地走了。

虚白室在西苑静谷的西北角,地势低,深陷在重重太湖石之间,被树丛的浓绿所荫蔽,深邃幽静,如在山谷。整整两天,福临和汤若望把自己关在这仿佛隔绝了人世的小屋里,只有几名御前太监才能应召进入。

长桌上摆满了瓶、罐、玉钵以及烧杯、天平等用具,方桌上堆满了书,线装的《本草纲目》和几本装的羊皮面德文书尤其触目。福临想要知道那种极珍贵的琥珀油是怎样制成的,要亲自当一当制师。

福临和汤若望两人一会儿翻阅书籍,研究制法,一会儿命御前太监干各种下手活。福临试图把琥珀化在一种奇怪的液体中。干了一整天,琥珀油也没做出来,福临又想制珍珠粉了。于是又查书、研究,动手制做。珍珠粉毕竟要容易些,到虚白室的第三天,福临坐在天平边,亲手拿珍珠粉一包一包地称出三百包。这时,福临才露出汤若望熟悉的那种纯真的稚子之笑。

"玛法,我估算每包珍珠粉要值十两银子呢!""皇上,要是加上皇帝亲手采制的价值,我恐怕它不止一百两啦!"汤若望抚着卷曲的长须,慈地笑道。

"是吗?"福临显然很高兴:"我要拿一半进母后,五十包给皇贵妃,余下的都给你,玛法。你拿去给穷人治玻""谢谢你,皇上。上帝会奖励你的仁慈。"汤若望这时才摇摇头,叹道:"皇上,你近日瘦多了。""是啊!……"福临也是一声叹息。

"四皇子被上帝召去了。他的灵魂上了天堂……"福临微微一笑,虚幻的安慰不能止住心头的痛楚。他不同意天主教的教义,把夭折也当作幸福。他拉开话题:"多亏这琥珀油和珍珠粉,让我镇定了。玛法你说,一个人为什么推不动一座大山?"问题古怪而突然,汤若望并不慌张:"一个人力量太校""还因为那座山太大太重!"福临气冲冲地添了一句。沉默有顷,他轻轻地说:"朕梦见朕在推一块石头上山,山顶松柏苍翠,云海壮观,可见旭日东升。可是越推越吃力,石头竟越长越大,越推越重,不多时朕便寸步难行,石头却长成大山,不但朕推它不动,一旦松手,它会向朕迎头压下,朕将粉骨碎身!……玛法,你会圆梦吗?"汤若望摇摇头:"请原谅,我从来不信那个。中国有句老话,叫作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福临凝视着汤若望,很长很长时间,才低声说:"玛法,你一定能懂得……"他余痛未息,紧皱着黑眉,说起了三天前那次痛苦的失败的较量,随后便象多年前那样,真挚地望定他的玛法老师,准备得到安抚和对策。

汤若望在前划了个十字,合掌叹道:"主啊,饶恕这些可怜的罪人吧!"他转向当年的学生,象个指迷长者似地谆谆告诫:"体面的中国人特别顾及面子,他所视为第一义务的是外表品行端正,无可指责。至于他实际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很少顾及,只要没人知道他的缺德、缺点,或是罪恶过失,他就胜利了。这可真正是这个民族的一大缺点,这就是虚伪!许多人决不承认怕死,总拿出冠冕堂皇的理由:老母在堂,子孙年幼等等作怕死的借口。议政王爷们分明贪恋权势,却拿敬天法祖作幌子,反抗皇上的变革……真可悲啊!

皇上,如果你不注重你的臣子们的道德训戒,以后的事情更难!欺骗、讹诈,哦,多么丑恶,上帝啊!……"有句话或许是他想说而不敢说的:皇上分明想集中更大的权力,却也寻找着虚伪的托词……玛法的道德说教使福临厌烦,玛法那纯洁的上帝离福临太远。面临这样严重的争夺,谁讲真诚谁就缺乏取胜的手段和下台的梯子。玛法不懂得华夏,他的上帝,不理解华夏!

玛法的说教却从另一方面点醒了福临。此时他才看清,太祖、太宗皇帝为了集权在手,是怎样煞费苦心:不仅一边强调合议制,一边设置三院八衙门分去王公旗主议政会议的权,——用玛法的话说,这又是虚伪的,——先皇不是还做过几件真正可以称得上是英明而又残忍的事吗?还有,睿亲王多尔衮若不抄没削爵,福临焉能有今天?这不是什么道德不道德,虚伪不虚伪,这应该叫做:雄才大略!

福临倏然站起,仿佛心血来潮,十分兴奋地说:"好,朕也有对付的办法了!他不是要把大学士都降成正六品吗?朕就来它一个’照旧例兼衔’,大学士兼理六部,仍旧正二品,看他们还说什么!哼!"汤若望的说教忽然被打断,已是吃了一惊,听福临这么一说,好半天默不作声地望着年轻的天子,好象他是一个垂危的病人,眼光里满是怜悯和遗憾。

福临心里毕竟知道正直、真诚、友这些玛法倡导的道德是好的,是对的,在汤若望这样的注视中,心里渐渐觉出些羞愧和不安。他"嗐"了一声,重新坐下,沮丧的心绪不知不觉地又抓住了他。

转眼间,又到了中秋。

顺治皇帝在学士王熙、冯溥陪同下,在西苑万善殿召见两位高僧。一位是去冬皇上在南郊偶遇的海会寺住持憨璞聪,他后来被请入万善殿与皇上谈佛法、讲禅机,很得看重,赐号明觉法师。皇四子夭亡,顺治心绪恶劣,十分消沉,广购佛像,并在信佛的太监们怂恿下,决意召请南方高僧来京说法。憨璞聪于是推荐了他的两位法祖:玉林通琇和木陈道忞。今天在座的另一位高僧,便是龙池派禅宗第四代得道高僧中的玉林通琇。他已到京有些时日了。

召见礼节、见面问安等等已经过去,谈话继续着,神秘而吸引人,福临简直有一种忘形的明慧感。玉林通琇那稳如泰山的打坐姿态,长眉疏髯、清瘦宁静的面庞,从容蔼然的表情,细长的眼睛里那超凡脱俗的光亮,使福临象发热的病人在额前突然敷上冰雪一样,心下的躁乱顿时化尽,无比清爽。他带了几分敬仰说:"从古以来,治理天下都是祖祖相传,日理万机,不得闲暇。如今朕好学佛法,从谁而传?"玉林通琇道:"聪来书,称皇上佛心天子,久修梵行,慧敏捷,时以万几之暇,体究禅宗。今蒙皇上召对,果如所言。老僧观皇上,乃金轮王转世,夙植大善根、大智慧,天然种,信仰佛法,不化而自善,不学而自明,故为天下之至尊。"听一位高僧这样揄扬自己,福临心里非常高兴,笑道:"朕想前身的确是僧。如今每到寺院,见僧家明窗净几,总是低回不忍离去。""皇上夙世为僧,未曾忘却气。"玉林通琇点头道。

福临兴味更浓:"朕再也不能与人同睡了。凡临睡时,都命一切诸人出去,才能睡得着。若闻得一些气息,则通夕辗转不寐。""此亦气使然。有睡诀云:先睡心,后睡眼。""老和尚此诀真古今未发之妙!"福临欣然又问:"参禅悟道后,人还有喜怒哀乐么?""逆之则怒,顺之则欢。""大都如此,参禅还有何难?"福临笑问道。

"也不难。不见庞公云:’难,难,千石油麻树上摊。’庞婆云:’易,易,百草头上祖师意。’灵照云:’也不难,也不易,饥来吃饭困来睡。’""却是灵照超过庞公、庞婆。""正是。参禅学道,不需别处寻讨,但二六时中,向穿衣吃饭处会,行住坐卧处会,于此平常心即是道,无憎心即是道。不需截根盘之固执,钻骨髓之治疴,冷地里忽然觑破,始信从前都枉用了功夫!"福临心顺口服地赞道:"老和尚说的是!哦,请问,寿昌无明和尚与云门湛然和尚俱有高名,果真悟道善知识吗?""二老悟不由师,而知真行卓。无明和尚有偈云:’冒雨冲风去,披星戴月归,不知身里苦,难虑行门亏。’至于湛师,则云流天空,事过即忘,尤称无心道人。"福临称羡不已,又问,"还有个雪峤和尚,听说他情真率,从不事事,末后示寂又十分超脱。老和尚可知此人?""雪大师乃老僧的先法叔。丁亥年八月十九日微疾,次日亲书一纸示众云:’小儿曹,生死路上须逍遥,皎月冰霜晓,吃杯茶,坐脱去了。’到二十六日酉时,果然索茶饮,口唱雪花飞之句,奄忽坐化。"福临听着,无限神往。高僧那圣洁的、超凡脱俗的事迹,神秘而富有诗意,对他这个在红尘欲海中沉浮得伤心、厌倦的人,有着无比的吸引力。他问起的几位老和尚,都是江南有名的大师,不但佛学深,诗文素养也都很高。福临情不自禁地说:"朕极喜雪峤大师书法。先老和尚磬山与雪峤师兄弟书法孰优?"玉林通琇淡淡笑道:"先师学力既到,天分不如;雪大师天资极高,学力稍欠。故而雪师少结构,先师乏生动,互有短长。先师常对琇讲:’老僧半生务作,运个生硬手腕,东涂西抹,有甚好字,不过亏我胆大罢了!’"福临笑道:"这正是先老和尚所以擅长书法的所在!挥毫时若不胆大,则心手不能相忘,到底欠于圆活。老和尚书法也极好,字画圆劲,笔笔中锋,不落书家时套。不知老和尚楷书曾学什么帖来?""通琇初学黄庭不就,继学遗教经,后来又临夫子庙堂碑。

一向不能专心致志,故无成字在,往往落笔就点画走窜了。"福临道:"朕也临此二帖,怎么到得老和尚境界。""皇上天纵之圣,自然不学而能。但通琇辈未获一睹皇上笔下龙蛇势耳。"福临立刻命侍臣就案上研墨,把笔架宣纸放在书桌上。他选了一支大笔,迅速濡毫,写了一个"敬"字。他写得来了兴趣,起立往八仙桌上,连书数幅大字,和尚和学士都凑过来看。福临搁笔,拿了最后一幅给玉林通琇看,笑道:"这幅如何?"玉林通琇也笑了:"此幅最佳,乞皇上赐给通琇。"福临笑着连说"不堪不堪",通琇已从福临手上轻轻拽去,连连致谢说:"恭谢天恩。"福临笑道:"朕字不足道,崇祯帝的字才真可称佳呢。"他立命小监取崇祯字幅和书桌上的常读书过来。

福临拿崇祯的字幅一一向玉林通琇展示,赞不绝口。

玉林通琇不住地看,不停地点头,不说什么。这正是他的特点:皇上不问,他决不强自奏对;即使回答,也不涉及古今政治得失,人物好坏,显示出清净无为的佛门子弟的格,这就更使福临钦佩。

福临又指着监抱来的十多部书,说道:"这些都是朕读过的书,请老和尚看看。"通琇细细翻看一遍,《左传》、《史记》、《庄子》、《离》以及先秦、两汉、唐、宋、元、明著作,无不毕备。通琇不由合掌笑道:"皇上博占通今,真乃夙世之大智慧!"福临微微叹息,道:"朕极不幸,五岁时先太宗早已晏驾,皇太后生朕一身,又极娇养,无人教训,因而失学。十三岁上,九王谢世,朕始亲政,但批阅诸臣奏章,茫然不解。由是发愤读书,每辰牌至午,除处理军国大事外,经常读到夜晚。不过顽心尚在,很多不能熟记。每到五更起读,天宇空明,始能背诵。计前后诸书读了九年,曾经呕过血。从老和尚来,朕才不苦读了,今唯广览而已。"玉林通琇确实动了真情。他原先只对这个夷狄之君能说流利的汉话,有这样高的汉文素养感到惊异,听了这一番话,他很感动,说,"天子如此发愤,实在历代罕有。由此可知,皇上参禅悟道,决计不难。"一阵醉人的甜香,随风飘进万善殿。福临深深吸一口气,道:"真香,仿佛是丹桂。老和尚以为如何?"通琇笑而不答。王熙奏道:"皇上,今日是中秋节。"福临恍然道:"真的!朕竟忘却了。下午还要往皇太后处拜节,不能久坐了。他日再来拜会,求老和尚赐教。"通琇连称"不敢",逊谢着送皇上出殿。

万善殿前,松柏成荫,几株桂树满身是花,嵌在绿叶枝干之间,香气浓郁。福临笑道:"’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这白乐天的名句,想必是老和尚身边风光了?""不敢说。"通琇笑道:"皇上渊博,通古今词赋,信手拈来,皆成文章啊!"福临觉得在松柏丹桂下交谈别有意趣,谈兴正浓,没有就走的意思。他顺着树干,向上望到一棵古松的顶端,说道:"老和尚说到古今词赋,朕以为,纵观历代,词如楚,赋如司马相如,都是所谓开天辟地的文章。到了宋臣苏轼,他的前后《赤壁赋》,则又独出机杼,别成一调,尤为妙。老和尚看这前后两篇,哪篇最优?"玉林通琇沉思片刻,说:"非前篇之游神道妙,无由知后篇之寓意深长。前赋即后赋,难置优劣。"福临高兴地一拍手,说:"老和尚论得极当,与朕意一般无二!……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他竟背诵起《前赤壁赋》来,有声有,非常流畅,一双明净如秋水的眼睛,出神地望着松荫,望着松荫之外的光绚丽的天空。不,他已经视而不见,完全步入苏东坡勾画的秋江月夜的清奇美景:"……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笄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王熙、冯溥和聪都听得呆住了。玉林通琇抚着稀疏的长髯,很是入神、专心。

福临以"相与枕籍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一句结束了全文。王熙和冯溥互相交换一下目光,笑意中甚至带了点自豪的味道。福临问:"老和尚,朕念得可对?"玉林通琇实实在在地答道:"一点不错。"福临道:"前后相较,晋朝无文章,唯陶潜《归去来辞》独佳,朕也为老和尚背诵背诵。"福临接着就诵起那流传了一千多年的名篇,那位辞官归田的东晋彭泽令的佳作。从序言开始,一字不差,如行云流水,真挚明朗。象所有想要显示一下自己才智的文人一样,福临也流露出那种小小的得意。听一位"夷狄之君"、天下之主津津有味地背诵着"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不仅滑稽,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可是博古通今的学士也罢,道德深湛的高僧也罢,都又恭敬又惊异地听着,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和谐。

诵罢《归去来辞》,福临意犹未尽,又诵《离》。《离》很长,朗诵到中间,便有些磕绊错序。福临自己先笑了,说:"久不经意诵读,真是忘前失后了!"今天,在玉林通琇和憨璞聪眼里,在王熙和冯溥眼里,皇上不仅博学多才,和蔼可亲,而且天真烂漫如此,真如赤子一般。

福临呢,仿佛遇着了知音,心里非常畅快。久已郁郁的情怀,竟如得到解脱,脸上出现了消失已久的笑容。

出万善殿,沿太液池畔南行,步步都是美景,使心已然舒展的福临更加豁然开朗。岸边垂柳又长又密,仿佛梳妆的美人垂下的长发。溶溶碧波,倒映着荷叶莲花,越向南走荷田越密,放眼远望,竟是一碧无际了。

清风徐拂,吹来一阵阵荷花荷叶那独特的芳香,沁入福临心脾,他全身都轻松下来,竟有飘飘欲仙的遐想。不是吗?

耳边隐隐有管弦之声,越来越真,悠扬动听。从天上飞来?从水面送来?从莲叶荷花中漾来?福临如同进入了美妙的幻境,放慢脚步,醉心地倾听着。管笛箫笙和着歌声越加清晰了:"白云飞,黄叶飏,秋风起,菊秀兰芳。回车步马将何往?还到湘潭上……"哦,唱的是《端正好》,尤侗的新制杂剧《读离》中第二折的一段。果然是水殿歌声,倍加清越。这本是屈原的唱段,由宫人们合声唱来,别有情趣。刚才还在万善殿背诵《离》,这不是令人愉快的巧合吗?……转过水湾,远远的一座高阁簇拥在绿天花海之中,那是刚建成的莲花阁。歌声更强了:"那湘君啊,兰旌横大江,湘夫人啊,辛楣葺曲房,中洲北渚愁予望。听瑶琴宝瑟参差曲,想碧杜红蘅飘渺香。还惆怅,空盼着九嶷如黛,几时对二女明妆……"尤侗的《读离》被送进宫中后,福临很喜欢那文采。后宫识汉文的妃嫔有数,而懂词曲的只有董鄂妃一人。所以福临看罢,就把本子交给了她。他曾有意令宫中乐工演弹唱,谁知近日事事不遂心,他哪里还有兴致!如今,能够如此体贴他的意念,竟令宫人们演出来,还能有谁?福临心里暖洋洋的,嘴角含笑,加快了步子。

莲花阁上,珠帘半卷,董鄂妃坐在长塌上,榻正中放着一张小几,几上就摊着那本《读离》。十几个十三岁上下的小宫女,一半人吹笛、鼓瑟、品箫、弹琵琶、吹笙、敲板,一半人和着乐曲唱词,在廊下演不少时间了。她们见皇上突然上了阁,都停下曲子跪安。福临摆手道:"罢了罢了!只管演你们的,朕也听听。"董鄂妃早已迎上前来。福临笑道:"我猜就是你,再没有第二个。"董鄂妃温柔地笑道:"是为今晚中秋家宴演的。此剧中,东皇太乙、东君、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山鬼全都出场,人多热闹,又照着仇十洲的《九歌图》新作了几套行头。陛下要不要过目?""亏你想得周全。鬼灵,一直瞒着我的吧?好,今夜同母后一道观看,奇文欣赏,疑义相与析,等着瞧!"两人说笑着,一同走到阁中。却见容妞儿那一队随侍宫女中站了一个保姆,抱着个胖胖的大眼睛小姑,红红的小嘴象玫瑰花蕾似地努着,非常招人。福临在正座上坐定后,董鄂妃才在旁座上坐下,伸手抱过那小女孩。小女孩不哭也不笑,只是好奇地东张西望。当她眨动着长长的、象把小扇子似的浓密的睫,定睛看着福临时,福临忍不住笑了。他拉起她一只藕芽般的小手,柔和地问:"告诉我,你几岁了?

叫什么名字?"

"三岁,叫冰月。"声音清脆悦耳,象小黄莺在枝头啼鸣。

"冰月。这名字好哇!……那三个呢?济度和勒尔锦的?""都还小,留在宫里母带着。这小妮子真招人,也大些,我试着时时把她带在身边。""论长相,论颖慧,她不象你的侄女儿,倒象你的亲生女儿,长大又是咱们满洲的绝代佳人!"福临笑着说。

董鄂妃正疼地抚着冰月的头,为她撩开前额的鬈发,说:"也许真是前世有缘,这妮子见我就怪亲的……哦,今儿个你看上去气挺好,怪高兴的!""酒逢知己千杯少。我虽没有喝酒,业已半醉了……"福临兴冲冲地讲起上午谈禅的经过,自己豁然开朗的解脱感,然后说:"你也学禅修道吧!清净无为、清心寡欲,红尘烦恼其奈我何?你也该解脱解脱,这两年,你烦恼得太苦了!……"

董鄂妃垂头不语,静默片刻,后来抬头笑笑,回答说:"好哇,我拜陛下为师,肯不肯收呢?"福临也笑了。忽然他对廊外一挥手,提高嗓音道:"停一停!"一直演练的乐曲停了,福临走过去,说:"这一处曲子尺寸不合,要再宽一些。’水车荷盖鲛人舞’一句重新演练。

檀板拿来!"

"啪",檀板一点,乐曲重新开始。在皇上亲自指点下,曲中误差都被改正过来。又演唱了两遍,福临才满意地退了回来。董鄂妃迎着他说:"古谚说,曲有误,周郎顾。可以比得眼前风光吧?"二人相视而笑。

宫女们演完毕,董鄂妃赏她们一大盘点心,吩咐她们晚上用心演唱,唱好了另外有赏。

宫女们走后,董鄂妃说:"皇上,我们也走吧?""走?我正不想走呢!她们奏唱一番,便有点心吃。朕做了半日教,连茶也不给一口。你也忒偏心了。"董鄂妃高兴地笑着,很久没见过福临这么轻松愉快了。这使她那绷得很紧、压得很重的心宁贴了许多。她笑吟吟地说:"那叫他们送些点心清茶来,好吗?不过,你要小心点,别吃太饱。晚上太后的家宴还有好吃的呢!""真的吗?"福临象孩子一样高兴:"好,只打个点儿。你陪我一块儿喝茶。"董鄂妃打发容妞儿去传差,小冰月却伸手要跟容妞儿走。

董鄂妃于是只留下两名宫女在阁中侍候,其他人都下阁去了。

她又不放心地走到廊下对容妞儿吩咐道:"传了差,把冰月送回宫去,哄她睡觉,不然晚上她该犯困了!"容妞儿尖声尖气地回答,把福临也引过来了。莲华阁建在水中,周围尽是荷叶莲花,那条通往岸边的小路完全被亭亭如盖的莲叶遮祝容妞儿、保姆、小冰月和宫女们几乎隐没在这一片绿莹莹的荷田中,只是由于她们的淡蓝衫子和冰月那身鹅黄亮纱小袍子,才使她们在翠盖红衣丛中偶尔闪出身形。

站在廊下纵目远望,西苑三海尽收眼底;琼华岛上绿树拥着白塔;雕栏玉砌的金鳌玉蝀桥如一道白虹卧在太液池上;宫墙之,重重殿阙雄伟壮观;回望瀛台,更如仙山琼阁在波光树间闪耀。福临心旷神怡,顺手拉过乌云珠,并坐在红栏下,说:"太液秋风,果然秀丽,不枉占了燕京八景之一,叫人心怀为之一爽!""陛下,还记得宋人杨万里的名句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莲花阁四周荷花怒放,在明媚的光中红白交错,格外神。福临笑道:"虽不是西湖,这景致也看得过了。来年天下一统,四海平安,朕要江南一行,领略水乡风光,探究苏杭水土,何以熏陶出妃这样明慧秀雅的人儿!""皇上取笑了。"乌云珠嫣然而笑。

福临看看乌云珠,再看看水面荷花,又回头看乌云珠,情不自禁地说:"牡丹号称国天香富贵花,哪里能比江上芙蓉风流潇洒。面如芙蓉柳如眉,正可以赠妃了!""皇上过奖。"乌云珠面愈加娇艳。

"你我并坐临流,消受绿天花海,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啊!……你读了尤侗词曲,笔下功夫可好?"乌云珠赞叹道:"真是当今才子!"福临笑了:"妃慧丽过于玉环,尤侗之才也不亚于李白,你看朕比李三郎如何?"乌云珠心头一颤,不由敛起了笑容,一股悲凉之感象秋风似地扫过她心底。她努力压下这不祥的莫名其妙的心绪,正容答道:"那是一位昏懦之君,以一庸才安禄山尚不能制,到了马嵬之变,又不能保其所,英雄志儿女情无一足称,安能与创业垂统圣文神武之君王同日而语!"福临大笑,快乐非常,说:"贤卿所言,可谓快论,当浮一大白!朕愿与贤卿同保长生,万岁千秋永无离别,断不似李三郎之始合终离,空抱绵绵之恨!……今日正是中秋佳节,家宴后你来养心殿,朕与你对月盟誓,生生世世,永为夫妻!"这时福临的目光、面容、表情,都象一个大孩子,洋溢着真挚之情。乌云珠心头一热,鼻子一酸,竟滴下泪来。福临连忙抬手为她抹去泪珠。

半晌,乌云珠才神黯然地说:"皇上受命于天,日月方长。妾妃以弱柳之姿,蒙陛下宠幸,天恩高厚,没齿不忘,虽粉身碎骨也难酬答。只怕福薄之人,当此重恩,反而折寿,不能长侍陛下啊!……"福临不明白乌云珠怎么会突然生出这种念头,连忙安慰道:"朕与贤卿谈论古人,你怎么竟郁郁不乐了呢?水上逢秋,易生悲感,我们回去吧!"董鄂妃擦净泪花,换了笑脸说:"不忙,还要等茶点来呢。"她突然跪下,说:"妾妃有两件事求陛下恩准。"福临惊异地看着她:"为什么这样郑重其事?""陛下看在妾妃入宫以来侍奉太后皇上尚属尽心的分上,务必恩准。""好。你说吧!""求皇上对各宫主位普施恩宠,不使六宫生怨。皇上如今子嗣不旺,继统承位不能无人。这实在有关社稷安危,陛下切不可因私情而误大事……"福临不痛快地笑笑:"贤卿,你再为朕生一位太子啊!"乌云珠双目荧荧欲泪:"妾妃……怕难有此厚福了。况且,四阿哥之死,未必不是六宫怨气所锺,怨气郁结,上达诸天,上天才降下这样的惩罚……"福临脸都白了。他想制止乌云珠说下去,他知道情。但他没有说话,因为"怨气所锺"确是实情。

"妾妃原本有心推荐四贞妹进宫,同辅佐皇上,不想她已向太后辞婚,说定南王生前已将她许了孙姓,妾妃一番心思就此落空了。但选秀女日期已近,妾妃有一堂妹今年候选,容貌身材都与妾妃相似,年方十六,读书明礼,落落大方,只是诗文上略差些。若皇上留意,禀告太后选她进宫,妾妃就感恩不尽了!"乌云珠说,皇上若不恩准,她就要一直跪下去。这时送茶点的人已络绎进阁,福临无奈,只好都答应了。

用茶点的时候,董鄂妃又变得容光焕发,谈笑风生,尽力说些趣闻轶事,琴旗书画,并不住地打听几位高僧的事迹,他们谈佛的详情,打听学道参禅的方法,这使福临刚刚有点低沉的心绪又开朗了。两人说说笑笑,在近来少有的欢乐气氛中度过中秋节的正午。

福临望着董鄂妃,心里暗暗赞美:"多么美,多么明慧,又多么才华横溢啊!这样的女子,真所谓钟天地灵秀之气,和她在一起,永远不会厌倦,永远没有个够。历代美人,讲才貌德行,谁能跟她相比?福临,你好福气啊!……"董鄂妃感到福临的注视,竭力不去看他。但那钟情、恋的目光,还象他们最初相见时候一样炽热、一样真挚。她怎么能不感动?可她又不得不尽力避开,因为这会更加重她心的伤痛。她的儿子去世后不久,她开始觉得体深处产生了衰弱,这衰弱在一点点地向外扩张着。她心慌气短,常常眼前发黑,昨天还咳嗽出一口带血丝的痰。她觉得自己已得了不治之症……这些,她不愿意告诉任何人,也包括福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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