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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发布时间:2022-11-11 09:5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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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约定时间,作家采访一行七人被“小白鸽”引进会客室时,天还没有黑尽,疗养区里已是一片灯火辉煌了。

作家采访是按照市委书记鲁光明的指示组成的,目的在于反映市里的改革成就,创作一流作品。作为市报文艺部主任的程越,原本离不开。但一是因为她与各县农民企业家熟,负责带队的文联副主席老坚持请;二是因为她正在构思一部反映农村改革的中篇小说,想补充点生活素材——她雄心勃勃,要把记者、作家两种身份融为一身。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她和柳边生结婚后,岳鹏程几次捎信,要请他们小夫妻到大桑园玩一趟。有了这三条,程越也就应了。他们是转过几个县之后,把脚落到蓬城地面上来的。

七员大将中,有的初来蓬城,有的来过多次;有的确实想开阔开阔眼界,有的只想看看风光品品海鲜;有的写小说、诗或散文,有的栖身于戏曲和通俗文学之间。

但到蓬城来有一点是同的,那就是想同岳鹏程见见面——这个人名声大得惊人,传闻多得惊人,要见上一面也难得惊人,据说,省里和北京来的不少名流也被拒之门外。“以后你们少向我这儿介绍些没用的人来!”一次岳鹏程半真半假地对县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说。从那以后,宣传部真的轻易不敢向大桑园介绍客人了。然而这一次有程越在,情况便有所不同了。

“欢迎!欢迎各位作家光临!”

作家采访刚刚落座,没有一丝声响,岳鹏程身着蓝白条杠的疗养服,笑嘻嘻地走进会客室。他逐一地握着众人的手表示着欢迎,然后拉着老、程越坐到正中的大沙发上。

“小白鸽”破例地飘着骄傲的蓝裙,进来给每个人冲了一杯茶,又飘着骄傲的蓝裙朝岳鹏程递过一个媚眼,退出了。这位跟随离休的父亲调到这里的女护士,全身喷放着一种纯粹的、纯洁的城市少女的气韵。她的出现,使程越等人不由地生出怀疑:怀疑在这里会见的会不会真是一位农村支部书记,而不是一位令人敬畏的高级干部。

“你们是作家采访,各位都是名人,能到我这儿来,我非常高兴。”岳鹏程热情而又不失风度地说,“电话上听程主任说,你们是想了解些农村改革的情况,写出第一流的作品。我很赞成。这些年反映农村变革的文艺我多少拜读过几篇。跟各位不客气地说:差距不小。农村改革,几年迈出了几大步,有的作家还在那儿围着个家庭承包打圈圈,在那儿为一些旧意识唱小调。有的还得了奖,我看得了奖也没出息头。席说,文艺是齿轮和螺丝钉。你那个齿轮、螺丝钉就没安对地方。

我是个老粗,当大兵出身,但我从小就看书,崇拜你们这些人。现在说(艳天)

病,可能。但有农村味,有些入神了。比方弯弯绕今天看也有意义。农村真正的改革单靠政策好,观点意识跟不上没门儿。打不破弯弯绕那种小农观点,改革当不了也得弯弯绕。所以呢,你们来有两条:一是,你们是建设神文明的先锋队,需要我做的事尽管吩咐;二是,你们这些作家知得多识得广,希望你们给我挑挑病,涮涮脑子。”

岳鹏程的开场白使作家们打了个愣征:这番话像是行人说的,又不是一般行人说得出来的;新观点旧观点自然融和,批评、鼓励与表态亲切坦诚,毫无矫造作、盛气凌人的气味。

外号“猴子”的诗人,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面前这位久闻大名的“魔鬼”,眉下露出的是惊异和惶惑的目光。程越瞟着他,嘴角透出几分得意、几分嘲讽。

这位猴子,是市运输公司的委书记。在单位,是个以正统、忠厚而红得发紫的人物。出来,写起诗来,却是“魔眼洞世,兵出祁山”。采访岳鹏程他是最积极的一个。但他这种积极,与急于目睹一个怪物,急于证实一种预言或奇想,没有多少区别之处。

“你们的计划是怎么安排的?么个时候到我那儿看看?”岳鹏程问。

“你们家里”“我们家里”,“你们那儿”“我们那儿”,是蓬城权势人物的口头掸。这个口头禅到了岳鹏程嘴里,那个“们”字向来是被省略了的。

“我们听岳书记安排。”老说。

“这是哪儿话?你们是市里的领导!”岳鹏程这样说,却又道:“明天怎么样?

大桑园为作家们敞开门户!”

“谢谢岳书记。就按岳书记的安排办。”

“那好。你们今天晚上要采访我么个?出题目吧。”

“我们想,是不是先请岳书记介绍一下农村改革的概况。”老说。

“这个问题应该由县委书记回答。农村改革按中央的说法,到现在走了两步。

第一步是由集体大锅饭到家庭承包,是一个进步。但我看也得一分为二。好在大锅饭打破了,个体积极发挥了;不好在实行时一刀切、一风吹。别的地方咱不了解没发言权。咱们这儿,凡是把集体经济拆散了、分光了的村子,都糟了糕。这是大家都看到了的,我不重复。农村改革的第二步,是从今年中央一号文件开始的,容就是一个:发展商品经济。依我说,这才是真正的改革。小农经济,单一耕种,自给自足,从秦始皇他老姑那一辈就开始搞,结果怎么样?今年初县里培训支部书记,我发表了一个谬论:马克思把商品经济说成是资本主义的土特产,现在看站不住脚了,大家也都认了;现在把发展商品经济说成社会主义没发达,不得不这样搞,同样站不住脚。以我看哪,就是到了产主义,取消了商品经济也不灵!这是不是个理儿,大家可以批判着听。”

岳鹏程读书不多,极其认真,重要容必得抄录背诵,并且能够随时加以引用和发挥。这是他从部队当学著标兵时便养成的惯。这一手,使许多听过他讲话或报告的人,往往为他惊人的记忆力和思想锋芒,惊诧不已。

他见几个人在作记录,笑笑说:“我的作家同志,我说的这些大部分是中央文件、报纸社论上说的,小部分是我胡说八道的。你们记回去,以后打我的黑,我可是一概不认帐啊!”

大家都笑了,那几个人合起了采访本。

“咱们谈点具体的好不好?谁有问题提出来,我能回答的,回答;不能回答的,就来个‘无可奉告’怎么样?”岳鹏程注视老、程越,又看了看其他几位作家。

一阵静默。老的问题得到了回答。程越原本没有问题要提。其他几个人都把目光集中到猴子诗人身上——一路上他就扬言,今晚非要看看魔鬼生的几只眼睛不可。

猴子诗人对岳鹏程的初步印象是:出乎料想,颇为不凡。但他以自己特有的思维方式推翻感觉,得出的结论是:狂妄自大,虚言饰实。

“我想提几个一般人接受不了的问题,不知道岳书记能否允许?”他故作郑重地说。

“一般人接受不了的问题?么个接受不了的问题?我倒想听听。”岳鹏程勇于接受挑战的格,与猴子诗人的挑战,一拍即合。

“第一个问题,”猴子拿出小本子看了一眼,“有人说乡镇企业是寄生虫,寄生在国营企业身上,靠刮国家的油水而肥私。岳书记对这种说法有何评论?”

“我的评论是,首先应当问一问说这种话的人是么个虫?依我看,不是寄生虫也不是么个好虫。因为稍微懂一点中国国情的人,说不出这种话来。”

问得尖锐,回答得不客气。会客室里竖起一片耳朵。

“中国的国情是么个?一是地大人多,单靠国营工商业满足不了需要二是农村潜力大,但得不到发挥。二二归一,就是一个‘穷’字。乡镇企业解决的就是这个矛盾。使农村潜力得到发挥,农民富裕成为现实,还丰富了商品生产,给国家带来好处。拿我们大桑园说,这些年国家没投一分钱的资,每年创造几千万产值,上缴国家几十万税金。我请问,哪个世界上有这种寄生虫?”

猴子:“岳书记的回答我赞成。但有人说,乡镇企业是靠行贿受贿、请客送礼、搞不正之风发展起来的。这个问题应当怎么看?”

岳鹏程:“这种情况有没有?有。是不是事实?是。但要看用么个观点来说。

同样一件事,比方我们用土特产品——主要是海产品,跟人家做买卖。按过去的观点是倒买倒卖、投机倒把;按现在的观点,是互通有无搞活经济。同样是请客送礼,有人说是不正之风,我说是礼尚往来。我不知道你这位小同志家里来了客要不要请人家吃顿饭?人家要走,要不要送一点礼物给人家带着?国家元首互访,还要举行国宴赠送礼品味,那也叫作不正之风?”

猴子一时语塞。

岳鹏程又补充说:“这种事在香港叫做公交谊,哪个企业都专门有这笔开支。

当然啦,咱们不能跟人家比。人家国外在街上走道都是靠左边,汽车驾驶台也在左边。咱们走私日本的那些车,都是驾驶台改了才进来的。”

作为运输公司的委书记,猴子自然清楚,行路靠左边、汽车驾驶台在左边的,只有香港和英国等极少几个国家和地区,远不是岳鹏程所说的“国外”,更不包括日本。他想指出,杀杀岳鹏程的傲气,又觉得没必要,只在小本子上重重地写了四个字:“不过尔尔”。“尔尔”的后边是两个蝌蚪似的“!”。

程越也听出了岳鹏程的失误,想提醒纠正又觉不妥,只有暗自抱憾。

猴子:“有人说,农村众并没有那么富,只有少数干部在那里享受。这种情况不知存在不存在?”

岳鹏程:“存在。”

猴子:“岳书记认为这是正确还是错误?”

岳鹏程:“有正确有错误。比方说我,出有车食有鱼,还可以住住高干疗养院,拿的工资比高干还多,一般众的确不好比。但你只看这些说明不了问题。八百斤的小车我推过,冰天雪地赤着脚丫子我站过,公安局的黑屋子我蹲过,三天不吃饭。

一顿吃五斤地瓜干子的罪我遭过。哪个众能站出来比一比?中央号召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为么不能包括在?我现在这些享受确实有些特殊,但我是拼命干出来、挣出来的,问心无愧。至少比上面有些干部整天自己不干事,却指责这指责那强得多!比起那些无功无德,甚至有罪有过,还照样向上爬当大官的强得多!”

“讲得好极啦厂程越鼓起掌。她想起那位前任市报文艺部主任。那样一位无德无才的干部,并且已经超过了提拔的年龄线,去年机构改革,文艺部主任没法干了,居然通过关系调到文化局当上了副局长!

岳鹏程没有因为她的叫好而打断思路,说:“当然啦,我说的这是低标准。但有些人为么个不因为有些地方众吃不饱穿不暖,去责备有些当大官的住小楼、穿西服、坐洋车?恐怕骨子里还是个轻视农村干部的观点在起作用。农村干部是驴是马也得给点草料吃吧?‘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席都批判过的,不可能!我这样说,并不等于我否认农村干部有坏的。有的坏得头发梢都生蛆!过去说是‘三猛’干部:猛吹,猛,猛往上爬。现今说是‘三长’干部:手长,嘴长,家伙长。把个村子作践得没个人样,老百姓哭都没地方哭去!我们登海镇就有那么几位。对这种人我主张杀!把小刀磨得锋锋的,坚决彻底干净全部歼灭之!你们哪位肯出面呼吁呼吁?呼吁成功了,我岳鹏程请客送礼,外加敲锣打鼓放鞭炮!”

岳鹏程的赤的表白,毫不掩饰的感情宣泄,以及让人难以接受却又无法驳斥的理论,使这些惯于心独处、听惯了虚言假语的作家们,如同进入了另一个星球,看到了与自己全然不同的外星人的形貌。

猴子这位两面人,心里也受到了震动。但他远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停顿了片刻又说:

“岳书记,刚才我问的都是些普遍的问题。下面我想问几个与你本人有关的问题,你看可不可以?”

“小侯,你提得够多了,该其他同志谈谈啦。”老连忙阻拦。

岳鹏程却不在意,朝老笑笑说:“既然是采访,凡是问题都可以提,与我本人有关的问题提提也没关系嘛!”

“谢谢岳书记。”猴子故意慢条斯理地说:“外边传说岳书记经常开除人,不知道这是不是谣言?”

“确有其事,千真万确。”

“理由呢?”

“理由可以讲出一卡车。归根到底一句话:为了保持我的企业的活力。我的口号是:有本事吃本事,没本事吃本份。的本事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资本家的本事是:不把你的钱袋掏出来不闭眼。这两种本事都没有,满脑子还净是些花花道道,那种人不是开除不开除的事儿,是压根儿就不应该要的问题。”岳鹏程目光一闪,又反问道:“你们都是文艺界人士,你们说说,你们文艺界有没有个庸员太多的问题?”

猴子知道这个问题对自己不利,不肯作声了。

一位剧的老编剧说:“不是有没有,是十二分之严重!”

“不但文艺界,政机关、企事业单位,哪个也不强些。”老发表评论说,“中国的改革,不下狠心解决机构臃肿、庸员太多的问题,很难有多大前途!”

“解决也不能单靠开除吧?”猴子说。

“这就是你们的铁饭碗和我们的泥饭碗的区别了。铁饭碗反正吃的国家,大家可以糊弄糊弄;泥饭碗端着就得小心,还敢糊弄吗?”岳鹏程得到众人支持更加理直气壮:“老实跟大家说,前年商场整顿,我三天开除过五十个人。那时候乱哪,三只手的,聊大天的,朝顾客翻白眼珠的,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你不下狠心?干脆商场关门得啦!诗人同志,这应该算是我的一个优点,你说是不是?”

猴子心中不以为然,却也只好点了头。又问:

“外边传说岳书记经常打人骂人,不知这是真是假?”

“有过,但不是经常。”岳鹏程目光闪烁了几下。这是一个对于外来的人,尤其上级机关来的人,十分敏感而又难以讲得清楚的问题。岳鹏程经常因此而陷入被动和难以自拔的地位。但他还是爽快地说:

“这个事我跟北京来的一位老部长交换过看法。我说:礼治君子,法治小子,棒棒子治驴。前两句是孔老夫子的,后一句是我岳鹏程的。好人能人一句话点到就灵,那些歪脖子驴、犟脖子孙,你不打不骂跟他讲道理?你讲二百年他能听你的,就算你本事大!日本鬼子过去为么厉害?靠的就是打骂、处罚!日本战后经济发展为么快?没有资本家、工头的鞭子,恐怕也难!”

猴子被他最后的两句话戳得耳根子痛,在小本子上又写下“山本五十六”几个字。写完,又用红笔在下面重重地划了几道杠儿。

“那位北京来的老部长是怎么说的?”

“老部长说:哪算什么!过去打仗,有人耍熊、当逃兵,还拿子崩味!好多元帅、将军,都是巴掌上出了名的!”

“那么岳书记的意思是,要改革要前进,不打人骂人是不行的了?”

“不是说建设神文明吗?神文明了,自然就不用那一套了。”岳鹏程狡黠地笑了笑,道:“你这诗人要是不信我说的理儿我把一个厂子交给你干几天,怎么样?”

猴子连忙摆手,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岳鹏程笑眯眯地拿起一个桔子剥着,同时示意让众人也吃起来。会客室里漾起一重融洽、轻松的气氛。作家们用敬佩的目光,望着这位宏谈阔论,机智而又富有幽默感的农民企业家。改革家。魔鬼的幻影开始从面前消失了。

猴子陷入孤立的境地,额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渍。

“岳书记,我提最后一个问题。”他好像下了最大的决心,“外边对你的私生活方面有很多传闻,对此。不知你有什么评论?”

“小侯!”老严厉地喊了一声,同时十分抱歉地朝岳鹏程拱着手:“岳书记,你千万别生气!这种小青年胡言乱语!你千万千万别……”

这已经带有诽谤和人身攻击的味道了。他的任务是带领这几个人采访学,岳鹏程的脾气和能量他是知道的,事情一旦闹僵,他这个文联副主席是交不了差的。

程越也担心事态恶化。在中国这块地面上,所谓“私生活方面的传闻”,与“乱搞两关系”、“耍流氓”之类最最丑恶的词句是形同一路的。而这正是最敏感,然而也最吊人胃口的话题。她睃一眼神情突变、起身走到窗口那边的岳鹏程,也朝猴子诗人开了火:

“你这个小侯也太不象活啦!国民还骂我们妻味,你也相信?”

一阵嗡嗡的声向猴子。猴子翻翻眼珠,也觉出这个问题提得确乎有些孟

岳鹏程从一开始就看出猴子的敌意。但他无论如何想象不到这小子会肆无忌惮到这种程度。他的心被戳痛了。为着与秋玲和淑贞的关系,他正在经受着心灵的磨难。这种磨难是痛苦至极且必须深为掩藏的。而这个狂妄的家伙,竟然……他仿佛突然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和机会,几天来郁积中的一切愤懑、忧郁、烦恼,一齐变作了一股沸腾的岩浆,就要喷发而出!

发终于没有发生。迎着程越、老等人紧张忧虑的目光,岳鹏程突然发出一阵朗笑,并且像喝了蜜糖似的回到沙发上。

“你们不要难为这位小同志嘛!我倒觉得这位小同志挺信任我。本来个人私生活是受法律保护的,我完全可以到法院诉你个诽谤罪。不过,既然你这么信任我,大家也都这么信任我,我也不妨讲几句。”岳鹏程极力显出宽厚、豁达的神态,“第一,说我如何如何的谣言,你们听到多少我不清楚,单是我听到的,说我犯了强罪被逮起来或者被毙的,不下十几次。但我岳鹏程还是岳鹏程,还在大桑园轰轰烈烈干事业。这不知能不能说明一点问题?”

“我看很能说明问题!”老接口发挥道,“有些人从来就是靠这种谣言,打击改革者的!”

程越:“可悲的是这种卑鄙手法,总能发挥作用!”

岳鹏程得到了支持和同情,气度从容地呷了几口茶,这才又遭:

“第二,既然问题提出来了,今天我也想斗胆问你这位诗人一句:就算我私生活方面有点不大不小的事儿,只要我没触犯法律又怎么样?两个人,一个规规矩矩,但真本事没有一点;一个可能枝枝权权上有些病,但事业干得红红火火。按你的意见,众应该拥护哪一个?哪一个对改革和社会进步有好处?……”

“岳书记,你的电话。”小白鸽在门口出现,打断了岳鹏程的宏论。

岳鹏程走到墙角几案前拿起话筒。打电话来的是齐修良,他询问晚饭前岳鹏程找他为的什么事儿。

“我想问问,月牙岛那边是怎么安排的?”

“我让人传话,说你最近要去广东谈一笔大买卖。估计明天,那边就能听到。”

事情经常是这样:大的决策岳鹏程作出之后,细节交由齐修良等人去处理。而齐修良大多时候总能使岳鹏程满意,这也是他所以能够一直得到岳鹏程信任的原因之一。

“好。”岳鹏程应着又随口问过一句,“下班前,你到哪儿去啦?”

“那天下雨,旋风把几户房子刮坏了,我去看了看。”

“旋风把房子刮坏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是中午才听灯具厂于小银说的。”

“几户?”

“三户揭了顶,另外一户,倒了半边墙。”

“人是怎么安排的?”

“暂时住在别人家里,准备这两天派人抓紧修一修。”

“四户都是哪个单位的?”

“木器厂一户,大修厂一户,商场一户,农场一户。”

“四个单位的干部采取了哪些措施?”

“就是饭前一起去研究了研究。……”

拉个巴子!王八蛋!这是些么狗屁厂长经理!”岳鹏程勃然怒起。多日闷在心里的愤懑和先一会儿被强制压抑的烈火,一齐喷发出来。“自己单位的职工房子揭了顶,住都没了地方,他们的官当得倒挺安稳!你传我的话:第一条,四个单位的厂长经理立刻把各自的职工领到自己家里去住,没有地方,让老婆孩子睡地铺也得接!第二条,通知建筑公司,今天晚上把四户刮坏的房子修好,保证明天早晨住人!第三条,四个单位的正副厂长经理今晚都要到场,明天写出检查听候处理!”

“明白了书记。……”

“你别急,还有一条,你让财务支八千块钱,作为紧急救济款,每户两千,你代表总公司亲自送到各户。”

“好,我马上去办!”

电话机扣死了。岳鹏程怒形于,想骂又忍住了。他上了趟厕所,回来又变得谈笑风生了。

“关于私生活方面的问题,还需要再讲几句不要?其他还有需要我回答的问题没有?”

猴子诗人没有再提什么。老、程越他们也没有再提什么。但一个问题却在除了岳鹏程之外的所有人的脑际索回。那就是方才岳鹏程四条指示中,关于今晚要把四户被旋风揭了顶和刮倒墙壁的房子修好,保证明天早晨住人的问题。

现在是十点零五分,离明天早晨不过七八个小时的时间了。

早晨降临大桑园。最初的曦光是从远处的李龙顶那边漫过,爬上远东宾馆的古式亭阁和村后的老白果树梢头的。渐渐地出现了雾,淡蓝的、不带炊烟味的雾。

曦光和晨雾散散漫漫地在街上、河边、公园和人们的院子里游逛,越来越明亮,越来越疏淡,越来越融为一体。秋天,太脚步蹒跚。天大亮,马雅河的尽头,海湾的尽头那边,还只是一片红蓝宝石般的瑰丽。

六点刚过,作家采访一行七人,出现在村头孤立突出的四户人家的房子前。

旧有的海草屋顶换上一片新瓦。快速凝固快速施工的科学方法显示了威力,倒塌的墙壁修整一新。从外观看,这与刚刚竣工的一排新合并无多少区别。脚手架正在拆除,几千瓦的碘钨灯正在被从悬吊的空中落下。齐修良和眼珠熬得红红的四个单位的厂长经理们,正在挨门逐户搜查潜伏的敌人似地进行着最后的检查和验收。

作家采访进到屋里。屋里墙壁雪白,地面平整。如果不是小院里生长着秋芸豆秋黄瓜,磨光的水池和水池旁堆放着若干被清理和存放的旧物品,凭谁也难以相信,就在八个小时以前,这里曾是因暴风雨的袭击而遭受过严重毁坏的地方。

“了不起!了不起!”作家们一片惊叹。

这的确是难以想象的事!八个小时前,包括程越在的所有人,都把岳鹏程的指令当作神话,当作一种在外人面前故作其态的夸耀和张扬。

车声,人声。四户在厂长经理们家中度过一夜的职工被送了回来。他们站到自家门口和院里时,也不禁瞠目四顾。还是孩子们的欢呼,唤醒了大人们的笑脸和泪眼。

“哎呀我的老天爷呀!……”一个老太太忽然哭着坐到门外的石阶上。老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上前扶住。

“大,你这是怎么啦?”

“高兴……高兴啊!

,快进屋吧。这是人家市里来的领导。你也不怕人家笑话!”四十多岁的当家人走过来说。

老太太却上前抓住老和程越的手:

“你们是市里来的领导?你们说说,俺那书记是不是个大青天?房子刮坏三天,我光是愁得哭。这一宿功夫就成这样啦!俺们摊上个大青天哪!你们可得好生犒赏犒赏他呀!我这老太婆就是愁得慌,要是哪天俺那书记殁了,你说俺这几千口子老百姓可怎么过呀!呜……”

仿佛岳鹏程真的殁了似的,老太太又哭起来。

“丽子,快搀着你婆,家去。”当家人吩咐着,道:“不瞒你们市里领导说,俺们大桑园众上服邓平,下边就服俺岳书记。……”

门外扛进一个铺盖卷,当家人接住,抱进屋里去了。

作家采访来到院外的小街上。

“一个干部能当到这种份上,真是不容易!”戏剧家发表着感慨。

“要是各行各业的领导都有这种劲头,咱们国家的现代化就快啦!”老甚至想,回去后把手头正写着的长篇小说放一放,以这件事为素材先写一个中篇出来。

“不容易我承认。可也不能成了大青天,搞个人崇拜呀!”猴子说。他对老太太和当家人的话很不以为然。

“那是人家众的心情!你要是能让众也称你个大青天,我先给你歌歌功颂颂德!”这次轮到程越说话了。

“你给我权!给我权,我要是比他岳鹏程干得差,我就……”

“还是得了吧!就凭你那两面人和伶牙利齿?”

“行行,我服了你了还不行,我的大主任。”

“你服我什么?你得服人家这种神!”

“哎!……”

街的另一边,银灰的小皇冠疾驰而来。岳鹏程下车,齐修良连忙迎上向他低声汇报着,陪他来到房前。他未及察看,就被四户众欢围住了。

“谢谢你呀,书记!”

“多亏了你书记呀!”

“书记,到俺家喝口水吧!”

…………

七嘴八舌,老少爷们一片感激涕零。

“你们感谢我么个呀!”岳鹏程郑重地说,“你们遭了灾,我知道得晚、处理得晚,你们应该骂我才对。”

一句话说得四户人家心里煮了沸汤。

“书记,我们保准好好干,对得起你!”

“书记,你可千万保养好,可别累坏了呀!”

“书记,俺老百姓可就指望你啦!”

…………

对这些滚烫滚热的话,岳鹏程似乎并不感兴趣,说:“大伙先安顿安顿吧!还有么困难尽管提,我尽量办!”

四户人家刚散,四个单位的正副厂长经理,一溜串儿低着脑袋来到面前。他们头上、衣服上沾满灰泥土粒,疲惫不堪却站得笔挺溜直,眼珠儿带着几分呆滞地斜视着街面,等待着一场无可避免的雷霆和厄运的降临。

岳鹏程正眼不瞅,问齐修良:“于小银来了吗?”

“来了。”齐修良从人后面,拽着领过一个二十一二岁的青年。不知是被找来得过于匆促,还是过于紧张,青年耷拉着头,一双脚不停地交叉着。

“你就是于小银?”

“嗯。”

“房子刮坏,是你报告的?”

“是……不,我是说着玩的。真的!……”

“你到厂几年了?”

“三年。

“现在是几级工?”

“二级。

岳鹏程嘴唇只一动,对齐修良说:

“通知灯具厂,于小银从今天起定为四级工。另外,颁发两千块钱奖金,通报全公司表彰学!”

于小银蓦地抬起头,上下眼皮鸡啄米似地眨巴着。

“这是书记对你的表扬,还不快谢谢书记!”齐修良读了于小银一把。

“书记万岁!”于小银突然一个高儿蹦起,野驴撒欢般地跑去。跑去好远,又一扬手送过一声呼叫:

“书记万万岁!”

四个单位的厂长经理,越发感到了末日的来临。岳鹏程的奖惩制度,是盖着总支和总公司的大印下发到各单位,并且向全体职工公布多次的。但他兴之所至、怒之所生,随时都可以用口头的法律加以修正或发挥。一个职工迟到三分钟被他发现,张口罚款三百元。一个干部让木器厂的师傅帮助做了一个茶几,茶几当场被劈烂,干部当场被撤职,那位木工因为用了公家的铝和刨子,当场被宣布罚交折旧费一千五百元。大桑园的真正法律是在岳鹏程嘴唇上。这些厂长经理们是再清楚不过的。

重奖必有重罚。报了一句信几赏金两千、提升两级,他们这些失职的“父母官”……

“你们几位老爷干了一夜,受了点教育没有哇?”岳鹏程和眉善目打量着众人。

没人回答。这种时候,你把心中的懊侮刻上石碑、铸作铜字,也没有丝毫意义了。

岳鹏程也不追,在众人面前走动了几步,忽然说:“你们累了一夜,我也不批评你们了。不过你们得记住,哪个在大桑园耍官僚、不管老百姓死活,我岳鹏程就是他的第一个克星!就这样吧,今天放你们一天假,各人回去洗洗澡睡一觉,准备到大会上作检查。”

厂长经理们象报信的青年一样,一齐愕然地偏起脑壳,神经质似地把眼皮紧张地开启和关闭着。

难以置信!这真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

其实,岳鹏程的治人之道并非只有一个“威”字。恩威并用,以威为主而已。

“恩”也是时常布施的。果园没承包时,两个青工晚上偷苹果被他捉到了。他两个耳光子过去,把偷的几个苹果摔得稀烂,说:“真他没出息!你们这一辈子没吃过苹果是不是?去,找果业队长,就说我批的,每人抬一筐回去!”第二天,两个青工大气不敢出,果业队长还真派人把苹果送到门上。手下的干部职工有谁在外边闯下祸或惹了麻烦,只要你求到岳鹏程名下,只要有可能,无论原先你与他关系是否亲密(仇人自是除外),他都会挺身而出,把事情朝自己身上一兜一揽,把你保下来。一个厂长去福建贩了几百只手表,公安局准备逮人。他找去把口一拍:

“能判几年?判了还不得给他饭吃?不是净给你们添麻烦?交给我得啦,我保准不比你们管教得差!”凭他的情面和几句话,公安局真的偃旗息鼓了。“别看书记平时凶,紧要时刻可仗义!”凭着这,有时他尥蹶子又打又骂,许多人也并不记恨他。

厂长经理们得到大赦,感恩戴德地散去了。

岳鹏程好像这才发现了作家采访

“昨天我们还不敢相信,刚才来看看,觉得岳书记这才是个真正于事业的大家气象!”老由衷地说。

岳鹏程只是笑笑:“哎呀席,难哪!咱是,你享受一点也罢,做点过头事也罢,九九归一,你不能叫老百姓骂祖宗哇。可有些人哪,你没有治!”

来到路口,老他们要告辞回去。岳鹏程坚持同众人一起散着步,到宾馆吃了早餐。

上午参观访问,由秋玲负责。程越被留下了,与岳鹏程躲进二号小会客室。服务员端上龙井,送上西沙旺的苹果、芦儿岗的在梨、大泽山的龙眼,以及新疆的葡萄干、芜湖的傻子瓜子。

“吃。”岳鹏程礼貌而热情地朝程越面前摆放着,说:“我让人捎过几次信去,你怎么也总不见面?”

“忙嘛,我刚接手那一大摊子。”

“柳秘书这次怎么不一起来?他怎么样?”

“他也是忙。我走时他还特意让我捎话给你,说谢谢你的邀请,谢谢你在我们结婚时花那么多钱。我们都觉得怪过意不去的。”

程越把腕上戴的那块瑞士郎琴镀金方亮小坤表亮了亮。去年结婚时,岳鹏程给她和柳边生每人送了一块进口高级金表。

“那算么个。结婚是人生大事,你们收下就算是瞧得起我。哎,柳秘书没说下一步怎么安排?”

“有过话,准备让他下去锻炼半年再上来。可能是当组织部长。”屋里只有两个人,程越还是朝门口囗了一眼,压低了音调。“鲁,现在对人权抓得可紧啦。该提的提,该调的调,该培养的培养。上边派了个正市级的副书记,才四十几岁,明摆着是来接班的。”

“鲁呢!彻底退?”

“那也不会。回省里他不愿意,可能到人大干几年主任。”

“鲁,人是好人,就是有时候愿和个稀泥。”

程越知道岳鹏程指的是黄公望当市政协副主席的事,说:“上面的事复杂得很,有时候不和点稀泥还不行哩!”

岳鹏程笑笑表示理解。又遭:“不管怎么说,将来还是在柳秘书和你这些人身上——夏市长、方市长怎么样?”

“夏年龄也到了,方很有可能接班。”

方是方荣祥,两年前当上的常务副市长。

“经委计委那帮人呢?”

“物资局商业局那帮人呢?”

“我们县这位祖,有没有可能上去?”

“祖和方的关系还是挺好?……”

岳鹏程一个一个问,程越尽自己所知一个一个答。这种对于上层人事变动及相互间关系的关注,是岳鹏程自那年吃了黄公望一门根,又喝了鲁光明一顿喜酒之后开始的。在资本主义社会,财产就是权势和地位,有时总统也得听由大财大资本家左右。在中国,财产无足轻重,而且任谁也不可能有多么大财产,权势和地位才是根本的。你要想干点事儿?你要不想挨闷棍?不了解上层动态,不抓住几个靠山,试试看!不仅上层,中层、下层,凡与自己有关或可能有关的人事、政治信息都不能放过。也不仅抓几个大靠山,中的、小的,现在的、将来的,都得尽可能考虑到,恰到好处地抓到手里来。这是一门玄妙的艺术,一种一本万利的投资。关键时刻关键人物的一句话,能使乾坤翻转、沧海变桑田。不信?嘿嘿,瞎眼骡子一个!

掉进马尿坑里淹死还以为喝啤酒呢!为此,岳鹏程曾经下功夫对干部队伍的状况,对各类干部的心态以及这种心态的变化,进行过细致研究。比如,年轻新上来的干部,生活上比较谨慎,工作上希望打开局面,对尊重并且支持其工作的人特别看重。

现职干了几年,有希望升迁的干部,生活上就松一些,工作上好大喜功,对经常给点甜头吃和能够为自己吹得响的人特别看重。现职干了几年或多年,没有希望升迁的干部则复杂得多。有的贪图财利追求享受,有的注重人缘八方交结,有的培植亲信安排后路。这些人同的特点是:生活上的口子开得比较宽,希望尽可能多干几年。因此,特别看重忠诚如一和能够办实事的干部,最忌恨的是那种漏子、揭疮疤、有可能争位子和开始露出不尊重或怠慢情绪的人。靠着这些研究成果,采取“各个击破”和“连环马”相结合的方略,岳鹏程在登海镇、蓬城县,在市里乃至省里、北京,扯起一张无形然而威力无比的网,使他真正达到了“乱云飞渡仍从容”

和“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境地。

程越的到来,为岳鹏程提供了一次极好的机会,不仅仅是加深相互间感情,更重要的是提供了攫取上层动态信息的极好机会。

直到问到没有什么值得再问时,程越才轮上开口的机会。

“你这一段日子过得怎么样?”

“怎么说呢,”岳鹏程向嘴里塞着葡萄干,“经济上想大上一上,眼下正在想办法。县镇新来的两个一把手,说冷不冷,说热也热不起来。”

他想起邢老来的那次座谈会上的情形,肚里又烧起一股火。但他还是问:

“听说省里最近要开两个农村方面的会,你听到些风声没有?”

程越想了想:“听柳边生说,邢老那次来,好象对你和你儿子的大小桑园,都很有兴趣。”

“他没向鲁夸我那儿子?”

“好像说过,挺欣赏——现在关系好些了吧?”

“不压到老子头上不死心。”岳鹏程叹口气,“晚啦,都是从小让我给惯的。

那小子从小就倔,出去打架不带怯的。哪回打完,人家领着孩子把状告到门上,我赔完礼道完歉总得问他:打赢了打输了?说输了,我说你他囗包一个,当不了踹他一脚。说赢了,我说行小子,总算没给你爸丢脸,以后出去不准打架,要打就得打赢了回来!”岳鹏程讲起儿子小时候的事,喜气不由跳上眉梢。

程越乐得前仰后合一阵畅笑。笑完说:“到底吧,矛盾归矛盾,总是父子感情嘛。”

岳鹏程却有道不尽的难言之苦,摇摇头说:“你不知道,那小子现在对我比仇人还仇。”

他想起早晨司机小谢告诉他的石硼丁儿被小桑园收留的事,牙根也似乎隐隐作痛。他不愿意把心中的隐痛暴露到程越面前,赶忙把话题转移到描绘他的海岛开发大业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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