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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零体温握手

发布时间:2022-11-14 18:3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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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军分区司令员齐竞举着望远镜,观察了交换人质的全过程,部队隐蔽在他身后的一片山林中,随时准备应对不测之变。

被俘人员出现在“中间地带”,六个女同志走在前面,最后是一副担架,四个人抬着,便是身受重伤的汪可逾了。已经是第五天,她仍然未能苏醒过来。汪参谋跳崖的地段比较陡峭,受伤严重。其余的人,顺着斜坡翻滚下来,便看见敌人已经端着等在那里。

女工作队员与“一号”首长相拥大哭不止,怎么劝解也都无用。不必去问,要成年未成年的学生娃娃,哪里承受得起人生中如此耻辱不堪的神重负。齐竞如同一位老父亲那样,拍拍她们每一个人的肩背,一再重复说:“我代表大家,欢迎你们归队!欢迎你们归队!”

晚上,地委机关的几个女同志受命来陪同被俘人员,害怕她们一时想不开,会采取什么极端行为。女人和女人凑到了一起,气氛就完全不同了。并没谁来追问她们,自己失去控制,主动哭诉起了怎样遭受强暴,自己怎样拼死反抗。

直到现在,汪可逾被俘的具体经过尚不清楚。人们只是猜度说,国民乡保队那些家伙坏透顶的了,还能饶得了她吗?又据说国军一位上校女军医一直在给她治疗,还有被俘的两个女同志陪着,给她收拾屎尿。也都是只言片语,前后矛盾,很难讲了!

军分区领导层统一了认识,对被俘人员免去“甄别”,不再进行政治审查,仍应视为革命战友。遭受污,不是她们的错误,作为阶级姐妹,她们应当得到同情与关心体贴。总还是有那么一些人,显示自己思想觉悟比谁都高,六亲不认,不肯轻易放过她们。见被俘女同志洗完了澡,便怪气地议论说:“洗了又洗,有什么用?凭你用完了几块肥皂,白洗!”

听到了这一类闲言碎语,她们又在大哭,不吃不喝。劝解的话也就是那一些,再讲也无益。齐竞忽然明白过来,她们很难自行走出痛苦的深渊,唯有送她们走上工作岗位,让她们感受到组织的真诚信任,找回了起码的自尊,才可能从心踏实下来。

司令员齐竞亲自向被俘人员宣布:“分区委决定,汪可逾同志伤重,暂时随分区机关行动,其余六位女同志仍然回八里畈区工作,一切照旧。新的八里畈区委班子已经组建完毕,你们几个收拾一下,随时准备出发,和全区人员一同发起第二次冲锋。”

由哭泣不止一变而为充满了幸福感的一片欢呼。新建八里畈区工作队的六名女队员打好了背包,等待上路,恨不能立即投入战斗。她们根本不会往另外一方面去想,假设故事结局恰是她们最最不可接受的——厄运再次降临,她们第二次被俘,又当如何呢?

孰料,过了不到两个月,她们又一次被俘了。

2

国军整编第五十二师当天在八里畈驻扎,乡保队人员用担架把汪可逾送到师部,要求给予协助救治。

南京国军联勤总部一位教授级的上校女军医,随五十二师来前线部队轮转巡诊。汪可逾有幸,正是这位外科专家为她做了全面检查——严重脑震荡,引起颅压增高昏迷不醒,断了四根肋骨,左小骨折,右肩绽开十几公分的一个裂口。当即实施了止血清创,注射了盘尼西林。由上校亲自做了左骨折复位,用夹板固定好了。

上校军医预定目标,不完成五千例手术不回南京,统算下来,这个女八路是她至今第九百九十九个手术的接受者。

忽然发现伤员睫一下下在闪动,仿佛轻轻推开两扇窗户,观望外界,一切那样陌生、那样模糊不清。手术医生穿的是白大褂,一头长发被白布帽严严包着,汪可逾无法认出国军上校,只道这是一位白衣天使,脸上露出了她标志的一笑。

头部受到猛烈撞击,一种是永久失忆,一种是暂时失忆。还有一种,失去了近年的记忆,孩提时代记得清清楚楚,或只是牢记着某个特定时间特定经历。汪参谋属于最末一种,她记忆的蒙太奇切回到了两个多月以前的黄河渡口,只听她断断续续说:“没有接到命令,是我……个人决定开船的,那么多人被……被淹死了,而我还活着。”

被俘的一个女同志上前安慰她说:“汪参谋,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不能讲是你的错。妇女和非战斗人员必须尽快送回北岸,你决定开船是对的!”

伤员只有短暂一刻苏醒,随即又昏迷了过去。从她梦呓般的一番话语,上校大致上弄明了黄河渡口那一桩令人惊心动魄的翻船事件。这个十八九岁漂漂亮亮的女参谋,给她留下了极深极深的印象。在她看来,假如有人告诉女参谋,只要你肯交出自己生命,便可以挽回“黄河桃花汛”的大灾大难,女孩子会送出一个甜蜜的微笑,而毅然赴死!

上校女军医轮转来到了第八十五军一一○师。该师于一九四八年冬初,在淮海战役前线宣告起义。部队刚刚拉过来,她便开始在解放军野战医院接受任务。至今,她已经累计为伤员做手术两千九百余例,其中国军和解放军官兵,两方面数字基本持平。

女军医一直惦念着她的第九百九十九例,她终于查访到了“齐旅”。所有她能接触到的人,同样回答她说,那个名叫汪可逾的女同志在大别山光荣牺牲了。怎么死的谁也说不出。她又找到旅长齐竞去问,首长不想与任何人谈及有关汪参谋的任何话题。她再三恳求,对方干脆回话说:“九旅压根儿就没有这个人!”

上校百思不得其解,恍惚间她意识到,这一种状况想必正是顺应了死者所愿。她静静地来了,又飘忽而去,不在这个世界留下痕迹,一丁点儿什么也不留下。

3

部队已经断绝了品供应,连红汞碘酒都很稀缺的了。要感谢那位上校女军医,留给汪可逾好些消炎,还有换的纱布条等等。当然,她不敢公然把物资助,是用一件破蓑衣包裹着偷偷放在她身边的。

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一个多月来总在频繁转移,汪可逾至今还是离不开担架,只是苦了抬担架的几个人。为了保证倾斜度不至于太大,以免将坐担架的人翻下深谷,他们需要完成一连串高难度动作。上坡,前面两个人须是四肢着地,尽可能降低高度。后面两个人则要将担架举过头顶,尽可能推升高度。下坡,则是前面两人高高举起,后面两人要蹲身下去,蜷着小走,或者干脆坐下来,屁股一点一点挪着往前去。更何况夜沉沉,雨淅淅沥沥下着。

为保证一线战斗力,齐竞下令调干部来组成担架队。还讲什么调!连他这个一把手也都算在了。齐竞不同于那些工农干部,担架一上肩,就歪歪扭扭很不在行的样子。加之天热烂裆,行动很有些不便,脚也扎破淤血了,每踏出一下都得咬定牙关,一步一个血印。

“我的腰要断了!”听到首长悄声在叫苦,卫员曹水儿连忙上前把担架接了过来,让他喘息一下。

齐竞一脚踩空,整个担架险些来了一个底朝天,弄不好会把伤员扔下山沟去的。他吓得一身冷汗,禁不住惊呼出声。汪可逾在夜暗里听出了,她撩开雨衣在大叫:“停下!停下!”只好找一块平地,把担架放了下来。

“汪参谋!怪我怪我,把你给吵醒了。”司令员抱歉说。

“‘一号’,我再也不坐担架了!让曹水儿给我弄一副拐,我自己能走。”

“你开什么玩笑,你这条不想要了?”

“宁可在地上爬,也决不让首长再来抬我!”

曹水儿说:“汪参谋!首长参加担架队,不是一天半天了,他不抬你,肯定还要去抬别人,不是一样的吗?”

4

汪参谋担负不了其他战地勤务,打草鞋她行。从“一号”到指挥部参谋卫人员,都由汪可逾包揽下来了。每人还可以富余两三双,串在皮带上,跑着跑着草鞋烂了,随手换一双新的。

汪可逾摆开摊子在打草鞋。“一号”来了,也在腰间系起一条麻绳,坐下来一起打草鞋。

“首长找我有什么事吗?”汪可逾颇有些敏感。

“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养伤,有什么事儿也找不到你头上。”

“不!好久了,‘一号’像是有话要和我讲。凭我的直感,应该和我们几个女同志被俘的事情有关,是吗?”

齐竞原本是想坐下来,天南地北兜圈子,慢慢寻找一个合适的插口,很自然地进入他难以启齿的这一个最尖锐不过的话题。不想先被汪可逾把话挑明了。他以随随便便的口吻说:“好!既然这样,我们就聊聊,有话讲开了才好。”

“领导上讲了,对被俘人员不做政治审查,是这样的吗?”

“谈不上什么政治审查。刚刚入伍的小女孩子,什么都不懂。就是有泄密行为,也泄不到哪里去。此外,那就是涉及遭受强暴的事情了。这一方面的情况,个人都有了一个负责任的交代,不必再徒劳无益难为她们。”

“被俘以前,我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始终没有苏醒。和她们几个一样,向组织上做出一个负责任的交代,我做不到。”

“当然当然!小汪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几个女同志遭到强暴,完全是她们主动讲出口的,没有谁追问过一句话。”

齐竞用语尽可能含糊不清,汪参谋已经清醒地意识到,对方并不是站在“一号”首长的地位,和一名下级干部谈话。而是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与她建立了某种关系的男人,在对女的一方进行至关重要的审查与鉴定。她十分平静地说:“看来领导上有意给我一个申述的机会,不!我不需要为自己做什么澄清与表白。既是不省人事,也就被剥夺了发言权,我不能单凭一张口,否认客观事实。无论最终对我做出怎样的处置,我都不会提出异议,我没有任何依据,我什么话也说不出。”

“什么处置不处置,不存在这个问题。小汪!我借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一块璞玉,仅从表面纹路,观察不出一个所以然的。锯都锯开了,仍然闭着眼睛,说不晓得这石材的成如何,怕就说不通了。生理上的重大变化,自己了解最真实,怎么可以任凭别人胡乱加在你名下一笔糊涂账呢?”

听上去似乎是在为汪可逾辩护,实则咄咄人,是在诘问她追究她。汪参谋愤愤然急欲离去,刚要翻身起来,趔趔趄趄,才知道自己的一条无法支撑身体,齐竞急忙扶住了她。

“小汪!小汪!”

汪可逾极力克制着,没有哭出声,擦抹着眼泪说:“首长!你这一番言辞,如果是别人转达给我,无论如何我也不相信是你讲的。谁都有可能,你却不可能讲出口的。可是,让我说什么好呢?我很懊悔,如果今天我不在这里打草鞋,你也就找不到这个空闲时间,跟我讲起这些。”

齐竞连忙解释说:“我自己也不理解,一旦接受了某种陈旧观念,要从意识中去除很难。总还是认为,所谓‘初夜落红’,是最洁净最珍贵最神圣的一种纪念物。我设想,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应该用一整包棉保存下来,装在一个铁匣子里……”

汪可逾愤怒已极,两手紧紧捂住了耳朵,口中不停地发出:“哎呀!哎呀!哎呀!”一连串难以入耳的惊愕之声。

“对不起!请汪参谋原谅!我本想做一点说明,语言上反而来得更加污浊不堪,让你无法忍受。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不彻底自我暴露不肯罢休。”

“不!我的履历表上增添了最污浊的一页,不能指望别人使用优美的诗行和我谈话。不过我要请问,是谁赋予你这样的特权?凭什么我应该被你所笼罩?凭什么我只能受你的摆布?凭什么我必然要为你占领?而且还要预先签立城下之盟,保证自己白璧无瑕?”

“当然,你需要把话讲得恶狠狠的,否则不足以表明你蒙受了不公正待遇。请站在我的位置想想,关联到一个男人,无异给他留下了一个永久不愈的疮疤,他只能从绝望走向绝望。”

“我懂了,我懂了!面对现实,你不得不默认下来。只不过还存在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侥幸心理,只要我肯赌咒发誓,保证自己清白,便可以彻底抚平你的永久疮疤。对你首长不起!如果我受到侵犯,因为失去知觉,不可能做出哪怕是一点点微弱的反抗。此外还能证明什么?”

齐竞待要发作又未发作,埋头在自己膝盖上,不再作声。

汪可逾也把身体偏向一边,不愿再多讲一句话。

还是汪参谋打破了僵持局面,无限感叹地说:“首长从不屑于担任副职,在你个人的成长发展进程中,总是能够挥洒自如占据上风,成果拿不到手,决不停止你的攻势。你亲自指挥过多少漂亮仗,总是能够压倒一切敌人,不被敌人所压倒。可是在八里畈区,你只能是一败涂地,万劫不复。”

齐竞两手颤抖着,用烂糟糟的烟叶末和一块草纸,卷了一支“香”烟,一口接一口猛吸。平时当着汪可逾的面,他总是忍着,从不会点起这种令人窒息的卷烟。

“我有一句话要问首长,请坦白回答我。”

“你讲!”

“实际上你心想的是,从八里畈交换回来的这个汪可逾,要么是一个完好的女人,要么干脆就是一具女。是这样的吗?”看见对方欲随口作答,汪可逾伸出一只手掌堵在他口边,“不忙讲话,请你望着我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不要回避我的目光!”

两人彼此相视,如霹雳闪电一般撞击出了耀眼的光亮。并没有相持多一会儿,分区司令员齐竞双目低垂下来,全线溃败。他沉重地点点头,不得不承认了下来。

“齐竞!我从心看不起你!”

这是汪可逾对“一号”首长所能讲出的最为严厉的一句话了。她不曾学会恶语相对,唾骂对方一番,也不可能使用什么更为决绝的言辞了。够了!足以等同国与国之间一份正式的断交照会。

齐竞原本一直抬不起头来,既然女方把话讲到了这个份上,反而让他心生了一线解脱感。他有意夸张地苦笑一声,表明对方的决绝并不让他感到意外。也好,自此两无牵涉!他站起身欲扬长而去,却又将右手伸给汪可逾:“你不乐意,就不必迁就我。”

汪可逾并未抬起头,只是默然地伸出了右手。

并无道别的言语,彼此感受到对方手心传递过来的,纯属零度以下体温。各自心里明白,这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次握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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