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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 3

发布时间:2022-11-13 15: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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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努力地接近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实现着那个梦想。他好像丝毫也不知道自己眼下的状况,不懂得自己正处于风烛残年,直到不得不坐上轮椅的时候,还在嫉恨,在争风头,在撒谎。这个人与我的父亲是老熟人了,我们一家找了他三十年,在最困难的时候我们曾经像盼望上帝一样渴念他的出现,为蒙冤的父亲说上一句话。没有,他像石块入海一样待在他的地方,无声无息。后来,直到很久之后,他突然到那个海滨城市里来了。母亲激动起来,跑到父亲床前——这时他已经不能动了,眼睛都懒得睁一下,只是听了母亲的话才挥了挥手,简单而且坚决地阻止了母亲。他不让她去乞求那个人。

如今我知道必须违背父亲的意愿了。我觉得一个家族的荣誉、必将推卸的屈辱,这一切都应该超越某些个体的利益。我遵从的只是一个更崇高的目标。所以我去找了那个人,在他狂妄可厌的、含混的嚷叫声中,在他终日蜷曲的生活所散发出的馊气旁,也多少能够忍耐。我只要他吐露一句真话,轻轻的一句,就可以抹去我们额头上的污迹。没有,他在落日余晖中闭着眼睛,蜷伏在轮椅上睡了,腮上挂着蛮横和满足的微笑。他的侍者——那个鼻梁尖尖的外甥女走过来,娇嗔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地推走了舅父。

我不知自己会坚持多久。我已经相当疲惫了。他的那对包裹在皱纹中的小眼睛当年是怎样感动了父亲,我真好奇。今天这双眼睛是对一个生气勃勃的年轻人的嫉恨和嘲弄。我不知他对那个比我更年轻的外甥女是怎样一副心情。那个小家伙无忧无愁,举手投足都透着浅薄气,一对小小的房像木头刻成的一样尖硬。我不喜欢她。很不喜欢。

面对着一个我绝对需要又似乎是绝对无望的老人,愤恨和焦躁谁能体味呢?我的勇气差不多用完了,剩下的一点还要用来对付失恋。我不想求任何人了,也不想恨任何人了,我太累了,我这会儿只想了——我相信我们一家人那时的状态也是这样。越多的人越好,各种类型的,让簇拥或用去簇拥都行……生活啊,给我们一个机会吧。

而我心里明白,在各种类型的中,我这时最需要的还是异,并且不需要那么多,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人的

从勘察工地上归来后,我第一个就想见到苏圆。可是当我与她在楼道上寒暄之后,背过身那一瞬就明白了,我那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多么不切合实际。我回到自己的小宿舍,接上就琢磨怎样搬动更沉重的一块石头,就是到那个不受人尊敬的老家伙那儿再走一趟。我想象着一些细节,比如是否买一点蜜枣带上,或者买几块冰砖。他那个平庸的外甥女不停地吃冰糕之类,老家伙则喜欢甜食。

如果不是第二天下午在打字室里遇上那一幕,我那种徒劳的、折伤自尊的奔波还不知要维持多久呢。我去取一份材料:这是朱亚嘱我校对的一部分报告草稿,刚进门就看到了一个尖鼻梁姑的侧影,她正和打字员讲什么,嘁嘁喳喳。打字员瞥瞥刚进来的人,仍热衷于闲谈。我不得不打断了她们,因为她们在谈“活儿”的几种新式样之类。尖鼻梁一转身让我吓了一跳:她就是老家伙身边那个外甥女……她像不认识我似的,哼了一声,去拎桌上那个又致又俗气的小皮包。

我有好长时间不知所措。我马上想到了这之后她们会议论我的全部努力,而这之前所有努力全是秘密的……我担心这样一来关于我们家的情况会散布到我工作的这个地方。这正是我所禁忌的。一种奇怪的联结和渗透就在身边,近得不可思议又令人颓丧。今天我真的寸步难移了。我当场决定:再也不去找那个老家伙了;也许类似的努力要从头权衡了。

这个夜晚我好好地想了想父亲卧床后的挥手拒绝。当时他的拒绝曾使我感到了一种绝望,并因此恨着他的残忍。只有在这个夜晚,在一场场徒劳的奔忙之后,我才不得不重新去理解自己的父亲,他全部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些细节……我太年轻了,太简单了。

我不明白那个蜷伏在轮椅上的人——一个即将告别人世的、建立了丰功伟绩的人,为什么会在具体的事物上表现出那样的冷酷和无情?真荒谬。这种巨大的矛盾我今生都难以理解。他亲手平息了那么多的残暴,却又不停地制造出新的残暴。他身上已经是功过纠缠、善恶生。他不勇敢吗?他曾经九死一生,身上疤痕累累;可是他卑小胆怯到不敢面对一个真实……

苏圆似乎对我们的平原之行深感兴趣,只要一谈起来,就问得非常细,还不时地插上一声诱人的脆笑。这是处女之声,我以前也听过。那些不洁净不纯粹的女人笑起来有一种成熟的、稍稍经过了掩饰的沙哑。而她呢,是泉水奔流般的爽亮。我试图将话题绕开一点儿,可她又总是绕回来。

“朱副所长对那个地方满意吗?”

我弄不明白她是指对勘察结果、对未来的新工业区选址满意,还是对那个地方的自然风光及其他满意。我理解为后者,就说:“他很喜欢那个地方,有时真是被那里的风光迷住了。大海边上空气也好,尽管林子不多了,不过总还是比城里绿化得好,那个海边小城既有悠久的历史,又朴实……”

苏圆扭动了一下。她不安时就这样,不过这样一来就更显得吸引人。我实在无法忽视她的美……她显然懂得这一点,而且坦然自若。她像个搞过二百次恋的老手一样,一直用含蓄平静的微笑迎着你,永不疲倦。她打断我的话:

“朱副所长以前多次在那儿考察过,熟悉情况,要不怎么裴所长会派他去呢。当然所长更忙,身体又不好。昨天省长找了他两次……”

我想也许是他找了省长两次吧。裴所长把大量时间花费在对上汇报上,所里人人都知道他这一手。不过在吐血的朱亚面前,有人竟好意思说另一个人身体不好。一个美丽的女人不该露出贱相。“很可惜……”我说。

“什么可惜?”

我摇头:“对不起。我在想这次勘察刚搞了一半,朱副所长能不能坚持下来……”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他就是现在休息了,也有人能顶上……他这人很倔,在不值得的事儿上也会撞到底……”

苏圆手插在牛仔的口袋里。她的真长。这个长小坏蛋的话让我烦了。我总是烦得不合时宜,烦在人生的岔道上。又快到春天了,那时浓浓的丁香花的气息会笼罩整个科研办公大楼。丁香花是一种奇怪的花,它是帮助女人击败男人、让其在醺醉中做出一系列错误决定的花。我那么喜丁香,可是理智却让我回避它。每个春天浓烈的丁香气味都让我冲动,让我不停地写出一首又一首歌。“你如果在春天跟我们跑一趟就好了……”我不知怎么代表勘探队发出了邀请。我想起了黄湘邀请那个杂烂小报记者的情形。原来男人都差不多。

苏圆真的高兴了。“啊啊,那也得所长同意啊,我一离开他就……”

她可能说的是“他就找”。我进一步吸引她:“那里的春天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不要说河和海的颜了,单说满海滩的槐花吧——我敢说你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那么密的一片,毫不夸张,就是花的海洋。到处都是它的清香味儿,浓浓的,你看了一生都不会忘掉……”

苏圆兴奋得把两臂举起,在头顶绞拧着。她伸展着修长的身子。这要命的身体已经非常完美了,她还不放过一切机会来促进自己。我不知道她将来要对自己怎么办。过分完美的东西肯定也会让人作难的。

朱亚的病仍然没有好转。他是在治病间隙中与我一起整理报告材料的。我想他这一段抓紧治疗,肯定是想在春天重新走出去。由于我们的频繁接触,黄湘有些不高兴。他有一次对我说:“你成副领队了。”我的心跳了一下,我不敢让人这样认为。可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他。黄湘想把气氛缓解一下,笑笑说:“老朱这人想来个最后一搏了,等着瞧吧。你还太年轻。”

我一句也听不明白。

“他想让平原上那个大开发流产,太不自量力了。说句老实话,这样的事情省里的哪一个头头都做不了主,别说朱……”

黄湘哑哑地笑。这种笑是典型的反派人物的一种笑法。我忍不住说了句:“那就让科学做主吧。这么大的事儿,关系到千千万万人的命运,不能由哪个人的好恶、主观意志来决定。”

我这样说时,仍不敢肯定他的“最后一搏”是指阻止这个开发项目还是另有他指。这其中的奥妙太多了,我毕竟来这个所不久。一个单位好比一个湖,下面的漩涡太多。

黄湘再没有纠缠这个问题,突然问了句:“听说你在看陶的书?”

“陶”是指过世的陶明教授。老教授是前任所长,去世已多年,生前生后都在学术界享有盛誉。他的书是某一方面的代表著作之一,我在学校就读,现在不过是在朱亚的辅导下细细研修一下,这有什么?我唔了一声。

“那是老朱手里的一把钝器,用它打人。裴所长头上挨了好几家伙……我们可得躲着你了,小伙子!”

黄湘说话惯于夸张。不过这一回太过分了。他说完就走开了,我差一点追上他。打一仗才解恨。全部的血都涌到了头上,我不知该干点什么,定定地站了好久。

好多天我都不能安宁,朱亚觉得反常,就问怎么了。我没说什么。我真怕他知道了生气。来这个所不久我就知道所长与副所长之间有严重的摩擦,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终于弄清楚了一点,无非是老所长去世前后面临着新所长的人选,裴与朱之间有竞争,裴胜朱败,屈就于副手位置等等。不过我与朱亚在一起时,他从未言及,我也绝不会问这一类事情。这是世界上最让人烦腻的东西。我仅仅是从其他人嘴里的只言片语中明白了:当年的朱亚是老所长陶明最得力的助手,著作也多;而裴济只有几本通俗普及读物。但据说他的行政管理能力强,所以也就当了所长。

黄湘与我有了那场不愉快的谈话之后,我自然而然地更为注意了一下裴、朱的关系。这使我进一步了解到,在陶教授去世后的长时间里,所长这个位置一直空着。陶教授长期在农场忍受折磨,死得很惨,对于他的死裴济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朱亚与自己的导师陶明有父子般的深情,他曾抱着死去的导师哭晕了过去。关于新所长的通俗读物,长时间以来就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

2

春天来到之前的这一段时间,是我多年来少有的一些不安甚至是痛苦的日子。首先是苏圆对我的拜访——以前她从来没有到过我的单身宿舍——她与我的长时间交谈不但不能使我最终愉快起来,相反让我兴奋中夹杂着极度的懊丧。我心中充满了矛盾。我察觉到她也处于矛盾之中。她那红润的双唇微微张开,让我看到了洁白的、小小的牙齿。她从来也没有被吻过吗?她那对明过人的、鹿一般的眼睛让人心里发烫,又让人有些惧怕。她的谈话有一半容是关于我们勘察队的,而且常常要涉及到朱亚。她对副所长过分感兴趣,就不由得让我有些觉。无论如何,她也没有办法掩藏自己的倾向,她有意无意地维护着裴济所长!近来这个话题总是使我冲动。我也许要永远为这种冲动感到疚和后悔。我有一次脱口而出:

“裴所长不过是写了两本通俗读物,唬唬你这样的小孩子还可以。再说就是这样的货,他自己亲手写了多少还是个问题呢……”

苏圆立刻问我:“你从哪里听说的?朱亚告诉你的?”

我马上否认:“所里背后谁不议论?朱亚就从来没有提过这一段儿!”

接上谁也不吱声了。她很轻松地把我桌上的书搬来搬去。我看见她的脯在急剧起伏。她问我什么时候再走?我说当然是春天了,春天化冻了,勘察队才能展开工作。还邀请我吗?我迟疑着。我突然明白自己没有这个权力。

她走近了。当时我坐在小床边上。我把视线转开。我的心咚咚跳。她的手放在了我的头发上。那是非常乱非常乱、极少梳理的头发,也许还有点脏。它们都不太驯顺,硬倔倔的,因此梳理也没有用。任何一个婚前男都有这样的头发,它们真是浓密而倔犟。缺少异友谊的男就尤其有这样的头发。但是我似乎被告知:女很喜欢这样的头发;如果是个活泼的女,那么她就更加喜欢。

她的手在我头顶停留了有十几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为什么要这样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她在等待什么?我在心里说:天哪,你就让我这样感激着你期待着你;我因为激动,因为对一种奇怪的情绪难以抑制而一动也不敢动了……真让人想不到,她在关键时刻会是这么羞涩的女孩。她只是那么放着,像在考虑什么……

考虑结束了。这只手活动起来,先是插入发中,然后细细地移动。而这时她的脯正好对在我的脸前,离我的眼睛只有几公分远。我站了起来,嘴唇在急切地寻找……丁香花浓烈的气味把我们围拢。我仍在急切地寻找。

她躲过了我。

她摇摇头,只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苏圆!”

她还是走开了。

我站在窗前看着。啊,她的身材可真美。她的头发在光下闪着光泽。她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我闭上了眼睛。这一瞬间我脑际突然闪过了一道海岸,想到了父亲。

……耳畔响起了哗哗啦啦的水声,还有人的喧闹、拉鱼的号子声……我记起那时正伏在沙滩上看网绠上蠕动的人。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我一转脸看见了一只刚长成的小兔子,它在奔跑——可能是被号子声惊吓的,它慌慌地跑。我第一个跳起来去追它。它跑得越发快了,我与它只相差十来米的距离,而且很难再缩短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锃亮的眼睛、栗,两只耳朵在活动。它茸茸的身子多么可。它恐惧地逃。我穷追不舍。也许是它被追慌了,竟向着大海跑去。这样就离拉鱼的人近了。在离水边二十几米远时,它终于耗失了力气,越跑越慢,最后被我逮到了。它没有力气了,只是剧烈地喘息,我的手掌感到了它的心脏在咚咚狂跳,像要跳出体外。一孩子欢呼着跑过来,我一抬头看到了从网绠那儿射过来一道目光……父亲正盯着我。我小心翼翼地护着它,躲开了围拢来的伙伴,把它放到了一片灌木丛中。

……

苏圆一连好多天没有来。我想念着那个时刻,还想念着另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放弃最后的努力——再去那个坐轮椅的家伙身边一次?我深知他来日无多,这对于他和我、我们的家族,都是最后的一个机会了。好像有什么在考验我,考验我的韧和承受力。我最担心的是这个春天随队下去之后,再也没有机会与那个顽固的老人对话了。也许在最后的时刻他会良心发现。我想该全面地讲述了,对他讲述这几十年里我的父亲、我的全家受了哪些折磨,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想让他动动恻隐之心。但我还是没有把握,不知在真的面对着这样一个人时还有没有勇气讲出那一切。多少年来,我一直回避着那个话题。

这些历史的石块太沉了,我宁可让它待在原地:心的深处。

这些折磨、犹豫,使我彻夜难眠。而且我即将面临着一个沉重的春天,这个春天我们将投入命运之战……我越来越明白自己还有朱亚一些人在做什么。我们的单薄的肩头要承担起没法想象的沉重。我们在保护一片平原、一片土地,它是我的母亲、好多好多人的母亲……这个担子怎么落在了我的身上?也许冥冥中有谁选中了我。我好像听到了那场决定命运的对话:

“让他去吧——就是他了。”

“他太年轻了。”

“可是他知道那是片什么平原。就是他了。”

我就这样被推到了前沿。我真不幸;不,我真幸福。可是我现在开始紧张了,手心里全是汗水。

春天在近。往常,每个春天即将来临时都让我兴奋。眼看着一个世界在焕发生机,谁也不能不为之动容。我对于自然界的任何一点微小的改变都有敏感的反应,总是能够不失时机地迎接初春的第一缕光。看着开始出动的一只小小的灰甲虫,我会长久地用目光追随它,预想着它将怎样翻过前边那个小土坝。当糙叶树悄悄地展开了茸茸的小叶片时,我紧缩了一个冬天的心也渐渐得到了舒展。快了,柳树快要泛出淡青,那种羞涩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小柳莺又要跃动起来……我们的这个研究所也会飞起一两只小柳莺,它们有黑绿的羽缘,有坚硬小巧的喙,有秀美圆润的小额头。谁也逮不住它们。它们在窄小的空隙里飞动自如。它们在一个个隔开的空间里无声地穿梭移动,遇到人立刻销声匿迹。那只最丰满的大柳莺穿了牛仔,从一个枝桠蹦到另一个枝桠,要捉它除非有一整面捕鸟网。我对这个将要来临的春天有了难言的心绪。不是高兴,也不是沮丧,而是一种特殊的紧张和由此带来的某种兴奋。我预感到今后这样的春天会不断地经历,像以前那样的纯洁明净、使人焕发生气的春天一去不再回返了。

裴济所长又找我谈话。我仍然未能免除那丝紧张。平时不常见到他,他不知待在了哪儿。对他的神秘感无法消除,我相信不少人都会有类似的感受。这回我坐到大写字台旁的一把木椅上,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对闪着陶瓷光亮的眼睛。他慢声细语,像在抚慰谈论对象。我无法不感到某种温暖。

“……这次下去,要对朱副所长多照料一些,你年轻,他有病,老同志了。野外作业惯吗?”

惯。”

“那好的……这次勘察工作很重要,关系到国际信誉呢。这个开发项目在整个北方都是数一数二的。我们会尊重科学规律的。有人说我们这次只是提供个数据,实际上项目早就定了,很错误。有条件就上,没有也只得放弃,实事求是讲了多少年,难道还要怀疑这个吗?我们的结论只能在调查研究之后……”

我在这沉稳有力的语气中有些感动了。

结束谈话时他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了两本书,装帧得极漂亮,原来是他新近再版的地质学普及读物。很厚,有分量。他签了名,又写了一句话:实事求是。

我谢了所长。

我得想法把它们摆到那个小书架上。陶明教授的所有书我都有,它们有些旧,而且纸质、装订都不太好。这厚厚两册新书放在它们旁边,它们的打扮立刻显得有些寒酸。我不得不把新书挪开——但放到哪儿都显得太亮了,周围的书不是太旧,就是太粗糙……而且它的印数那么高,这也是极其反常的。我知道陶明教授遗下的两部书稿至今没能出版,主要障碍就是难找一个不怕赔钱的出版社。朱亚直到现在还在为导师的这个事奔跑。没有结果。朱亚自己的著作也印不出来,他后来干脆不存奢望了。

春天马上就要来了。怎么办呢?我们怎么办呢?

我脑子里一闪过“我们”这个词儿身上就战栗了一下,“我们”是指哪一些人?我代表了谁?谁又需要我去代表?或者我把自己自觉地归于了某一类人吗?都没有,我起码是没有明确地想过这些……我想,“我们”大概仍然是指我们这个家族……是的,就是它在压迫着我,让我感到了这个春天的可怕的沉重。我在选择和权衡,脚踏在一条线上。这个春天啊,快快过去吧,消逝吧,快些化为一瞬飞走吧。

3

在半岛那个城郊的基地上,朱亚的情绪明显高涨起来。这究竟是因为摆脱了机关上的沉闷空气,还是来到大自然中的缘故,谁也不知道。好像只有我知道有什么沉沉的东西正无形地围拢了他。他与所有人不同的是:不谈往事。他好像只对眼前正做的事情有无穷的兴趣。我从来没有问起他的过去,怕引起他的痛苦。过去,即往昔的回忆,对于不同的人分量是完全不同的。我过早地懂得了这一点,很不幸。

黄湘这一次也要住在这一排排简陋的平房中了,听说上次他领几个人驻扎在城里,被所长批了一通。他毫不掩饰地把怨恨发泄到朱亚身上,说:“如果他不回去汇报,谁又能在乎这种事呢!”他的理解非常特别,他认为谁在哪个基地是明摆着的,又不是秘密,问题是让领导“在乎”了。他认为只有朱亚具备这个能力。他分明是怀疑朱亚回去治病那一次把他告了。

朱亚听到类似的话很淡,只是吐出两个字:无聊。然后就着腰,兴奋地看着春天翻动碧波的海面,小声吟哦什么。他的稀疏的头发让人为之心寒。头顶前边差不多没了。脸不仅发青,现在还有些灰暗,已经毫无光泽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朱亚说了这么一句:“苏圆提出要到我们基地来玩。”

朱亚抬头看着我,停了一刻才回答说:“那好啊。她是随便说说吧。”

夜里我们聊天,因为黄湘又去城里办事了,我的屋子没人来扰。朱亚从怀中掏出一个照片,我看到了一位可的姑的肖像。她圆脸庞,微胖,几十年前的服装,发型也是那时的。她的唇角留着一丝顽皮的笑,鼻子翘得重了一些。眼睛真美。我说:“好!”

他告诉我这个姑当时只有十七岁。

我不问下去。他很高兴,所以他不紧不慢地说了:“是我在野外作业时认识的。她普通得像一棵草,像那里满山的铁线蕨。她说要跟上我,天南海北都行。她就是山脚下那个小村的姑,没读几天书,从小跟在身边种麦子、拔草、绣花。她用半夜工夫给我绣了一双鞋垫,上面是花鸟,谁舍得垫在脚下。后来我作业完了,回了城……”

他到处翻,原来找香烟。他从来没吸过。黄湘的屉里有,他燃了一枝,大吸一口又灭:“我在城里找了个机关女干部。她迫切地追求进步。人很正气,也很好。我们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她给我生了三个孩子,不过我病了。她觉得我所干的这一切,即我的事业,是不太值得重视的。我想让她重视一点点,只一点点就行,她就努力地重视。不过她从来没有重视过……”

我从未见过他的人和孩子。有人说他的家属不喜欢这个城市,就只得他自己来回跑了。现在他年纪大了,成了一头病骆驼。

“我后来才知道,不是她不好,是我没有选择自己的同类。这个照片上的姑和我是一类。可惜明白过来也晚了,晚了三十年。这姑的名字叫‘小水’。”

“小水!”

“对。你说小水多好。”他叹着,收起照片,蜷在小床上。

黄湘回城时我让他告诉苏圆:她不是要到基地来看看吗?欢迎,朱亚说的……他走后我才说不出的后悔——我真轻率。我不该让那样一个人捎口信。

一个星期之后黄湘回来了,离基地老远朱亚就看见了,说两个人拎着包,其中一个好像是女的。我听了心跳立刻加快了,可跑出一看凉了:那女的绝不是苏圆。他们嘻嘻哈哈地走近了,女的原来又是上次造访过基地的那个杂烂小报的记者。她大着嗓门向我们问好,拍打朱亚的肩膀:“老科学家!”多么放肆。黄湘在旁边说:“她这一回可真要报道我们了,这一回动真的了。”

这一下夜晚就热闹起来了。女记者喜欢串门,说是采访,实际上是胡扯。她埋怨这里不能洗澡,问我们怎么这么能挨啊!“城里啊,如今是疯了,越是小城市越疯。在那里晚上还用这么着?看录像、跳舞点歌……在帐篷里放黄录像,常客是老头儿和姑小伙子。中年人不稀罕,中年人忙,是吧黄总?”

黄湘被叫成“黄总”,我百思不得其解。对方却愉快地接受了,答话:“看常了也没意思……”

“看常了一点意思也没有。”

“一点没有。”

女记者亮晶晶的眼睛盯住朱亚:“打扑克怎么样?‘抓猪拱羊’?”

朱亚说不会。

面对着这种打扰,我有一种难言的痛楚。我一点也不怀疑,黄湘压根儿就没有想过邀请苏圆的事儿。这个春天哪,那涌一样开放的洋槐花简直处于疯迷痴癫状态。从基地左侧的丛林开始,一一簇簇的白花连绵了几十公里,一眼望不到边,一直向着东北方向蔓延。这是一场白的燃烧,火势人。无论是谁都无法忽略它的存在,那强烈的气味把一切生命都熏染得沉醉了。这香味可以让人遗忘,让人留恋让人感激,却又不知为什么……蜂旋着,在花丛的间隙、上空盘转舞动,像被一枝奇特的魔棒引动着。蝴蝶翩翩,有绿的、红的,还有墨黑的。它们柔情脉脉地触着这个春天。

这片荒原补偿了我的童年。我用不着再三寻找,用不着四下张望,一步就可以踏于悄无声息的静谧。在这儿,我可以面对着一株新生的苦艾草轻声诉说。无边的原野,无边的宽容。多少生灵走过我的身边,它们抬起迷惑的眼睛看看我,惟恐打扰地走开了。金黄的迎春花旁是一株青生生的榛树,再一旁是光滑的、气宇轩昂的白杨。春花谢了,接着是夏果秋桃,野草莓染红了一孩子的嘴。彩的鸟在头顶鸣叫,不远处的稀疏芦棵中站立着一只洁白的鹭鸟。灰喜鹊粗糙的呼叫使鹭鸟愣了一瞬,它抬着长颈四下看着。“呜嘟!呜嘟!”不远处回应它目光的,是一只谁也叫不上名字的鸟儿在啼。“呜嘟!呜嘟!”我忘记了一切,情不自禁地学着它的声音。在我的模仿中,一霎时丛林寂静,但也只是一小会儿,四野里突兀地响起一片不约而同的野物的讪笑——它们大笑着,毫不掩饰地大笑:哈哈哈哈……

事过二十年了,我耳旁仍能真地响起它们的笑声。我真想在此时把那种笑声学给朱亚听听。这是永远不再存留的平原和丛林的笑声,今天也许只能静静地倾听一点回响——像现在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它,看着蜂蝶旋转。我想着这里的明天,真是不寒而栗。

我看着朱亚,大概仅仅是为了相互安慰一下吧,就把裴济在临行前的谈话复述了一遍:他鼓励我们尊重科学、实事求是。朱亚像是没有听到。我的复述起到了相反的效果,他显得更加沉重了。

“多么漂亮的槐花海!”朱亚叹息说,“真是漂亮极了……从这里往东、往北,几十平方公里都是如此!”他的手划了一下——他又忘记了这儿正是我的故地。

我故地春天的形象如同冬天,冬天是白雪压在枝头上,压在落叶和沙土上……我的这片平原常常幻化为一只肥美的、纯白的小羊,它在跳跃,咩咩歌唱,寻找生母和亲人,它从昨天叫到今天,跳到今天,突然迎面来了一只大手,它沾满了黑油污,不容分说地抓住了它的脖颈,将其死死地按住。它一动也动不了,它只是“咩咩、咩咩”地呼叫……

朱亚每天工作到深夜,我一直陪伴他。所有新绘出的图表他都要一一核准,本来这个分工是黄湘来做。我说找老黄吧,他说黄湘来这儿不是干这个的。究竟是干什么的,我也不便多问。我们依然常常在深夜沿海边走走,遥望着斜对面那座城市。灯火在水面上摇动,直摇到脚下。“看上去,特别是夜间看上去,它真美。白天走进街道上就完全是另一种感觉了。很可惜……”朱亚说。

在他说这话的第二天,恰好我们一起进城有事。“去看看博物馆吧。”我们从办事的地方出来后朱亚说。时间还早,如果随便转转,当然去博物馆有点意思。不过这里的博物馆是解放前一家烟草公司的院落改建的,那建筑的气质不让人喜欢。城里几个好院落都毁得不成样子——最好的院落怎么总是这样的结局呢。

朱亚看得很仔细,有时凑得很近,戴上眼镜又摘下。其实他已经多次来这里了。我平时倒要尽可能地回避着这个地方,因为这儿的某种气息令我难过。

走在人影稀稀的院落里,我显得心绪不宁。这让朱亚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抬头“嗯”一声。我回过神来,他又重新去看那些文物了。“这个陶罐呀,修复有问题……”他蹲下了。我毫不在意地走开……院落的那一边就是过去曲府的地盘了,可惜几经折腾已经面目全非。一开始那儿改成了兵营,再以后它的一部分又辟为拘留所,高墙上围了铁网,边角有瞭望塔;最后因为现代街道规划,大部分旧房子都拆了。可是我仍然能准确地指认它的中心位置。

几年前我曾悄悄跑到这儿来,凭吊和怀念。再后来又是远远地躲开。它一点也不能给我愉快,一点也不能……朱亚围着那只陶罐打转时,我早已匆匆地走了一圈,目光不时地往墙外搜索。那个地方盖了一幢高大而拙劣的灰楼,一看就知道模仿了东欧的建筑——很早以前的那种……挺丧气。

在博物馆的西墙近邻,我被一株探过墙来的油亮叶子给吸引住了。它细细的枝很长,可能是主干被墙挡住了,因此看去它像一棵斜生的小树。它很倔犟,也很激动地看着我。我盯视着它,极力回想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我的心口一紧,终于明白它看不见的主干肯定是被砍断了,它是从原来那树干的半腰或柢上生出来的……我四下里端量,啊,原来这博物馆不知什么时候扩建了,它的墙已经推进了曲府原来的地段。这正是那些被毁掉的白玉兰,是它的枝杈!

一棵棵高大的树木都没有了。不过它还是生出来,活下去。它是那些大树的枝桠。春天,它放出的浓郁的香气如同几十年前一样……

4

曲予对闵葵说:“我们飞出来了。可是我心里不会饶恕,不会……”

闵葵依偎在男人身上——她显得那么小,像一只刚长成不久的布谷鸟。这一路上她都依偎着,已经把惊骇的双眼闭上了。当它重新睁开时却溢满了惊喜和欢乐,早晨的光透过舷窗,勾勒出她小巧而清晰的轮廓。她头上因为负伤而剪去的巴掌大的一片发还没有长起,她就用一块花头巾包了。曲予偏要给她揪下来,眼神奇怪地看着那结好的疤痕。他可能惊异于她旺盛的生命力吧。“绝不能饶恕。”他说。

“可她是你的啊!”

“她是。可她想一槌把你打死,这是真的。”

闵葵不停地吻他,这样吻了一路。早晨,她在光下好好看了看他的脸,觉得真是无可比拟的英俊。她的手动了动他的鼻子,他睁开了眼:“我在想她那一刻的心情。她为什么会这么狠呢?”

“不知道。也许她嫌我丑——嫌我……她的手还是轻了点儿,留给了我一条命。我听说有的大院里丫环勾引上少爷,又不能割舍,主人就捏点面把丫环毒死了。她老家来寻人,就说背着包袱回家了……”

曲予咬着牙关。他不吭一声。

“少爷!”她突然叫道。

他责备的目光盯了她一下。她掩上了嘴。

临上岸时,船长用猥亵的目光看了看他们,但仍然非常殷勤。“什么时候家还呢?”

曲予转脸看着闵葵。闵葵含着泪花摇摇头。

海北有曲府的产业,不大,但已足够安顿他们的了。他们知道这样不久曲府就会知道下落,但即便是绳索也捆不走他们了。曲予将多年的积蓄随身携来,正寻机会重新开辟自己的事业。现在他已经是有家口的人了。他开始试着做木材生意,后来又投资材买卖,结果总算赚了一笔。

大约一年以后海那边传过话来,说如果他们能返回,过去的一切都不追究了。老爷和老太太日夜想念他们,老爷疾病加重,连一直是健康的老太太也病了好几场。他们无动于衷。

曲予有一天很激动,对闵葵说:“我过去的同学和朋友要来看看你了。”闵葵慌得不知怎样才好。她试了好几遍衣服,最后选中了一身火红的旗袍。

来了两个,都是久别重逢的同学,其中一个在曲予初来海北的那次旅行中给他带过路。他们看了闵葵一会儿,说她像丛林中的火焰。“火焰将把整个腐朽的世界烧掉,让它长出全新的春芽!”一个瘦瘦的、唇上有小胡子的同学说。

闵葵笑着。她在男人耳旁说:“他们净说一些怪话儿。”男人小声告诉她:“不是怪话儿,而是书上的话,他们正看一些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书。”

气氛热烈得很。最后朋友的神才沉重起来。有一阵他两人都在桌旁踱步。还是那个瘦瘦的唇上有小胡子的同学问:“难道就这样生活下去吗?”

曲予不能够回答。他的眉头紧蹙。

“我们其中的两位同志牺牲了……他们都不足三十岁。有一个你还见过。”

“谁?”

“……”

曲予回忆着那次长旅、那一次聚会。他觉得一颗心都被揪去了。“我能做什么?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他两手有些颤抖。

“你代表我们回到平原去吧。我们需要曲府,同志们需要。”

“可是我不需要!闵葵不需要!”曲予很固执。他眼中闪烁着愤愤的光。他觉得他的朋友提出的要求太过分了。

这场聚会不欢而散了。后来又有类似的聚会,都不太愉快。他与他们的分歧是: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的方式去帮助民众——只要是真正的帮助。他隐含的意思是,眼下有人正试图强加给别人一种方式。

那些夜晚他一次次地吟诵着屈原悲伤绝望的诗句。他明白自己是对的,虽然他还并没有做什么,这正是朋友们指责他的依据。

也就是这些长夜里,他想到了一个人……有一次闵葵病了,他寻到了最好的一家医院,这家医院是西医,可以给人动手术。这在整个海北还是仅有的一家。那个令人称道的大夫是个荷兰人,中年,蓝眼睛给人很忠厚的感觉。据说这个人救了无数的人,其中有一些是绝对需要帮助的穷人。他急急地扳过妻子的肩膀,郑重地告诉她:我想当一个医生。我要找荷兰人了。

闵葵赞成他的一切决定,无论是理解的还是不理解的。

第二天他就千方百计地去实现自己的愿望。费尽周折之后总算成功了一半:被应允在那个医院的消毒室做事。他接近那个人的机会多了。又过了半年,他终于成为荷兰人的助手。

曲予成了一个特别忙碌又特别幸福的人。他亲眼看到了工作的意义:成功地挽救生命。那个荷兰人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认为这是一个优秀的中国人,这个人不仅仅是聪慧——聪慧的中国人可太多了;这个人的优秀是因为他有比聪慧更为重要的东西,比如献身神、责任感、宗教般的虔诚……荷兰人常常喜欢地拍打他的肩膀。

闵葵把他们那个小家收拾得有条不紊。她找到了自己最好的归宿。她什么奢望也没有。她不停地忽闪的大黑眼睛里只有男人、他的事业。每天她都设法做一点让他高兴的事:更动一下屋里的陈设、买回一件小东西、做一顿可口的饭菜……之后就专心等他,等一个称赞和欢欣。

一天黄昏,直到很晚了曲予才回来。闵葵焦躁极了。他走进门来,一脸的疲惫。“怎么了?”她害怕听到什么。他抚着她的头发:

“父亲去世了。刚刚传来消息,让我们快些去。”

“啊!走吗?”

“不……”

“那样就剩下老太太一个人了……”

“就她一个人吧!”

原来,接到这个消息时,曲予在医院南面的山坡上转了好久。他决定了什么,才回家告诉妻子……

他继续到医院去。他再也没有提起曲府的事情。这时他正努力学荷兰语,语言上的进步使所有助手都惊叹不已。

大约又是半年多的时间,一个不大不小的变故让曲予为难起来:荷兰大夫要回国待一段,时间也许会很长,因为医院里的托管人都找好了,而且又从荷兰邀来了他以前的一个助手主持日常事务。曲予的学业正处于非常重要的关头,而且那个荷兰医生也舍不得这个学生。

好一段踌躇,曲予终于决定随他到荷兰去;如果可能的话,再携上闵葵。荷兰人同意了,但最后闵葵没有被应允同行。闵葵没有哭。她只好等待了。

曲予为她尽可能地安排好日子,让人照料她;为驱除寂寞,又为她找了一所女子学堂,她每周可以花上三个半天去识字练琴。

她就这样等了两年。这两年宛若二十年的漫长。她只从那个荷兰人开的医院里得到极少的一点消息,得知男人去荷兰不久就在老师的保荐下上了一所医科学校。她为他祝福,在心里说:菩萨看好了你,你是菩萨最好的孩子。谁也伤不了你,你还要给那些有病伤的人治病医伤……

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一个好女人的祝愿更灵验的了。两年后曲予顺利归来。与他同归的还有那个荷兰医生。那一天是闵葵一生中最重要的节日。为了这一天,两年的盼望和等待煎熬都值了。她不停地泣哭,两只小手在男人开阔的前活动着。

荷兰人放手让曲予去做了。他在旁边看着这个年轻人,很兴奋。这个年轻人手术时刀法漂亮极了,手很快。简直无懈可击。

就在这年春天,海那边传来的消息又让曲予一怔:老太太过世了。

他有忍不住的悲伤。无论如何他还是悲伤。

那一天他没有吃一粒米,只喝了一点水。他走出屋子向南遥望。远处是一片山城的烟障,什么也看不到,更看不到海……闵葵看着男人,握紧了他的手。“怎么办呢?”他问妻子和自己。

身个娇小的妻子答一句:

“我们回老家吧。”

“嗯。是时候了,你说得很对。”

5

曲府大院换了主人。归来的这个新主人急于做的事情并不是整理府已经有些紊乱的事务,而是着手创办这个海滨城市第一所像样的医院。他把府的所有事情都交给了闵葵,自己在外面忙,有时还不得不短期外出,到海北去找那个荷兰医生——他的恩师。

闵葵亲手给那几棵高大的白玉兰树浇了水,又整好了残破的花圃。每一棵树都留有她青春的指印,她从少女时期就生活在这个大院里。她对老太太和老爷仍有说不出的怀念。有时她一个人望着那些旧时的家具器物,比如那个制的小手炉,忍不住就要流下泪来。后来她让人把它们都搬到一个宽敞的屋子里,集中到一起。那里有老爷和老太太的碳粉画像,他们的目光充满了怜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闵葵。“我的公婆……”她小声念了一句,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在曲予携闵葵走开的这些日子,正是曲府各地产业急剧衰落的时期。待曲予归来后,差不多有一半已经快要倒闭了。他没有心思去管,因为他正投入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业。他永远也忘不了昔日那些朋友对他的责备,耳旁常常回荡着他们低沉的声音。他决心选择一种新的生活,当他与闵葵讲起这种选择时,两个人激动得彻夜难眠。他们盘点了曲府的全部财产,一大部分拿出来办那所医院,其余的就分给了下人,让他们各自回去安顿自己。下人大都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他们感激不尽,跪谢后就离开了。但其中的几个无论如何也不愿走,他们说生生死死都是曲府的人了。

最执拗的是那个年轻人清ⅰK木着脸看着,一声不吭地回到自己的住处躺下,一直病到该散的散去,这才走出来扫地提水,开始一个下人的日常生活。他对曲予和闵葵的劝说无动于衷。曲予说:“清ⅲ你出去置一份家业,成自己的家吧,你年纪也大了。”清⑺担骸安恢小!

还有一个比闵葵长得更为小巧的丫环,是老太太最后那些年召到身边的,叫小慧子。小慧子机灵过人,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溜溜转,一个孩子。她无家可归,曲府也就不忍让她离开。

另有一位常居的客人。她是从老太太在世时就住在曲府中的女人,年纪和闵葵差不多,是本家的远房亲戚,叫淑嫂。她男人十三岁去了海参崴,从此一去不归;前些年还一直捎钱、让人捎口信,这些年一点音信也没有了。她长得清清爽爽,高高的个子,总是扎了油亮的发髻,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灰气。她只吃自己做的食物,每天都要洗澡,一天不知要用香皂洗多少遍手。她除了与闵葵说话之外,与其余人很少搭言。她第一个注意到闵葵有了身,就替她到厨房里忙,干一些杂事。在这之前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书房中。

在大院里,除了闵葵,就只有一个淑嫂君临一切了。她懂得应该为这个重要的院落分担一点什么。曲予——叫少爷或老爷都会遭到拒绝,所以现在所有的人都不得不直呼他的名字——忙于他的“第一流的医院”,几乎早已对妻子疏于问候了。他注意到即将分娩的闵葵了吗?淑嫂说:“让葵子到医院里生吧,再不用请接生的人。”曲予说那当然了。无论是清⒒故切』圩樱对淑嫂都恭敬得很。有一次清⒍郧予叫了一声“老爷”,立刻被呵斥了一句。他在淑嫂面前哭了。淑嫂说:“清ⅲ你为什么改不过来呢?”清⑺担骸安恢校改了不中。”“为什么不中?”“因为他是老爷。”

淑嫂为大院的事不停地劳,人都累瘦了。因为医院开销太大,外面产业收支吃紧,大院里的日常生活再不能那么阔绰了。她细地打算,一个月的账目下来就给闵葵过目,闵葵不知怎么感激她才好。

闵葵到医院住下了。都说曲府的人就是高贵自己,生个把孩子还要到医院哩。初生婴儿的啼哭把个崭新的医院惊动了,都知道这是曲府老爷——院长先生的太太生了。他们千方百计看上闵葵一眼,离开时都说:“太太挺小的,脸盘儿真俊。”曲予有了一个女儿。他在这之前一个月就给她取好了名字:曲 

从此闵葵的所有心思都在孩子身上了。她在海北女子学堂养成的读书惯也中止了,现在顶多看看从大城市订阅的一两份画报。外面的风气已经十分开化,画报上不断出现一些外国影星的*剧照,有时还出现一些*的艺术摄影。她总是自己看,看过了,就全部锁好。有时淑嫂来借,她就说:让谁取走了。

医院给一个盲人做了眼科手术,那个人竟然恢复了光明。他高兴得在大街上手舞足蹈,说神灵转世了,曲予老爷是菩萨派来的神人。有人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整个过程比拔火罐还舒服哩。医院的名声大震,接上又有了好几例小手术,都非常成功。对于那些穷人,只收取极少的费用;如果连这笔费用也缴不起,那就免费。而对那些富商、官府的人,却收很高的诊金。病人来自四面八方,最远的来自省会,甚至来自江南。医院的经济状况大变,设备也不断更新;如果不是后来的时局混乱,也许还会大大扩建。

曲予的名声已经超过了曲府前几代主人许多倍。他赢得了这个城市的普遍戴。当时好多派别支持的各种组织——妇女、码头工人、青年等行会,都邀请他去讲演。有的还请他担任名誉职务。他差不多一概谢绝了。只有几次讲演他是答应的,其中最重要的一次是出席外国人的飞机轰炸这座城市之后,抗敌协会组织的声讨大会。那一天讲演的人士有从省会来的高级参事宁周义,有当地政要;但最受欢迎的还是曲予。人们为他欢呼,他洪亮的声音一次次被巨大的声所打断。他不断地挥动右手,请他们安静下来……他后来从前几排听众中竟发现抱了女儿的闵葵——她旁边就站了淑嫂。他在台上发现淑嫂的大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正深深地注视着自己。后来他就尽可能快地结束了自己的讲话。

也就是这一次,他结识了高级参事宁周义。宁参事被邀到曲府,两人畅谈了很久,十分投机。简朴的宴席是淑嫂为他们准备的,连幼小的曲∫参客人敬了一杯。宁周义把她抱起来,在她的脸庞上亲了一下。

很久以来曲府都没有举行这样的宴会了。而且破天荒第一次,曲予让府中所有人都参加。这一下清⒛鸦盗耍他对前去喊他的小慧子连连说:“不中!不中!”小慧子说:“你不去才‘不中’。”他还是拒绝,身上都有些抖了。当时淑嫂正在厨房里忙,小慧子就来求她,她扔下铲子就去了,说了句:“别气曲先生了,快些洗洗手去吧。”清⒚凰党鍪裁矗犹豫了一会儿,说了句:“那中吧。”

淑嫂好不容易才让清⑾嘈拧跋壬”与“老爷”差不多,甚至比后者更好听一些。开始清⒒故羌岢忠叫“老爷”,说他“不受用‘先生’”。淑嫂再劝,他才应下来,但私下里一有机会还是“老爷老爷”的。

这一天都喝了一点酒,淑嫂、小慧子和闵葵,也在曲予的劝导下喝了一点。晚上,宁周义与曲予在院中散步,他们不舍得那轮明晃晃的月亮。闵葵和淑嫂在屋里交谈,小慧子领上∽映鋈ネ媪恕J缟┧担骸澳闶亲钣懈5娜肆耍曲先生这样的人,满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了。”闵葵说:“瞧你夸的。他就是一股心思为民众做事。”淑嫂又说:“你真有福啊。”闵葵说:“我也承认。他去国外那两年,我差一点没有挨过来……”她好像突然意识到了淑嫂是一个人过,赶紧煞住了话头。淑嫂说:“你太有福了。”

这天晚上她们谈了好久。淑嫂说她这辈子也不会离开曲府了——那个男人别说回不来,就是回来了也领不走她。那个人让她冷透了心。她如今是曲府的人了,一生一世都是。她在心中一直这么看,并把闵葵当成亲妹妹看。闵葵哭了:“天哪,淑嫂,我真是个有福的人。我从小没有亲人,先是遇上好心人救下,接上又遇上先生,现在又有了个姊妹。我这辈子过得真值。我再不会抱怨什么,遇上什么不好的事都不抱怨了——我这话是真的。”

淑嫂在透过窗棂的月光下看到了她脸上的泪珠。淑嫂为其擦去,又握住了她的手,说:“我担着心,我怕你嫌我……我怕……”闵葵惊得大睁了眼:“好姐姐,你怎么这样说?你别说……”淑嫂闭了嘴。她还是握着闵葵的手。闵葵叹息着:“我早把你看成亲姐姐了——也许还进一步,看成和我自己差不多呢!”

这一回是淑嫂流出了眼泪。她怕对方看到,悄悄地转过身。这时正好两个高个子男人散步回来了,他们正向这边走来。皎洁的月光下,一切都非常清晰,玉兰树的叶子上有晶莹的露珠。她看着那两个一边走一边交谈的男人,她的目光渐渐只看曲予一个人了。

6

曲〕じ吡恕K已经从全城最好的一所学校毕业,现在正考虑是否到外面继续读书。她的个子差不多赶上了淑嫂,身形也有点像。曲∩涎时就漂亮得引人注目,有很多人为了看她一眼而守在场的铁栅上,一待就是半天。说不定某一天下午,她要出现在这儿练投掷。她上学和放学都由淑嫂和清⑴惆椋她知道自己太拖累人了,就倔犟地坚持一个人走,但淑嫂总是跟上她。她自己都分不清离母亲近还是离婶母近,直到很大了还像个孩子一样伏在她们怀里。

她暂时结束了学生生活,不知做点什么才好。她替父亲整理图书,帮母亲和淑嫂做点杂事。曲予走进自己的书房,就说这是他看到的最干净、最有条理的书房了。过去淑嫂也把翻在桌上、茶几上的书籍整好,给架子擦擦灰尘等等,但曲予从未赞扬过她。他在书房中一待就是多半天,有时从医院回来很晚了,还要在书房中翻检资料,抄写到午夜。淑嫂和闵葵都来催促,他仍一动不动地坐在灯下。淑嫂于是让曲∪ヒ淮巍—这个高个子姑走出书房时,一只手总是牵上了笑吟吟的爸爸。

淑嫂教会了曲⌒寤ā⒉靡路,还教给她怎样做园艺。曲“汛笤褐心歉龌ㄆ园下来了,常常在圃田里从早一直待到天黑,花畦中再看不到一个大些的土块。她把那儿弄得平整极了。花圃的一半过去荒着,这会儿她就开辟成为菜园,亲手种出了韭菜、黄瓜,园中还结出了西瓜和南瓜、西红柿等。花圃中有一枝大遮伞、一把白的铁椅,那是她累了读书用的。

平时小慧子跟她一起到花圃中来,休息时她总想教对方认字——“你如果认字了,就能像我一样读书了,它会给你最大的愉快。”小慧子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记住了三个字。曲≈沼谑望了。可是小慧子对于动植物的知识多得惊人,她差不多认得出看到的所有小虫子、草、花和树木;而且她记得住很多故事,每天都要对曲〗采弦涣礁觥!澳愦幽亩听来的呀?”她答:“从老太太那儿、我那儿,还有淑嫂、大院里的叔叔婶婶们那儿……”

战事在平原上蔓延,几乎每天都传来一些消息,让人不安或激动。街道上每天都嘈杂混乱,曲府不得不有所提防。曲予请在医院养伤的战士教他使用支,最后又搞来了几枝,让清⒓父鋈硕嘉渥捌鹄础:罄垂俑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专门派士兵保卫医院和曲府。曲予坚持让曲府四周的游动哨撤掉,当局不同意;他再三拒绝,最后总算撤去了。

一批批伤员运进来,医院忙得不可开交。曲予让淑嫂和小慧子等都来医院帮忙做护理工作,平时也吃住在医院里。一开始那些伤残的年轻人让新来的两个女人不敢正眼去看,有时吓得尖声大叫,后来见多了也就适应下来。

淑嫂除了做好自己的分工作,其余时间都用来照顾曲予了。她发现这个英俊的男人开始放弃整洁的惯,不刮胡子,不更换脏衣服,有时就伏在写字台上睡去……她亲自过问他的起居饮食,让护理班的女护士为他搞一顿像样的饭菜,还看着他把最后的一口汤喝掉。

曲予办公室是一个套间,外面是办公间,里间是一个小床、一个直顶到天花板的书架。这本来是他午夜休息的地方,现在就成了他的家。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有多少天没有回去了,身上的衣服一直没有换洗。有时他刚刚睡着,又要被值班的医生叫醒。当然这是迫不得已。有一天他刚从病房里回来,一看表已经是深夜一点了。迈进办公室,立刻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饭香。原来桌上是一个扣碗,打开一看,是一碗掺了肉丝的麦片。他抬起头,见淑嫂从里屋走出,手里捧了一摞换洗的床单等。“新洗的衣服放在床上,今天就换下。”

她坐在旁边,看着他吃下夜餐。

“闵葵和孩子呢?”曲予问。

“她们让你别挂念,一切都好。清⑹丶乙采闲摹!

他发现淑嫂的脸有些黄,正想嘱咐她几句,她已经离开了。他早已发现了淑嫂那对火热的眼睛,但当他的目光转过去时,她赶忙慌慌地避开了。“这是曲府没有护的一个女人。可是她把一生最好的时光都给了曲府……”他心里默念过这句话之后,眼睛就湿润了。

第二天,淑嫂端着一些消毒的针管下楼时,头一晕摔在了楼梯拐角处。她从好几级台阶上滚下,头碰破了,玻璃器皿的碎片又扎破了她的皮肤。当小慧子慌慌地喊来曲予时,她已经被抬到了治疗室,并且刚刚苏醒。她的头伤被处理过了,前一片伤口还在渗血,一小片衣服都被染红。曲予问为什么还不快些裹伤?那个中年大夫说夫人不让,不让动她的衣服。“荒唐!”曲予跺着脚走上前去,可淑嫂两手捏紧了衣领。她说:

“我自己,我和小慧子会上。”

“真是糊涂得可以!”他去动她的手,发现这手像铁钳一样紧……他回头看了看,悟到了什么,说了句:“那你们出去一下吧……”

人*了。连小慧子也走开了。

淑嫂闭上了眼睛。

他把棉、小剪刀等东西用托盘端到近前,把她的手挪开……玻璃碎片嵌在肉里,有一两处伤得很厉害。那需要用一把小镊子一点点夹出碎片,需要用棉花蘸了水清洗伤口。他担心她受不住。她闭着眼睛。

他不得不把她的衣脱掉。那洁白的皮肤让他深深地吃了一惊。作为一个医生,他不知见过多少*的躯体,可是如此完美的肉体他还是第一遭见到。一颗心狂跳起来,持器械的手在颤抖。好费力才做完了清洗,他额上渗满汗粒。淑嫂只是闭着眼睛,没有呻吟一声。

他开始给她包扎。

一切即将结束了。他擦擦汗水,从旁边取过一件护士服,想替她换下沾了血的衣服。他不得不一手托起她的身子,一手给她轻轻扯下衣袖。他的脸离她很近很近,他完全感到了那热烘的肉体,它的特殊的气息,这气息碘酒味儿都遮不去。就在给她换上衣服,一颗一颗系着纽扣时,他的目光又一次触到了那两个羞涩的房。

他伏下身,轻轻地吻了它们。

淑嫂紧闭的眼睛溢出了泪水。

像怕惊动了她的睡眠一样,他蹑手蹑脚地、几乎是后退着走出了这间屋子。他被羞愧紧紧地压迫着。

小慧子待在走廊尽头,她睁着一双受惊的眼睛看着他。他的嗓子不知怎么哑了,沙沙的声音吩咐:“进去陪她吧,不要离开她。”

后来每一次换都必须由他亲自动手。淑嫂拒绝任何人看或接触她*的身体。他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地躲闪着什么,目光不敢触及。

伤口愈合得很快。除了皮肤的颜暂时还未变之外,基本上没有落下疤痕。他站在病床前,“这是最后一次换了。”他为她轻轻擦拭。她的身体在战栗。她的手急急地握住了他的胳膊。器械掉下来。曲予粗重的呼吸使自己害怕。淑嫂欠起身子吻了他,有些气促:“你……我有多么坏。”曲予无声地抚她,后来紧紧地拥在前。“我是你的人,你把我扔了、杀了,随便怎么都行……”淑嫂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曲予觉得一个人有这么旺的泪泉真是个奇迹。他一句话都未说,把她放平到床上,重新上了一遍……

第二天淑嫂就离开了医院。小慧子告诉曲予:她见淑嫂往大门走去了,喊也不应。她走了。曲予听了急忙去追,直追了好远才发现她是往曲府走去,这才安下心来。不过他还是站在那儿,直看着她一步一步迈进大门。

曲予觉得那么疲惫。整个一天他都躺在床上。小慧子看了,不让任何人打扰他。他一个人在极力回忆,回忆第一次见到淑嫂的情景。想不起。以前,几年以前他还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她总是与闵葵和小慧子在一起。他已经惯于她的存在了。“真对不起……”他在心头闪过一句,不知是针对闵葵还是淑嫂。

几天之后,闵葵来接替淑嫂的工作了。

曲予有些吃惊,但不敢细问。闵葵告诉男人,淑嫂累坏了,要歇息几天。这里的活儿可真累人啊!闵葵一看到那些受伤的人流血就吓得哭——这眼泪长时间不能停歇,有时回到屋里就伏在男人的前哭。她越哭越厉害,全身抖动,终于让曲予觉得奇怪了。他扶起她的脸看着,她止住了哭声。

“你都知道了?”

闵葵点头。

“我原想在这个周末告诉你……你随便怎么罚我吧,趁着还没有走得太远……”

闵葵抚着曲予阔厚的脯,抖得牙齿磕响了。她一声不吭地贴紧了他。

“你说呀闵葵。”

闵葵抬起头:“……淑嫂是个好人。我原来就担心的事儿发生了,不过是这样。那天她回去就哭,饭也不吃,哭过了就收拾东西。她说要走了,再也不能待在曲府了。我拦住了她,说天塌了也用不着慌,天塌了吗?她说这回天真的塌了。还是哭,不住声地哭。我反复问,她就说了,说是她把你看成自家男人好几年了,打∽映錾前就这样看了,没有一点二心。她只是怕伤了我……”

曲予听着,一下下抚着她的头发。

闵葵说下去:“我真想杀了她,想让她提着行李一去不转身……我的手一松,她就走了。我看着她的后背,心想也该雇辆马车送送……这么想着心上一难受,就把她追回来了。俺俩抱头哭了一宿。我知道淑嫂也太苦了。我寻思,像你这样的人,别人都是三房四妾了,你心里疼我,就我自己。你从来没生外心,我不成全这事儿谁成全?我天亮时对淑嫂说:你今后就好好疼他吧,疼他就是疼我……”

曲予把她抱起来。她真小,像一只羽光洁柔顺的小鸟。他把她紧紧地贴在身上。

7

八司令像荒地上飞翔的一秃鹫,影遮住了绿,各种小生灵都销声匿迹。荒芜中一片寂静,只有秃鹫们拍打双翅的恐怖。

不断传来惊心动魄的一幕,从平原到山区、再到城里,午夜里孩子不敢啼哭。那些穿黄衣服的吃饷的人都哪去了?他们的真是泥捏的?这样一个番号那样一个番号,肩膀上有金光闪闪的金属片,难道这都是弄了玩的?只知道在广场上阅兵,在街头上喊口令,等到一妇女被土匪掠走、一老人孩子被杀在土沟边上时,他们都无声无息了。一场大霜落在城里,人一走动就踏下一道黑印。一队队士兵抱着踯躅,从傍晚走到黎明。他们在卫自己的司令部、军械库、海港和医院军营,而不是为了黎民百姓。真的有零星土匪窜来城里做上一两件血淋淋的事儿,扬言要把城里的“*”撵到沟里冻一冻。他们说要摘下官军头上的帽子给司令撒尿。怎么说都可以,如今当兵的都没有脾气了。

曲府已经几次收到恐吓信了,信上让他们放得聪明一些,别光顾给人治病救命,丢了自己的命。恐吓信不让他们的医院接收伤兵,也不允许给某些部队运送医,不准参加一些抗敌组织的活动。这些信如果落到曲予手里,他就把它扔进马桶冲掉;如果落在家里人手中,就引起一阵动。闵葵和淑嫂吓哭了,她们都让他躲一躲——那个医院如今已经可以离开了,新一茬大夫都成长起来,该是他撒手的时候了。她们又劝他到外面的商号和钱庄上住一段,有一次还为他订好了去海北的一等舱包间。

风声非常紧。但无论如何这座城市还不会轻易放弃,它的战略地位太重要了。不断有一些主张奋起抗敌的著名将领到这里来视察,一些政客也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一位有名的将军在城里住了十几天,他那张非同一般的阔脸让不少市民记住了。这时新任港长名叫金志,以前在将军的部队待过,他曾求见将军,但被拒绝了。金志的背景非常复杂,能在这样的时刻担当这样的重职,人们都估计是省会里有关系。驻港守军不属于港长,但事实上他对这支军队有绝对的控制力。

金志说他极为崇拜宁周义,所以一到任就来拜望曲府——他说宁周义也是十分推崇曲府的,特别是对曲予先生多年来致力于革命事业的一番功勋,在上层也是有口皆碑。曲予对港长礼遇有加。但他第一次接触就明白了,这是一个武官,虽然有港长的头衔。这个人粗鲁,修养极差,有几分假豪放——曲予凭多年的处世经验得知,假豪放是非常值得惕的,这样的人往往在关键时刻胆怯而卑劣。

他邀请曲予经常到港上做客,曲予答应了。

这时的海港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军港。客运显然仍在维持,但已经有诸多限制。那儿成了戒备森严之地。

有一天曲府接待了一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曲予注意到了他那一对含而不露的双目。他对这个人的来历并未细问,但自己完全知道介绍他来这里的人属于哪一拨。曲予对那一拨人的情感有些复杂,但心里对他们大致还是佩服和赞同的。

年轻人企望他插手的事情非常棘手。因为不通过一些要害人物就不可能成功;而一旦那样做了,就违背了自己的信条——他曾发誓不介于派之间的争执,因为他在心底确认,这些争执曾经演化成、将来也必定演化为更为残酷的拼争。后果将非常严重。而且他预想过一个结局,从来也没有对人提起过。

踌躇一阵之后,他还是决定亲自去找一下港长。那个名叫殷弓的人就是由驻港军队逮捕的,如今就押在那里。港长金志当然绝对有办法营救。金志对曲予的事情有求必应,惟对这件事却不敢一下子应承。这时他的假豪放又开始了,大手拍着曲予肩头说:“不瞒先生,那个人上峰恨着,我如果放人,迟早也要倒霉。不如安排一场逃脱——让人在半夜将他抢出来,我深夜两点大搜捕。只有两个钟头的出城时间,他跑也就跑了,跑不成再也没法,只得押到省会去……”曲予答应了。

这一段时间,那个年轻人时不时地出现在白玉兰树下。他在下午橘红光下转过脸去——只一瞥就看到了曲府的小姐。

曲〖亲×四且凰目光。她低头继续在花圃里剪枝。后来手被玫瑰的尖刺刺破了一点点皮儿,旁边的小慧子飞跑到屋里,取来一块纱布……那个小伙子就站在不远处,他觉得这一切何等有趣……

可惜第二天小伙子就离开了。

“他是谁?”曲∥誓盖住D盖姿担骸拔誓惆秩ァ!

她从来也没有问过爸爸。在她眼里那是个不同寻常的人。她马上有个奇特的感觉,就是还会见到他。不过她谁也没有说。倒是小慧子后来告诉她:那个人是从省会来的,叫宁珂。“再呢?”当时她正在书房的一张大藤椅上读书,头也不抬地问。小慧子的年龄并不比她小,只是活泼得像个顽童,那会儿眨着一对过分大的眼睛说:“再不知道了,让我再问问去。”“你算了吧。”

她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喜欢读书了。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读书的,只是见她捧着一本书。其实她大部分时间只是翻看着。如果喜欢一本书的装帧,她就多翻几遍;随意地瞥上几眼,不一定碰到的哪几句话让她兴奋起来,然后就缘着这几句话想象下去,想得很远很远……她总是在花圃边上那个小书房里,因为从那儿的大落地窗前可以望到整个南院的空地,望到白玉兰树。

不久她就从淑嫂那儿弄明白了关于那个小伙子的细节:这个青年人是专门来搭救一个人的。那个人被救出时已是多处负伤。在医院里简单包扎时,来不及施用麻就给他缝一道伤口,他面不改……淑嫂说:“你知道吗?这个人要组织暴动,就是起义。”

从此曲≡僖餐不掉那两个人:救人的和被救的。

不到半年的时间,平原和山区又多了一支武装:八一支队。关于他们的消息让曲府格外激动。曲∪衔那两个人都是这支队伍的。曲府里常常来一些达官要人、腰缠万贯的商人,也来一些非常神秘的人。后者往往不声不响地住下,大白天一般不出入大门。他们常在书房中与主人说话,讨论问题直到深夜。有一次曲》⑾至苏飧雒孛埽问父亲,父亲不答;问淑嫂,淑嫂说他们是哪儿来的——其中有海北的,也有八一支队的。∽恿⒖绦朔芷鹄矗她问那个被父亲救出的人来过没有,淑嫂说没有。“都是他的交通员来,他很忙,他是队长,就是司令官呢。”曲 坝础绷艘簧。

淑嫂说过那话不久,可能也就是一个多星期之后,那个曾经深深感动过曲〉娜苏娴睦戳耍他就是殷弓。当然,一开始谁也不知道,他一个人住在厢房里,用餐时不进大厅,而是由闵葵或淑嫂亲自去送。曲予每一次会见他之后都非常激动,有时还有点愤愤然,会莫名其妙地发火。这终于引起了曲〉淖⒁猓她明白有什么重要客人光临了。

“那个人的脾气很大,他们谈不拢。”淑嫂这样对闵葵说,被曲√到了。淑嫂往外走时,曲∥剩骸啊那个人’是谁?”淑嫂悄声说:“殷弓。”

曲≌住了。那个八一支队的“司令官”已经在心中被她神化了。她站在那儿,淑嫂走了老远都没有察觉。

当天下午,她捧着一本书,激动不安地来到了那个人的厢房。她想看一看这个平原上的传奇人物。当时殷弓正在懊恼,用左手撑住前额,坐在那儿出神。门没有关。她站在门口,叫了一声:“先生。”

殷弓敏捷地转脸,又“啊”一声站起。

这个传奇人物如此瘦弱,脸蜡黄,一双眼睛死死地看人。曲≌嫦氩坏健

“你是曲“桑壳虢来!”

声音很干脆,有点像命令。她马上随声走进来;他一声“请坐”,她又坐在了椅子上。他难得一笑,笑的时候她才敢讲话。“你多么漂亮!”他说。

她的脸立刻红了。

“多么漂亮!”他又说。他站起来,踱到窗前,看着那些高大的白玉兰树、花圃里的鲜花,“多么好……战争啊,战争是不可避免的……然而!我们的队伍……”

“我们都很崇敬八一支队……”曲〔恢怎么说了这样一句。

“哦哟?!”殷弓像跳了一下似的转过身来,看着她,目光里盛满了惊喜。

“听说你负伤都不叫一声……”

殷弓激动地把嘴角用力抿了,说:“无数的先烈为民众的利益倒下了,鲜血灌溉了平原。我们的胜利是钢铁的信念……”

曲〔惶懂。但她在对方严峻的神情和举起的拳头的感染下,自然而然地流出了泪水……后来她又听了一两个战斗故事,发觉时间太晚了,就离开了。

这之后,她每天里都要来一次。她发觉对方那对有些尖的眼睛变得明亮了。有好几次她想打听那个姓宁的小伙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眼前的这个人是南方人,偶尔带出浓重的异地口音,很好听。他激动时,脸上的肌肉就要搐一两下。她想那肯定是受伤的缘故。

最后一次,他告诉自己就要回队伍了。“我们与你父亲仅仅是朋友的关系。也许我们要求他做得太多,也许他做得还太少……”

曲√不明白,但马上不解地问了一句:“他不是冒着危险救出了你吗?”

“聪明的小姑!”殷弓走上前一步,拍打了一下她的头发。

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这样。她退开了一步。“我走了。也许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了,请你记住我们的友谊……然而……”殷弓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搐起来,终于让她不忍看下去。她赶忙把脸转向一边。也就在这时,对方的手触到了她的手背,接着是她倏地回。可是他的手不愧是一双战士的手,飞快地逮住了它,紧紧地握着,不停地抚起来,连连说:“我会怀念你的,一定会的!我永远不会忘记,永远!……”

曲〔还艘磺械卣跬蚜耍跳到门外。但她没忘说一声“再见”。她一口气跑回了自己的屋子,紧紧拴上了门。她的口跳得真响。她的头发都湿了。“革命多么可怕啊!”她悄悄地吐出一句,眼泪出来了。她以前好像听说过,那些来搞军火的人都是“革命”……她这会儿连呼吸都变得轻轻的。

“那些革命啊,多么可怕!”她后来常常这样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自语。

8

土匪小花的队伍被八一支队打散了,这在其余的七个司令中间引起了巨大恐慌。从拉杆子的那一天他们也没有这样慌过。“狗养的有机哩!”土匪们嚷叫着,再轻易不敢与那支队伍过招。他们怎么有了机?司令们的说法不一,互相见了都猜测。他们一致认为是八一支队从英国海关那儿搞来的——英国人那儿有两挺,可惜下手晚了。

关于英国人的那两挺机,传说实在不少。不少土匪打它的主意。人人知道:如果哪支队伍有了那家伙,就会在山区和平原威风几年,说不定吃掉其他几支队伍,当上这块地方的人王。有个叫“李胡子”的独身大侠,专门杀富济贫,是穷人敬重的好土匪,传说他就去海关上抢过那两挺,一交手才知道那已被什么人搞走了,结果本领高强的独身大侠还是空手而归。

土匪司令金腰带白忙了一场,落得众人耻笑,这倒是真的。小花和另一个土匪司令老干姜都知道。那天是个雷雨之夜,金腰带领了最利索的十几个兄弟进了海港。守港的队伍与英国人的海关是两搭子事。金腰带他们没打一,主要是使用了杀猪刀和匕首。几个雇佣兵吓得跳了海,其余的没敢应一。击毙了一个英国带兵的瘦高个子,割了他的耳朵,啪一下扔在关长太太跟前。她男人从后窗跑了,她太胖,跑不快,就给逮住了。“机?!”胖太太摇头。“我日你日你!”金腰带大骂,旁边的人还用刀子吓唬她。怎么都没有用。金腰带认为所有女人都是极重贞节的,于是就解自己金子做的皮带扣子。胖太太还是摇头,他就*了她。在女人的大声呼喊之中,他又喊过来几个土匪。最后胖太太还是摇头。直闹了半天他们才明白上当了:早在他们下手之前,那两挺机已经被另一支队伍搞走了……

土匪们之间传得绘声绘。他们说金腰带是个多么愚蠢的人,人家胖太太本来就把那种事看得很淡,他这一来正中下怀,还以为洋人会告饶呢。总之金腰带逞能半辈子,这一下让胖女人打得落花流水……这当然是夸张。后来才从海关做事的人口中得知,金腰带那一伙走了之后,胖太太就回国了。她虽然没有寻短见,但仍然在心中留下了无法平复的创伤,发誓永远不再随丈夫出国。

八司令好戏连台,一个胜过一个。他们都急于成个“头羊”,互不相让。几年时间几支势力起落消长,有时互相残杀,最后能搞较大行动的只有老干姜、金腰带、野猪和麻脸三婶四支队伍。其余的刺猬、小花、鱼、水牛皮四支,已经时隐时现:没有合适的机会就散入民间,打铁、做买卖、种地;有了机会,传个话儿就干,平时藏了。他们都采取了刺猬那支队伍的方式。小花的巨大损失让几个司令醒起来,他们终于聚首商量,怎样合力收拾那个队伍。“听说领头的是个南方人,正规部队下来的,读了不少兵书……”已经有些衰老的老干姜议论起来。他说这话时不停地看一个头上包了黑布,又丑又老的小老头。那个人其实正是有名的女匪司令麻脸三婶。她不停地吸烟,牙齿乌黑。这时候她的队伍是鼎盛时期,因为她有三个能干的女儿。三个女儿各领一支,合手做事,总的方面又听令于麻脸三婶。她们女扮男装,烟挎,戴礼帽或鸭舌帽。其中最有名的是小三女儿,外号“小河狸”,刚刚十七岁,却已是“功名赫赫”了。麻脸三婶现在是众匪仰视的时期,她熬出来了,不正眼看人。而在一年以前,老干姜的势力远远超过她。

麻脸三婶对于各种建议都不理不睬,只是吸烟。其实她心里正在琢磨事儿,想自己干点什么。她还没到吓破胆的时候。

“谁也别横在岔道口上。谁敢那样,老就给他裆里打一。”

麻脸三婶总是出语惊人。不过没有一个司令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有一回三支土匪队伍跟进剿的官军干上了,麻脸三婶的队伍打西路,老干姜和野猪的队伍打北路和南路,这样设法往山里撤。想不到后来老干姜和野猪半截上都溜了,结果官军切断了南路,把麻脸三婶的队伍到了海边丛林里。要不是林子密,她的队伍那一回就全完了。她这时一念旧账,老干姜和野猪就一声不吭了。停了一会儿野猪咕哝了一句:“婶子咋说都行。”

野猪又粗又矮,像老干姜一样,不识字,二十岁就当土匪,近中年才干上头儿。他两个虎牙特别大,嘴唇都合不拢,再加上鼻子上方有几条深深的横纹,看上去真像一头野猪。他打起仗来英勇无比,身先士卒,但也出奇地凶狠。上一年里就是由他的队伍血洗了一个村子。他为了壮大实力,曾有一个又新奇又大胆的想法,就是娶麻脸三婶一个女儿,随便哪一个人都行。他让麻脸三婶的一个亲戚去为他说合,还把几年来积起的珠宝挑了一两件献上。结果麻脸三婶接过珠宝,一下子扔进了茅厕。野猪知道了这个消息恨得牙齿发痒,发誓报复。但他一见了麻脸三婶,还是想念起她的女儿——他曾经见过小河狸。想起小河狸,他心中就有些不能忍受。

他又重复一遍:“听婶子的啦。”

麻脸三婶站起来,吸进的一口烟徐徐吐出。就这样匪首们的聚会结束了,没有任何结果。

麻脸三婶的卫兵牵过马来,她利索地上了马,一鞭子,先于其他几个司令奔驰而去。

几个司令望着腾起的那一道烟尘,恨得直叫。老干姜说:“我是老了。早上十年八年,她还不是我胯下的物件?”

金腰带咂着嘴,赞同几声。野猪不吭。

这个冬天出奇地寒冷。大地无雪,整日被严霜覆盖。传说八一支队这支穷人的守护神与官军交了火,受了重创,又与外国军队打了一仗,眼下正退回山里休养。

这个消息使不少人感到绝望。曲府也听到了,最难过的就是几个女人。她们都觉得那是一些好小伙子,虽然其中只有一两个让她们见过。后来交通员来了,这是个姓刘的年轻人,外号“飞脚”,因为他能日行百里,不必乘车骑马。大家赶忙问部队的情况,他说失利的事是有的,不过在传说中被夸大了。如今的部队嘛,待在一个地方了——那地方保密。

飞脚是与曲予来往最多的一个人。这除了因为飞脚是那支队伍上的,还因为他本身就有一种使人着迷的特殊能力。几年前他第一次出现在曲府时,曲予就曾兴致勃勃地扳过他的脚掌看了一番。不少人传说他脚心处长了浓重的发,飞跑起来可以脚不沾地。曲予以一位著名医生的严谨态度考查了他的脚,又用听诊器听了他的心脏和呼吸系统,结论是一切正常。特别是那双脚,瘦削单薄,脚指甲、脚心的纹路,都与一般人大同小异。曲予哈哈大笑。

飞脚因为常常来往于山区和平原之间,有时还去东部的另一个城市、去海北等等,所以就能不断传来一些新消息。他讲出的故事也特别新奇有趣,曲予乐于倾听。这样久了,两人就有了友谊。无论曲予多么忙,只要通报说飞脚到了,他都要放下手里的事情。

“这回你给我好好讲一下支队的情况。”曲予很关切地说。

飞脚皱皱眉头:“问题真的严重了。队伍受到了外国人和官军夹击,这在过去是不多见的……”

曲予思索着:“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发展得太快,遭嫉了。他们对付八司令从来没有这么认真。”

“怎么办呢?”

“重新发动众吧。黑马镇一带是我们的老基地了,眼下待在那一围遭养养伤员,休整休整,入冬之前进山。这回我要带走一批品了……”

“可是传说队伍已经进山了。”

飞脚哼哼笑着:“那是我们故意放出的风声。我们可没有那么好对付。当然了,到了关键时候,我们不是进山就是到海边的林子里,那时我们的对手主要是八司令——准确点说只有四个了,其余四个已没了战斗力。”

曲予接触了飞脚之后稍感宽慰一些。

一天港长金志宴请几个外地贵宾,特意邀请了曲予作陪。曲予明白那几个人中肯定有军火商人和烟土贩子,这些人已经是金志的常客了。大批军火都经这个港长的手落到了八司令手里,这个家伙真是十恶不赦。曲予受海北朋友之托搞一批军火——他涉足这类事情是非常痛苦的,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了那个危险的结局。可是他又无法拒绝海北的朋友。他认为他们是纯洁无私的,是理应得到帮助的。而能够给予此事一点支持的,也只有金志一个人。

席间有一个翩翩少年很受众人青睐,金志的目光有一多半时间停留在他的脸上。这个少年真使人喜,他约有十*岁,小巧的鼻子无比秀气,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像深湖;眉头有点女孩的纤丽。他的脸庞上有一层细小的粉绒,衬着细腻红润的肌肤,让人想起刚刚成熟的桃子。少年戴了一顶针织鸭舌帽,穿了紧身黑皮夹克,腰上配了一枝小巧的手——这装扮在当时是极罕见的。那就是军火商们也不常见到,显然是舶来品。少年落落大方,烟不离嘴,偶尔说一句粗话,嗓子有些嫩。

曲予想这肯定是省会要人的公子或至亲,看看他在金志这儿的狂劲儿就知道了。不过曲予也在心中赞叹:的确是一位美少年。

少年一会儿坐到金志的上,一会儿嗓子尖尖地叫着跳着,很不安分。大家都有几分醉了。后来金志提出让少年表演法,大家一阵欢呼。

靶场在海边一个小广场上,背景是一片海域。“如果海里有船呢?”曲予担心子弹误伤海里的人。金志摇头说绝无可能。

少年一手拤腰,连续打了十发。竟然有七发打在十环上,其余三发相加也是二十环以上。大家惊呆了。这种小手能有这样的成绩真是骇人,曲予和几个年长的人不由得要重新去看少年了。可是那少年满不在乎地把装上皮套,扯着金志的手。金志也笑吟吟的,步子踉跄着。他醉得最厉害。

很晚后大家才散去。曲予离开时金志执意要送一段。他们走了一会儿,分手时金志嘻嘻笑,问:

“那少年怎么样?”

“很英俊,法也好。就是缺一些调教。”

金志连连点头:“这好办。今后就是我调教他了。”

曲予忍不住好奇心,问了句:“他是谁家公子?”

金志说:“说出来不要吓着你呀,你还得保证不跟人说……”

曲予一一答应。金志把嘴对在他耳朵上说了一句。曲予以为自己听错了。金志不得不稍稍提高了声音:

“她就是麻脸三婶的小女儿,外号‘小河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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