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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田园 7

发布时间:2022-11-13 14:1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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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

1

最后一批葡萄摘下来之后,葡萄树就显得可怜巴巴,整个葡萄园都变得空荡荡的。

经过一阵紧张的劳之后,我和葡萄园一样,进入了一段没着没落的日子。每逢这时候我就渴念起城里的朋友,分外想家。我用力忍住了不去想小宁和梅子……这时候突然觉得离城里的一切那么遥远。子和小涓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消息了,他们大概故意将自己的踪迹隐匿起来。还有吕擎和吴敏——吴敏作为一个家用电器公司的经理,如今已经做得有滋有味了。吕擎这些年里改变了许多,学术上不仅谈不上勤勉,而且正在蜕变为大学里的一个冷嘲热讽者。他变得多少有点儿陌生,有点儿令人费解。他对本职工作再也不屑于投入任何情感。而以前他是绝对反对嬉戏的。他的母亲正是从儿子所在大学的教职上退下来的,一直对他寄予了莫大的希望,现在则充满了忧虑。

作为吕擎无所不谈的挚友,我真的害怕他成为这个时期里的某一类人,即我们一致厌弃的那些故作洒脱的概念化的痞子。这种人其实在知识分子当中最常见不过。我不相信吕擎会落入时代的窠臼。他是这样一副格:做任何事情都不愿分心,谁也不可能把他的注意力从一个地方引开。而现在他是如此的松弛、慵懒,好像昨天的他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令人难忘的昨天。那时候的吕擎无法归类,放不进周围的任何时髦之中。他格格不入却又踏实认真,有一段曾经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就是与身边的朋友一块儿,再约上三两个志同道合的大学生,到东北、西北和鲁南山区等地去自费考察,做一次关于中国穷乡僻壤的系统探究。这次长途旅行的动机和目的都严肃到了极点。那一段时间大家都忙着积极准备,甚至搞好了睡袋和帐篷……这种辛苦的远行时下会备受讥讽和嘲弄,并且一定会成为某些人士手中的反面标本被反复引用。因为时代的聪明者层出不穷,他们会一直得意到生命的尽头。

可是时至今日,我们仍然愿意相信,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真的拥有一颗不同于常人的特别的灵魂……

吕擎作为他们当中的老大哥,当年已经三十多岁了。他理所当然地负责为一次次远行筹划经费。可惜他当年一点儿也不擅长此道。他笨模笨样地搞了很多经营,还试着当过图书批发商——这个行当当时产生过一些富翁,可吕擎不过是刚刚保住了本钱而已。再后来他又做茶叶生意,做现代化办公系列产品推销员,都没有成功。最后他们的这个计划由于各种原因又进一步给耽搁了。可是吕擎也恰好在这一段时间里有点儿长进,先扎扎实实开了一爿店,然后又成立了眼下的公司。吴敏也从一所中学音乐教师的位置上退下来,成为实际上的打理者。

我刚认识吴敏的时候,她还在大学里。那一次我到她所在的大学去参加一个讲座。当时她是音乐系一个出类拔萃的姑,刚刚二十来岁,像眼下的小涓一样年轻。她戴着眼镜,厚厚的近视镜片也没有遮去她那双温柔、深邃的眼睛。第一次见她跟吕擎坐在一块儿有点儿好奇。我早就熟悉吕擎,可不知此刻坐在身边的姑已经成了他的恋人。不用说,她让人一眼就看出是一个好姑。吴敏沉默寡言,对事物很有主意,她的温和多少遮掩了她的明强干,这只在后来吕擎经营公司的时候才大大地显露了一手。我相信吕擎如果没有她的帮助将会一事无成。她本来是学钢琴的,如今摆弄账目、研究货架上的商品,就像摆弄琴键一样熟练……

我现在想的是:城里的这伙朋友还要重新出发——他们迟早还要出发的,还会走得更远。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在任何时候,也仍然会有一些拒不低头的人。他们回答给强大无敌的物质世界的,仍旧是自己拒绝的声音。

这个世界上仍然有一些忧虑者,一些耿耿难眠的人,这是真的。这些人散落在世界上的各个角落,他们或沉默或呼号,或生气勃勃或奄奄一息。有的人直到死去都没人知道,有的人就在此时此刻,在今夜,已经耗尽了最后的一滴。我不想轻率地回想和总结自己这四十余年的生存,可我还是在午夜抚过了它的每一寸。我有忍不住的羞愧,为我的软弱和颓丧;我知道未来会有一个鉴别,它最终会这样,对此我不存奢望。在这片远离喧嚣的田园里,在这片难得的宁静之中,对人对己,有多少自忖和质疑都一块儿泛了上来……朋友,不知道未来的一天,你还能否记得起很久以前,那次激动人心的约定?

人是需要践约的。

2

我的思绪久久停留在很早以前的那段时光,那些动人心弦的日子——当他们约定远行的时候,我和梅子从四处为他们收集粮票,甚至连夜到很远的地方去为他们购买一副鸭绒卧具的情形。那天我们跑了很远也未买到一条睡袋。梅子焦急时甚至画了图,要亲自动手为他们做睡袋。那时我们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贡献给这些远行者……当然即便在当时我们也知道,人生的功课是一回事,探究是一回事,但有些东西并不像某种矿物那样,一定要藏在偏僻的旮旯里。远行的意义有时也在于这种徒劳、艰辛和曲折本身。他们必会历经磨难。只有远离伤感才会变得深沉。苦难会围上他们,让他们绝望——一切荣誉和报偿、一切的虚荣之念,都必须悉数剪除。这个信念必须确立,并且作为一个原则及早定下,以免落下难以追悔的大哀伤。那才叫痛呢。

此时此刻,我究竟踏在了哪一个人生的站点?我仍旧像昨天一样,时而充满怵地盯视心,那个浑茫的幽暗的海洋?我将回答自己……

当我一个人出神的时候,鼓额就小心地绕开我。她不愿打扰我,走起路来蹑手蹑脚。我看见她离开一段距离之后,就专心地在那儿打量我了。她可能觉得我有点儿费解吧。

斑虎也在这时候安静下来,它再也不奔跑、不撒欢了,可是它不懂得躲开我。它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昂着头颅注视我……当它这样累了时就趴下,可它的眼睛还在望着我,专心地研究我。只有万蕙像平常一样忙忙碌碌,不声不响,只是搬动东西时才不断发出咚咚的声音。

肖明子也许正在园子深处,他在茅屋里待不住。如果他长时间不回来,那么他一定是到园艺场找肖潇去了。

拐子四哥着烟斗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也该想想家了。不过你还是跟我到园子里走走吧……”

我们一块儿往园子里走去……

夜晚的露水啪啪地滴下来。海边露水总是很盛。葡萄树上的葡萄已经全部采收完毕。经过了多半个秋天的忙乱,无论是葡萄树还是我们自己,都有些疲乏了。接下来的会是一段少有的寂寥。天气会渐渐变得严肃而凄凉,候鸟开始南飞。当树叶一片片扫向大地,西北风又该呼啸起来。那时候海水将变得乌黑,白花噗噗打到沙岸上——它会让我进一步面对这片激情荒野、这一代代人追逐流徙的神秘之乡;而我作为一个后来者,这又是一片奋力开拓或悄然隐遁的疆土……

这样的夜晚我无论如何还是要更多地想到城里的家。那里因为没有我,也许会使即将到来的冬季更加荒凉。我特别想念小宁——每次回去见到他,他的神情都有点儿让我忧伤。因为我发现他对我真的有点儿疏远了——不是遗忘我,而是把全部热情都埋藏起来。他在成长,因为他懂得了埋藏,即便是对自己的父亲。

四哥在一截躺倒的石桩上坐了,磕着烟斗说:“这里也许拴不住你,别看有这么多葡萄桩子……拴不住你,我想应该再有点儿什么才行。如果是一匹野马,那么最好的拴马桩是什么?我没事了就琢磨这个。你想要什么?咱俩去看场电影?找几本书来?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从来不告诉我,也许是嫌我听不懂?也许……不错,你长大了,不是小时候了,我弄不懂你了。再不你就经常到园艺场里去吧,我觉得你跟那个人——那个女教师蛮能拉得来……”

我从心里感激他。但我什么也说不出,只重重拍了一下他的手。他的手很硬,差不多全都包上了一层茧壳。我摇摇头,笑了。怎么跟他讲呢?我疲惫了,这里却使我变得生气勃勃;我就为了逃避深深的寂寞,但今天却落入了另一种寂寞。我显然不仅仅是在怀念朋友,而是怀念另一种熟悉的生活,它就包含在我亲手拒绝了的某种东西之中。我的这种情绪真是令自己厌恶,可一切又是真实存在的。我需要什么?我需要重新投入那片喧嚣和倾轧、没完没了的争执与呼告吗?不,我惧怕,整整花掉了四十年的时间,才算是告别了它。我终于投入了故乡的原野。可是我躺在这个育了生命的摇篮之中,却又在思念城里……

当然我可以到园艺场去,但那里也不能让我免除一种渴望——它如影随形般地追随我,纠缠我,让我不得安生。就是它让我在深夜醒来,伏在窗棂上看满天的星斗,让我在冰凉的秋露里走来走去……我面前的这个人,这个一拐一拐到处游荡的人,我们的心灵在多大的程度上能够沟通?只可惜我与你相处太短、重逢也太迟了。这是人生中多大的错误啊!记得从自己很小的时候,这个人就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他总是走啊走啊,足迹印遍了山冈平原,行匆匆。他直到很晚的时候才有了一个家,而且十分简陋。他在更年轻的时候,在东北的城市,完全有能力建立一个更舒适更坚固的家。可是没有。他故意拖延下来,在等待,在找一个真正的归宿。他找到了吗?这个尖利的问号最好不要在他面前吐露啊……东北的那个兵工厂一直按月发给他抚恤金,尽管这是不大的一笔钱,也还是可以很好地利用。不过他似乎连想也没有想过这些。我记忆中他总是领着我在海滩上游转,一拐一拐立不住脚跟。他没法在一个地方久待。他所在的那个村子里分给了他一小块地,他似乎也没有心思耕种。万蕙曾种了一点儿粮食和蔬菜,收获极少。他眼神恍惚,不知道做点儿什么才好,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他的朋友很少,不愿和大伙在一起交谈。他把大半生的时间都用在四处游荡上了。

我从心里感激他的,就是如此不能安生的一个人,却能与我一起经营这片葡萄园。而且他做得心极了,事无巨细都要亲手料理,简直是一个不知疲倦的人。在他粗粗的吆喝声里,我觉得自己算是寻到了一位最好的兄长。他从来没有提过钱的问题。葡萄园里的所有收入支出,全都由他记在一个破旧的账本上。我看到四哥捏住一个很短的铅笔头在纸上用力地刻画,心里就一阵感动。他还是穿着那件破旧的青布衣服,如果头发长了,就让万蕙用修葡萄树的剪刀给他剪一剪……

“反正这会儿闲了,你到园艺场去吧,去找她借回几本好书。”

拐子四哥仍在催促我,这会儿没有一点儿打趣的意味。

我摇摇头。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3

我当然想到园艺场、到她那里去。有时不是想,而是渴望。但奇怪的是,越是渴望,越是要一个人闷在这里。实际上与肖潇的每一次接触都会留下长久的愉悦。她的面容和神情令人无法回避也无法躲闪,她的声音会长时间地留在心上,使我稍稍不安起来……当年第一次见到肖潇,曾惊讶于她一个人远离家人生活在这里,并由此想到了人们常常忽略了的一种权利——自由择居。自己选择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环境,这当然是一个极重要的问题,这在凡人和智者那里都同样不会是一件小事。居于此而不居于彼,这好像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其实不然。这不是一个容易作出的决定。在一个人基本上丧失了这种选择的权利时,他会是一个幸福的人吗?又有谁为了捍卫这个基本的权利而抗争?我,我们许多人,都在苟活。我们活出了耐心和惰,还收获了一种畸形的顽强。我们只好歌颂自己的悲剧,宣扬一种奇特的自豪感。

择居真的只是换个地方居住而已?果真如此简单?好像每个人都在忽视这种选择的勇敢,非同寻常的勇敢。人的肉体匍匐于大地,人的心灵失去了自由。一个人追寻这自由,有时就要深深地埋藏起一个沉默,然后开始无声的拒绝……

四哥掮着,踱着步子。这个夜晚他望着星空叹息:“我有时间还要给你讲讲东北哩,讲讲那个古怪地方。我告诉过你,我是在那儿出生的。他的,我把自己的年轻时候埋在那里了,值不值得?我算不清这个账哩。我越过越糊涂了。不过我一想起那段日子还是觉得挺有滋味儿。那时候我背着一支小,颠颠地跑来跑去,无忧无愁。我跟你讲过,我喜欢过一个比我大的姑。那时我十六七岁,就像肖明子一样,细细高高,浑身软软和和的。那些大一点儿的姑知道事情也多,她们给你好东西吃,抱你,把你当成她们自己的小弟什么的。她们扯着你的手去看电影,嗑瓜子的时候也忘不了你。她们剥出瓜子仁塞到你手里,其实你自己还不会剥吗?那是护你哩。她们身上有一种好气味,我很早就知道这是姑的气味。有一个姑偷着亲我,那会儿,嗯,可真不错!我还记得她们嘴里的那股青草味儿——告诉你吧宁伽,好姑身上都有一股青草味儿。等到这股青草味儿没了的时候,你可要远远躲开她了。”

他的话让我忍俊不禁。这可算他的一个奇怪发现。我这样想着,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他说下去:“我经历事情多了才慢慢长大。告诉你,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要长起来可不那么容易。他要长大,就得经受事情。我自己扔下的一段好日月就是在兵工厂那会儿。那时我有很多朋友,男的女的,很多;我有自己尊敬的首长,我为他背着……你想一想,首长一句夸奖会让我高兴半天,觉得什么都有了。这么规规矩矩火火爆爆的一大块日子,总算没有糟蹋过。可后来又怎么样?日子过得太快了,一眨眼什么都没了,就像了一袋烟一样,烟嘴从口中一拔,一股烟冒了就没了,嘴巴空空的……后来我就找了老婆,你知道男人最后还是得找老婆啊,那才是个牢靠东西。开始我挺犟,发誓不找她们,要一个人利利索索过下来。后来才知道不行,男人没有老婆麻烦大哩,比如说,半夜会心慌。男人要治心慌病,离了老婆不行。你想想,老婆会告诉你好多东西,会把自己经过的那些古怪事儿一样一样向你说出来。她为你缝袜子、钉扣子,一边拉着针钱,一边把什么都拖拖拉拉地讲出来。这就治好了你的心慌病。她跟你讲过的故事你千万要相信哪,那没有错的,都是些好故事。冬天来了,她们热喷喷的身子就像黑乎乎的开花大馍,是揭开锅盖时喷着白汽的一锅红皮地瓜。哎呀,她们做的那种稠嘟嘟的菜叶饭喝起来又咸又香。这就是过日子哩!这就是一种牢靠!别的东西拴不住人,她们能拴住人。是啊,任谁都得被她们拴住。只可惜我是个心眼儿会活动的古怪东西,会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想个不停。想来想去,我就拍拍这条拐,大喊一句:‘糟!事情要糟啦。’有时真想一抬手把好端端的窝毁了。可转念又一想,毁了窝,毁了土屋,再往哪儿去?还出去游荡吗?游荡到什么年头?要知道人老了,脸皮上有了黑斑,胡子也白了,还往哪儿去?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是你迎着我喊了一声,把我招呼到这片葡萄园里来。好家伙,你可能不知道,你这等于是救了我!老伙计,我这一辈子又想从头儿重新过下来了,我想好好地过下来了……”

四哥说着,声音有些发颤。我偷偷瞅了他一眼,看见他眼角上有什么晶亮的东西……

我低下了头,靠在了葡萄树上。我又记起了他在我小时候讲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那时他讲了多少闻所未闻的故事啊!当时有的能理解,有的压根儿就听不懂。我虽然记不住那些故事的具体容,可突然间好像什么都明白了:那全是心中的焦渴化成的啊,那是一些永不安分的故事……

我们在园子里走走停停,直走了很久。斑虎在茅屋那儿急不可待地发出了哼唧声。

茅屋里飘来了饭菜的香味,万蕙又在为我们准备一桌夜餐了。每到夜里,我们这一大家子人坐到一块儿,什么忧愁都会忘掉……

万蕙不敢召唤自己的男人,只把碗筷弄出啪啪的响声,她用这种声音呼唤我们回去。

风衣

1

武早已经很久没有来了,他大概正在陷入象兰为他设置的苦恼之中。一天下午园子里突然响起了马达声,我立刻想到了武早——正是这个家伙,他戴了头盔,挺挺的鼻梁露出来,像个异族人。他高高大大的身躯后面好像还有什么。

他像往常一样打了裹,当身子一歪跨下摩托的时候,我才发现他身后坐着一个女人。因为离得远我看不太清,只看到那个女人修长的轮廓。还没等我这里反应过来,武早就在那边呼喊了:

“喂,宁伽,我给你驮来了一个宝贝……”

我大步走过去。我自己知道心里有多么愉快,因为我早就在盼望这个大汉了。鼓额和肖明子、四哥和万蕙,这时都从茅屋里跑出来了。他们没有一个不欢天喜地。武早推开头盔,兴奋地把右手往后一摆:

“这就是象兰!”

实际上大家早已经被那个女人给吸引住了。她看上去像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真的很年轻。可是我知道她的实际年龄。看来她很会保养自己。她穿着一件米风衣,身材比较瘦,因而比本来的身个儿显得高一些。她好像很严肃,一双醒而美丽的眼睛看着我们大家,又飞快地扫了一眼葡萄园和茅屋。她笑了:“我们老武总夸你们的葡萄园,说一定要我来一趟、来一趟。我有好多事要做哩……原来这里真的不错!”

她像自言自语,一边拍了拍武早的肩膀。

这个女人的直爽一开始就让人感受到了,不过还好,并不让人厌烦。我发现她的下巴和额头,在树隙投下的光影里有些油渍渍的发亮。从这儿端量起来,她并不像个*的女人,她的脸上甚至有着很真挚的神情。她看看鼓额,又看看万蕙,很快把手扶在鼓额肩膀上,又把她轻轻一搂,让她靠在身边。我发现鼓额很不惯这样,可又不好意思挣脱……过了一会儿,象兰在武早的积极引荐下,向一间间茅屋走去。

我发现武早此刻已经不是一个粗犷豪爽的汉子了,他甚至变得有点儿羞涩。他身边的女人倒是又说又笑,光彩四溢。我对她只表示了一点儿应有的礼貌,因为我觉得她的到来,不应该也不可能像武早一样受到欢迎。

2

四哥和万蕙不知道象兰的底细,只急着为新来的客人张罗东西,招呼鼓额和肖明子去搬桌凳,用清水冲洗葡萄等等。象兰抓起了一串最好的葡萄,飞快地吃了几粒,说甜极了甜极了。她说这个葡萄园能长出这么甜的葡萄来,这儿的人怎么能不好?

她的话让鼓额和肖明子笑起来。万蕙也很愉快地看着她。我却觉得没什么值得发笑的,至少在眼下还没有感到面前这个女人有多么大的魅力。她只是比实际年龄显得更年轻,或多或少有一点儿青春的朝气而已。当然了,她很会打扮自己。米风衣这会儿脱下来,露出了颜和式样都很特别的衣。她穿用的衣服做工十分细。这方面有点儿像肖潇。她坐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毫不拘束——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拘束。她说着话,总是逗万蕙和鼓额发笑,又伸手弹击肖明子的脑壳,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小家伙。”我多少有点儿烦了。不过停了一会儿我很快发现:她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一个中心人物,竟然左右了我们这一伙儿的谈话。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立刻大声与武早说起酒厂的业务来。可惜武早没有多少心思和我说话,只专注地看着象兰,只顾倾听她的谈话。

我有些不快,站了一会儿,使眼,扯衣襟,好不容易才把他叫到隔壁的办公室来。

武早着潮湿的手说:“你看你看……大家正说着话——什么事这么急呀?”

我说:“我有要紧的事要问你,这么长时间了,你也不问问我们的园子怎么样了。大家都很想你这个老朋友呢。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武早摆摆头:“时间有的是,我们准备在这儿过两天呢。你能不能说服一下象兰?”

“说服她什么?”

“……我们尽早复婚的事。你知道我这个人,离了她还是不行。我就为这个才让她来的,我觉得只有你才能说服她。你不要看她快言快语的,那可是一个有心眼儿的人。我想她需要有人用更深的道理去征服才行。这样的人在酒厂根本找不到,也只有你……”

武早的话不像玩笑。这让我想了一会儿。没有办法,也只好答应他。

当我们一起回到那间屋子里时,发现所有的人都被象兰逗得哈哈大笑,连拐子四哥也笑得满脸开花。他可不是容易被逗笑的人。这个象兰显然非同一般。不过我对她还是不太喜欢。

大家又玩了一会儿,武早就急不可耐地把其他人引开。我也很想离开,可武早恶狠狠地对我使了个眼。我只得硬着头皮坐下。

屋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象兰说:“武早嘴里老是提到‘宁伽、宁伽’,原来你就是一只拧下来的茄子呀。你一个人搞了这么一大片葡萄园,真不容易!”

我没有吭声,只是听。她说着脸开始严肃起来,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她再一次仰起脸来的时候,我看到的完全是另一副面孔:眼神里充满了忧郁和探询。我试着说了句模棱两可、同时又是颇有寓意的话:

“没有什么,凡事只要好好做、往好处去做,就一定会有好的结果。”

她摇摇头:“不完全是这样。可以说大半不是这样——”

我怔怔地抬头看着她。

“你知道生活的道理可不是这样,起码不这么简单。我们这个年纪都懂得这份复杂,蛮难的……”

她停顿了一下,又叹了一声:“武早为什么老要叫我来,我心里清楚,他是想向一个人求助——可我知道谁也帮不了他,帮不了我们。不过我还是来了——他找的人做不到,我却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是说,我想让你劝劝武早,让他别再缠着我了。我相信你会替我去做这个事情的。”

我立刻站起来:“不不,我不插手,我两边都不说吧,因为我什么也办不了,那是你们俩的事……”

“不,你最后一定会帮一个人,你会帮我。”

我被她的执拗惹得有点儿生气。接下去我不再做声,合着手掌坐在那儿。我想听听她到底要谈点儿什么、心里装了什么机关。

“武早可能早就告诉你了,我是一个很够劲儿的女人——”

听到“够劲”两个字,我心里暗暗发笑。她很会变通。这两个字里面包含的东西可真是太多了。泼辣、难缠,甚至是不贞,都可以用这两个字解释。真是够劲儿,她可不好对付啊。一般的男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3

她继续说下去:“我并没有怎样,不过是不愿把自己锁在一个笼子里。谁又愿意?我不过是想有自己的一份日子。可是这不成,男人娶了你,就得把你变成他的私有物品,再好的男人都会犯这个臭病。我当然不干了。”

我相信事实并非那样简单,忍不住指出:“可是,你也有你自己的责任,而且还要遵循同的……规范。”我强忍着没有在“规范”前边加上“道德”两个字。

“不错,我遵循这种规范,所以我才和武早结婚——本来一切都挺好的,他也有承诺,我们在一开始就说好了的,就是不准他学和保留一般男人的恶!他也一口答应了我,还说:你把我看成了什么!我会让你从头到尾高兴下来……”

她说到这儿顿了顿。我在想“从头到尾”这几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她的“头尾”即身体,还是一个过程?当然是整个婚姻的过程。遗憾的是这个过程没能进行下去。责任嘛,我直到这会儿仍然认为主要在她。

“可惜后来我才发现,他根本做不到。他还是一个没能脱俗的人,一个差了十万八千里的家伙——无论他怎么说、怎么下保证都没有用!他根本做不到,做不到还是做不到,就是这样……人们都在自觉不自觉地遵循一种他自己的规范,不会去管别人。比如说,我从一开始就告诉过他:我、还、会、、上、别、人!”

我一股火气在心里窜动。我想即刻就找到武早问一句:你真的在一开始就答应了她这个?你会这么贱这么宽容这么胡扯蛋?我暂且忍住,听她继续说下去。

“你一定会看到一些你喜欢的异,我是说一个姑,她活灵灵地站在你面前,充满了青春的那股火爆劲儿。你看到她就会忍不住,你最后还是被她深深地给打动,你没有办法就得找她,因为你受不了,因为这真的受不了。然后呢?你还是要找她,要找她就不该有任何虚情假意——你总不该骗她吧?当然了,这也不是一厢情愿的事儿。不过你会白天晚上想起她——既然是这样一种情况,我怎么能忍心、又怎么会理直气壮地去指责你呢?可是也有另一种人,他会把情感深藏起来,俗话说那叫‘闷头’,这种人憋急了会干出一大堆坏事来!他们什么坏事都干!我可不是那样的人!我一看到酒厂那些漂亮的小伙子,他们当中的某一个,我就受不了。我真是喜欢啊!我还那么年轻,我才刚刚开始哩。我早晚要找机会告诉这个小伙子,告诉他‘我真喜欢你啊,真的啊!’他一开始会吓跑了,不过——你知道的,最后他鼓鼓劲儿也就走过来了。他睁着那双清亮亮的大眼睛,一个劲儿地亲我。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早就是过来人了——你说说,这种情况能拒绝吗?我心里一遍遍叮嘱自己:一定要做个好人,要对所有人都好,更要对武早好!我太幸福了!我得对所有人都好!这就是我那会儿想的,这是我的心里话啊……”

象兰站起来,一只手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另一只手。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对我说这些话的人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看出她的眼睛确实美丽,神纯洁。她可以打动一批又一批人。可她无论如何都是邪恶的……我也站起来:“你,你这样做要受到惩罚的——你会毁坏自己,接着还要毁坏别人……世上的事从来都是这样的,不会有例外……”

象兰喘息着坐下,口中喃喃:“是的,我知道这种惩罚就要来了。可我没法管住自己!不过我一开始就对武早说过:我和别人不一样,我会上别人,你找了我,害怕不害怕?他那时大笑,说一点儿都不怕!我让他还是好好想一想,我说这不是一句大话就能挡过去的,你得想好了,想好了再来找我,别弄到最后要死要活的,到那时候反而成了我的错了——我们俩要君子一诺,一诺千金!我们当时并没立什么字据,也没来赌咒发誓那一套,因为我们都是君子!真可惜,他压根儿就没想遵守那个承诺。他想骗了我再说,他是个骗子!他敢这样做,就是依仗了人多势众,因为大家都会把我看成一个不道德的人——依仗人多势众来欺负一个女人,这没什么光彩!看看我周围吧,那些指责我的人回头也想打我的主意!可是正因为他们有这种劣迹,有把抓在我手里,他们才没有办法。他们一方面板着面孔训斥我,一方面又想偷偷得到我。我是谁?我才不会喜欢他们,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他们挨近一点儿!我就是这样的人……”

“那么武早呢?他为你心碎心酸,有时候痛不欲生,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

“是的,好人!谁不是这样的好人!这样的好人太多了,这能等于?你明明知道这是两码事……老天,这根本就不是问题。我本来也想让武早回到当初的承诺,因为我仍然他,他多可。他的鼻梁多好看,他多么高大,脸红红的,长得就像个古代武士!他也有不错的修养,这一点对一个男人来说太重要了。这样的人太难得了,我愿意他一辈子都是我的好丈夫!可他像所有男人一样,先把我骗到手,然后恨不得用绳子把我捆起来……”

我知道象兰的所有话都很真实也很坦荡,这大概就是她富于魅力的地方。可是我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因为我们如果容忍和赞同了她确立的这种原则,让男人回到那个所谓的承诺,那么我们的生活就将陷入一片混乱。无论这个主张的实践者有多么好的用意,我们大家都将无法保护这个世界上的情感和伦理秩序……正因为是如此,如果我是武早,惟一的办法也只能用绳子将她捆起来,我将没有任何办法。至此我再也不想说服她了,因为我发现自己没有这个力量。她像一个疯长的向日葵,永远追逐着自己的光,追逐着那烫烫的亮……我这时才发现原来并未好好打量过,她长得真像一个新疆姑,微微有点儿黑;她的身材一点儿也没有因为年龄而变得臃肿。她没有孩子,所以还不像一个母亲。她更像一个姑,却又比姑多了一些母的温馨和慈。她绝对不像一个*的人。可惜她实在是一个臭名昭著的人——虽然她比许多有着好名声的女人更为可……

在我沉默的时候,她已经在专注地端量我了。我觉得她的目光像一火在我的脸上扫来扫去。我心里不住地念叨着:“不管怎么说,你仍然是一个*的女人,一个可恶的家伙……”我克制着没有让它发出声来。

她一口气讲了那么多,声音颤颤抖抖,却很泼辣。那是因为激动而颤抖。停了一会儿她又开始说了,这一次声音缓慢而低沉:

“我必须告诉你我真实的感觉,我如果在这儿待久了,说不定也会上你,这我已经感觉到了。瞧你好极了,完全像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你的目光里有一种东西,它使我弄不明白……我喜欢它——别误解,我不会要求你来回答我;你讨厌我也与我无关——我这会儿要告诉你,我已经开始有一点儿喜欢你了,不过你可以厌恶我……”

我愤怒地拍了一下膝盖说:“不!厌恶你,这没有必要!”

“你可以厌恶我的……”

“我不厌恶你——你这个混蛋!”我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又一下坐在凳子上。天哪,这是怎么啦?这是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我就在自己的葡萄园里嘛!我简直被弄糊涂了。我真的给气着了。

一会儿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在穿自己的风衣。后来,她又从衣兜里出了一条白的头巾,缓慢地包着自己的头发……哦,终于过去了。她终于要离开了。我心里说:总算结束了,一场可怕的风暴过去了。可我同时发现,面前这个女人就像施展了什么魔法似的,包上白头巾之后似乎又变了一个人:脸庞更亮,双眼深邃,正抬头望着远方,一脸的端庄。

她看了看四周,走出门去。我听见她最后说的是:

“让我们到葡萄园里走一走吧,这里的黄昏多美,这里的黄昏可真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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