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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49

发布时间:2022-11-10 09:3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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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崇祯八年攻破凤,焚毁皇陵之后,李自成的手下将士只有今年这个新年过得心情舒畅,充满着胜利的喜悦和信心,每个人都看见面前展开了无限前程。几年来总在被围困和被追击的局面,开始改变了。由于宋献策来到时献的谶记,全军上下都相信李闯王必得天下,神十分鼓舞。新近连破两座县城,活捉了万安王,使士气更加振奋。恰好除夕这天,李岩和红子率领豫东数千将士来到,更是锦上添花,喜上加喜。

李岩等在大厅中向闯王拜过年以后,红子自去宅给高夫人拜年,李岩兄弟又同牛、宋二人和一些重要将领互相拜年。李作趁机会同宋献策拉个背场,咕哝一阵。宋献策满脸堆笑,频频点头,低声说:

“这事好办,好办。你放心,这个月老我是做定了。”说毕,轻声地哈哈一笑。

李侔因为人马初到,尚未安顿就绪,在大厅中稍坐一阵,就向闯王告辞,自回清泉坡去。李岩被闯王留下,商谈大事,而红子也被高夫人留在老营过年。

愉快而俭朴的午宴之后,李自成将李岩和牛、宋二人引到看云草堂,继续倾谈。坐定以后,李自成向李岩说:

“昨日你是初到,已经得闻不少高见,使我受益不浅。后天一早我就要动身去永宁,明天一天有事,不得空儿,所以趁此半日无事,牛先生和军师也没有别的事儿,大家再一起谈谈。关于如何练兵的事,足下有何赐教?”

李岩恭敬地欠身说:“岩自昨日来到此地,已经是闯王帐下偏种。倘有垂询之处,自当尽心竭虑,敬献刍议。万乞自今往后,不要客气。闯王如此客气,反而使岩心中不安。至于如何练兵,如何打仗,麾下阅历宏富,韬略在,且有军师赞襄硕画,所以入豫时间虽浅,新兵已练得成绩斐然。岩昨日在寨上看了之后,心中赞叹不止。岩是碌碌书生,对练兵打仗的事,全无实际阅历,知之甚少,实在不敢妄言。”

自成笑着说:“你不要这样过谦。你有学间,见闻也多,必然有卓识高见,可以帮助我练好一支兵。”

牛金星和宋献策也想听一听李岩的意见,都请他不要过于谦虚。李岩想了一下,说:

“我曾看到上海徐相国①几封奏疏,极言火炮的厉害。去年冬天宋军师枉驾寒舍,曾作数日畅谈。论及当代军旅之事,军师也十分重视火器之利。不知义军中火器多少?这种东西,目前虽然不一定用得着,但将来进攻坚城或两军野战,威力很大。”

①徐相国——即徐光启。详见本书第一卷第829页注释。

闯王说:“如今我们还只有些小的火器,没有大炮。虽然军师提过军中需要大炮的话,可是一则没人会造,二则将士们也不很重视。等咱们破了洛之后,自然要收集一些火器。太大的,携带不便,也不必要。便于携带的火器,倒是对咱们很有用处。”

宋献策明白闯王自己和刘宗敏等大将们对炮火的使用都不十分重视,只偏重将士们的勇敢和弓马娴熟,这是十几年来流动作战的形势使然。他趁李岩提到此事,赶快说:

“目前弓、箭、刀、剑虽然仍为战争利器,然论到攻城与守城,或两军对阵相持,火器最是威力无比。火器的长处在于能及远命中,能摧坚,能一弹杀伤多人。目前因闯王才到河南,诸事纷忙,自然以招兵买马为首要急务。目前已经有了十几万人,所练兵日多,可以腾出手来编练一支兵专用火器,如明朝的神机营①那样。至于火器,我们只要重视,就可以陆续收集;将来找到名匠高手,可以自制。晁错说:‘器械不利,以卒子敌也。卒不可用,以将予敌也。’火器就是今日利器,远过前代。”

①神机营——明成祖得到一批西洋炮铳(火器)和制造方法。后来专门成立一支使用各种火器的部队,定名为神机营,为京军三大营之一。神机是对各种火器的美称。

牛金星笑着说:“前年弟在京师,听说朝中也有一些儒臣不同意多制造大小火器以御满洲。他们说,火器本是夷人所长,非中国所用。中国自有中国长技,何必多学夷人。自古作战,兵将勇者胜,未闻一个名将有用夷技取胜于疆场的。”

李自成和宋献策、李岩都笑了起来。牛金星又继续说:“这些儒臣不知道军旅之事也应该与时俱进,不应墨守旧规。如说火器来自西洋夷人,然自元、明两朝即被中国采用,至今已有三百多年。再说,这班在朝中的老先生们忘记,倘若不用夷技,那么,我们如今只好仍旧乘兵车打仗,连马也不要骑了。”说毕,拈须大笑。

宋献策见牛金星和李岩都主张采用火器,就接着发挥他的意见说:“自古迄今,作战之道,其不变者为奇、正、虚、实之理,其他则因时兴革,因地制宜,代有变化。然自春秋以来,最大的变化有两次。春秋末年,赵武灵王学匈奴人胡服骑射,这是中国有骑兵之始。骑兵与兵车相较,不但便利得多,而且省钱得多。可是尽管骑兵有种种便利,却因古人喜欢墨守旧规,不愿革新,所以大约又过了两百年,到了战国末期,兵车在战场上才被淘汰。这骑兵代替了战车,是中国军事上的第一个大变化。到五代和北宋时,在攻城时已经知道用炮。但那时的炮是以机发石,不用火,不用铁弹,力量不大,与今日的制法不同。所以前人写炮字只写作石字边,不用火字边。从元朝以来,虽然改用火发炮,炮弹也改用铅、铁,不再用石头了,但是直到如今,人们写炮字还是用石字边,这是因袭宋朝人的写法。到了元朝……”

由于炭火的熏烤,宋献策忽然咳嗽两三声。在他的话暂时停顿时候,李自成轻轻地点点头,对他说:

“是的,我听说火器的使用从元朝就开始啦。”

宋献策接着说:“元朝的蒙古兵远征西域,得到西域大炮①,用以攻金朝的蔡州②,这是在中国使用火器之始。又过了四十年,蒙古兵攻破宋朝的樊城,并威胁襄的守将投降,炮火更为著名。然而元朝的火器尚不发达,制法也不曾广为流传。到了永乐年间,从交趾得西洋铣炮甚多,并用越南大王黎澄为工部官,专司督造,尽得其传。成祖又特置神机营肄,编人京营之。铳炮称为神机,足见多么重视。此后火器品类,日益增多,大小不等,大者用车,次者用架,用桩,小者用托。大者利于攻城守城,小者利于野战。说起它的厉害:小者能洞穿铁甲数重,大者能一发而杀伤千百人,能破艨瞳战舰。弘治③以后,又传人佛郎机炮④,转运便捷,远远超过旧制铁炮。万历以来,火器益,佛郎机反而渐被淘汰。有些西洋人寄居澳门,与中国通商;有些人在北京传教,并在钦天监供职,朝廷待以外臣之礼。这些人颇于格物致知⑤之学,善造火器,称为西儒。徐相国于天文、历法、水利、火器制造,就是跟这班西儒学的。近代火器大兴,实是中国军事史上的第二次大变。劲及远不过百步之外,而今日大炮远者可达十数里至二十里以上⑥,远非劲可比。故今日必须详察古今兵器变化,因应时势,多收集一些好的镜炮,令一部分将士认真肄,将有极大用处。”

①西域大炮——指欧洲的大炮。从元朝初年到明朝末年,在这三四百年中欧洲的大炮和中国的大炮发展水平大致相等,都停留在后胜发火阶段。元朝的大炮是从欧洲夺得,而明朝后期的大炮是在国制造。

②蔡州——今河南省汝南县。公元1233年,金哀宗由开封逃至此地。元兵攻破蔡州,金朝亡。

③弘治——明孝宗年号,自公元1488年至1505年止十七年。

④佛郎机炮——明朝人泛称西班牙、葡萄牙人为佛郎机人,即FrmkS的译音。由西班牙、葡萄牙人传来的一种大炮,称佛郎机炮,亦简称佛郎机。这种大炮又名大将军炮。大批仿造,开始于嘉靖八年(公元1529年)。

⑤格物致知——古人对自然科学的说法。

⑥……二十里以上——明末所仿制的红衣大炮,射程可达二十里左右,但不是有效射程。由汤若望口授而由焦勗编述的《火攻挈要》中说:“近有鸟短器,百发可以百中;远有长大诸铳,直击数十里之远,横击千数丈之阔。”当时制造火器的专家李之藻在一封奏疏中谈到西洋大炮的威力说:“二三十里之,折巨木,透坚城,攻无不摧。其余铅、铁之力,可及五六十里。”

闯王点头说:“咱们的老将士也都知道火器的厉害,但大家没有用惯,还怕用不好伤了自己人,所以在火器上不是那么很重视。今后如得到好的工匠师傅,咱们也要仿造一些便于马上携带的轻便铳炮,至于攻城大炮,怕不好造,暂时夺官兵的吧。如遇到通此道的人,大炮也是要造的。”

献策忙说:“闯王所言,实为英明远见。找到通此道的人才也不难。自万历末年以来,住在北京的西洋人如利西泰①等,传授制造火器秘法,已有很多人通晓其技。将来我们多方物,重礼相聘,总可以请到一二位懂得的人。即令不是通,也不要紧。凡事难不倒有心人,经过一段索,自然会一旦贯通。”

①利西泰——即利玛窦(MatteoRjcci,1552-1610),意大利耶稣会传教士,明万历八年到广州,后到北京。仿中国士大夫惯,以西泰为表字。

金星接着说:“军师所说的那些在北京的西洋人,我也知道。他们就住北京宣武门的天主堂里。听说西洋有所谓欧罗巴国①、红国、佛郎机国,均离中国数万里。那红夷大炮就是从红国传来的。这红夷大炮又写作红衣大炮,能射二十余里。崇祯十一年冬天,东虏突人北京附近,北京各城上都摆着红夷大炮,遣官祭炮。后因东虏没敢攻城,也未曾用。”

①欧罗巴国——明朝人多把欧罗巴当做国名,将荷兰国称为“红国”。

关于劝闯王重视近代西洋火器的建议,已经结束,所以大家在牛金星说完这几句话以后,都没有再说别话。宋献策想起来李侔在拜年时嘱托他的话,便决定趁此时机,当着李岩的面,同闯王谈一谈李岩和红子的亲事。但是他刚要开口,刘宗敏进来了。大家看见宗敏一脸怒气,感到吃惊。闯王笑着问:

“捷轩,大年初一,又发谁的脾气?”

刘宗敏担心各营将士过年节的时候军纪松懈,一吃过午饭就要骑马去各营看看,恰好他听到一个谣言,说张献忠和罗汝才在川西战败,二人生死不明,便来报告闯王知道。不料快走进这花厅院落的角门时,有人向他禀报,说看见几个弟兄躲在老营马棚中玩叶子①,使他火冒三丈。他立刻下令将马棚头领和玩叶子的人全数抓起来,听候处分,然后带着怒气走进看云草堂。他没有立刻回答闯王的话,回头去又朝着门外吩咐:

①叶子——即叶子戏,又称马吊,一种赌博纸牌,起于明未天启年间(1621-1627)。近代的麻雀纸牌和麻将牌,就是从叶子演变来的。

“统统替我抓起来,每人先打二十鞭子再说!把王长顺那个老家伙叫来,我在闯王这里问他!”说毕气呼呼地坐下去,结实的小靠椅在他的屁股下猛地咯吱一声。

闯王又问:“什么事?大年节出了什么事?”

“出了他的蔑视军纪的事!哼,他们竟敢躲在老营马棚里玩叶子,把你的不准赌博的禁令当成耳旁风。老营不正,下边各营弟兄,大多数都是新来的,如何能严守军纪?我先打他们每人二十鞭子,然后问明谁是主犯,砍掉一个脑袋瓜子,杀一儆百,大家就知道违反闯王的禁令不是好玩的!”

大家都心中明白,虽然闯王严禁将士赌博,但在年节中间,弟兄们偶然犯禁,也不至于就处以砍头之罪,所以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望望闯王,希望他说一句话,对犯了赌禁的弟兄们从轻发落。李自成从眼中明白了大家的意思,望着宗敏说:

“捷轩,弟兄们违反赌禁,按道理应该严罚。不过全军都在快快活活地过新年,可将为首聚赌的打一顿算了,只要他们以后不再犯禁就行。”

“闯王,我不是怕别的。我是怕一项禁令有人不遵守,以后别的禁令也会慢慢被将士们看得可遵可不遵,再好的军纪都变成了骡子原,有若无。再说,弟兄们一旦准许赌博,必然要弄钱到手。以后攻破城池,攻破山寨,想禁止他们不抢劫,把缴获和抄没的一切财物交公,成么?将士们随便抢劫财物,咱闯王的部队不是同官军一样了?官军就是到处抢劫,没事时聚众赌博,赌输了就打架行凶,行军时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打起仗来又顾命又顾包袱,遇机会就来个鞋底上抹油。我何尝不愿意让弟兄们在新年佳节快快活活地玩几天?可是军纪上不能马虎。一处松,百处松。咱们眼看就要破洛,军纪不严,能禁止弟兄们在洛抢劫财物么?只要有少数人在河南府抢劫财物,就给咱们全军背上黑锅,扬个坏名儿,给你李闯王的脸上抹灰。所以今日这事虽小,也非严办不可。”

老神仙进来了。他于十天前派人扮作普通商人去南收买几种材,刚才回到老营,告诉他在南听到谣言说张献忠被官军入四川泸州,无处可逃。他特意来将这谣言禀报闯王,因看见刘宗敏正在发怒,便先在火盆旁边坐下,暂不做声。

闯王望着宗敏问:“是哪几个马夫赌博?是老弟兄还是新弟兄?”

“我已经命人去叫马棚头儿王长顺,问他就知。他虽然跟着你十来年,功劳苦劳都有,可是这事情他也脱不了干系,也得受罚。”

闯王向侍立门外的亲兵们吩咐:立刻把王长顺叫来问话。王长顺应声进来,站在两三步外躬身说:

“禀闯王和总哨刘爷,王长顺前来请罪。有几个弟兄躲在马棚里玩叶子的事,我已经查明,请刘爷发落。”

宗敏声严厉地间:“是哪几个吃了豹子胆的家伙在马棚里赌博?捆起来了么?”

王长顺不慌不忙地回答说:“玩叶子的是一个老弟兄、三个新弟兄,还有两个弟兄坐在旁边看,全都抓了起来,等候处分。我当时不在马棚,对手下人管教不严,也请从严治罪。”

“我看你这个老家伙是自恃在咱们老八队年久,有些功劳苦劳,觉得闯王、高将爷和我平时待你不错,屑来小去不会处分你,你就故意放纵手下人干犯军纪,赌起钱来了。哼!”

“回刘爷的话,刚才几个弟兄在马棚烤火,玩叶子是实,赌钱是虚。他们都知道闯王禁令如山,无人敢犯。况且又在老营马棚,来往人多,岂敢拿着自家的皮肉当钱赌?”

“你敢替他们隐瞒么?”

“我从来不在闯王和刘爷面前说半句假话。他们实未赌钱,我敢拿头担保。”

刘宗敏的脸缓和了,但声音仍很威严:“老王,你的脖颈上长了几颗脑袋?”

“不多不少,只有一颗。”

“好吧,我要是查出你替他们隐瞒,敢在闯王面前撒谎,我先叫人拔掉你的花白胡须,然后砍掉你的脑袋瓜子!”

“请刘爷放心。我王长顺跟随闯王多年,从不弄虚作假。我现在脖颈上顶着脑袋等候,决不会把脑袋藏在裆里。”

刘宗敏的脸上闪出笑容,说:“看你嘴硬!的,既然你拿头担保,我就饶了他们。去,好生训他们一顿,以后不许再玩这个玩艺儿!”

“是,以后不许玩这个玩艺儿。”王长顺转过身子,望着尚炯笑着说:“老神仙,大年节,我几乎又得劳你老人家的神,去给弟兄们治伤。”

医生说:“鞭伤棒伤都好治。我刚才就担心刘爷一时急,为着执法如山,杀一儆百,误砍下一颗脑袋,我可没办法再安上去。”

屋里的空气登时轻松,出现了笑声。李岩深为感动。原来他完全想象不到,在闯王军中,闯王和像刘宗敏这样的大将对下边弟兄们有威有恩,军纪虽严,却上下没有隔阂。刘宗敏望望李岩,想起来今天上午他初次看见了红子,不禁在心中赞道:“真是天生的一对儿!”随即向闯王说:

“我本来同一功约定,分头到各处营盘走走,看将士们新年过得怎样。一功已经出寨了。我正要上马动身,忽然一个从南召县境打粮回来的头目对我说,南召有人新从襄回来,听说谣传张敬轩和曹在四川大败,大部分人马溃散,只带着少数残部逃人沪州,陷入绝地,还说杨嗣昌悬出重赏,限期捉拿敬轩归案。”

大家吃了一惊,尚未说话,尚炯也将他刚才得到的报告说了出来。尚炯和刘宗敏两人所说的消息来源不同,容却大致不差,这就使大家不能不重视这个谣言,议论起来。李自成望望宗敏和医生说:

“你们告诉从南和南召两处回来的弟兄们,这谣言不要乱讲。显然这是无根之谣。田玉峰派人专门去襄打探军情,如有确实消息,自然会立即向老营禀报。在玉峰那里来人之前,咱们不用议论四川的战事吧。”他掩盖着心中的不平静,笑着向宗敏问:“你手下办文墨的那个王秀才,听说回去后不想来了,真的?”

宗敏压抑着心头怒气,苦笑说:“他原说告几天假回家去把老婆孩子搬来,谁知一回去就带着家里人逃往深山,来封书子说他不来啦,还劝说咱们不要攻洛。一切逃走的读书人,你都不许派兵去捉回来,他当然不再来啦。”

宋献策望着李岩说:“你瞧瞧,想多延揽一些读书人,在目前尚非时候。王秀才从十二岁开始应考,直到四十岁才进了学;中了秀才之后,仍然在穷山沟中教个蒙学度日,穷困不堪,别无前程。就是这样,他还要死抱住明朝的牌位不放,一心忠于明朝天子,顽而不化。这样人,他口中不言,心中何尝不骂我们是流贼,而称明朝为正统?他何尝明白,朱洪武尚未称吴王时,那班死抱着元朝牌位的读书人也是把朱洪武称做乱贼,而把元顺帝看成是正统天子。许多读书人不明事理,不识时务,就是如此。代代皆然,无足为奇。”

李岩说:“读书人受孔孟之教,被一个囫囵吞枣的‘忠’字迷了心窍,也不管其所忠者是桀,是纣,是独夫民贼。”

刘宗敏愤慨地说:“林泉,你把话说对了,可是还只说对一半。眼下闯王才到河南不久,大局还不分明,你们几位能够抛离家乡,抛开祖宗坟墓,前来事,所以全军上下无不敬佩。可是目前,像你们诸位的人不多啊。有很多读书人还跟着官府一个鼻孔出气,说我们是流贼。明明是官军到处掳烧杀,苦害百姓,这班读书人装聋装哑,却硬是昧着良心,血口喷人,硬要造谣说咱们的人马掳烧杀。另有一班读书人,在等待,在看大势。我敢打赌,再过他的两三年,即令咱们还没有杀进北京,人们也会看清楚明朝的大势已经去了。老鸽野雀旺处飞,连鲤鱼也袱上水。到那时,还愁读书人不肯来么?那时候,哼,别说是山沟里的穷秀才,就是举人、进士,在明朝做官为宦的,也会把头削得尖尖地来到咱闯王面前,求他重用。在眼下,谁要是来投闯王,自然会有亲戚朋友大骂他从贼谋反,不忠不孝。再过两三年,顶多三四年,有谁不来投闯王,他的亲戚朋友会怂恿他赶快来,巴不得他变成新朝贵人,自己也跟着沾光。俺是个打铁的粗人,说不清历代兴亡关头读书人是怎样变的,可是我看透了如今的读书人,他们呀,嗨,身穿襴衫,头戴方巾,走着八字步,一开口子曰子曰,之乎者也,其实,有几个人的骨头里不浸透了势利二字?不信?到将来你们瞧着,咱们来个开科取士,凡考中者封官授职,准定会把贡院的大门挤塌!到那时,咱们设一个招贤馆,凡来归顺新朝的,求官做的,都请住在招贤馆中,大酒大肉款待。你们各位等着瞧,设个招贤馆,又该我费事了。”

牛金星说:“你是大将,管统兵打仗。南征北讨,就够你忙了。这招贤馆的事,用不着你心。”

宗敏说:“我是打铁的出身,我得把招贤馆的几道术门槛换成铁的。”

大家哄堂大笑。宋献策拍手说:“刘爷是痛快人,一语道破玄机!”

宗敏站起来说:“我要去几个营盘看看,失陪啦。”

除闯王外,大家都站起来相送。宗敏望望李岩,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转向牛、宋二人,笑着说:“我今日才看见红子,果然名不虚传。你们二位都是李公子的老朋友,何不做个保山,让他们趁此过年时候成亲算啦。日后打起仗来,哪有像这样从容工夫?”

宋献策本来已经同牛金星约好,今天要趁着在看云草堂谈话时候向闯王和李岩提一提这件婚事,没料到刘宗敏先说出口,不禁同时哈哈大笑。金星说:

“捷轩将军与我们所见相同,林泉兄与红子的确是天作良缘。这月老我是做定了。”

宗敏说:“我做事喜欢干脆痛快。你们要趁水和泥,趁火打铁,快点玉成他们,赶在这年节里把喜事办了拉倒。”

闯王说:“林泉和红子昨日才到,鞍马劳顿,风尘仆仆,尚未休息。捷轩,你急什么?此事我自有安排,不争这一时半刻。你莫急嘛。”

“好,不争这三天五日。这事由闯王主持,牛先生和军师为媒。我刚才只是想到了顺便提醒媒人一下,到拜堂成亲时不要忘了请我吃杯喜酒就行了。”宗敏说毕,哈哈大笑,拱拱手,大踏步走了出去。

李岩同牛、宋和医生重新坐下,说道:“原来在路上我只听说捷轩将军是一员虎将,在战场上异常。漂悍,使官军望见破胆,没有料到他竟是如此一个很有风趣的人物。”

闯王笑着说:“相处日久,你会愈觉得捷轩可可敬。这个人识字不多,可是决不是一个粗野武夫。他真正是大将之才,也是帅才,在咱们军中极有威望。尽管脾气有点暴,可是将士们还是喜欢在他的手下做事,也喜欢跟着他冲锋陷阵。他为人耿直爽快,打起仗来总是身先士卒,做起事来处处顾全大局。别看他刚才说话挖苦读书人,其实他对读书人也是很尊重的。老神仙,你说?”

一直很少说话的医生点头说:“我同捷轩在军中相处数年,深知他大公无私,心口如一,肝胆照人。”

经刘宗敏临离开看云草堂时一提,话题很自然地转到李岩和红子的亲事上边。宋献策想着如今既然高夫人成了红子的义母,这事非通过高大人才好办,所以建议将高夫人请出来一起商量。闯王也很赞成,立刻就吩咐亲兵去宅请高夫人到花厅来。宋献策赶快拦住说:

“最好请子明劳驾去宅一趟,免得夫人一时莫名其妙,未必马上就来。”

大家都觉得由老神仙去请高夫人最为得体,于是医生就满面春风地往宅去了。

高夫人正在同红子叙家常,问了红子的幼年遭遇,又问到她在豫东起义以后的一些事情。后来话题又回到红子的幼年时候,高夫人叹口气,轻声问:

“你从母亲和弟弟死了以后就长住在舅舅家里?”

“没有。”红子悲声回答,“舅舅也很穷,养不活我。他原是一个武教师,靠传授武艺吃饭,常常吃这顿,没那顿。我到舅舅家才过两年,有徐鸿儒的余起事不成,牵连了他,官府派兵前来捉拿。他一张弓、一把大刀,杀死了十来个官军,使官军近他不得。后来他身上中了三箭,倒了下去,几十个官军才从四面扑了上来。可是他看到官军走近,又突然坐起来,砍死了一个官军,才被乱刀杀死。我从六岁就跟着舅舅学武艺……”

子的话尚未说完,一个女兵掀起帘子,向高夫人禀报说老神仙来了。随即老神仙走了进来。高夫人和红子都起身相迎。高夫人让医生坐。医生不坐,满脸堆笑,拈弄着花白长须说:

“闯王同军师在花厅商量一件事,请夫人也到花厅坐坐。”

高夫人从老神仙的喜悦神气,已经猜到八九。上午军师来宅向她拜年,也曾对她嘀咕几句,使她一直把这事放在心上。所以她没有问商量什么事,便笑着对医生说:

“既然闯王不差亲兵来叫我,偏请你老神仙来一趟,必有要事相商。你先去吧,我再同红子说几句话,马上就去。”

“好,好。只待夫人去一言而定。”老神仙毫无拘束地哈哈大笑,退出上房。

高夫人重新坐下,也让红子赶快坐下。她问:“你在舅舅死了以后如何过活?跟着舅母?”

“不是。舅舅在死前几个月,就送我去投师学艺。我这位师傅是舅舅的师弟,带领一班人到处跑马卖解,闯江湖。”

“啊,怪道你的武艺这样好,原来是从六岁就开始学的!”高夫人使个眼,使身边的两个女兵都出去,停了片刻,然后笑着说:“你邢大姐,我想问问你,你的终身大事也该办啦。你我非外人可比,你不妨对我说出心里话:你眼中可有能够配得上的合适人么?”

子的脸孔刷地红到耳后,低头不语。高夫人等了片刻,又笑着悄悄地问:

“你看,要是李公子……合适么?”

子听到这话,连整个脖颈也变得通红,心头一阵乱跳,而一种莫名其妙的慌乱情绪使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自觉地用右手拧着衣襟。

高夫人等了片刻,见她不回答,也不抬头,便第二次问了一遍。红子的心中略微镇静一点,但呼吸仍然感到紧张,脸颊也感到发烧。她想回答高夫人,但又羞得不知道怎样启口,只是将下巴轻轻地点了一下。她的动作是那样轻微,竟不曾被高夫人看得分明。高夫人又笑着说: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古人伦大事。你不要害羞。我不是外人。你对我说出来,我好替你做主。闯王和军师特意叫老神仙来请我出去商量,我猜想就是谈这件事儿。你说,要是闯王和军师的意思是李公子,你的意下如何?嗯?”

子越发将头低下去,小声喃喃说:“我既无父母,又无兄长,闯王和夫人就如同我的亲生父母。女儿的终身大事,只能听父母之命,媒如之言,何必问我?”

高夫人点头笑了,随即站起来,说:“我到花厅去一趟,免得他们久候。你没事,让慧英等众姊妹陪着你玩儿去吧。”

高夫人出去以后,红子过了片刻才恢复常态。她听见有脚步声音来近,将头抬起,只见红霞掀帘进来,说:

“红帅,昨晚上你好像睡得很不安,今早又是天不明就起来。趁此刻没事,到慧英姑的床上去躺一阵好不好?”

子突然站起来,说:“吩咐健妇们赶快备马,跟随我下山射箭!”

红霞十分诧异,说:“一路上天天骑马,尚未好生休息,你不觉得困么?”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困。”

“今天是大年初一,还要下山去骑马射箭?”

“大年初一才要下山去玩玩哩!”

红霞从主人的异乎寻常的眼神和容光里看出来一些儿秘密心事,悄声问:“刚才夫人同你谈了什么事?”

“什么事儿也没谈!我叫你去吩咐备马,你就照我的吩咐做,别多问!”

红霞看出来主人是对她佯装嗅怒,嘴角、眼神和眉梢都没法隐藏住一种平日少有的神情。她猜到了六七分其中原因,不好打听,便笑着问:

“要不要叫男亲兵们都跟着去射箭?”

“不用。叫他们趁年下好生休息吧。”

红霞到院中向健妇们一声传令,大家立刻准备起来,但每个人都对红子在大年初一有兴致下山去骑马射箭感到奇怪。高夫人的女兵们一听说红子要带领健妇们下山去骑马射箭,高兴万分,都要随同下山。慧英赶快去花厅禀明高夫人,留下四个姑以备高夫人随时呼唤,便带着其余十几个姑跑去备马。

子下了山坡,勒马进人射场,将脱掉的斗篷扔给背后的一个健妇,立刻使她的战马飞奔起来。靶子是现成的。她要第一个连中三箭。耳边风声呼呼。她取弓在手,猛地拉满,觉得两臂有无穷力量,一箭正中靶心。健妇们和女兵们立马观看,齐声喝彩。红子的战马继续绕着射场奔驰,她突然一纵身跳下战马,在马的屁股上了一鞭,使照夜白奔跑更快,然后将弓和箭扔到地上。慧英等女兵们还都在觉着奇怪,而健妇们却登时心中明白。健妇们望着红子等候战马时的矫健身姿,神态沉着、安闲,不禁个个暗中叫好。但是有的人也不免略微有些担心。她们不是担心红帅自从起义后在这方面的功夫丢生了,是担心这照夜白是一匹情倔强、体格高大的蒙古战马,不是从前专为卖解训练的那一匹情温顺的四川小骟马。转眼工夫,照夜白在射场中兜了一圈,奔到红子的面前。大家只见红子动作像闪电似的举起双臂,没有看清楚她怎样将鞍子一按,身子已经腾空而起,骑在鞍上。不知是因为照夜白吃了一惊还是红子将镫子一磕,加快了奔驰。大家看见红子忽然扔掉丝缰,身影一晃,滚下马鞍,来一个“镫里藏身”。当照夜白重新奔过她刚才站立的地方以后,忽然她一翻身又稳坐在马鞍上,而大家看见那扔在地上的一张弓和两支箭又都在她的手中。大家还没有来得及喝彩,只见她轻举双臂,唆的一声,箭如流星,又中靶心。大家又一阵齐声喝彩,特别是慧英等女兵们更是惊奇欢呼。大家同时猜想她的第三支箭将如何射法,想着必定更加奇妙。但是红子似乎并没有听见背后的欢呼喝彩声,心中暗想:高夫人大概正在同闯王和军师们商量吧?

“啊,我就猜到你们请我来是商量这事!”高夫人对宋献策等人笑着说,特别打量了沉默不语的李岩一眼。“红子已经认成我的义女,她自幼父母双亡,我自然要替她的终身大事心。她今年二十二岁。若是平常庄户人家,十八岁就出嫁了,如今已经生儿育女。只为她流落江湖,卖艺糊口,绳上去,马上来,一则多年不知道小时定亲的夫婿死活,只好等着,二则一出了嫁,自然要生儿育女,就没法靠绳上马上的武艺卖钱,她那一大班子人如何糊口?这班人拖累着她,也不愿她早日嫁人。就这样,把她的婚事耽搁了。如今她已经起义,又来到咱们这里,再也用不着卖艺糊口,她那一班子人也用不着指靠她养活了。一个女孩儿家,在婚姻大事上比不得须眉丈夫,自然不好再耽搁了。可是你们刚才同李公子提过么?他的意下如何?”

宋献策说:“林果只是顾虑,当日别人造谣,说红子将他掳去,强迫委身于他,如今结为夫妻,众人不知实情,倒真地将那无端栽诬的话信以为真了。其实……”

李双喜匆匆进来,将一封紧急书信呈给闯王。献策将话停住,同大家望着闯王拆看书子。自成看见田见秀的这封书信中所禀报的四川战事消息同刘宗敏和尚神仙所听到的传闻大致相合。他想着这确实是一个重大变化,也是个不利消息,但愿张敬轩本身平安无事,更不要全军覆没。他暂时若无其事地将书信装进怀中,望着双喜问:

“你没有去孩儿兵营中看看?”

“我本来说要去的,可是因为任总管生了病,中军吴大叔出差不在家,今天老营中事情特别多,我还没有腾出工夫,只好明日上午去。张鼎已经去了。”

闯王沉默片刻,又说:“老营的事让别人替你办,你现在去吧。老营中有玩杂耍的、变戏法的、吹笛子的、吹唢呐的,你手下亲兵中有会翻跟头的、立竖儿的,统统带去,同孩儿们快快活活地玩半天。你跟小鼐子要留在那里同孩儿们一起吃晚饭,晚上再玩一阵回来。”

“是,我把老营的事情安排一下就去。”

闯王带着责备的神说:“老营的事情你只管放下,交代别人替你半天,天塌不下来。你应该多想想那些孩子,有很多都是孤儿,家破人亡,没有亲人,过年过节能不难过?像罗虎那孩子,父母都饿死了,随哥哥来咱军中,哥哥又在前几年阵亡。往年遇着过年过节都免不了哭一场,有时偷偷流泪。如今大了一些,又掌管孩儿兵全营,表面不哭,心中能够好过?你也是从孩儿兵营中出来的,还不明白那些孩儿们的情况?逢年过节,要特别体贴他们。快去吧。去告诉孩儿们说,明日上午你要去看他们。我如若有工夫,也要去的。”

双喜一走,闯王转向宋献策,催促他接下去将话说完。大家因为他谆谆嘱咐双喜去看孩儿兵,也不去想着那封书信中有什么重大的事了。献策接着说:

“其实,林泉也是多虑。如今由闯王与夫人主持,凭媒正娶,缔就良缘,岂不正可以破日前那些谣言的无稽么?那些谰言将不攻自破!红子那一边,夫人可问过她的心意如何?”

高夫人笑一笑,说:“红子虽不说出一个肯字,可是我看她是愿意了。”

闯王说:“这是她的终身大事,总得她自己说一句明白话才好。”

高夫人笑着将红子刚才回答的那句话说给大家听了以后,宋献策哈哈大笑,拍手说道:

“妙哉!妙哉!红子真算是善于词令!林泉,你还有何顾虑?”

高夫人说:“李公子倘若有那个顾虑,这倒好办,把婚事办隆重一点儿就好啦。按道理讲,这婚事也应该办得隆重一些,方不负红子这样的女中英雄。她为着李公子的事,日夜奔波,马不停蹄,攻城劫狱,受尽辛苦,谁听了这件事也心中感动。拿红子来配李公子,按理说,他两个应该是都乐意的。他们原来是惺惺惜惺惺,变成了患难夫妻,可说是天赐良缘。我早已知道他们之间的原委,叫人气愤。这话,你们大概没有听李公子谈过。我听了那经过,就想着他们的婚事一定要成全,一定要隆隆重重地办。”

闯王说:“我们一见林泉就忙着谈论军国大事,私事一概未曾提起。你说的什么原委,什么经过,我们都没有来得及问。”

高夫人愤慨地说:“自从李公子入狱之后,咱们的探事人从豫东回来,不是禀报一些关于他们二人之间的一些话么?人们捏造出不要脸的谣言,胡说八道,说什么红子造反以后把李公子掳到军中,强迫成亲。看他们把红子说得还值一个钱么?真是血口喷人!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一人造谣,万口哄传。人们都不想想,那时李府大还在世,难道红子杀了人,造了反,手下将士们称她红帅,对她十分尊敬,她怎么会做出那样下贱的事惹部下耻笑?如若她那样下贱,部下还肯拥戴她么?再说,红子是一个有心,有胆识,才貌和武艺双全的巾帼英雄,难道她起义之后,甘心做李公子的小老婆才能够活下去么?哼,编造谣言的人是故意栽诬,听信的人竟然都喝了迷魂汤,不去想想!”

李岩十分佩服高夫人论事透辟,连连点头说:“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高夫人又说:“这种嚼蛆的话,放在男人身上不算屁事,人们不但不以为耻,还当成风流佳话,可是放在一个没有出嫁的女儿家身上,就背上千斤黑锅。女人身上的苦处,你们做男子汉大丈夫的何尝明白!即令表面道理上你们明白,也不会连着你们的心!所以你们这两天见面时只谈论军国大事,我跟红子在一起就要叙些家常,问一问她的可怜身世,还想知道她卖艺糊口的辛酸生活,想知道她是怎样被无奈才造反的。有时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我也忍不住陪着流泪。虽然我跟着闯王起义,在全军中受到尊敬,可是我毕竟是女流之辈,女人家的百般苦处我比你们清楚。何况我是穷家小户出身,父母早亡,靠着叔父高闯王养大,自小受苦,像红子肚里的苦水我肚里也有,谈起往事,眼泪会流到一处。”

闯王笑着说:“大家请你出来商量红子同李公子的婚事,你却光说些替红子抱打不平的话。”

高夫人说:“好,抱打不平的话就到此为止吧。他们的亲事你们大家看怎么办?”

牛金星问:“林泉这边已经同意,红子那边未知尚有别的话没有,可否请夫人一问?”

“她那边我虽不能完全做主,也可以九分当家。我看,她别的不会挑剔,就是在礼路上要不马虎才行。”

“如何才算是不马虎?”

“凭媒说合,互换龙凤庚帖,纳采定亲,然后拜天地祖宗,花烛洞房,样样按礼办事。红子虽然自幼流落江湖,人们将她称做绳,但是她出身清白,非乐户、官可比。自从起义之后,身为一营之主,更非泛泛之人。在礼路上马马虎虎就是轻视了她,那可不行。唉,你们这班男人家,如何能够懂得一个清白女子的心中苦处!”

牛金星说:“如今汤夫人既然去世,红子是续弦,这婚姻自然要按照大礼办事。”

高夫人说:“可是我有一点儿担心。”

闯王间:“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李公子会想着自己出身名门宦家,红子出身微贱,门不当,户不对。倘若李公子仍有门第之见,口中不好说出,心中存有芥蒂,日后夫妻之间很难相敬如宾,这婚事也就不用提了。我有红子这样武艺出众、容貌端正的干女儿,不愁嫁不出去。其实,咱们跟随闯王起义,连朝廷老子还要打翻地上,他的门户不比谁家高贵!什么名门大户,不过是世代靠鱼肉小民为生,站在小百姓的头顶上为非作恶,耀武扬威。倘若还怀着旧日看法,把这种臭门第放在心上,那就不合咱们起义的宗旨了。”她望着李岩笑一笑,接着说:“依我看来,如今红子是李闯王手下的一员女将,她的身份门第才真正高贵!”

牛金星哈哈大笑说:“何况她还是夫人的义女!”

宋献策笑着点头,说:“夫人用心甚细,为红子婚事着想,真是无微不至,但未免过虑耳。红子有义气,有肝胆,侠骨芳心,人品才艺,林泉兄久为倾倒。只是他们以道义相待,英雄惜英雄,惺惺惜惺惺,故来往三载,并无不可告人之事。今日红子是林泉的救命恩人,且同患难甘苦,相偕来投闯王,志同而道合。我敢信林泉中决无;日时门第之见。况且红子既是一员女将,又为闯王与夫人义女,这身价何等尊荣!处此革故鼎新之时,岂能再论旧时门第!”

尚炯说:“军师说得很是。红子做林泉的续弦正配,她心中决不会有丝毫芥蒂。”

高夫人说:“不是我刚才过虑,是世界从来就不公道,在男女婚姻上也是一样。那班有钱人家,纳妾,玩小老婆,只讲容貌,不论出身。丫头收房,娶娼,什么都行。一提正配,非讲门当户对不行……”

大家都笑起来,暗暗佩服高大人说的话针针见血。李自成一边听大家说话,一边想着张献忠和罗汝才被杨嗣昌包围在川西,如果万一他们被消灭,或者溃不成军,潜伏起来,杨嗣昌很快就会出川,以几省的兵力来向他围攻。为着赶快商议军事,他等大家笑过之后,说:

“现在别的话都不用说了,只看他们二人的喜事如何办吧。我的想法是,趁目下不打大仗,赶快把喜事办了。说不定,开春之后,会有恶仗要打。”

李岩欠身拱手回答:“承蒙闯王与夫人如此关怀,各位老兄如此热心玉成,使我五感激,无言可宣。往昔门第,已成过眼烟云,不值一提。今日这婚姻我不敢推辞,但实在深有苦衷,各位尚不明白。婚姻之事,请从缓议为佳。”

金星问:“不知年兄有何苦衷?”

李岩叹口气说:“弟与亡妻结缡十年,相敬如宾。子为我起义而死,至今余痛犹深,实无心思于仓猝间再结新欢。”

自成说:“怕的是以后打起仗来,便没有工夫再议此事,一耽搁,就不知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啦。”

李岩说:“闯王与夫人如此厚,敢不从命?但求过百日之后,再议此事。”

高夫人想了一下说:“我看,最好是趁如今军中闲暇,先将你们二人的婚事定了。等到攻破洛之后,趁着全军庆祝胜利,拜堂成亲。这样如何?”

大家都说这样很好,劝李岩不要固执百日之后。李岩不好推辞,只得同意。医生说:

“既然两造情愿,现在就该择好定亲吉日,送定礼,换庚帖。”

献策说:“明日就是黄道吉日,利于定亲、嫁、娶。我想,女方主婚人自然是闯王和夫人。男方呢,可惜李府的长辈没有一个人随军前来。二公子德齐是弟弟,不好替哥哥主婚。启东先生是林泉的乡试同年,这关系不比一般,又比他年长十来岁,可以代替李府主婚。至于月老,自然是我与老神仙了。如此安排,不知闯王与夫人意下如何?”

“这样好,这样好!”闯王笑着说。

高夫人说:“军旅之中一切从简,务要避免铺张。男家定礼,由公子自己斟酌。女方礼物,由我这里办,不用红子自己心。从今日起,红子要同李公子互相回避,直到拜天地才能见面。过去没提媒,你们只是道义相从,戎马间患难与,一天到晚见面都没有什么要紧,旁人也不会见笑。今日已经提媒,就不好见面啦。我叫红子从今天起就住在老营后宅,马上派人去把她的首饰衣物全都取来,她的那些留在你们清泉坡营里的男女亲兵,一概叫来。你们营中诸事,只好由你同二公子多心啦。”

献策说:“夫人说得极是。从今天起,红子就留在夫人身边。红子自幼闯荡江湖,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从来没有享受过家庭之乐。如今得同夫人住在一起,又有慧英这一班姑相陪,真是三生有幸,何其快哉!”

“在攻破洛之前,”高夫人又说,“她就同我住在一起。可是她和李公子的营中遇有重要事情,必须商议决断的,不可不让她知道就决断。在成亲前这些日子,林泉不好见她商议,应该由德齐二公子来向她禀明,听她指示。在起义前你们是宦门公子,她是江湖卖艺人,那一章不讲啦。如今她同林泉都是一营之主,德齐遇大事来向她禀明请示,这是正理。”

李岩欠身说:“是,是,理应如此。”

高夫人转向闯王说:“近来随营眷属很多,有的是原来就随营的,有的是新来的,有的住在得胜寨,有的住在附近村中。我有意将年轻的姑、媳妇们编成几哨,每日来老营半天,学武艺。有的原来会点武艺的,可以趁此时学好一点,能够做到弓马娴熟岂不更好?那些新来的,没有练过武艺的,正可以趁此时机,学点武艺,防身护体。红子来得正好,总教师非她不可。这事说干就干,明天我就传令:三十岁以的年轻眷属,除非有病、身上不方便的,过了破五,一个不许不来。先编好队伍,立下营规,三天后就每日分批练。你说行么?”

闯王笑着点头说:“很好,很好。可是红子是新来的,万一有的眷属仗恃自己的根子粗,会叫她不好办。咱们在商洛山中时候,慧英曾经将老营寨中的姑、媳妇们编成一个子营,很是有用处。可那是在军情十分危急时刻,大家临到生死关头,容易心齐,也肯听话。眼下安然无事,那些根子粗、家事稍忙的眷属们就不会那么听话啦。”

高夫人说:“只要立下营规,向大家讲明利害,你我肯替红子认真做主,她就能够执法如山。我叫慧英、慧梅们都在红子手下做事,兰芝跟着大家练武,捷轩的侄女儿新从蓝田来,也得去学点儿本事。红子先从这些姑们头上执法,看谁还敢不听令。拿一两个咱们自家的姑做榜样,有错就罚,毫不例外,更不姑息,别家眷属就只好听话啦。”

闯王愉快地望望军师、牛金星和李岩,说:“这个题目出得好,一则趁此时机叫随营眷属们多练练弓马武艺,二则也让我们看一看红子的治军本领。练这一年轻眷属,可不像练士兵容易!”

宋献策笑着说:“只要有闯王和夫人做主,不难,不难。孙武子①能够使吴王的宫人听令,认真练,何况我们的随军眷属同吴王的宫人根本不同,多数出身农家,几年来过惯了戎马生活,经历些大大小小的阵仗,都会情愿学些武艺。红子不需要砍两颗人头就能使军令肃然。”

①孙武子——名孙武,春秋时齐国人,著有《孙子兵法》十三篇,是我国古代杰出的军事学家。吴王阖庐出宫中美人一百八十人让孙武试为指挥。孙武将她们分为二队,以吴王的两个宠姬为队长。先严申号令,要大家听从号令动作。一鼓之后,妇女们大笑。孙武重新严申号令。再鼓,妇女们又大笑。孙武立即斩了吴王的两个宽姬。于是再鼓,妇女们一切动作全按规矩,没有敢再做声的。

这几句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高夫人又望着李岩说:“我看红子十分聪明伶俐,年纪不算太大,也可以跟着慧英们一道儿学读书识字。咱们的姑们不比官宦富豪人家的小姐那样,那些大家闺秀有成的丫环仆女侍候,饭来伸手,茶来张口,吃饱了没事儿干,坐在绣房中学做诗填词消磨时光。咱们的姑们干练武做事之暇,读会一些日用杂字就行啦。倘若她们能够多读点儿书,多识几个字,当然更好。可是这班丫头惯了行军打仗,就是不惯坐下去读书写字。叫她们拿起弓箭,她们能百步穿杨;舞起宝剑,周身灵动;叫她们拿起笔来,好像拿起来一根百把斤重的木头棍子,沉重得很,笨手笨脚。红子在读书识字上也许比那些姑们心灵一些。”

李岩说:“红子何幸蒙夫人如此垂,使她能趁此机会,在老营教别人练武之余,随着那些姑们学读书识字,这是她平日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洪福。”

医生对李岩说:“咱们闯王自己喜欢读书,也注重读书的事儿。在孩儿兵营中,只要不行军打仗,除练武之外也读书写字。”

李岩又一次心中暗暗惊奇,同时恍然明白,小将李双喜为什么在神垕同他见面时会那样应答如流,彬彬有礼。他完全没有料到,十几年来一直被官府称为流贼的李自成军中,自从潜伏商洛山中以来,竟有如此注重读书识字的事!

高夫人因为事忙,关于男女庚帖的事儿向宋献策嘱咐一句就起身走了。医生也跟着走了。李自成把田见秀的书信拿出,让大家传看,其中除禀报收编一斗谷、瓦罐子两股人马的情况外,非常值得注意的有下边几句:“顷据探子回报,近日襄,哄传张、罗在成都受挫,奔往沪州,陷入绝地;在往沪州奔逃途中,不断有官军截击,死伤惨重,敬轩身受重伤。又传官军沪州大捷,张、罗人马溃散,不知逃往何处,或云敬轩已死。”当牛金星等传阅这封重要书信时候,李自成在考虑着万一襄的传闻属实,杨嗣昌在一月之就能回到襄,而入川的和防守川、陕交界地方的各省官军也会在一个月后齐集河南。许多问题一齐出现在闯王心头,需要作出个未雨绸缨之计。但同时,他根据自己的亲身经验,对官军在四川大捷和张、罗人马完全溃散的消息不肯全信,在心中问道:

“敬轩用兵诡计多端,怎么会完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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