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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过年

发布时间:2022-11-10 12:4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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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子值几个钱一斤?

一一民谚

腊月二十三下了一场大雪。咸大街上冻冻化化,被四乡来赶集的人踩成一窝泥。人们背着钱褡子,挎着篮子,割肉,打酒,购买着豆腐青菜,置办着箔表香烛,像疯了似地花着口袋里的钱。

据说是他们吃“腊八粥”吃糊涂了,他们不再吝惜一年的辛勤劳动,用棉花和粮食换来的钱。平日俭省的农民,忽然变成了挥金如土的“王子”。

到了年三十这天下午,街上赶集的人才逐渐稀落下来。年三十也叫“穷人集”。有钱的人家早把年货购买齐全,准备过年了,只剩下那些衣服褴褛的人,才在这一天挎着破篮子,在街上东瞅西瞅,买半个猪头,或者切两斤豆腐,回家准备“过年”。

一些大的商店在上午就把板扇门扛好,准备回家过年,陈柱子的面铺却像平常一样开门营业。陈柱子对过年没有多大兴趣,因为正月前半月,人们都在家忙着走亲戚过节,他要耽误半个月生意,另外各家各户都要动动腥荤,牛肉面也失去了平常的诱惑力。

日头偏西时候,街上的人散尽了。陈柱子站在门口看了看,只见一街两行的商店门上,都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春联。这些春联上大都写些想发财的吉利话。最多见的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也有的写着:“主因信用千金托,客为公平万里投。”还有的附庸风雅地贴着:“马周店春常在,少伯舟中月正明。”陈柱子不懂得这些春联的意思,他觉得全是白花钱。

不过他还是买了一张梅红纸,叫春义给他写了一个财神爷牌位。

农村不敬财神,春义不会写。他说:“你就写个供奉财神老爷之神位吧。”牌位写好后,剩下半张纸,他又让春义写了副神联,上联是“晨昏三叩首”,下联是“早晚一炷香。”

财神请上了墙,他又找个旧罐头盒子,剪掉盖子轧了轧,里面装上了沙子,权当作香炉。到了天快黑时候,巷子里各街小巷响起了刀砧和鞭炮声音,人们已经在接神剁饺子馅了。

陈柱子点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在罐头盒子。又烧了黄表包着的三封纸锞,每个纸锞里包着用金箔做的三个小元金宝。在纸锞燃烧时,他用酒壶浇了些酒。他没有酒杯,照他想来,财神爷既然也喝酒,就和他自己一样,不要什么酒杯了。

陈柱子对着牌位叩了三个头,顿时觉得神振奋,信心十足。这种信心是莫名其妙的。陈柱子多年来,就凭着这莫名其妙的信心,投入生活竞争的战场的。这个财神爷到底长的什么样子?他没有见过。他听人说财神爷在嘴角边长了个黑痣,黑痣上还长了一撮。陈柱子右嘴角下边长了个黑痣,只是没有长出一撮。就凭这一点“得天独厚”,他似乎觉得和财神老爷亲近了许多。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了财神老爷,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来买他的牛肉面吃?

晚上,因为是“除夕”,陈柱子亲自炒了四个菜,烫了一壶酒。

春义也从磨坊回到店里。他把春义也请上,加上老白、凤英,四个人过了“除夕”。

陈柱子先在碗里倒了半碗酒,捧过来给春义说:“兄弟,你喝!”春义说:“我不会喝酒。”柱子说:“过年哩,不会喝也要少喝一点。”春义看他说得恳切,只好端起碗来呷了一小口。轮到凤英时,凤英端起碗笑嘻嘻地喝了一大口,她喊着:“哎哟,辣死了!”她刚说过,老白就瞪了她一眼,小声说:“今天不准说那个字!”凤英知道她指的是“死”字,悄悄伸了伸舌头。

老白不喝酒,把酒碗推给柱子说:“你喝吧,只要别喝醉就行。”说着就用筷子夹了块最大的五花条子肉放在嘴里,老白最吃柱子做的芥菜肉,她早等得不耐烦了。

陈柱子喝了几口酒,说起正经事来。他说:“平常人家都说,年三十夜里,要一家人吃顿圆饭。咱们这逃难在外的人,父南子北,就说不上圆了。其实出门到外乡,就是一家人。今年一年,总算天爷照顾,生意还算不错,听说宝鸡逃黄水的河南难民,今年冬天饿坏的不少,咱们总算有吃有喝,也有个窝住。”他说着喝了一口酒,看了一眼凤英说:“弟妹呢,这一年干得确实不错,后半年面案我就没有管。钱嘛,今年赚了一些。不过现在税款、差款太重,再加上房课和各种捐项,也没剩下多少。不过我决不叫你们心里别扭。常言说,同打虎,同吃肉,‘水涨船高’。

按往常的规矩,三年学徒是只给个袜子鞋钱,没有工钱的。咱这个小饭铺不论这个。明年嘛,我给凤英吃一份账,也就是店里赚十块钱有你一块钱。要是你们觉得还行,咱俩家人还蹲在一块。”

柱子说罢,老白从包袱里取出两条新巾,两双新丝光袜子,对凤英说:“给!这是你柱子哥给咱俩买的袜子和巾,你挑个颜鲜的。”凤英没有料到陈柱子来这么一手。她不好正面回答,拿过袜子看着说:“哎哟,这袜子颜真好看,和肉的颜一样,这要配一双雪青颜鞋子才好看呢!”她故意把话岔开,心里却盘算着一和九的比例。

陈柱子看她不回答,就问春义:

“兄弟,你看呢?”

春义感激地说:“柱子哥,我们还有什么话要说的,要不是你和嫂子拉我们这一把,恐怕我们现在还流落在大街上要饭。我不把哥嫂当外人,哥嫂也不要把我们当外人。你们看着办,怎么样都好!你给几个钱,我们就花几个钱。回老家时,只要有个路费盘缠就行。”

陈柱子说:“不!我历来办事情,总要说个牙清口白。收留归收留,那咱们是老乡街坊情谊;身价是身价,不能糊涂一盆。

这叫‘情是情,分是分’。既然你答应了,凤英明年就在我们这儿吃一份帐了。这就一言为定,时间还是一年。……”

“先定半年吧!”没等柱子说完,凤英就接过来果断地说:“明年下半年,我还有点事,我想到清水县去找我爹,听说他逃荒在那里……”

凤英本来在和老白议论袜子,可是她的耳朵却一直留心听着陈柱子的话。她听着春义答应得那么顺当,心里就埋怨春义太老实了。不过她也想,马上离开陈柱子的店也不行,就干脆利落地答应给他再干半年。

陈柱子听她这么说,心里想:看来她是一定要出去另立炉灶了。这个年轻媳妇嘴上有一套,手也有一套,可不能小看。他就故意把事情挑明说:“凤英,‘鸟大出窝,女大出阁’,这也是人之常情。我在外边跑了半辈子了,什么事也打不过我的眼。既然你有意出去自己干,哥哥我不拦你。鸟都是往高枝上飞的嘛!

我就有一点要求:常言说:‘好留不如好散’,咱们都是一个村的人,你要出去开饭店,我支持,就是不要也卖牛肉面,一同行就是冤家。咸就这么个小地方,咱们两家抢生意叫人家笑话。

我给你想好了,你卖水煎包子带胡辣汤怎样?包子锅、油壶,调馅盆我都现成的,我借给你,你们说呢?”

陈柱子说着,春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索把头耷拉在桌子下边,不敢看他了。老白不住用脚踢陈柱子的脚。嫌他把家具借给凤英太大方;凤英却面不改地给老白头上挽着新巾,笑着说:“大哥,我们这个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谁知道能干成不能?大哥真要想给我们再垒个窝,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陈柱子看凤英老没有个囫囵话,也只好笑了笑说:“那就先在我这儿干着吧。”

晚上,老白数落陈柱子:“你怎么那么大方,什么都借给她,你怎么没有把你也借给她?把我借给她?真是糊涂到顶了。”

陈柱子莞尔一笑说:“别说混话,我睡着了也比你清楚。该吃的亏非吃不可。事情就是这样子,你不放在十六两上,人家还是要干。唉!春义娶这个媳妇可真够厉害的。十个春义也顶不了她。平常都说我是个‘皮笊篱’,滴水不漏。可她简直是个‘罐头筒’,不光不漏水,连一点气也不漏。我喜欢这种人。可惜她是个女人。咳,可惜她是个女人!”

陈柱子连声称赞着,老白却无醋意。她知道陈柱子这个人除了酒以外,别的什么也不

大年初一这天,咸街上张灯结彩,热闹起来。人们穿着用面汁浆过的衣服,戴着瓜皮小帽,露着刚剃过的后脑勺,挨家挨户,贺节拜年。人们在街上相遇时,互相作着揖,拱着手,嘴里喊着“恭喜!恭喜!”“发财!发财!”他们三五一从这家出来又跑到那一家,大家都走得很快,来去匆匆,好像这一天,全城都在开展竞走比赛。

孩子们大多跟在大人屁股后边,他们这一天变得非常温文尔雅,学着大人作揖,学着大人叩头。更重要的是,大人们让他们在这一天熟悉血缘辈数这一张网。中国的辈数学是一门庞杂的学问,有同姓,有同族,有近亲,有远亲,还有干亲,鬼亲。这些纵横交错的关系,都在作揖还是叩头上分别出来。

陈柱子初一没有开门。他觉得自己是外乡人,和这个复杂的网还扯不上一根线。再说自己干的是饭铺生意,在社会上被人瞧不起,年龄又老大不小,倘若人家来拜年叩头,自己不敢当,人家心里也不情愿。要是出去给人家拜年,自己分不清辈数。

因此,在年前就把保长和房东的礼物送了送,初一这天,索关上门睡大觉。到了初二,他可惜节下这十几天的光,看到卖琥珀麻糖的生意不错,就到饴房里发五十斤琥珀糖,用担子挑着出城去串乡了。他的目标是小孩子们口袋里的“压岁钱”。

凤英一心要在今年开饭店,这几天特别活跃起来。她想,要想在咸站住脚,得先维持几个街面上帮忙的人。她首先想到了王蛤蟆。初二这天,她狠狠心买了两盒点心,叫着春义一道去给王蛤蟆拜年。

春义不认识王蛤蟆,推辞说:

“我和人家人生面不熟,连怎么称呼都不知道,怎么拜年?

你一个人去吧。”

凤英说:“谁和他们论得那么真!反正见长胡子的你就叩头,没长胡子的就作揖。你跟着我好了。”

到了王蛤蟆家,王蛤蟆正和两个孙子玩“升官图”。凤英进来门就叫着:“王大爷,过年好吧!给你拜年了!”说罢跪在地上就叩头,春义也忙随着她跪下叩头。

王蛤蟆拧转“升官图”,刚好转了个“赃”,正要被贬为“驿丞”,忽然看见面前跪着两个人拜年,急忙叠起“升官图”说:“地下脏,快起来,快起来。”

凤英和春义站起来后,他看了看春义,不认识,又看了看凤英,似乎在那里见过面,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凤英和他拉近乎,问:“王大爷,你去年冬天身体不错吧?”

王蛤蟆说:“不错。就是有点气喘。”

凤英又问:“吃饭还好吧?”

王蛤蟆说:“嗯。有好饭一顿还能吃两大碗。”他仍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媳妇。

凤英没话找话,又说:“老年人全凭饭力,最近你又见姜子牙了吧?”

老头没有听清楚,问:“什么?”

“姜子牙?”凤英大声说着:“你忘了,大爷,那一天你给我们讲,你见姜子牙在渭河上钓鱼。”看见王蛤蟆张着嘴在发怔,凤英赶忙解释说:“我是老陈的饭铺里的,我叫凤英。”说着把两盒点心放在他的面前。

老头儿看见了点心,连忙“啊、啊、啊”了三声,他顾不得向她再解释姜子牙是哪一朝哪一代的人,忙说:“我想起来了,你们店里有一杆二混头烟袋?”

凤英忙说:“对,对。下边还焊了个炮弹壳。”

坐下来寒暄了一阵,凤英才说:“王大爷,我们来托你办个事。我们想在街上赁一间门面房,打算开个小饭铺,西大街、车站都行。你老人家在街面上熟,留心给我打听打听。”

王蛤蟆这才弄清她的来意,他问:“是你们自己开饭铺?”凤英点着头说:“哎!俺们自己想干个营生。”王蛤蟆站起来说:

“咳,不是我说的,你早就该出来自己干了。饭铺是一本万利,煮上两棵破白菜帮子放点酱油,就卖几钱,你放心大胆干吧。这赁房子的事儿,包在我身上了。可不是我吹的,这咸四条大街几百所临街房子,我最底细了。”

凤英说:“大爷,要不我们就来找你!”

王蛤蟆说:“没问题!你候我的信吧。你的锅碗瓢勺等家具都置办了?”

凤英说:“正在陆续置办。我想托你买个水缸。”王蛤蟆说:

“水缸不用买。我家里有个大水缸,借给你用。另外,不要忘记买一杆小烟袋,这是我们陕西的风俗。”

凤英说:“大爷!太感谢你了,水烟袋一定买。……”

他们正说得热火,从后边屋里走出来个半老半不老的老婆。

凤英一见就说:“这是我大吧?大,给你拜年了!”说罢跪下就叩头,那个老婆慌张地说:“不!不!……”王蛤蟆忙把凤英拉起来说:“不!这是我的一房儿媳妇。”

凤英拍着膝盖上的土,自我解嘲地笑着说:“没关系!给老嫂子也应该叩个头。”

从王蛤蟆家出来后,凤英说春义:

“你怎么没有跪下叩头?”

春义说:“眼看差一二十岁,不是一辈人,我不那么冒失。”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慌得像抢炮一样,我怎么告诉你。你呀!”春义又说:“我算服你了。不光叩错头,还把姜子牙也拉出来了。你也真不怕丢面子!”

凤英这时才明白自己说错了,却不在乎地说:“管他姜子牙蒜子牙,还不是没话找话嘛!面子值几个钱一斤?”

自从陈柱子把事情挑明以后,凤英在陈柱子的饭铺里干活更卖力了。她想反正要离开他这个店,是好是坏也不过是再干半年。“能叫累死牛,不让打住车”,不落他的话把儿。开春以后,日长夜短,陈柱子有时还没起床,她就挑起两个水桶去打水。

一连挑五四担水,把水缸倒满,丢下水桶又去和面擀面,在购置她准备开饭店的用具时,也不再背背藏藏了。她每天向集上瞅着,今天买两个扁瓦盆,明天买两个粗瓷碗,陈柱子看见只装没看见,心里却老大不高兴。王蛤蟆近来也来得勤了。他来到饭店也不和陈柱子打招呼,有时把凤英叫到外边说几句话,有时在店里把凤英叫到墙角咕哝一阵。临行时,总要向陈柱子看一眼,

晃一下脑袋,意思是“有人帮汉,有人扶楚”,我就是要扶凤英。

五月端节时,王蛤蟆把房子跑成了。

这间门面房原来是家银匠楼。这家小店只有银匠老冯一个人。他是小手工业者,专门打制银首饰和铜首饰卖。前些年小孩子们兴戴长命百岁锁、银项圈、麒麟牌子,帽子上也都缀着银虎头、十八罗汉,妇女们要戴个银簪子、手镯、耳环之类的首饰,销路还不错。抗日战争以后,西安繁华起来,时髦风气也影响到咸。年轻妇女大多变成剪发头,不再戴银首饰了,小孩子们也开始戴线和棉绒织的帽子,旧式银虎头、十八罗汉这一类首饰,渐渐没有人要了。加上近两年物价飞涨,银元银子不好买。

没有了原料,银匠老冯天天坐冷板凳。到了年终算账,本钱几乎快吃完了,想停业回家种地开春,他还觉得面子不好看。到了五月,生意更加萧条,他才把砧子、模子、丝杠、锤子收拾起来,正式宣布停业。

银匠老冯停业的消息,早传到王蛤蟆的耳朵里。这间房子的房东,是北门里一个姓金的寡妇,她家有二十多处房子。王蛤蟆跑前跑后,总算把房子给凤英赁成了。因为物价不稳,讲定租金一年十二石小麦。凤英盘算着近年来手中积攒的钱和春义去年挣的五六石小麦。咬咬牙答应下来,在房契上捺了手印。

这间房子坐落在西大街张爷庙旁。这天王蛤蟆兴致勃勃地领着凤英来看房子。他先撕掉冯银匠贴的“停止营业,清理账目”的条子,然后用钥匙开开锁,把两扇门一推说:

“你看,丈二人身九尺宽。多宽绰!”

凤英踏进这间店房时,她的心激动得跳了起来。她看了看,虽然一间房子,倒也宽大,能摆下四张桌子。后边还有一个小套间,可以住人放东西。冯银匠垒的一个破柜台还没有拆。这些碎砖土坯可以砌炉灶用。就是墙黑一些,冯银匠多年没有粉刷,烟熏火燎得像一座土地庙。

她又站在门口看了看,觉得这个地方有点偏僻了,不像车站、北大街那么热闹。她不敢再往西边看。因为再往西就是咸女院。她听说过这个罪恶的地方,却不敢看一眼那个地方。……

王蛤蟆看她沉吟不语。就问着:

“你看怎么样?”

“地方偏僻一些。”

王蛤蟆向她批解着说:“干饭食生意不怕地方偏僻。常言说,酒好不怕巷子深。只要你东西做得好。鼻子下边就是路,谁也能找得到。”

凤英又向西边看了一眼说:“这个地方不好,离……这么近!”王蛤蟆知道她指的是女院,就又怂恿说:“咳!这是什么!

他做他的生意,你做你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张爷是个神,还不怕和他们做邻居,你是开个饭铺的人,更不必挑拣了。再说,赁价便宜,要是放在北大街,像这样一间门面房,别说一月一石麦子,就是两石麦也赁不到你手。就这样吧!”说着把钥匙交给凤英,便走了。

接过了钥匙,凤英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了。她的心怦怦地直跳。她感到她的舞台已经搭起来了。在生活的道路上,她现在像个过河的卒子,只能向前杀,不能后退了。

秦喜在大街上游逛,路过原来银匠楼的大门口,忽然看到里边尘土飞扬,他好奇地拐到门口探头向里边张望,看见凤英在扫地。他正回头要走,却被凤英发现了。凤英愣了一下,忽然又眉开眼笑地喊着:

“小喜!来来来!我正要找你哩!”

秦喜对她这种亲热称呼,也愣了一下。他伸着脖子问:“你怎么在这儿打扫房子?老陈要搬家吗?”

凤英说:“什么他要搬家,我自己要在这儿开个饭店!”

秦喜一脚跨进门说:“嘿,真想不到!”

凤英:“怎么想不到?你们这些当官的就看不起咱们这些穷人?”凤英深怕他走掉,又拉住他的袖子说:“来来来,到院子说话,这里灰大。”

秦喜被她这一拉,身上的某些细胞又活跃起来。他嘻皮笑脸地说:“你什么时候开张,我可要给你贺喜!”

凤英撇着嘴说:“这些天连你个影子也看不到,从大门口过,连理都不理。”

秦喜靠着一棵梧桐树说:“我敢理你?你的脸得要拧下水来,我不讨那个没趣。”

凤英连忙陪笑说:“那些天我心里烦躁,别和我一般见识。

说真的,秦喜哥,这一回别人不帮忙你可得帮忙。我开这饭铺。

可就全凭你啦!”

凤英越说越近乎,秦喜觉得浑身痒乎乎的,他用脊背晃着梧桐树说:“帮忙!一定帮忙。你需我干什么?只要言传一声,我不给你办是小舅子!”

凤英说:“你得先给我买个营业牌照啊。”

秦喜说:“吊!我给你偷一张。税所就在我对门屋里。”

凤英说:“你别偷,该花的钱还是要花,能在这几天给我办到手,就感谢你了。”

秦喜说:“你别管了。来,我帮你扫地。”凤英忙拉住他说:

“你别扫了,这个我自己会干。你能给我找点石灰不能?”

“干什么用?”

“我想把这墙刷一下。”

“咳!我今天破一晚上,把你这四面墙全包了。”

凤英笑眯眯地看着他说:

“那我怎么感谢你?”

“你看着办吧!”

到了晚上,秦喜捡了个破桶,到车站偷了半桶石灰,又在隔壁一家纸扎店里借了一根长竹竿、扫帚和刷子。把联保处的一盏马灯提来挂在屋梁上,挽起袖子,连夜给凤英刷起墙来。

第二天早上,凤英记挂着刷墙的事,趁着早上挑水机会,赶快跑到西大街来看。她一推门,只见四面墙全刷好了,刷子和竹竿在地下扔着,马灯呆在梁上还亮着,却不见秦喜。她听见有人打鼾,忙跑到里间去看,只见秦喜靠在墙角一堆草上睡着,头发上、脸上、衣服上全是石灰点子。看去就像个马戏的丑角。

凤英这一会儿倒是真有点感动了。

她跑过去轻轻地晃着他,小声叫着:“小喜哥!小喜哥!”

秦喜打了个哈欠半睁开眼,看了凤英一眼又故意闭上装睡,任她摇晃。

凤英说:“我还得挑水,我要走了。”

秦喜睁开眼说:“哎哟,把我累死了!”

凤英哄着他说:“我请你喝酒。”

“我不喝酒。”

“我请你吃水煎包子。我得走了。回去迟了掌柜不高兴。”

秦喜站起来说:“我也得走了。”

凤英指着马灯和刷子说:“这是借谁家的?得给人家送去。”

秦喜不在乎地说:“都是你们的。谁还他们!以后缺什么我给你拿。”说着就往门外走,凤英又拉住他说:“你看你这样子,画匠看见你也得犯愁。这衣服上全是石灰,我给你洗洗吧。”

“行。”秦喜脱下褂子,光着脊梁。

凤英说:“你也不能光着膀子上街啊!”

秦喜拍了一下膛,“嗨”了一声说:

“谁敢咬我两口?”说着乒乒乓乓拍着膀子上的肌肉,跑到街上去了。

六月底,凤英和陈柱子算清了账,又专门跑了一趟乡下把春义叫回来,连夜盘火立灶、摆案板、刷门窗准备开业。碍着陈柱子的面子,她没有卖牛肉面,也没有借陈柱子的家具卖水煎包。

因为她不想再看老白的脸。近来老白不大搭理她。有时冲着秦喜故意说些风凉话。她心里想:我心里没鬼,不怕喝凉水,难道说这咸饭铺的钱只许你一家赚!不管老白怎么讽嘲,她总是忍气吞声地只装没听见。

她决定卖水饺。一是因为西大街还没有一家卖水饺的店铺,二是自己手快,一个人连擀皮带包,一个上午可以包十斤面,三是卖饺子不要那么多家具。一个大锅,一把漏勺,几十个粗瓷碗就行了。她最犯愁的还是春义。春义虽然被她从乡下叫了回来,心里却总是老大不高兴。他整天嚷着:“这个活不是人干的。

我得回老家!”

开门的头一天晚上,凤英几乎没有睡觉。她把桌子板凳刷了一遍,和好了面,生着了火,剁肉切菜,盘了一大盆馅。等到天明把门打开,坐到案子前时,眼都快睁不开了。

头一天生意还不错。一个中午就卖了十几斤面的饺子,像水流似的顾客使她神抖擞,一个个饺子像飞一样从手中跳了出来。春义只看锅煮饺子,却累得满头大汗。一会儿锅溢了,一会儿饺子掉在地上了。凤英看那笨手笨脚的样子,索自己连包带煮,只让他给客人们端饺子。

天快黑的时候,进来一个赶驴的。他进来后,脚往板凳上一蹲就喊:

“堂倌,先给我来一碗饺子汤!”

春义给他盛了一碗饺子汤。他又喊着:

“堂倌,拿个火来。”

春义给他拿来盒火柴。他吸着烟。又喊着:“喂,堂倌,饺子快一点啊,我要赶路。”春义心里烦了,没有理他。

赶驴的又喊着:“堂倌!堂倌!”

春义没好气地说:“喊什么!你是来吃饭的,还是来喊魂哩!”

赶驴的火了,他问:“你是做生意的不是?”春义说:“我是做生意的。饺子不熟我让你吃生饺子?”

“饺子不熟你得有句话!”

“话不能当饺子吃。”

赶驴的跳着脚说:“你这个河南蛋见的稀,说话像吃了戗一样。”

“你像吃了炮弹!”

凤英听着这边吵嚷,急忙跑过来劝那个赶驴的说:“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他没有做过生意,子硬。饺子马上就熟,我这就给你端来!”

“我不吃了。有钱到哪里也能吃饭!”他说着掂着鞭子走了,到门口嘴里还嘟哝着:“今天是遇上我,要是遇上个当兵的,不把你的锅砸了!”

春义还想发作,被凤英制止了。一直到晚上收摊,春义还憋着气,没有说一句话。

“你不应该和那个赶驴的吵,买主什么样的都有,咱们做生意的,光和人家吵架还行?传出去不让老白看笑话?”

“这侍候人的事我干不了!”

凤英劝他说:“你看柱子哥,多明啊!见人一脸笑,再难侍候的人,都能打发得舒舒服服。你老是哭丧着脸,……”

春义把碗一推说:“咱是卖饭的,不是卖笑的!人不会笑,不能用根棍把嘴唇顶开!”

凤英不敢再说了。她轻轻地吁了口气,低着头慢慢地吃起饭来。她吃着饭,觉得心里憋闷。她想自己累死累活,跑前跑后,不但得不到一点安慰,还老得生气。难道这个“家”是我一个人的家?她想到她的父亲,从来没有对自己大声说过一句话,一开口就是“妞啊!妞啊!”地叫着,可春义也是个男人,他怎么比铁打的人还生硬?……她想到这里,眼泪流在脸上了。

吃罢晚饭,春义到街上去转游。凤英把一天卖的钱从小柜子里倒出来数着。开始,她还叹着气,擦着眼泪,等她整出十几张大钞票时,她的眼睛闪出了光。因为下边剩的钞票全是盈利。

她的血液沸腾起来,她身上又充满了神。她抹去了脸上懦弱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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