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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5

发布时间:2022-11-09 16:3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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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傍晚,于而龙到达柳墩,看到了站在湖边翘首企望的老林嫂,无论如何也没法使自己相信,她就是三十多年前,跳进湖里去追的那位英勇慷慨的母亲。

她一把拉住,只叫了一声“二龙!”底下的话就噎在喉咙里,半天半天也不吭声。因为她从这位稀客的身影里,看到了逝去的岁月,看到了牺牲的亲人。但是,她没有泪水,早流得干干净净的了,只有那双颤抖的粗手,哆嗦的嘴唇,使于而龙觉得她的心,是多么的不平静。

直到深夜,围着灯火,全家人围坐聊着往事的时候,于而龙才从一个变得完全不敢相认的衰老妇女身上,看出来那个熟悉的候补游击队员的形影。

话题总是离不开她惦念着的,那背上的宝贝。

于而龙想起了临走前画家的心意,等到她有了如愿的那一天,一定要接干去住些日子,而且一定不再搞那些繁琐哲学。对于在干校插过秧的于莲,在深山沟当过医疗队员的谢若萍,在劳改农场生活过的于菱,在九平方米民办监狱里度过春秋的于而龙,过去在四合院里居住时,那种仿贵族式的种种派头和生活惯,现在看来多么渺小啊!

老林嫂笑笑,显然她早原谅了。

“去吧!如今建设得可不是你早年见过的样子了!”

老林嫂突然冒出了一句:“也就那样吧!不过房子高些、大些、多些,人挤得要命。”

于而龙奇怪地看着她,也许上了点年纪,说话就不免颠三倒四,以假讹真,说得神乎其神,似乎亲眼目睹。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不禁怀疑,她去过?干什么?为什么自己不知道?水生给他解开了疑,原来老林嫂为了说几句公道话,证明于而龙在石湖打游击的那些年,绝不是叛徒,也不是败类;在别人都缩着脖子不敢抻头的情况下,她不远千里地跋涉奔波,进省上京,去替他辩诬,去替他洗刷,以牺牲的丈夫和两个儿子的名义,去打这场绝不是为了自己的官司……

老天哪!他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叫了一声:“老林嫂,你啊!你……”顿时,他觉得这个家庭,这个夜晚的小渔村,这个静悄悄的石湖是多不平凡哪!一股强烈的暖流,在他心里回荡,禁不住热泪在眼眶里滚着。

老林嫂端坐着,她只是随便说说,并不认为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你一个人去的吗?”

“就这样,人家还找我算账呢!”她看到儿子盯她一眼,便不往下说了。

于而龙关切地追问:“是哪一年去上访的?”

“早啦!”她也记不准确了。“好像是大大前年吧?还正经闹了阵蝗虫呢,乱啃一气!”连水生那样一个工作人员,也记不清闹蝗灾是哪一年了。也实在难怪人们的记忆力,前些年真好像是电影的慢动作镜头似的,很难区分这一年和下一年有些什么明显的差别特征。在于而龙记忆之树的年轮上,也像树木的生长规律一样,愈远的年代界限愈清楚,而愈近则愈模糊。老林嫂所说的大大前年,他已经记不得那年都干了些什么?仿佛那些年他的生长停滞了,生活凝固了,是囫囵吞枣地活过来的。现在,倘若按历史学给于而龙的现代史分分期的话,那就是挨斗期,悬挂期,东山再起期,重新垮台期。那么老林嫂上访是他在优待室学《英语初级》的时期,还是在干校水洼里拉大网的时期,就难以确定了。

“可我从来没听若萍和莲莲提过呀!按说你来家,用不着瞒我吗!”

老林嫂平静地说:“我不想去你们家!”

于而龙跳了起来:“为什么?……”

她笑了,依旧是那种平淡的笑:“我过不来你们那种日子,我是个乡下人——”

“你就捶我的心吧!……”他恨不能向她喊出来。

但老林嫂却怪罪自己:“说那些干吗?也不光你们一家讲究,都那样的嘛,总得随大流了——”是的,她原谅了。可是,于而龙却没法原谅自己,他像站在一面镜子面前,好像头一回看到自己又脏又黑又丑。

“那你到底住在哪儿?”

“住在接待站的大院子里呗!”

“啊?在露天地里?”

“那有什么?”老林嫂似乎觉得他的诧异惊讶是完全多余的,上访告状的不都那样等待着吗?

于而龙连忙问:“那是什么节气?”

水生告诉他:“是秋后队里分了粮才离家的,先上的省,后进的京。”

“那该是十一月份了吧?”于而龙问老林嫂:“天很冷了吧?”

“还算熬得过去,人家办公室刚安火炉……”

于而龙哑口无言,还有什么细节需要问的呢!足够了,完全足够了。

虽说北方的初冬,刚刚南下的冷空气,还不是那样凛冽,但是对露宿在那样宽阔大院的老林嫂来说,铺天盖地,等待黎明,实在使他无法往下想去。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副凄寒的画面:漆黑的夜,半明的灯,老林嫂披着一身寒霜,在嘶嘶的寒风里枯坐……

她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说一句公道话,在有人像躲避瘟疫似的离开他,在有人恨不能把他斩尽杀绝,在有人朝他吐唾沫以示自己清白,在有人落井下石,踩着他的肩膀往上爬的时候,老林嫂那颗全不顾自己,而为别人跳动的心脏,该是何等可贵啊!

老姐姐啊!在石湖上,她也许是我惟一活着的亲人了!……

于而龙在默默地望着她,忍住泪水,努力不使它流出来。

这时候,她那坚定有力的声音:“我,要,!”似乎从井底下,从地之深处传了出来,她要回来的不仅仅是几支,而是整个石湖的革命事业,但是她付出的代价也太沉重,太巨大了,是小石头、铁柱、老林哥他们三个人的热血,和她自己默默无闻、全然无私的一生。

于莲给她画的那幅油画,她也许是无意,但画出了于而龙的心声,在老林嫂手里拎着的,不是两桶清水,而是一副艰辛的生活重担。就像大地驮负着整个人类,母亲怀抱着子女那样,永远把那颗滚烫的心紧紧贴在别人身上。

老林嫂终于游近了舢板,抬起那副坚毅的脸,她已经决定了:“二龙,把给我,孩子是心上的肉,能不疼么?高门楼不能轻饶咱,大伙的命更要紧。”

“松开!”于二龙劝她。

“我不会撒手的。”

声越来越近,陈庄区公所派来的保安队,采取了一个包围的姿态,扑向柳墩。为了应急,六支步又回到站起来的渔民手上。

那是他们揭开十年战争的序幕,第一次接火,第一次胜利,或许于二龙比别人幸运些,首战对手,竟是一脓包。那些鱼肉乡民的保安队实在不堪一击,在老兵赵亮的指挥下,三下两下轻松愉快地结束战斗。

打胜仗总是一桩令人高兴的事,再说谁的皮也不曾擦破一块。

柳墩上空的晴天,变得那样喜悦,好像每人多喝了二两绿豆烧似的,眉宇展开了,愁云消失了,于二龙也沉浸在欢乐的气氛里。要不是赵亮提醒,险几误了大事,此刻手里有了刚缴获的支,便敛了六杆旧,爽朗痛快地说:“好,我这就接小石头去!”

“慢着,弄条大点的船,把这些抓住的俘虏顺便给王经宇捎去,他现在没兵没卒,你多带几个人去三王庄找他,让他看看,谁缴了谁的械!”

去三王庄的一路上,满船装着欢笑,除了灰溜溜的押着的俘虏,游击队员们敞开了嗓子唱赵亮教的红军歌曲,把野鸭子、水鸟吓得钻到水底下去。一直惦念着小石头的老林嫂,也是三天来,头一回被年轻人的笑声感染了,露出了一丝笑容。

“给小石头带点什么好吃的呀?”

芦花代替回答:“小石头最吃的赤豆粽子。”

端午节早过去了,但疼孩子的,早一天就裹好了等着石头回来吃,可谁也没让知道,生怕大伙看出她思念孩子的情绪,增加人们的心理压力,现在她不左右为难了,+着一篮粽子上了船,亲自去接儿子。

有个小伙子,伸过手来,掀起竹篮的盖布,要拿粽子,被芦花一手打掉:“没你吃的份,馋鬼!”老林嫂直是让着:“吃吧吃吧,带多着咧!”便递篮子过去,那个小伙子咧着大嘴笑了:“我怎么那样没出息,抢先吃呢,等接到石头兄弟,他吃剩下,有多少我全包圆。”

船往三王庄去,人们笑逐颜开,布帆也随着人的心意,鼓得满满地,发着猎猎的声响,好像格格格地笑着,但是谁也料想不到会有什么场面在等待着。

在革命战争的年代里,歌声总是那样响亮,当三王庄愈来愈近的时候,欢快的歌声吼得连高门楼前两尊石狮都为之动容。但是,刹那间,仿佛有人兜脸给了一拳,歌声给打断了,喑哑了,死一般的沉寂了,这一拳把年轻的于二龙打得两眼发黑,手里抓住缆绳,也不知往树桩上拴,目瞪口呆站在那船头上,动也不动。

站在他面前岸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哥哥于大龙,他铁青着脸,死鼓着眼,闪出一股仇恨和愤怒的眼光,怀里抱着满身血污的小石头。那孩子已经完全僵硬,毫无生气地耷拉着一只手,看不清他的脸面,很清楚,匪徒把孩子杀害了。

“小石头——”他终于还是喊了出来,因为他想起了那一巴掌,一辈子都后悔不已的过重责罚,尽管明摆着孩子死了,但他还是请求饶恕地扑了过去。

老林嫂冲上岸来,她不叫、不哭、也不流泪水,只是来不及地把孩子接过来紧紧搂着。然而,她一看到小石头被匪徒挖掉眼珠后,留下的两个深陷的空洞,便失神地往后一仰,虽然芦花赶紧扶住,还是连人带孩子一块跌倒在地上。

竹篮里的赤豆粽子滚落在湖岸边。

“老林嫂,你哭吧——”

抓住孩子不放,痴痴呆呆地望着芦花。

“哭吧!老林嫂,你快哭出声来吧!”芦花抱住她,拼命摇晃神志失常的,但老林嫂却抢过来一只粽子,塞在那僵直的孩子手里,见他不接,依然跌落在地上,便完全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顿时,手足搐,人事不知,仰面倒在了芦花的怀里。

于二龙严厉地责问他哥:“怎么回事?”

“麻皮阿六撕了票。”

“今天才是三天头上。”

于大龙爆发地,像喷发着怒火,因为他从来不这样,芦花也扭过头来瞧他:“高门楼害的,就是你们做看家狗的高门楼。”

“你说些什么——”

“你们问问孩子吧!”他跪倒在小石头的身边。“说吧,快说吧,他们来了,可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孩子看见了那个坏种,我只见着个背影儿,他们瞒着我,不许我知道,可孩子看得清清楚楚,我听他叫嚷来着:‘赶情你们是一伙的,好啊,我回去告诉二叔,拆平你们高门楼。’我要进屋,独眼龙不放我进,我到底冲了进去,那坏种躲了,我就问孩子——”他痛心地望着那两只空洞似的眼睛,捶着自己的。“他,他信不过我,我真糊涂,哪晓得他们穿的是连裆啊!”然后,啊啊地伏在地上哭了……

芦花一面掐着老林嫂的人中,一面摩挲着她背过气的心口,好容易才使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问道:“告诉我,他们干吗这样折磨我的小石头,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说着,她伤心地俯伏在孩子的体上嚎啕大哭。

慈祥的鹊山老爹注视着失去儿子的母亲,银杏树发出飒飒的响声,像哀叹、像悲泣,把无限同情都付与悲伤的母亲,和那个被残害的孩子身上,似乎那些没有生灵的东西,也在随着亲的哭声,一齐责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告诉我吧!为什么?”

于二龙真想冲着苍天大吼:“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快说话呀,快给我回答呀!……”

但是,使他非常奇怪的,脑海里出现的景象,不是草木森然的鹊山,而是巍巍的水塔和高高的烟囱;不是枝盛叶茂的银杏树,而是工厂铁路专用线上的信号灯柱,在闪烁着红或者绿的光。

哦!他想起来了,那还是他从干校被“解放”回来以后,第一回来到王爷坟所见到的一切。

一般地讲,他应该在马棚站下公汽车,往后一拐,穿过热闹的住宅区,穿过繁华的闹市口,穿过他坚持开辟的街心公园,便是工厂正门,进厂不远,就是厂部大楼,过去多少年来,他都是由高歌的父亲,那位老高师傅开着车,循着这条路线,轮胎擦地发出猎猎声响,直抵厂部大楼门口,然后,他一路小跑,登上台阶,奔向他的办公室,而他那忠实的秘书,准会轻盈地一笑,赞他一句:“你正点到达!”

于而龙是一位讲求效率的厂长。

但是那一天,这位干校的蹲班生倒没有怎么着急,他偏偏多坐了一站,计划沿着工厂的侧门,也就是铁路专用线的大门,慢慢地踱进厂里去看。另外,也免得在马棚碰见许多熟面孔,尤其是至今还保留着剽悍气质的骑兵,准会嗷嗷地叫着围过来。他们始终不相信那些暴发户们的宣传,因为无论如何不会认为,举着马刀冲在最前面的骑兵长,竟是一个被描绘成十恶不赦的坏蛋。

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大概再找不到比那时更颠倒的年头了,人们逐渐形成了一种反馈的本能,事物的发展会完全出乎原设计者的想象,越捧越臭,越批越香。于而龙有过这样的体验,一些原来同他有些隔膜的人,现在,心倒贴得近些,早先存在于彼此之间的误会恚怨也不消自除了。所以十年前,他从七千吨水压机上一个跟头栽下来,被踏上千万只脚以后,于而龙不要说王爷坟马棚那方圆数平方公里之,即使城区里一些公场合,一些繁华热闹的去处,都尽量避免露面。近万职工及其家属,是无法一一躲开的,况且他们也不像有头有脸的讲究忌讳避嫌,惟恐接触了沾染是非。

这些大老粗们根本无所谓,涌过来,老长、老书记、老厂长亲热地叫,嗓门之响都能把过路人吓一跳,分明是带有一点示威的质。所以他决定不在马棚下车,那些个不怕死的骑兵呵!会围裹住他,那由粗大温暖的手掌,直率热情的语言所组成的暖流,会淹得透不过气,以致耽误正事。哦,尽管是个滴水成冰的严冬,尽管公汽车在马棚只停了一会儿,有的眼快的人已经看出了他,而闪烁着欣喜的光彩迎过来,怎能不使他感到人们心头洋溢出的盎然春意?一想到马上又要回到他的那些工人中间,这个石湖游击队长觉得自己活了。

活了,又活了,要回到高围墙的工厂里来了,他觉得“将军”的譬喻很有意思,给个什么样的差使,是个次要问题,要紧的是必须有人在石湖领导众坚持下去。

“我们和‘他们’之间的斗争呵!”

“明白了,土地是一块一块地争取的。”

说来也可笑,解放二十多年,又要来打游击,扩大根据地。他顺着铁路枕木,朝着工厂走去,想着自己的使命。一双被捆绑住五六年的手,突然解放出来,重新上阵,确实是有股说不出来的劲头。

所以也不去注意那厚厚的云层,呼呼的西北风,和盘旋在高空、始终也不消散的冷空气。

他怕碰见熟人,偏偏碰到了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迎上来的却是小狄,那个似乎能使自己青春永驻的秘书。

她早就在这里等他了,但于而龙只顾低着头在枕木上走,不曾发现那守候着他的母女俩。小狄笑了,便让孩子叫他。

“姥爷,姥爷!……”

于而龙愣住了,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很明显是在喊叫自己,因为侧门比较冷落荒僻,很少有人来往。呵,他认出来了,一个像她一样的小瓷娃娃向他挠弄着小手。

“啊,小狄!”他高兴地伸出双手。

她迎了过来,把那小女孩抱到他面前:“叫姥爷亲亲!”

“姥爷的大胡子扎人……”小女孩软软的小手钩住他的脖子,像她文静的一样柔声细语。

于而龙被那小手挠得痒起来,哈哈大笑:“你结婚,我被关在优待室里,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又在干校当蹲班生。

今天见到你,两手空空,怎么办?”

“看您说到哪里去了?……”小狄深情地注视着这位父一辈的老上级,“您好像瘦了一点——”

“挺好。”

神上呢?”

“也还不错吧!要不,也不会再作冯妇了。”

小狄笑了一笑,然后,朝她小女孩讲:“让你告诉姥爷什么话来着?”

那个小女孩想起了她的任务,连忙附在于而龙的耳边说悄悄话:“姥爷,你别回到工厂里来,他们不欢迎——”

于而龙哈哈大笑,儿童说出成年人口吻的语言,是特别叫人感到滑稽的,便搂住那孩子说:“谢谢你的提醒,小宝贝,明天,一定送你个最大最好最漂亮的娃娃——”他问小狄:“你们消息倒真灵通,我昨天还在干校挨批咧!”

“可这儿,‘欢迎’你的大字块都贴出来了!”

“那不更好嘛!”心想:原本就是来打游击的嘛!

“我赶紧打电话给谢大夫,她说你从干校回到家,放下行李就来工厂了,我马上抱着孩子迎你。”

“你怎么猜到我会从侧门进厂呢?”于而龙有些奇怪,因为他是在公汽车上打票时,才改变主意避开马棚的。

她笑了笑:“要不,怎么是你的秘书呢?”

“这些年,你这个于而龙的黑班底都干什么?”

“烧过锅炉,当过瓦工,后来落实政策,让我在食堂卖饭票。”

“也许你们食堂给外国人办的吧?需要一个懂三国语言的人才,笑话!”

小狄笑了起来:“你猜猜我人干什么营生?”

“那位在外国留学的工程师,现在搞什么哪?”

那位小瓷娃娃嗲声嗲气地学舌:“我爸爸当大官!”

“什么官?”于而龙好奇地问。

孩子大声地回答:“我爸爸当猪倌,当羊倌!”

于而龙猛一下觉得工厂侧门的过堂风还挺冷,于是他把衣领竖立起来。

“不知那些小贵族们会给你一个什么官?”小狄问。

“管它咧!小狄,我不是为当官来的!”

“真的——”她充满了女的同情问,“干嘛偏回厂里来呢?”

“小狄,也许你能理解我,这个工厂对我来讲,很大程度像你的女儿跟你一样。”

也许这句话感动了她那颗母亲的心,她深情地望着这个为工厂贡献出全部心血的布尔什维克。

他似乎对自己讲:“总这样停产下去,总这样不给部队提供装备,就好像让我们的战士,赤身体似的暴露在敌人面前,一排排地倒下去,我会有永远也洗不清的罪过……”

她用俄语说了一句:“愿万能的主赐福给您,您可小心哪!路程太艰难了……”说着晶莹的泪珠,从眼窝里迸裂出来。

他也用俄语回答她:“我知道,孩子,我是打算戴着镣铐跳舞的,有什么办法,一个员的良心——”说罢,他亲亲那个女孩,交还给年轻的母亲。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工厂走去,这回,他一步跨两根枕木地迅跑着。

小狄抱着孩子,站在呼呼的西北风里,久久地望着那个亲切的背影,直到他跨进厂门,才姗姗地走去。

门卫没有把这一位曾经是委书记兼厂长的于而龙认出来,因为夜已经很浓,路灯光线黯淡,他们拦住了问:“干什么的?”

“啊?不认得了嘛!”

“哦!”门卫赶快回身去叫屋里的同伴,“你们快来看看,是谁来啦?”

于而龙记得他们,这些门卫是曾经帮助他为实验场作最后努力的朋友,笑着问:“还是你们几位门神爷把关?”

“是的,是的。”他们多少有点自豪地,拉着于而龙进了守卫室里面的小屋,并且告诉他说:“这些年来,哪位新领导都不曾来光顾过,坐吧坐吧,还是你的老位置。要不要给你沏碗大叶茶,这天气够意思,说是寒流——”

“你们这屋里倒挺暖和!”

袋叶子烟吧!老厂长!”

“不用麻烦啦,我想进厂去看看。”

“坐会儿,坐会儿。”他们坚决邀请他围住旺旺的炉子坐着:“别着急,等那帮少爷羔子出来了,你再进去,免得碰上了生闲气!”

“谁们?”他又说起了他家乡的土话。

“如今还有谁得意?——”他们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见一阵淆杂的脚步声,从厂走出来,路过门卫室,于而龙透过里屋的玻璃窗看去,只见有那么四五个身影,穿着棉大衣,戴着袖章,每个人都像变古彩戏法似的,在大衣里藏着掖着许多东西,鼓鼓囊囊,打闹说笑地丝毫也不觉得羞耻地向门卫室摆了摆手,走出厂门,消失在黑暗里。

“他们是——”

围着火炉的那几位门神爷,谁也不想回答于而龙的问题。

“公开地偷?盗窃成了合理合法的行为?”

但是,人们只是沉默地坐着,听炉子上坐着的水壶,在唱和着门外的西北风,发出嘶嘶的呻吟。或许他们认为于而龙提的,根本就算不得什么问题,正如问一个人他每天吃不吃饭一样,这难道还值得大惊小怪么?已经是司空见惯了。“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早成为那些暴发户的座右铭了。

“那你们坐在这儿是个摆设!”于而龙瞧着他的朋友们。

这时,有一个门卫同志从屋外进来,拿起火炉旁用来砸煤的消防斧,对着屋当中,一根笆斗来粗,支撑住屋顶的大木柱,深深地剁上了一个口子。

“噔——”屋子都给震动了一下。

于而龙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古怪的动作,古怪的神,和整个屋里古怪的气氛。

“老厂长……”另外一个门卫叹了口气,“你来仔细看看这根柱子吧!几年来,他们偷过、盗过、抢过、拿过多少回,都在这上面一斧子一斧子刻着呢!”

于而龙吃惊地站起来,怔住了。

他注视着那些深深浅浅的斧痕,密密麻麻地布满在柱子的上下四周,漫说一个工厂,即使是金山、银山也会被耗子搬空的。他转回身,看着这几位门卫,当年,为了把那些宝贵的试验资料偷运出厂,他们是何等英勇,不怕任何风险,来支持他一个倒台的厂长。

可现在,在暗淡的灯光下,在炉火映得红通通的屋子里,眼看那些魑魅魍魉从眼前走过,多么像泥塑木雕似的,半点用也不顶的门神啊!

可是能责备他们吗?不,不是他们软弱,不是他们无能,也不是他们放弃职守,而是和于而龙一样,都被捆绑住手脚,动弹不得呀!但他们却像鲁滨孙在荒凉的海岛上,用刻木记事的办法,记下了一笔一笔的账。难怪从他们自豪的声调里可以听出:“是的,是的,我们是门神爷,是不说话可心里有数的门神爷!”

于而龙走到柱子跟前,抚着累累伤痕的木柱,不知怎么回事,使他联想起他哥哥牺牲在沼泽地里的最后情景,他顿时觉得眼前黑了下来。哦!那么多吸血的蚂蟥在蠕动,爬满了整个身躯。

他闭了会儿眼,定了定神,一言不发,走出了守卫室,往厂里迈着大步而去。

他走着,不停地走着,果然像小狄说的那样,到处贴有“欢迎”他的标语,虽然数量不多,但是这个车间的墙上,那个分厂的门前,都稀稀拉拉地糊着几条,也许是冬天的缘故,糨糊还没有干透就冻得邦邦硬了。

“我们不需要救世主!”

“黑手打天下,白手坐江山吗?”

“不打倒于XX死不瞑目!”

“把卷土重来的大鲨鱼赶出厂去!”

于而龙仍旧不停步,一直往前走着,标语是吓不倒游击队长的,大久保还曾悬赏三千呢!现在,他下意识地,任两条自己往那个必定要去的地方走去。

到了,他看到了那几扇火车头都进得去的大门,他就缓缓地停下来,幸而是晚间,黑沉沉的夜幕遮掩住许多不敢让于而龙看到的地方,但仅是他能辨明的一些,也足以使他差点晕倒在铁道上,还能叫做实验场吗?是那首屈一指的动力科学实验基地么?是叫别尔乌津都嫉妒的那一个早晨建成的天堂么?

毁了,成了一片近似瓦砾场的废墟,他打过仗,知道经过战火以后的断墙残壁,是幅什么景象。格外可怕的是那摇摇欲坠,可又不倒的屋架,和那黑洞敞开的大门,多么像搂在老林嫂怀抱里,被挖去了眼珠的小石头啊!

一点也不错,敌人总是朝最软弱的下腹部袭击,无毒不丈夫呀!于而龙真想像老林嫂那样大声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麻皮阿六还活着?

现在看起来,只有一个人能回答。

他走过来了,沿着三王庄靠湖岸的大路走过来了。

于而龙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酷热的夏天,湖面上风平静,静得像一块平滑的玻璃,树叶像死了似的纹丝不动,知了一个劲地聒噪,吵得人头痛欲裂。王纬宇穿着潇洒的长衫,似乎是刚换上身的,连褶缝都来不及展平,由于迈着匆促的步子,他一手拎着下摆,一手摇着折扇,显然听人传话赶来了。

他是个有胆识的人,从来不怕由难处下笔。

于二龙以为他是为活捉的保安队而来,但他看也不屑看地,径直往人里走来。庄上人立刻给他闪开一条路,他看见了抱着孩子哭泣的老林嫂,便回过头,在人里寻找于二龙问他,似乎他有义务,必须要回答问题似的。

“他们真是无恶不作,把孩子——”说着扔掉折扇,俯身去看被残害的孩子,然后,咬牙切齿地说:“活活的禽兽啊,下得了这样的毒手——”摘下金丝眼镜擦着,显然动了感情。

谁也想不到,于大龙站了起来,从他的脚一直看到他那摘掉眼镜后有些发愣的双眼,冷冷地给他提出了个问题:“你见过这孩子么?”

大家一时还未明白过来,王纬宇勃然大怒,厉声喝着:“你是什么人?敢站在这儿!”

“你该认识我!”

“当然知道你是谁!”

“知道就好,那孩子临死前说些什么话,你给大伙儿,给孩子的,学一学吧!”

王纬宇沉静了一会儿,问道:“天太热了,热得你都发昏说胡话了。”

于大龙从来不曾慷慨陈词过,现在,望着孩子黑洞似的双眼:“一只手捂不住天,你的鞋,露了你的马脚,石湖三十六村,七十二舍,就你二先生穿黑漆皮鞋,我可是在麻皮阿六屋里看到的。”

“很好,你自己说了跟麻皮阿六一伙,是想来反咬一口吗?孩子我明睁着眼是你们绑票绑走的,弄死了想往我头上栽赃,你该洗刷干净再来,看你一身孩子的血。你说,你说,杀了孩子,还要死孩子他吗?”

大伙儿经他提醒,才看到于大龙的衣衫上,沾满了血污,特别是老林嫂,也抬起头来打量着他,倒弄得那个老实人不自在起来。

于二龙明知他哥决不会撒谎,因为皮鞋在石湖四周,确是屈指可数,但是王纬宇并未说错,拦船绑票抢劫,于大龙是参加了的。说他杀害小石头,自然是无中生有,但浑身血污又怎么洗得清?当着众多乡亲的眼光,必须作出谁是谁非的结论,使他犹豫为难了。

思前想后,有许多疑窦足以说明王纬宇充满了谋气味,然而抓不住把,无可奈何他一点;相反,那个老实人,由于他是土匪,由于他的血衣,由于他的局促不安,背上了杀人的嫌疑。

“怎么了结?二龙!”

王纬宇那挑衅的眼光,等待着他的回答。

于而龙想起来了,是芦花,她走过来,把老林嫂身边的小石头抱起来,扶着哀伤的母亲:“走吧,老林嫂,别让孩子在这太心里晒着了。”

王纬宇哼了一声:“要是孩子能开口就好了!”

芦花站住,望着他,半天不言语,然后,以审判的口气说:“孩子的话早讲得再透没有了。”

他打开折扇沉着地扇着:“说些什么?……”

从芦花嘴里冒出了两个骇人的字:“你——们!”

“谁们?”王纬宇像受了莫大侮辱似的反问着。

“孩子说的:是你们高门楼和麻皮阿六一伙。还有什么好讲的,躲开,让我过去!”

闪到一边的王纬宇咆哮着:“你胡说,你要负责任,你血口喷人……”

芦花理都不理他,紧搂着小石头,往村心里的古井走去。一路,老林嫂的哭声,在石湖上空,哀哀欲绝地响着。

付出最最沉重代价的,永远是母亲。

有的人悲伤化作泪水,流了出来;有的人却把它郁积在心头,慢慢地就变成一股烈火,而且永远不灭地在燃烧着。于而龙第一次经过实验场的门口,就似乎听到那孩子稚嫩的嗓音:“二叔,怎么办?”

“打!”

这就是第二次上台的于而龙,在心里做出的回答。

大概过去若干世纪以后,人们在编纂史书,或者修订《辞海》之类工具书时,一定会对这十年间许多政治词汇的阐述,要感到挠头的。譬如“生产指挥组”这种奇特的机构,就不是一句话或两句话,能做出准确的解释来的。于而龙第二次回到工厂,给他安排的工作,正是这个生产指挥组。

“孙子辈的!”那些在生产指挥组坐够了冷板凳的同事向他抱怨。难道不是这样吗?和于而龙同时由干校回厂的康“司令”,随便一句话,就把工人从生产岗位上下来,成天趴在地上,端着空瞄准环靶练兵武;或者套上红袖箍,执行巡逻小分队的任务,在马路上溜达,而车床却在那里停着,慢慢地生出了那种黄褐的铁锈。一个曾经给部队提供大量重型动力装备的工厂,现在,白天像死一样的沉默,夜幕一降临,那些嗜血的蚂蟥就麇集在可怜的工厂身上,贪婪地偷盗着、搜刮着、敲骨吸髓地榨取最后的一滴血。

按照于而龙以往的工作惯,那还用得着问吗?一纸命令,自即日起,如何如何,贴在厂门口,就足够了。谁敢以身试法跟于而龙较量较量看,他会毫不留情地处分你,开除你,或者送你上法院。然而现在,他的语言还那样有效么?他的威力还那么强大么?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了。但他记住周浩说的,要像在石湖打游击时那样,一块一块地把地盘巩固下来。他相信,人民是不会死的,除了那些已经失去人类良知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麻皮阿六们,在膛里搏动着的,总还是一颗颗工人的心。

他向这些心伸出了求援的手。

这是王纬宇所料想不到的,也是高歌和他的小兄弟们估计不出的,虎死余威在,尽管已经垮台了这么多年的于而龙,一旦他站起来振臂高呼,竟然有些人泪汪汪地听他讲话:“……要再这样停产下来,什么也不干,你偷我,坐吃山空,我们就要成为上对不起先烈,下对不起后代的罪人,将会受到千秋万代的唾骂!……”

不给他提供讲坛。前头他讲了,后头跟着有人吹冷风,给他的话消毒。然而,谁也挡不住于而龙的两条,又像轮流批斗时的逐个车间挨次地走,只要围上一圈人,他就和他们交谈,讨论,琢磨着怎样使这个死去的厂子复苏。所以,当部里研究决定用一大笔硬通货去外国购买部件,组装自己的巨型设备时,于而龙在会议桌的最后头——生产指挥组的负责人,也不过类似弼马温那样的官职,是不会在主席台上就位的。但他举起了手,用那大家久已听不到的毋庸置疑的腔调说:“这种代号为C100型的部件,我们工厂完全可以承担下来。那些宝贵的外汇,还是留作他用吧!”

和王纬宇并肩坐在前面的高歌,用胳膊肘碰了碰,似乎在说:“看,于而龙一出手就不凡——”

王纬宇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望了望那个沉着的于而龙,他讲完这段话,像在会场里扔了一颗手榴弹以后,仰着脸,端详着天花板上多孔吸音刨花板,谁也不理。

那次会议,破例是老徐驾临,以部领导和上一级工办代表的名义瞟了一下周浩。那意思说,这是好几个部的协作产品,事关尖端,他这样大言不惭,你周浩是个什么态度?穿着“将军”呢大衣的周浩,用铅笔敲了敲桌子:“于而龙,现在,我还允许你翻悔!”

于而龙的眼光,从刨花板移到吊灯上。他说:“一般地讲,我不收回我已经讲出口的话!”

“狂妄!”老徐心里说,嘴上却似褒似贬地笑笑讲:“好像我们都熟悉他这股骑兵格!”

周浩把脸转向旁边的王纬宇和高歌,半点也不是玩笑口吻地问:“你们能不能尿到一个壶里?要能,我就拍板,要不能,趁早说话。”这种再分明不过的激将,包括老徐在,都觉得心里怪堵得慌。

散会的时候,于而龙凑巧和王纬宇、高歌同乘电梯下楼,快到底层的时候,突然停了电——那是当时的家常便饭,就悬挂在二楼与三楼之间。王纬宇显得很关切的样子问:“还有什么困难?二龙!”

“一条!”于而龙望着这张无邪的面孔。“最好能少一点干扰!”然后,他多少以一点威胁的口气说:“要不然,咱们都得一块儿蹲在这笼子里受罪!”

的,让他抓到了一个有把的烧饼!”高歌在部机关大门口,望着于而龙独自走去的背影,对王纬宇嘟哝着。

王纬宇说:“这回他一炮打响了!小高,我想你脸上一定是很光彩的,其实,我只是挂个名的革委会主任。”

“不该放虎归山!”他抱怨着。

“可你搞不成C100型部件。”王纬宇望着这个多血质型的青年人,那种容易冲动和激奋的格,使那薄嘴唇不说话时,也不由自主地哆动着。“老弟,姜永远是老的辣!”

高歌说了声:“走着瞧吧!”钻进小汽车开走了。

这台戏于而龙知道不好唱,但他已经挑开门帘上了场,那是决不后退的。

“多余!”好多人劝他:“他们有钱让他们到外国去买好了,你何苦揽这个苦差使?弄成了,谁也不会感激你,弄不成,所有屎盆子都要扣在你的头上。”连他忠实的秘书都反对他:“他们败坏了整整一代人,败坏了社会风气,败坏了道德和是非标准,败坏了人们心目中的理想和信念;你一个人想力挽狂澜,岂不是在做一件傻事么?”

于而龙低声地说:“革命,在某些人来看,实际上是件傻事情。”

那是他终于托人在友谊商店,买了一个漂亮的玩具娃娃,第一次去拜访她的小家庭时,谈论起来的。似乎那位牧猪放羊的工程师和他的娇小妻子抱着同一观点。

像她一样的小瓷人,一眼瞥见了娃娃,高喊着姥爷,仿佛小燕子一样,飞到站在门外的于而龙怀抱里。

他问孩子:“你喜欢吗?”

她点点头,紧紧地搂住那个娃娃。

“那我们再认识一次,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成果,姥爷!”

“什么?”他听得有些刺耳,又问了一遍。

“成果——”孩子并不特别在意地回答。

“你们怎么给孩子起了这样一个怪名字?”他用责难的眼光,注视着为他到来而忙碌的年轻夫妇。

“不好吗?成——果!”小狄永远是柔声细语地回答。

工程师不大好意思地笑着:“她是我们这些年来的最最丰硕的成果!”

“最最最最!”他原来的秘书补充着。

于而龙抱起这个被叫做成果的女孩,真觉得她像自己的外孙女一样,叹了口气:“你爸爸的情绪不对头啊!”

小狄偏着头打量着她的老上级,于而龙知道她对这样的批评持有保留态度,而她的丈夫则用一种可怜他的眼光,同情他的眼光瞅着他,这使他恼火。“听说——”工程师用讥诮的语调问:“你打算让一个老病号去参加马拉松赛跑?”

“什么意思?”他明知故问。

小狄以那种秘书的职业惯提醒:“你要让工厂上C100型部件,这老牛破车会散架子的,已经不是你那时的工厂了!”在她眼里,这个被败坏的工厂,病入膏肓,无可治了。“算了吧!我把你看做父亲一样的长辈,才这样说的。”

于而龙火了,吓了那小女孩一跳:“亏你们两个还是员,当另外一个员被人用绳子绑住脖子,就要勒死的时候,你们却在议论他是否应该跪下来求饶。好吧,既然你们变得如此聪明,那么,这是我最初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进你们的家门——”他起身告辞。

“姥爷——”成果拉住他。

“别,别……”小狄连忙堵住门口,不放他走。她说出了她心里的话:“我们有什么呢?主要是怕你……”

“大不了一个死!孩子们,让我们一块冲上去吧!”

“姥爷,你哭了?”成果望着他,然后用软软的手指擦他眼窝里溢出来的泪滴。

他苦笑了一下:“我倒真想嚎啕大哭一番,不过,现在没工夫。这样办,他们无论如何不同意起用老廖,这总工程师的职务,暂且交给你人,不会投反对票吧?至于你,那卖饭票的差使,我已经找到了人,你从明天起,还是回来当秘书。每一步都是斗争出来的,甚至放个屁,也得跟他们磨半天牙。”

两口子对着脸傻瞧着,生活的漩涡啊,谁也没有力量能够摆脱。

从那时起,于而龙开始过焦头烂额的日子。

王纬宇再不在厂里露面,时代赋予他的新任务,是要把历史上从盘古开始,直到清代末帝为止的每一个人物,按儒法两家分类,贴上标签,那工作量是相当大的。然而,就在他把岳飞定为儒家,因为他的愚忠,因为他镇压过农民起义,是毫无疑义的了;正犹豫不决该不该把他的对立面秦桧赐予法家美称的考虑之余,驱车前往工厂原为外国专家盖的小招待所去。那班少爷们,不知从哪儿搞来一部《出水芙蓉》的拷贝,正在小放映室里大驾二地欣赏着呢!突然,室电灯一亮,伊漱维莲丝从银幕上消失,高歌和他的小兄弟看到的,是王纬宇一副铁青的脸,和嘴角两道深深的纹路。

高歌推开那位贴得过分亲近的女伴,站起来问:“王老,有什么事吗?”

“你们好轻松自在,由着于而龙一个人在那奋斗,你们为什么不去帮帮他的忙,眼看他把C100型部件搞成功呢?”他浏览一过在沙发椅上东倒西歪,站无站相,坐无坐相的“小将”们,不免有点寒心。他想,若是鸦片开禁的话,在座的恐怕个个都是“老”。“同志们,路线斗争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的呀!到时候,脑袋瓜子掉了,还不知是怎么搞掉的呢!”他转脸走了,准备回家给秦桧做翻案文章去了。这些可的“小将”们,再没心思看大片了,于是便赤地商量起来,该怎样给于而龙制造麻烦?

停水停电,马,一直到中止材料供应,制造技术事故,以至煽动怠工,不为错误路线生产,每一条都以革命的名义出现的。所以,于而龙奈何他们不得,全厂近万职工在眼巴巴地盯着他,等待他下一步棋往哪儿走?特别是康“司令”,肆无忌惮地从实验场取走了白金坩埚,企图拆台的时候,于而龙像愤怒的狮子咆哮起来了。要不是高歌保护这位给他立过汗马功劳的小兄弟,送到中央首长举办的读书班窝藏起来,肯定是要落到狼狈出丑的境地里的。这似乎是一场公民投票那样,他一个生产指挥组的负责人,在表面上取得了胜利。那时处于守势地位的王纬宇隐忍未发,眼看着所设置的障碍,被这条石湖上的蛟龙冲破了,除了夏岚在报上利用于莲的画,搞了他一下以外,于而龙整天拖着肿胀的,像救火队那样,哪儿出了问题,到哪儿去解决,什么地方了娄子,什么地方就有他在。人心是肉长的,这个社会终究还是良善的人占多数,不是狼。那些骑兵、那些老工人、那些长大了的年轻人,都尽可能地替他分担一些责任。“你休息去吧!”“你放心好了!”“交给我们,你就不用心了!”……每当听到这些语言,于而龙仿佛回到了石湖支队,在那艰难困苦的岁月里,乡亲们也曾经这样讲过的。

那庞大的机件终于吊上了特制的铁路平板车,马上就要出厂了。人们用了那么多红布、红绸去制作袖标、章,却找不到一束彩带来装饰这停产若干年后的新生儿,不知谁,打来了一面五星红旗,插在车上,在风中猎猎作响。于而龙望着这列火车,慢慢地驶出了工厂侧门,开远了。

当他扭回脸,五个新刷上的大字块映入眼中。

“打、倒、还、乡、!”只见高歌、康“司令”像麻皮阿六一样,叉着手,在笑吟吟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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