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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2

发布时间:2022-11-09 16:2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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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艇朝沼泽地开了过来。

很明显,那是派来接于而龙的,艇前探照灯的明亮光柱,像搜索似的在青青的芦苇、密密的蒿草上空扫来扫去,电喇叭传出叫喊的声音,因为风大高,听不清楚,也不知嚷些什么。但毫无疑问,是江海到了闸口,从那里给县委挂了电话,然后游艇直接从县城开到沼泽地来。现在的江海可不比背石头当普工的那个时期了。

于而龙对江海的小女儿,那个女中音说:“那时候,你爸爸一本正经的意见,他们当做笑话听;现在,分明不应该兴师动众,随便找条船来就可以的,但他的一句话,别人看做圣旨,赶忙把游艇开来了。”

那个女孩子也许年轻幼稚,不太懂事,也许对这类事以为常,不觉得奇怪,所以未加理会。倒是那个非认于而龙为爸爸的叶珊,哼了一声,以一种看破红尘的腔调说:“社会就是这样的可恶!”

“还仅仅是个别人吧,不能一概而论。”于而龙觉得年轻人喜欢作出“全是”或者“全否”的绝对结论,便以商榷的口吻,对这个关心鱼类生存的姑说。心里思忖着:如果整个社会都可恶的话,那你们算什么呢?孩子,你们来到沼泽地绝不是要躲开这可恶的社会,相反,而是为了使社会多获得些蛋白质,才观察鳗鲡鱼从海洋回到淡水里来的路线的。由于围湖造田,许多通道被堵死了,可怜的鱼已经无法返回故乡了,也许正因为这样,认为社会可恶的想法,才愤愤然冒出口来。说实在的,在荒凉冷落的沼泽地上,在那些掉下去会没顶的泥塘里,守候着、等待着鱼类的信息,要没有对于生活的热,是不会产生出这种披星戴月的干劲来的。然而脚踏实地的人,似乎命运作梗,却得不到幸福。

既然喊了一声爸爸,就得有点女儿的样子了,再不能像昨天那样飞扬跋扈了,叶珊笑了一笑,把话缓和了一点。恰巧,探照灯的光柱,扫到她的脸上,于而龙又看到了那含蓄的伦勃朗笔下的笑意,她说:“虽然不应该一概而论,但也是绝大部分。”

“不然,年轻人,你所见到的,只是在水面上飘浮着的泡沫,因为永远在表层活动,所以首先投入你的眼帘,但主流绝不是它们。想一想吧,过去的十年,从老帅们拍案而起,到广场上扬眉剑出鞘的青年,你不觉得历史的主线,应该这样联系起来看吗?”

但是,她说:“爸爸!”——叫得多么亲昵啊,于而龙笑了。不过,这是当她女友奔去迎接游艇,就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才这样叫的。看来,她确实是个懂事的姑,知道该怎样维护她父亲,所以刚才在泥塘里那样激动地扑在他怀里,小江的声音一出现,立刻破涕为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啊,也是个鬼灵啊!大概这是年轻姑的天吧?——“你讲的只是理论罢了!”这时,游艇的探照灯发现跑去的小江,随着也照亮了他们,并向他们驶来。在耀眼的光柱里,于而龙多少有些悲哀地从这个假女儿的脸上,又看到小狄那种可怜他做一个愚蠢的卫道者的同情;和于菱那种责难他毫无激情愤慨的冷漠;以及儿女们嘲讽他为虔信君子的讥笑。“唉……”他暗自叹息:“要不是果然存在着两代人的隔膜,那就是我确实不理解今天的年轻人了。”

叶珊和那位秘书小狄一样,不像画家那样张狂,和毫无顾忌,多少有些女的含蓄和温柔,用一种委婉的声调说:“爸爸,世界上有许多死亡的河,为什么死的呢?因为被污染了,表面的浮游生物太多了,氧气全被它们耗尽了,整个生态平衡被破坏了,河流无法更新,于是就成了死水。还存在什么主流呢?社会,也是同样的道理。”

“不!”于而龙几乎大声地喊出来:“太悲观了,我完全不赞同你对社会的看法,孩子。”

她哼了一声:“我也希望不那么看。”

游艇司机随着江海的女儿走了过来,现在这位师傅比昨天中午,当于而龙拖泥带水爬上他游艇时,还要客气些、热情些。伸出手来,直是道歉,并且代表王惠平请游击队长原谅,因为王书记要准备明晚的小宴并等待一位客人,不能亲自来接,实在对不起等等,讲了一大套。人要热情得过了分,就像放多了糖的食物,吃起来閚得难受了。

叶珊对王惠平不感兴趣,便对小江说:“咱们今晚也放假了吧!你不是要看电影去么?走吧!”

“难得你有这一天,对电影的兴趣,超过了鳗鲡。”女中音高兴了,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是电影最忠诚的观众层,所以中国会生产那么多乏味无聊的影片,主要是不愁没有观众的原故吧?她雀跃地跳上了游艇,回过头来招呼他们快些。

叶珊问于而龙:“你呐?”

他轻声地说:“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带我去看看你和你母亲的生活。”

她迟疑地拿不准主意了,说不上是喜悦,还是发愁。而游击队长确实想了解,她为什么那样对他充满恚怨,而终于承认他是她的父亲,简直离奇古怪,误会也多少需要些依据啊!这个年轻姑究竟是谁?从他昨天见她的第一眼起,他敢对天盟誓,曾经在哪里见过她的?

“可以吗?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走吧,请——”她变得高兴起来,拉住于而龙,朝游艇走去。

游艇把小江送到闸口,那些大小干部像捧凤凰似的,把地委书记的女儿接走以后,叶珊便对游艇司机说:“麻烦你,师傅,请送我们到陈庄去,正好你回县城,顺路。”

司机见于而龙毫无反应,便加大速度飞也似的,在深夜的石湖里飞驶着。艇前的大灯,像一把利剑,劈开了黑暗,开辟出前进的路。在灯光照耀下,可以看到花飞沫和那些惊起的水鸟,在光柱里仓皇失措地飞。毫无疑义,正如他和这个自认是他女儿的争论一样,在巨大的历史变动中间,会有许多涌上表层来的东西,甚至会把水质搞坏,如她所说,成了一条死亡的河。但是,历史的主流是决不能中断的,在受到了足够的惩罚以后,会变得聪明起来。大自然也是如此教训着的,人类尝到了破坏生态平衡的苦头以后,就不得不改变原来的做法。现在,不是有许多遭到严重污染的河水,又澄清下来了么?可以设想,在不久的将来,那些鳗鲡会自由通畅地回到故乡。人类,在漫长的发展道路上,会产生一种律己的力量。同样,在成长的过程中,有净化自己的能力。早早晚晚,错误终归要改正的,即使有人非抱残守缺不可,别人也肯定会替他扬弃的。尝试,失败;失败,再尝试,是无法避免的历史必然。每前进一步,总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历史的主流,正像这艘游艇一样,毫不犹豫地向前飞驶。

比起那耀眼的探照灯,座舱里的光线,就显得幽暗,由于叶珊的目的地是陈庄,于而龙本想问一问她的身世,但是司机坐在身旁,就只好和她继续探讨在沼泽地上展开的话题。她说:“因为你提到了代价,我想问一句,假如花了一百块钱,只买回来价值一元的东西,那代价是不是太大了?”在柔和的顶灯映照下,她的脸既有点怅然若失的感情,也带点讥诮讽刺的味道,很清楚,她并不完全同意他的观点,不过有些话不便说出口罢了。因为这种阿Q式的宣传“成绩极大极大,损失极小极小”的谬论,已经听得耳朵长茧了。

但于而龙出乎意料地回答了她:“不,叶珊,你总还是年轻些,要知道,有时你花一百块钱,连一分钱的东西,都落不到手呢,只给你留下一个惨痛的教训。”

她凄楚地笑了笑,点了点头,深有感触地说:“完全可能。”

也许因为她这种惨淡的,苦森森的笑容,和那种伦勃朗式的笑,截然不同的缘故,引起了于而龙的关切。他觉得好像更熟悉了,确实是在哪里见过她似的。终于想起来了,同样是在船舱里,对,不过是装满稻谷的船舱里,当他打开舱门,王纬宇曾经用挑衅的口气问过:“不认识吗?”那时候,坐在舱角蒲上的四姐,脸上就曾出现过这种苦涩的无可名状的笑。

呵!天哪!于而龙坐不住了,怪不得看来眼熟,甚至越看越像,她就是年轻时代那个标致的船家姑的翻版,不但脸形像,眼神像,那摄人魂魄的笑靥也一模活脱的相似。叶珊要比早年的四姐显得聪颖些、洒脱些,还有一点过来人的深沉与世故。但她是四姐的女儿,这点确定无疑的了。她的名字叫叶珊,而那个衰迈的戴孝妇女叫珊珊,那么正该是她的母亲,何况,要去的地方,又是陈庄。于而龙暗自呻吟:“啊!老天爷啊!原谅我这个无罪的人吧!可是,我怎么能被她认作是亲生爸爸呢?”

陈庄到了,谢天谢地,王小义和买买提正和陈庄的乡亲一起鼾睡。在寂静的春夜里,告别了司机,于而龙又从昨天爬上岸的地方,悄悄地登上了他第一次坐牢,第一次游街,也是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存在的土地。

“你怎么啦?站住了!”

“我不晓得我做得究竟是对,还是不对?因为我不止一次问过我,我应该姓于,而不应该姓叶,但她从来不承认你是我的父亲,所以我想,你的突然出现,对她,是幸福呢?还是痛苦?”

“谈不上幸福,那是属于别人的,而我们,注定是要当靶子,谁都可以打的。”他想起那累累伤痕的木柱。

在菜园里,她请于而龙等一等,先向屋门走去,那是预先给她打个招呼了。他只好站着,嗅着蚕豆花和油菜花的香味,那些踩倒的蚕豆,可能珊珊料理过了,又恢复了原状。

叶珊很快转回来,败兴丧气地说:“真不巧,不在家,请进屋吧!”

外表上半新不旧的房子,屋里收拾得倒比老林嫂家更接近于城市生活,因为船家是解放后才定居下来,她们儿俩又与农业生产无关,所以干净利落,类似城市里小康人家的模样。于而龙从昨天清晨钓鱼,今天清晨在三河镇,马上又要到明天清晨,整整快四十八小时不停地奔波。现在,在这间舒适的、充满脂粉气息的屋子里,他确实感到自己累了,而且也真正觉得自己老了,才熬了不到两天两夜嘛,就吃不消了。

叶珊问:“要我做些什么吃的吗?你大概饿了!”

那几个马齿菜馅饼根本不顶事的,于而龙笑着承认:“方便的话,我倒有一点胃口。”

她忙碌起来,点煤油炉,下挂面,卧鸡蛋,从里屋到外屋,张罗个不停,连她自己都认为可笑,自我嘲讽地说:“真荣幸,我长这么大,整三十周岁,头一回能为我的爸爸效劳。”

三十周岁,这账并不难算,但是他还是要问:“你一九四八年生的吗?”

“多么负责任的父亲啊,连我是哪年生的都忘怀了。”她拚命往锅里洒味,借此发泄她心头的怨恨,多少年失去父亲的日子不好过啊……

于而龙又追问一句:“确实是一九四八年吗?”

她把煮好的面给他端来:“难道你还怀疑吗?怕什么义务需要你承担吗?”

“不,孩子,我现在一点也不怀疑,而且非常相信——”下面的话他咽住了,因为他确实知道她的生身父亲是谁了,但那还是由在等待与绝望中度过一生的四姐,亲口告诉孩子吧!他想:有什么瞒着的必要呢?历史应该回复它本来的面目。错的就是错的,对的就是对的,遮掩起来反倒不好,而且会既害人,又害己的。“是咸还是淡,滋味怕不太好吧?”她瞥了他一眼。

他回答:“味道倒是蛮鲜的,只是那些谴责,埋怨,愤恨的作料,放得太多了,叫人受不了。”

她给逗乐了,然后坐在他对面,也吃起来,她用筷子挑起面条,边吃边说:“你猜,我曾经多么恨你,恨死了你。”仿佛于而龙就是面条,用牙狠狠地咬断。

“你不应该恨我的。”

“那我恨谁?”

“先不说这些,我问你,你怎么一下子,就猜准我是你的父亲?你说过的,你并不承认。”

“血统的呼声!”

“胡说。”

“我认为我的格、神,继承了你的某些特点。”

“更玄了。”

她憨直地一笑:“那都是我以后逐步发现的,因为我一开始懂事,就送我到省里去念书,那时,你用假名给我们汇钱。后来,我问过我那糊涂舅舅,寄钱的人是谁?他只肯讲是石湖支队的一个大干部,再详细的,就不说了,狠了,他就讲,‘我这老不死还想多活几天呢!’十年前,我从省里回来落户,因为我学的是水产,石湖是理想的天地。一回家,像当时所有的幼稚娃娃一样,革命得厉害,自己先抄起家来,翻了个底朝天,许多东西都当做四旧,劈的劈、烧的烧。结果,在我的妆奁盒子里,发现一张粉的字帖,上面写着你和的名字,还有年月生辰。我看见了,一把夺了去,扔在火里,我从来很少见她那样异常过,赶紧从火里抢了出来,她整整哭了一夜,别提多伤心了。我着问她:‘到底我姓叶,还是姓于?’她摇头,说什么也不敢承认。正巧,我去省里医院在把小江她爸押回来的路上,碰上了一个人——”

于而龙放下了筷子,心里在咒诅着自己:“老天,惩罚我吧!”

坐在他对面的不是别人,正是毁了芦花的坟,扬了芦花的,那个不戴天的仇敌。如果是个有血的汉子,是决不能轻饶她的。

他的拳头开始攥紧起来,胳膊的肌肉逐步在扭曲纠结,恨不能一拳冲她的脸击过去。

“……爸,面凉了吧,我替你再热热。”

他摇摇头谢绝了,对着这样一对清澈明亮的眼睛,好比万里晴空,毫无半点云翳似的澄净,是下不去手的。倒不是他优柔寡断,因为他相信江海说的话:她不是邪恶之辈,肯定,有人借她的手,假她的嘴,在办他的事,说他的话,一杆被利用的罢了!但是,于而龙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生怕不知哪一句话,点燃了传爆线,把满腔的炸爆炸出来。于是,他出了一支雪茄叼在嘴上,她连忙划亮火柴趋过来,在烟雾里的叶珊,他看来是多么矛盾着的实体呵!她既是一个温顺的体贴的女儿似的人物,又是一个粗暴践踏他心目中圣地的,无可饶恕的凶手——一点也不过甚其词的夸大,难道她不是亵渎英灵的罪人么?

她接着讲下去:“他说——”

“他!他是谁?”

“你的老战友——”

“王、纬、宇?”

也许于而龙控制不住感情,嗓门放宽了些,夜静更深,万籁俱寂,叶珊怕惊动左邻右舍,开始压低了声音说:“……我把那个合婚帖子请他看了,因为我听说石湖支队活着的人并不多。他说——当然,他讲得比较技巧,比较策略,但他的话是最可信的。”

“他说些什么呢?”

“他说,‘要是那棵银杏树下的女人,不从你母亲手里,把英勇的支队长夺走的话,也许今天你就不在石湖了。’我请他证实帖子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说:‘那时候没有结婚证书,再说有什么必要伪造。’后来,有一回问得更明确:‘我真正的父亲是不是于而龙?’他告诉我:‘我只能对你说,你肯定不姓叶,如今是子教三的时代,你自己会作出判断的!’还能要他说得怎样明朗呢?够了,足够了。爸爸,你说,我能不恨那个过去挡道,现在挡人们道的所谓女烈士吗?”

于而龙霍地站起,把她吓了一跳,厉声地责问:“谁给加上‘所谓’两个字的?”

她并不示弱:“我!”

“你凭什么把救过你命的恩人,叫做叛徒?告诉我,谁教你的?”

她仍旧倔犟地说:“要算账吗?告诉你吧,我——”

要是叶珊确确实实是他女儿的话,大发雷霆的于而龙肯定一巴掌打过去了。幸亏手里有雪茄,提醒了他,也阻止了他。他知道,她不是真正的敌人,她不应受到过重的责罚。然而,她又不是没有过错的;但是,叶珊也够冲动的了,脯一起一伏,气咻咻地,认为到底是来算账了,活着的人,为你这多年忍辱负重地过来,竟得不到一句同情熨帖的话;她确实有点于而龙那样的不肯服软认输的格,他们俩僵持着。叶珊负气地认为他不够资格责备谁,因为活着的人要比死去的人,更难熬些;于而龙恨她不该把分明不是自己的过错,一古脑儿全揽在自己头上。终于,游击队长决定让步了,她是无罪的,真正的罪人是那个挑唆青年干坏事的人,他倒在一边看笑话呢!于而龙长叹一声坐了下来,几乎就在同时,她神上的戒线也垮了,冲到他的跟前,双膝软了下来,抱住他,把头扎在他怀里,痛心疾首地悔恨着:“你打我吧,你打我吧,我不该伤害你,也不该伤害那位……”

那本来要打她的手,落下来,拉她坐好,问着:“珊珊,叛徒两个字,你是从他嘴里听到的吗?”

她一个劲地嗒嗒地哭。

“告诉我,是不是他第一个讲的?我需要知道这一点,你明白吗?”

她不肯回答,只是说:“你要打就打吧,爸爸,别问我,别问我。”

——好一个糊涂东西啊!

于而龙不耐烦地站了起来:“好了,我也实在是太累了,你休息去吧,让我在这张藤椅上打个盹,天也该快亮了。”

“不!”她止住了哭,擦干眼泪,像所有勤快能干的女那样,一边哽咽着,一边尽到女的职责,把里屋匆匆收拾了一下,便招呼于而龙到她屋里去休息,她准备在她母亲的房里住。

这间一明两暗的屋子,她们儿俩一人一大间,倒是相当宽敞。于而龙谢谢她的好意,因为脚上还沾着沼泽地的泥浆,实在太狼狈了:“行啦!藤椅挺舒服,别弄脏你小姐的闺房了。”

她说:“不碍事的,我给你找了件替换的衣服,不知合不合身?”

他奇怪了,儿两个怎么会有男人的衣服?她看出了他的疑惑,便领他进到里屋,抖开了一条轧别丁的子,多少带点苦味地,向他说明:“这是我那没有情的婚姻,所留下的一点纪念品。”

“什么?没有情的婚姻?奇哉怪哉,年轻人哪,如今这类奇特的名词,我们上了点年岁的人,确实有些接受不了呢!”

“奇怪吗?半点也不奇怪。介绍,结婚,生孩子,是今天中国青年男女组织家庭的三部曲,这种结合,说心里话就是缺乏情,不,是缺乏那种强烈的情。严格讲,谈不上幸福,但谁也无法不这样办。我也逃不脱,按照三部曲嫁了个人,结果我发现他根本不我,心还在从前的女朋友身上。也许换个人,就忍了吧,慢慢让他回心转意,不,我办不到,要么我,要么她,情上怎么能搞和平处呢?”

“那么,他就不该同你结婚!”他在心里埋怨陈剀。

“不能怪他,其实是我自己的过错,怜悯不是情,那样一个有学问的人,竟会因为家庭问题,没有人敢他。可他呢,也够认死理的,又是个不会撒谎的人,要是有一点点说瞎话的本领,也许今天,就相安无事了。”

“当时,你是甘心情愿忍受那种状况的?”

“不瞒你说,爸爸,我确实是这样的,他一开始就说他忘不了那个画家,而且永远不会忘。但是他答应体贴我,同情我,甚至怜悯我。”

“弄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哪……”

“等我后来真的上了他,那种体贴、怜悯、同情,简直是对我的侮辱,我不需要那些随便制造出来的廉价品,我要的是真正的情,全部的情。”

“看起来,你最初也不是真的他。”

她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要结婚?”

她把头低了下去:“因为我要保全我的名声。”

于而龙呆了,太可怕了,难怪她眼光里有着一种玩世不恭的诡谲,她,那个赤诚真挚的四姐,永远也不会有的。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你还是别问了吧,已经过去的事了。”

“现在打算怎么办?”

她的声调提高了,脸又扬了起来:“我要得不到他,谁也休想得到他。”她的嘴角露出了一种残忍的笑意。

他想:难道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同名同姓,写八十年代论文的书呆子吗?“珊珊,有他的照片吗?”

她从屉里找出一张照片递给他,正是那个不折不扣的研究生,一个差点被驱逐出境的倒霉蛋,照片背面是叶珊写的即兴题词,逗得于而龙笑了,因为相当准确地形容了他:“一个被抛弃的家伙!”

“怎么样,欣赏欣赏你老的乘龙快婿吧!”

他端详着陈剀的照片,心里像翻了锅似的,由于自己的过失,造成了莲莲,陈剀,以至眼前的珊珊,还有小农在的一连串的不幸啊,该怎样来了结呢?……

自己的罪愆,别人的祸殃,他深深地感到不安了。

乱了,两天两夜得不到休息的脑子,成了一锅糨糊,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了什么,竟那样轻率地,毫不估计后果地说出来了,他问叶珊:“你知道那个女画家是谁?”

她意识到什么,眼睛瞪圆了。

“叶珊,你别激动,她是我的女儿,叫莲莲,一九四五年在石湖生的,比你大三岁!”

叶珊像噎了一口似的透不过气来,然后,发出古怪的笑声:“哦!比电影还要电影哪,我们姐妹俩居然在同争一个男人!哈……”傻笑着冲了出去。

游击队长实在太困了,再打不起神来,只好相信年轻人吧!相信他们的聪明才智,也许会处理好的。刚挨着枕头,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仿佛早年间在石湖里浮沉似的,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但是,神经衰弱症患者,总是很容易惊醒的,于而龙才躺下不多久,就被那屋的哭声,弄得睡意全消。他发胀而疼痛的前额,像所有失眠之夜一样,困得要死,可就是睡不着觉,只好等待天明了。

他在黑暗里思索着,那是失眠的人,无法摆脱的胡思乱想,即使自己发狠从一数到一千,数着数着,又会陷进无穷无尽的思索中去的。

那个正在哽咽的女孩子,刚才说得多么坚决啊!“我要得不到他,那么,谁也休想得到他!”现在,不知为什么,倒哭个没完没了,也许在埋怨命运的安排,偏使她们之间,构成了一种充满敌意的关系。于而龙想,或许她的哭声,是在考虑到姐妹骨肉的联系上,作出牺牲的预兆;但是,一旦她明白了她和于莲之间,毫无任何关连的话,那么,她会让步吗?

但是,她还能得到陈剀么?

“由于出现了‘将军’和路大姐,珊珊,你呀……”于而龙叹息着,“不但过去,陈剀不会属于你,现在,甚至将来,就更加是不可弥合的距离了。”

他已经不再是个被抛弃的角了。

实在是非常偶然的,而且还是勉强的,因为是在极不可能的情况下,出现了可能。所以连当事人都有点不大相信,但那的确是言之凿凿的一些事实,想像力再丰富的人,也编造不出,何况那是一位善良诚挚的妇女,在临终前吐出来的遗言呢!

从飞机场送走了廖思源,回到了部大院以后,于而龙便让孩子们去帮助陈剀,料理善后事宜,赶紧把房子腾出来,交还给公家。

其实这正是撵走陈剀的一种手段,王纬宇的眼睛是何等明,玉兰花下,他看出了于莲和陈剀之间的蹊跷,就觉得这个书呆子是个障碍,稍微添些油盐酱醋,陈剀便接到了克日离开的命令。于而龙赶紧给无家可归的陈剀设法,到处联系,结果也是碰了一鼻灰,气得直骂街:“真他的人走茶凉,一点情面都不讲,使人寒心哪!”

廖思源走了,也不曾留下个“遗嘱”,对他那一屋子乱七八糟的书籍物件,究竟作何处理?自然,这是陈剀的事。偏偏那个书呆子,除了要那幅瞪大眼睛,面露惊吓之情的廖师母的肖像外,余下什么都不感兴趣,只好暂时堆积在于而龙家的过道里,等待废品公司来收购。啊!快堆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于菱,陈剀,还有把头发包扎起来的演员和画家,像耗子搬家似的,一趟一趟从楼下往楼上捣腾,年轻人干起活来格格的欢乐笑声,冲淡了早晨在飞机场,似乎送葬般的压抑气氛。这位知识分子的遗产,除了书籍,还是书籍。幸好,那许许多多科技书籍,都是硬面装,个个像铠装的骑士,一本本比城墙砖还厚,所以十年来在痞子们三番五次的光顾下,居然能保存得完好无损,倒全亏了这副硬骨头。这使于而龙悟透了一个道理:应该挺起腰杆,应该理直气壮。于是,走出书房,对陈剀讲:“他们越是这样撵你,我还偏要留你,不走啦!”

正说到这里,客人光临了,路大姐陪着一位部队的同志登门拜访来了。于莲迎了上去,并给于而龙介绍:“爸爸,你不认识吧,这就是那幅《靶场》的买主啊!”

“今天,我请路大姐陪着来,上门提货啦!准备搞个展览会。”

“怎么?老爷们点头了?”于莲问。

“我们决定不理他。”部队同志回答挺干脆。

于莲笑着说:“过去那帮老爷没有说错,是有点印象派咧!所以眼下新掌大权的老爷,有点害怕。”

游击队长一直为那位布尔什维克不平,忿忿地说:“弄不懂他们干嘛那样怕新鲜事物?恨不能把社会主义像捂韭黄似的闷在小屋子里!”

最可乐的是陈剀,他又提出了一个冒傻气的问题:“怎么?我有些糊涂,这幅画又不是毒草啦?”

“陈剀,陈剀——”于而龙赞赏地拍拍他肩膀:“你问得好,一部艺术作品的好坏,究竟由谁说了算?我不明白,九亿人民是什么时候把艺术作品的生杀大权交给这些老爷的?让他们拿出委任状来,否则,他们的话就是放屁!真奇怪,他点头,就通过;他摆手,就毙。以一些人的胃口,代表九亿人的食欲。十年,文化大沙漠吃够了苦,其实,他们何尝轻松过,难道不是有目睹的事,不都绑在耻辱柱上过吗?可他们太健忘了。”

“不奇怪,爸爸,挨过鞭子的奴隶,手里有了鞭子,照样要人的。”于菱重复刚刚离去的那位工程师的句。

路大姐说:“细想也够悲哀的。”

“走吧,抬到车上去,让真正的评判员,人民众去鉴定吧!”

部队同志倡议着,大家都帮着把那幅油画,装到卡车上去,面壁了多年的老兵,在初春的光里,依然是那样神采焕发。

路大姐在书房里凭窗看着,几个年轻人充满生气的笑声,特别是两个姑银铃似的花腔女高音,袅绕在部大院里,使这位失去儿子,然而疼青年的老大姐笑了。他们多么像画幅上那些细细的白杨树,笔直地向上长着,很快就会成材了。可是,斜对面那栋楼上,也许年轻人的欢声笑语,影响到编辑的文思,只见夏岚把原来敞开的窗户,砰地关了起来。但是路大姐从另外一个角度同情这位编辑:“这是可以理解的,到了应该做母亲年龄的女人,还是膝前空空,肯定是有点凄凉的。”其实,夏岚却站在百叶窗后,端详着画面上的老指挥员,咬着牙狠毒地说:“算你走运,老东西!如果七八年再来一次,我保险不拿笔,而拿刀!”

那幅油画在卡车上怎么也垫不平稳,于菱找了块砖头,他姐姐嫌硬;柳娟寻了片木板,画家又嫌脏,还是陈剀有办法:“我上楼给你扔下几本装书来,又软又硬,富有弹。”一切都是这样凑巧,第一本书扔下去了,第二本书又扔下去了,第三本书正要扔,楼下于莲嚷着:“够啦够啦,稳当了!”于是,就把这本书放在窗前,正好在路大姐的面前。那是一部马克·吐温的小说《王子与贫儿》,狗屁不懂的暴发户抄家时不认识外文,错当做技术书籍给疏忽了,其实那个汤姆和德华倒是有点阶级调和论的嫌疑。路大姐顺手拿过来翻看,要不是其中夹着的一张放大照片,她绝对不会毫无分寸地拆看和照片放在一起的信。事情往往怪就怪在这里,倘若照片放得小一点,或者信封稍大些,那该像芦花牺牲时,开黑的第三者一样,是个永远的秘密了。然而夹在《王子与贫儿》中的这封信,倒使王子成了贫儿,或者贫儿成了王子。虽然陈剀还是陈剀,并没有丝毫变化。

照片上起伏的矮矮丘陵,沿着丘陵蜿蜒的曲折山路,以及山路上的那座颓败的歇脚凉亭,一下子,把路大姐的魂灵给勾住了。谁照的呢?照它有什么用呢?既无人物,又无景致,更谈不上名胜古迹。路大姐做过几天公安工作,倒觉得很像一张以供查证的现场照片。如果她记忆力不错的话,照片照的地方,正是她解放后两次去寻找小儿子下落的刀豆山。

她顾不得一切地打开这封没有封口的信,老花镜也来不及戴了,越往下看,两手颤抖得越厉害,而且,字都一个个跳动起来,她的心像悬在一根灯心草上,在激烈的摆动,随时有断的可能。果然,当她看到“咖啡衣”几个字样的时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往后一仰,跌倒在窗旁的电视柜上,碰翻了养着热带鱼的玻璃箱,那种叫做“黑玛丽”的小鱼,在地板上乱蹦着。

“怎么啦?路!”陈剀连忙回身抱住,也许真是血统的呼声吧?——于而龙想起叶珊才说过的话,只听那位非被赶走不可的书呆子,大声地向楼下喊叫,至少整个部大院以为出了什么事,那位女编辑重新拉开百叶窗,幸灾乐祸地瞧热闹。

等到在医院急救室里苏醒过来,路大姐便追问那封信的下落,真是巧,那封廖师母临终前写的信,已经被鱼缸打翻在地板上的水泡湿,勤快的舞蹈演员收拾屋子的时候,把它成一扔到垃圾箱里去了。

要是早一年,于莲对这位弟媳无意中的过失决不会原谅的,现在她拿这位纯净无邪的天使怎么办?只好哭笑不得地说:“只有你干得出来,我的宝贝!”

“我去给你找,姐姐——”于菱弄不懂他姐姐干嘛着急?更不明白路会对一封与她无关的信,发生兴趣?只好穿上靴子,在垃圾箱里寻找,总算上帝慈悲,在众目睽睽之下,找到了那个纸

“是吗?”

柳娟点点头,但并不觉得做错了事。

一直等待着的路大姐,连忙把它装在塑料袋里,去求她的老同事,运用近代迅速发展起来的侦破手段,想办法在已成纸浆的一里,将廖师母的遗信复原出来,赶紧坐着“将军”的“红旗”车走了。

大家都莫名其妙,因为人们已经惯于高度的惕,那根紧绷着的弦,马上猜测到和早晨刚走的廖工程师有什么联系,是不是那个老人有什么严重的叛国罪行?……那时,他还在波音飞机上,进行着最后一刻的激烈思想斗争,想不到又被人冤枉了一阵,而且还基本上是自己人呢!唉……没多久,路大姐匆匆回来,一定要在廖总留下来的廖廖无几的衣物里,寻找一件咖啡衣时,大家才松了一口气。万幸万幸,总算不是什么图纸之类的东西丢失了,因为国产电影艺术家老是这样教导观众的。

满屋的人谁也不露声,因为,除了陈剀,所有的人,差不多都听说过路大姐在“皖南事变”中失去儿子的故事,但谁也不想讲穿,而是怀着一种激动期待的心情,希望赶快寻找出那件衣,由实物来讲出人们衷心盼望讲出的话。

于而龙回想起那天晚间,他家书房里,走廊里成了处理旧货的破烂市,望着那些杂乱无章的东西,不由得慨叹一个孤老头子,由于失去老伴,竟会把日子过得如此糟糕。“是的,老廖确实是失去了信心啦!原来他是个多么一丝不苟的人。”

坐在沙发里焦急地等待年轻人翻检寻找的路大姐,轻轻地说:“别忘了人是生活在社会里的。”

谢若萍正在端详着那张照片,她记得廖师母曾经说过:“我要眼睛闭了,谁也说不清楚了,也许我该把实实在在的情况告诉孩子。”那时候,谢若萍忧虑的是关在厂里的丈夫,竟不曾多过问一句,但照片是有印象的,然而信呢,信是什么时候写的?她在回想,所以于而龙的叹息,路大姐的答话,都没往心里去。

“他是深感回天无力才走的,其实,并不舍得离开祖国。”

“即使那些有补天之才的人,也感到棘手的,这个烂摊子呀!二龙……”她望着屋里屋外乱糟糟的一切,深有感触地说。

猝然间,舞蹈演员在走廊里“嗷”地一声,叫了起来,她从一个纸箱里,找到了那件旧衣,人们立刻哄了出来。于莲一看,便摇了摇头:“大惊小怪,我刚才就翻到了,颜不对头,这是烟,不是咖啡。小姐,再说,这哪是衣,而是麻袋。”画家的眼睛,对于彩,有种职业的敏感。

一听到麻袋,路大姐也走出书房,柳娟为了弥补刚才的粗心大意,把衣捧到路大姐眼前。对失去儿子的母亲来讲,颜不是主要的,质量也不是关键;她赶紧抖开那件对襟织起的旧衣,,有点不相信,又回到书房,在明亮的灯光下,仔细地看了看。果然,一个纽扣都没有,这是做母亲的无意中做下的记号;当时,她只不过怕硌着孩子,才把所有的纽扣都用牙咬掉的呀!她还是和来时一样,不露任何表情,拿着那件还是在大生产时期,用自己纺成的线织起来,在农村染坊里煮得黑不黑,烟不烟的衣走了。

人们总是在事后才聪明起来,那位文静的廖师母把这封信夹在马克·吐温的小说里,肯定是有些什么寓意的,多么聪慧的妇女啊,这不是王子和贫儿马上变换了位置吗?哦,所谓黑五类式的家庭出身,顷刻之间,几乎是讽刺喜剧似的,再填什么登记表的时候,在那成分栏里,该写上革干两个字了吧?海外关系那也该一笔勾销了!然而,在这一天以前和以后的陈剀,难道会起什么质量上的变化吗?不会的,他照旧是他。所以说,写在纸上,印在书上的东西,并非都是非常准确的,而永远真实的,只有生活,歌德的那一句名言说得多么好啊,“生活之树常青……”

他的学术论文弄不下去了,一个碰壁碰惯了的倒霉蛋,突然发现每扇大门,都朝他打开,而且每一扇大门里面,都有一张笑容可掬的面孔;每张面孔的嘴里,都同样用唱小夜曲的柔和声调,向他表示欢迎,实在使得陈剀有点接受不了。因此,他向于而龙提出:“看样子,七七年的春天,好像还不太正常,明年我再来为论文战斗吧!”

“打算回南方去吗?”

“火车票已经买好了。”

“你把车票给我,陈剀。”

“干什么?”

“给我。”

于而龙拿着火车票去见周浩和路大姐,他们老两口,正戴着老花眼镜,逐字逐句,在看着终于“破译”出来的原信。“将军”示意让他坐下,把那些一张张洗印出来的底片递给他,虽然是东一句、西一句,前言不搭后语,于而龙终于看明白:陈剀正是他们失去的小儿子。凑巧,廖师母因为丈夫赴美留学,就去廖总的姐姐家暂住,那家是一位江南著名的辛亥元老,有点声望,和新四军关系不错,所以廖师母才从部队的驻防区域穿行赶路,谁知正好赶上“皖南事变”,就这样一个机会,在头天晚上激烈战斗过的刀豆山下,凉亭里等着挑夫的时候,发现了用线衣裹住的陈剀。江南的一月份是相当凄冷的,好心肠的廖师母便抱着他,来到亲戚家,正巧廖总的姐姐没有孩子,便留下抚养。名字是廖师母起的,她坚持要用一个“剴”字,这样,就把发现他的地点,也是他亲生父母失去他的地方,巧妙地像谜底似的组成了一个字,永远嵌在了他的名字里。

啊!她是一位多么细致的妇女!

而那件旧衣,她一直珍藏着,历经“革命”者的洗劫,能够保存下来,倒多亏了它那朴实无华的外表,那些海盗们对项链更感到兴趣些,不知谁揣在兜里拿走了。但那实际却是不大值钱的开金首饰。由此可见,真正的价值并不体现在闪闪发光的外表。同样,无论王子,还是贫儿,陈剀最可贵的还是那颗孜孜不息的心。

于而龙问:“那应该告诉陈剀,他还蒙在鼓里呢!”

周浩说:“不,我看暂时先维持现状吧!”

“他打算回去呢!”

“老家还有什么人吗?”

“记得廖总得知他老伴死去以后,曾经说过,只有他和陈剀在这块土地上相依为命啦,别人都到上帝那里去了。”

“那好吧,他不是要搞论文么?我来想办法安排吧!”他望着苦痛的母亲,便把陈剀的火车票接在手里,看了看,撕作两半,然后,对路大姐说:“不过,现在我们并不够资格去承认是他的父母,因为我们并未尽到做父母的责任。”

“你的意思是责备我吗?”

“不,应该受到责备的不是你我,但必须为错误做出牺牲、付出代价的,倒是你,我,还有二龙这一代人。”

“包括我们的孩子——”母亲在发言。

“是的,是这样。等吧!既然那么多年在绝望中都等过来了,我想在有希望的情况下,多等等也无妨。让我们重新开始吧!来得及的,既然春天来了,花总会开放的。”

于而龙望着桌上那些从纸浆里分析出来的底片,心想,要是三十年前,有这些科学侦破手段的百分之一,或者千分之一,芦花的死因,也不会成为永远的秘密。惟一能知道一点线索的老晚,就是那在隔壁屋里哭泣着的姑的舅舅,偏偏在两天前死了。

看来,幸运,是和于而龙无缘的。

那个年轻漂亮的伦勃朗式笔下的姑,似乎也命运不佳,她最后终于上了的陈剀,还有可能属于她么?

“唉,哭吧,哭吧!”于而龙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中想:“我们俩都不是幸运儿……”他又接着往下数数,但是记不得数到几百几十了,只好再从头数起:“一、二、三、四……”

直到他回到石湖第三个早晨的太透过窗帘,把整个房间照亮,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现在神健旺地醒了。

屋外<<==的动静和低声细语的交谈,使他立刻意识到该是珊珊,那个四姐回家来了吧?便翻身起床,发现自己那条在沼泽地泥塘里弄脏的子,已经刷得干干净净,压得平平整整地放在旁边。他想:要真有这样一个可心懂事的女儿,倒也是一种福气。

莲莲,从来不会在生活上替别人心,相反,需要别人来照料她。唉,什么家庭出什么样的孩子啊!

等他走到客堂间——农村里都这样称呼正中间的大屋,只见母女俩在桌旁忙着捏糯米粉汤,叶珊笑着迎上来,分明是为了减轻她的窘态,问着:“睡好了吗?”

于而龙注意到了那双哭肿了的眼睛,笑着说:“很好很好,比我住在国外第一流的旅馆还舒适些,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不知道。”

珊珊说:“昨儿个又去她舅家办点事,一早到的家。”

“你昨天猛地认不出来了吧?”

她酸苦地说:“哪能呢,慢慢就想起来了,你没变,支队长。”

“你还是叫我二龙吧!你的姑挺招人喜欢,也真像你,怪不得一见面就眼熟。”

“你孩子都好吗?那大姑,我见过的,要比珊珊大点。”

于而龙沉吟着:“可不,孩子催人老啊……”

叶珊手托着下颏,望着她:“,你认识莲莲姐?”

“怎么不认识,跟她长得一模一样,好多年前,回过石湖,成天追着我画像,——”珊珊回忆地说:“听说她到外国留过学,可一点架子也不拿,我们儿俩话不多,可挺投缘。”

,听得出你挺喜欢她!”

“怎么?你不高兴啦!”于而龙开玩笑地说。

“珊珊可霸道哪,是个任的孩子,我管不了。”

,你算说错啦!珊珊不糊涂,我不是那种人,你看,我马上就去发信。”

“什么信?”她赶紧追问。

“昨天夜里,我写好了的给法院的信。”

于而龙沉不住气了:“什么?”果真应了他的猜测。

“是的,我决定跟陈剀了结这段姻缘,算了,强扭的瓜不甜;再说,莲莲姐也不是外人,我怎能破坏她的幸福。完璧归赵,就是这么回事……”说着说着,泪水又在她眼里打转,割舍是痛苦的,何况由自己下狠心来割舍。

珊珊弄得不懂起来:“又犯神经啦,死命闹离婚的是你,后来不肯离的还是你,今儿个又想起变卦,蛖,你到底有个准主意吗?”

“我本来不打算离,拿定主意的事啦,我要不舒服,他也甭想痛快——”她叹了一口气,望着于而龙:“可现在,她成了我的亲姐姐,这你们也不是不明白。”

“怎么出来个亲姐姐?”珊珊糊涂了。

“莲莲,就是你认为挺投缘分的莲莲!”

“她怎么是你的姐姐,老天爷,你乱搅些什么?”珊珊转脸看于而龙,希望他能解答她的疑问。

叶珊几乎是朝她叫嚷:“,我早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了,你打算瞒我到几时?”

一提到瞒字,显然女儿的话说重了,汤不能再捏下去,珊珊失神地坐在那里,双手拄着桌子,半天也不说话。

于而龙决定结束这种局面,于人于己,都有好处,那些属于历史的过错,孩子大了,也自会正确对待,便按着叶珊坐下:“听我说,珊珊,莲莲确实不是你的姐姐。”

“什么?”她瞪大了眼睛,失望地说:“你到底害怕承担责任!”

“你是对的,莲莲和你无关,毫无你认为的血缘关系。”

“哈哈,得啦得啦,不要串通演戏啦!亲的爸爸同志!”她多少有点神经质地笑着。

“不,我不是你的爸爸,珊珊,你完全给弄误会啦!”于而龙认为应该当着四姐的面解开这个结。

但叶珊一阵风地冲到自己屋里,很快找来一张已经烧掉四只角的红纸帖子,摊在了他的面前:“请看看吧,听说你是个勇敢的游击队长,可不是一个敢作敢当的爸爸,不要懦弱啦,想一想,让它帮助你回忆回忆吧!”

珊珊尽管说不出,也听不大懂他们之间的新名词,但从那张充满青春幻灭的梦,啮心般苦痛的订亲帖子,分明看出女儿误会了,连忙对叶珊说:“你别瞎说了,珊珊,不是,他不是……”把糯米粉推过去:“快包你的汤吧!”

“不,再也不能包下去,也包不住的,讲清楚,必须讲清楚,而且,只有你们能讲得清楚。”她大声地嚷:“我要求知道我的生身父亲是谁!作为一个人,活在世上,这不能算过分吧?”

于而龙看着珊珊,懂得她此时此刻是多么艰难啊!这终究是不光彩的事嘛!难以启口啊!何况当着自己的女儿,揭自己的疮疤,那是一个对女人来讲,是至关重要的问题啊!“珊珊呀!……”他出了一支雪茄,叶珊生气地把火柴递过来,也不主动点火了,见她烦恼到这种地步,便叹了一口气说:“孩子大了,应该明白她想要明白的事,何苦再瞒着呢?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还能活多少日子?瞒着,对孩子,对自己,都不轻快。再说已经是过去的事,三十年了吧?是对是错,心里什么滋味也尝遍了,还有什么讲不出口的呢?相信孩子是明理的,你的珊珊是个好姑,你该把那个人的名字告诉她。她原来一直以为我是她亲生父亲,说实在的,这样的聪明孩子,我并不嫌多。可假的真不得呀!今天她明白了不是我,早晚也要打听出来的,人都活在世上嘛!珊珊,珊珊,你就告诉孩子吧!”

珊珊站起来,要往外走,她女儿拦住,喊了一声:“——”

那目光是相当严厉的,并且啪地关上堂屋门。

不讲,不能讲啊……”她挣扎着向门口靠近,想拔开门闩走出去,避开这难堪的困境。

叶珊拉住她,恨绝无情地说:“你别走,!听我说一句话:你要我,还是要那个不能讲出口的人?”

“珊珊,要不是你,早不活在世上了。”说着搂住她女儿嚎啕大哭。

但是叶珊推开了她,走到于而龙跟前:“你告诉我吧,我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那个要躲出去的母亲倒不打算走了,她转回身恐惧地望着于而龙,嗫嚅地求着,眼睛睁得很大,仿佛看到一个妖魔快要钻出来似的,有些魂不附体了:“我求求你,二龙,求求你……”她顾不得哭了,屏神敛息地等待着命运最后的判决。

游击队长站起,他万分同情这个可怜的四姐,她的良知在这一生中受过多少次审判了啊?“我不晓得你是要我瞒,还是要我讲,不过,你的珊珊是个聪明人,不用跟谁去打听,只要想一想,这些年给你们汇钱的,要不是我,还能有谁?”

珊珊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个伦勃朗笔下出现过的佼俏面庞,突然脸大变,转回身,紧紧地抓住她,连声音都不同寻常,问道:“是他?”

“谁?”

叶珊火辣辣地喷出三个字:“王、纬、宇——”

“哦……”珊珊惊叫了一声,捂住脸。

她女儿重复地问了一句:“是他吗?”

可怜的母亲在指缝里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登时,那个女孩子像受了过度刺激似的,脸上的五官都有些挪位了,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拔开门闩,往屋外冲了出去。

“珊珊,珊珊,我的珊珊呀……”

在门外,光暖融融地照着,那两个快乐的小伙子,又大声地在扩音器里舒展开歌喉,显得那么轻松,那么调皮,而疯狂地奔去追逐着女儿的母亲,和已经不见踪影的女儿,她们俩却生活得多么沉重呵……

艺术永远是艺术,生活总归是生活。

要作为一个人生活在这世界上,艰难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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