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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11-10 11:5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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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子云想了想,笑了:“恐怕也有人背地里骂。”他举起酒杯,呷了一口,接着说:“挨骂是免不了的,皇上老子也有人骂呢,自古皆然。就看谁骂了。”他又侧过身去,问他椅子后的吕志民:“怎么对车间主任那么大意见呢? ”

吕志民说:“别管我们干得多卖劲,他老跟人家说,我们组没好小伙子。就拿小宋来说——”他抬起下巴,往一个蔫蔫腾腾、心事重重的小伙子那边扬了扬,压低了声音说:“就干了一件顶漂亮的事。他原来给他哥介绍了个对象,开始挺顺利,后来发现他哥不对劲。人家女方约他哥‘十一’去吃饭,全家从上午十一点等到下午三点也不见人。女方去找他哥,连找三次不在家,有意地躲人家,就那么不冷不热地拖着。小宋就给他哥做工作,说:‘你觉着不行,就好好跟人家说,行呢,就办,缺钱的话,我可以给你三百二百的。’”他哥呢,也不说和人家吹,也不说不吹。后来女方只好提出拉倒。为这事,小宋觉得挺对不起她,就主动提出,自己要和她好。

那女的也挺不错,觉着自己比小宋大四岁,不合适。我们大伙也觉着不合适。可小宋决心挺大,到底把女方给说服了。前些日子,小宋找小东谈了——就是那个留小平头的,他是我们组长——“小东说:‘你这是征求我的意见,还是把你的决定通知我? 要是你已经决定,我支持你。要是征求我的意见,我十五个不赞成。’”小宋说:‘一开始,我有过做点牺牲的想法,可我知道这不会持久,对将来的生活也没好处。现在我们确实有了感情,父母也都挺喜欢她——我和哥哥也决裂了。’“小东一听,觉得蛮好。找我们哥们儿挨个谈话,介绍了情况。

嘱咐我们,外组有议论小宋挖他哥墙角的,也有议论小宋娶媳妇还是娶的,一定要多做宣传解释工作。现在,车间里的人都挺佩服小宋,说他这事儿做得漂亮,有道德。您说是不是? “

郑子云说:“是倒是,可他怎么不开心呢? ”

“没房子呀。”吕志民朝杨小东嚷着,“小东,小宋的房子真还是个事儿。”

杨小东朝大伙望了望,想要说点什么,注意力却被吴宾吸引过去了。那一边,吴宾和小徐大声地开玩笑:“你看过莎士比亚的戏没有? 一个权力至高无上的国王,求婚的时候,还下跪呢,你就不能主动点儿。”

那位叫小徐的急得结结巴巴:“我怎么不主动了,我不知道说什么。”

杨小东埋怨着:“哎呀,不是教你好几遍了吗? 到时候你得送人回家;分手的时候要留地址、电话;要主动约人家下次见面。见面的时间、地点、借El——主要是借口,你得先想好。”

看来,小徐的确有困难,眼前还没有个姑,他已经急得脸红了。

杨小东说:“我看你先在车问里练练,平时没事和咱们车问的女同志多聊聊。慢慢惯了,再和女朋友谈话就不紧张了。,,吴宾又说:”你看看自然界,花有好看的花瓣,鹿有漂亮的角,公鸡有漂亮的尾巴,你也得练几招儿,怎么才能抓住人家的心。“

郑子云感慨,甚至还有点善意的妒忌。像那些老态龙钟,已经不能跑也不能跳的爷爷,看见儿孙们那肌肉坚实、富有弹的长,跑上十几个小时也不觉得累时的滋味儿一样。

到底不一样了。他们知道应该恋,而且一点也不感到羞涩地大谈恋经。虽然他们的情比起莎士比亚在戏剧里所描绘的,要少些文学彩。而他呢,根本就没有过这档子事儿。他记得他打算和夏竹筠结婚的时候,简单得就像开了个生活会:“你同意和我结婚吗? ”

“如果你有这个需要,我想还是可以的吧。”

需要?!什么需要? 生理上的,还是神上的? 从以后的结果来看,似乎都不是。

而夏竹筠怎么想的呢? 从那个婚约缔结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谈过这个题目。那时他们属于一个非常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一切都在不停地翻腾,没有一个沉淀的、让人看个仔细的机会。

想到哪儿去了? 他对画家说:“你看,这儿还传授恋经验。”

“那有什么,我们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干的。”

郑子云不语。他忘了,他们是艺术家。仿佛艺术家才有情感生活。是社会这么划分的,还是他自己出了病? 一部分人过着丰富的神生活,一部分人却是另外一副样子……

说话间,杨小东已经把小宋结婚用房的考虑告诉了大家:把小宋家那间大点的房子隔一下,先对付着,等厂里房子盖好之后,再给他奔房子。放假后第一天上班,每班就出两个人拣砖头,他们两人的活由大家分包。全桌人一致拍手通过。

小宋舒心了。那心,原先还像没有挂起来的帆一样,皱皱巴巴,这会儿,却升上桅杆,被缓缓的风所涨满。不仅仅因为杨小东想出了这个权宜之计,还因为他觉得伙伴们了解他,支持他。不像吴国栋那样,把他想邪了。

有种人,好像得了一种病,得这种病的人,会践踏、侮辱、捉弄一切纯洁、美妙的东西,眼瞅着它们在自己的眼前凋零、枯萎、褪、黯淡……他会得到一种生理上的满足。

自从小宋为了结婚,向吴国栋申请房子以来,他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也许,认真地说,吴国栋并没有说出什么令人难堪的话。但是,中国的语言,真是一门永远研究不完的艺术。有位名演员就说过,说好台词,是话剧演出中影响观众、感染观众、有决定意义的一项艺术手段。

同样一句话,哪怕是发声方法的不同,腔调的长短、高低,节奏的快慢,乃至于话语后面所包含的潜台词和说话人的思维活动,完全会造成截然不同的效果。吴国栋和他谈话的腔调和语气,就使人想到了顶顶暖昧的事情。

“出了什么问题? ”

小宋连想也没想过。

契诃夫说过:“他们开始议论,说N 和z 同居了;渐渐地,一种气氛造成了,在这种气氛里,N 和z 想不通都不成了。”

有多少所谓的错误,是人为地酿成的啊。

为什么要在人人的面前放一张哈哈镜呢? 作为开心解闷的玩具是可以的。要是认为这镜子里的形象,便真是那个人的模样,可就大错特错了。可是,哪一个个人有能力抵挡像吴国栋的这种伤害呢? 吴国栋本人并不是不好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个挺不错的人,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这种伤害也可以说是无意识的。

但这是一种意志的化身,代表着一股不小的社会势力。在这种意志面前,天真烂漫的心显得渺小、无能、孤单。像一片偶然落进漩涡里的树叶,随时都有被吞没的可能。

郑子云又问:“你们那个车间主任抓生产怎么样? ”吕志民说:“您这么拧着脖子说话多难受,您二位要是乐意,咱们干脆合一块儿吃怎么样? ”

郑子云问画家:“怎么样? ”然后又小声说:“挺有意思的一伙人,跟他们聊聊? ”

画家盯着郑子云直乐:“行啊,客随主便。”

“你笑什么? ”郑子云不明白。

“回头告诉你,先听他们的。”

吴宾插话了:“要说抓生产,车间主任挺在行,没说的。”

郑子云好像有意和他们抬杠:“能抓生产,还是不错嘛。”

吴宾注意看了看他,断定郑子云是他视为极其无能的、典型的老书呆子,对工厂的事看来一窍不通,不免指指点点:“光会抓生产就行了? 还管不管人的死活,我们又不是牲口,不是机器。牲口还得喂点料豆,机器还得上油呢。”

“说得对,小伙子。”画家慷慨激昂了。也许是酒喝得差不多了,他像小孩子一样在椅子上扭来扭去。

“那敢情。”葛新发当仁不让。

“你们小组还挺行啊。”郑子云由衷地喜欢这伙年轻人,特别喜欢那个留小平头的杨小东,觉得他很有一些办法的样子。反应快,但也不是使人顿生戒心的油滑。如果让他白白费自己和他们这伙子人的感情和力气,他是不会干的。他身上带着曲折的生活道路留在他们这一代人身上的明显痕迹:不以为然,冷静,有头脑,实际,能干。

杨小东接茬儿:“没什么大不了的,靠的就是心齐。”

“小东知道心疼人。他心疼大伙,大伙就心疼他。”

画家问:“他多大年纪? ”

“三十一啦。”

“行,能干。”

吴宾说:“不含糊。您别看是个小组长,工厂这地方,得来真格的。不像有的部长,局长,只会划圈就行。谁都能当,只要摆在那个位子上。”

画家更乐了,直拿碰郑子云的:“听见了没有? ”

郑子云不动声,说:“对,我女儿也是这么个看法。”

杨小东不耐烦地挥挥手:“没那么玄乎,不过就是让大家心里痛快点儿。生活里,本来就有好些事情让人不顺心,如果在工作环境里再不顺心,可就没活头了。一个人,一辈子要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工作集体里度过,凭什么不让他们在这三分之一的时间里感到愉快和温暖呢? ”

杨小东平时从不说这些“官话”。可不知怎么回事,今天这顿饭让人生出许多美好的念头,虽然这些念头和酒,和香酥鸡,和油烹大虾……简直是搭不上茬儿的,可是他们人人都觉得自己和往常到底有点不一样了。变得愿意相信点什么,愿意说点他们平时说起来,听起来,都有点害臊的、动感情的话。

吕志民慢腾腾地接过话茬儿:“不怕大家笑话,师傅,”他转向郑子云和画家,“咱们是头一回见面。说实在的,在组里,我这个人头顶次了。他们谁也没少赳我、说我,可我还就是愿意在这个组里呆着,舍不得离开它。别管在外头遇见多少不痛快的事……”

葛新发插嘴说:“那可不,就拿上班挤车这件事来说,别提多让人憋气了。今天早上,汽车忽然来了个急刹车,我往前一冲,正好踩了一个女的脚后跟,她扭过头来使劲儿瞪了我一眼,张嘴就来了一句:‘德行! ’然后把眼皮儿使劲一抹搭,恨不得用那两片肉眼皮儿把我拦腰夹断。我没理她,好男不跟女斗,心里别提多气了,觉着她自己多美,谁多睬她。”

吕志民接着说:“对了,谁不愿意自己乘辆小汽车,省得受这份洋罪,就算没汽车,有辆摩托也行。可咱这点工资买得起吗? 就算买得起,工厂能生产出来那么多吗? 现在买什么不排队? 就连买大白菜也得排队。再说住房问题,我们一家三代六口人,十平方米的房子住了二十年啦……”吕志民忽然想起,不该在这个餐桌上,在今天这样一种气氛和心情下发牢。他觉得这番话好像亵渎了他们心里刚刚生长起来的那些美好的东西。于是转了话头:“这些不痛快的事,说起来没完,不说也罢,我是想说,虽然有那么多让人烦心的事情,也还有让人痛快的地方,比方咱们的小组。”吕志民的眼睛亮了,甚至还不自觉地透出一种和他平时说话之间就能拍桌子、摔板凳的派头极不相称的,动感情的样子:“要说小组里给大家解决了多少困难,是解决了房子问题,还是解决了工资问题、交通问题? 都没有,它没有这个权。可是,它关心人,真格的,不是挂在嘴头子上.尽它能做的,全不惜力地做到了。人就是这样,活的是一口气,心里痛快,干什么都行。哪怕我住不上房,哪怕我提不上工资,哪怕你葛新发明天上班挤车,招惹一肚子气,只要一进车间,看见大家伙这十三张脸,那些不痛快的事,就全忘到脑袋后头去了。

听了这番话,刚才还是闹闹哄哄的一桌子人,一时全都静了下来,想着心事的样子。

杨小东赶紧发话:“咱们这是会餐,开成评功摆好会可就没劲了。”然后,他又装出诡秘的样子,压低了嗓子说:“别学咱们的田部长,净让咱们过什么革命化的春节,革命化的国庆节,革命化的元旦……咱们还是来点实惠的。你们不吃,我可要吃啦。”他转向郑子云:“您来点什么? ”他抄起筷子,照准红烧鱼脊背上那块厚肉夹去,弄了一大块,放在郑子云面前的盘子里,“吃,吃,别客气!’‘然后又招呼大家:”不吃白不吃,快点吧,菜都凉了。“

葛新发表示不同意见:“你别说,他再来个革命化的春节,咱们的加班费合起来又够开一顿了。”

“那可就不是这么个意思了。平白无故混来的,没劲! ”吴宾咕咚咕咚又是一杯下肚了。他把空酒杯往桌子上一蹴,鄙夷不屑地说:“忘了? 一九七六年的春节,本来活就不满,设备又是刚擦洗完,他偏要到厂里来和工人众过革命化的春节。吴国栋那会儿可求着咱们了,央告咱们说,‘各位弟兄帮帮忙,捧捧场,千万都到,就一会儿时间,保证长不了。部长劳动嘛,长不了,长不了,千万别让领导为难。回头一人还能落两瓶二锅头。’大年初一一早,就把咱们折腾到车间。好,等到十点,他来了,还带着个女的——哎,那女的是干什么的? ”

杨小东答:“部办公厅主任。”

吴宾接着说:“什么主任?!捧哏儿的。两个跟演双簧似的,跟咱们吹了一个小时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然后,嘀——嘀——屁股后头一冒烟,走人了。他敢情好,回到家里,有保姆做现成的伺候着。

不像咱们,还指望着过节放几天假休息休息,看看朋友。女同志还想趁这几天洗洗涮涮,缝缝补补。这么一来,加上路上往往返返,一天的时间全泡汤了。他倒好,在厂子里混了一个小时,还落个部长下厂过革命化的春节,登报扬名,便宜全让他占了。这种花里胡哨的人,还一节节地往高里升,真他的邪门儿。中国还有希望没有? 怎么打倒了‘四人帮’,还有这种事儿。“

葛新发又给他斟上一杯:“喝吧,喝吧,你什么心,他当他的官儿,你干你的活,跟你有什么关系,工资一个也不少你的,不就得了。”

吴宾不肯罢休:“正经关系不小呢? 这种人当权,能一心扑在‘四化’上? 能把老百姓放在心里? 工资一个不少,可也不见长啊。

要是当官儿的都这么个当法,咱们还有没有盼头了? ”

画家又在桌子底下踢踢郑子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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