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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11-10 11:4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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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四人帮’的毒害,在思想上造成的混乱,以致在一些同志中间是非不分;好坏不分;香臭不分……比如,不上班的捣蛋,上班的反而成了混蛋……”

来了! 进入了实质的发言了。

这指的是郑子云。

汪方亮站起身来,把椅子弄得砰砰乱响,倒背着手,大摇大摆地从台上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他真要回办公室歇着去了。

汪方亮一点也不喜欢这栋办公楼,窗子很小、结构笨重,像一张大脸上生了一对小眼睛。结实得像一架重型轰炸机,七六年地震的时候纹丝没动。当初基建的时候,不知往地基里灌了多少吨水泥,反正重工业部有的是钱。

因为窗子小采光不好,即使在大白天,走廊里也要开着灯。长长的走廊,看上去像十三陵地下宫殿的甬道。

没去听报告的人不少。听得见打字机在咔嗒、咔嗒地响着,有谁在走廊的拐角那里谈笑,尽管压低了声音,还是可以隐约地听到:“宋克这回惨了,听说组提出的副部长候选人里没他。”

“该! 他以为排挤陈咏明就能轮上他呢。哎,有没有陈咏明? ”

汪方亮停住脚步,有兴味地接着听下去。

“好像有。”

“看来部组还过硬,田守诚那一伙人也不见得就玩得转。”

“没那么简单,这是个势均力敌的局面,这次你进了我退点,下次我进了你退点。”

“你这家伙老他怪气的。仔细想一想,三中全会以后,田守诚那一伙风派人物不是节节败退吗? 再想搞鬼,不那么容易了。”

“你还是个‘歌德’派啊。”哧、哧、哧,那人笑了。

“该歌德就得歌德。有希望,你信不信? ”

“唉,是这么个情况,不过困难不少哇。这不,就拿咱们这个小小的部来说,田守诚不是又发动攻势了吗? ”

……

汪方亮暗笑,哪里来的两个“军师”。真成问题,现在组开什么会,研究什么问题,下面很快就会知道。

像汪方亮这种经历过很多事情的人,什么冲动、激动、感动之类的情绪,已经像快要采尽的矿源,可是那两个人的谈话,竞让汪方亮心里发热了。他心里生出一种感谢之情,感谢什么呢? 作为一个的高级干部,他感谢人们对中央的信任,感谢人们对目前仍存在的许多困难,国家尚不能迅速解决的谅解……汪方亮原以为,这些感情,许多年来人们已经失去,而实际上,它正在恢复……缓慢,可是有希望。就为这个,也得再好好地于上几年,老百姓在盼着呀。

是啊,人人只说当官好,可是想过没有,自己的一言一行,实际上成天被众拿着戥子在称呢? 也许有一天,职务的升迁,不是以级别、工资、干部待遇为标志,而是以更多的责任和义务为标志,就像巴黎公社那样。那就会像沙里淘金一样,提炼出真正的人民公仆,淘汰掉那些昏聩的官迷。

怎么,他竟也发起郑子云那套书呆子的议论来了。

他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房门,一回头看见肖宜抱了一小摞白纸走了过来。

肖宜向他点点头,也拿出钥匙去开田守诚办公室的门。

肖宜那条过短的、露着花袜套和一双猪皮鞋的脚——他的每条子都是那么短,是布票不够吗——以及他那副总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表情,老是引起汪方亮的同情。

尤其最近,汪方亮知道肖宜心里更不舒畅。

田守诚又在搞平衡。肖宜不过是这里面的一个牺牲品。这就像有人下棋,有人就得当棋子儿,让下棋的人在棋盘子上摔得叭、叭直响,没准还要被摔成两半儿。

自从一九七七年底,那位在清查运动中被田守诚抛出来的副部长被撤职查办之后,“文化大革命”中支持过他的那一派众,对田守诚怨声载道,都在骂他:“过河拆桥,忘了你怎么上的台,坏事干得一点不少,部长的乌纱帽戴得还挺牢。”

田守诚的的确确是靠着那一派的力量,在“文化大革命”后期被结合进领导班子的。

于是,往上告状的、寄揭发材料的不少。

田守诚不在乎人家骂。骂又怎么样,能把他的级别骂掉,还是能把他的乌纱帽骂掉,还是能把他的工资、房子骂掉? 该忘本就得忘本,不然记着那么多东西,背着那么多的债,人还往不往前走? 只是那些揭发材料让他发怵,所谓知情者也。

怎么办? 他想出这一手,给另一派头面人物在“文化大革命”

中的表现作个政治结论,灭灭他们的威风,平息一下清查运动中受挫一派对他的愤怒。

肖宜从来没有感到过什么威风。当初只不过是一种献身的热情。他常恨自己生得晚,作为一个员,没能在革命战争年代为的事业冲锋陷阵,是一生的最大遗憾。终于赶上了一个“文化大革命”,可以为捍卫席的革命路线抛头颅、洒鲜血……现在又要重翻老账,给他做政治结论了。他有错没错? 有,他的错在于给人当使,干了好些让他后悔莫及的蠢事。

直到现在,见了曾是对立派的同志,肖宜还感到无限的悔恨和歉疚。他们为什么要像仇人一样地互相厮打,狂骂? 好像一个失去了理智的人,用自己的右手砍断自己的左手……那时候,他们都是疯子。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疯子,希特勒是战争疯子。

汪方亮叫住他:“肖宜同志,许久没过问你的事了,你的结论最后是什么? ”

肖宜似乎不大愿意谈及:“‘运动中犯有严重政治错误’,理由是我有反对某副总理的言论。”

汪方亮勃然。照这样下去,将来反对某副部长也会成为严重的政治错误。什么时候了,还搞这套极左的玩艺儿。“你签字啦? ”

肖宜冷然一笑:“没有。这道理说不过去,我不准备接受,现在正僵持不下。”

得帮肖宜想个办法,硬顶也不好。对付田守诚,汪方亮相当有办法,他透了田守诚的脾:乌纱帽重于一切,自身利益高于一切。抓住这个特点,就能牵着他的鼻子走。

设计院有个副院长,因为给田守诚提过意见得罪了他,三年没给人家分配工作。那位副院长找汪方亮帮忙,汪方亮就对田守诚说:“听说那位副院长在‘文化大革命’中整过你? ”

田守诚不知汪方亮葫芦里买的什么,很谨慎地说:“没听说呀。”

汪方亮一惊一乍地说:“哎呀呀,你这是背了黑锅了。很多人在下头议论,说他三年没分配工作,是因为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给你提过意见,你现在是报复人家。”第二天田守诚就过问了这件事。

汪方亮的另一位朋友,田守诚也是一直不给安排工作。

汪方亮做出老谋深算的样子对田守诚说:“老陈这个人你得安排工作。”

“为什么? ”田守诚问。

“你现在不给他落实政策,将来组织部会落实。这个人情你不送,让组织部去送? 他有点祖传的医道,对疑难症很有点办法,他那里四通八达,找他看病的人,什么品位的都有,”说到这里,汪方亮有意放低了声音,“而且听说他的嘴很不好。”

不出一星期,陈局长安排了工作。

汪方亮走过去,意味深长地对肖宜说:“你拿着那个结论去问问田部长,反对某副总理是严重政治错误,反对邓平副总理算什么质的错误? 不逮偷牛的,逮那拔橛的,有这个道理吗? ”

这时一位勤杂工人走了过来,对汪方亮说:“汪部长,您昨天下班的时候没有关窗,弄得满屋子都是灰,我们打扫卫生可麻烦啦。”

“是吗,啊哟,我忘记了,实在对不起。”

肖宜把从打字室拿回来的、那一叠刚刚打印好的文件,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摔,上面的几页,散乱地飞落在地板上。肖宜也不去捡,只是用脚连踢带捻地踢到墙角里去。

那份文件既无抬头,又无落款,文件上的每一个字,像一只只居心叵测的眼睛,嚣张地、险地看着他。

一,重工业部的十二大代表,已有部长一名在选,另外两个名额,不宜再安排部一级的干部。

二,代表年龄,不得超过六十五岁。

三,另外两名代表,应在业务干部中推选。

右角上,还印有“绝密”二字及发至各支部的字样。

既然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何不痛痛快快地写上:不准选郑子云。

真敢于! 就在中央所在地的北京,就在国务院下面的一个直属部。

这还像个人吗! 肖宜想起马克·吐温的小说《竞选州长》,然而现在早已不是竞选州长的时代。

肖宜恨不得划根火柴,把这叠东西烧掉。他抱着双肘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自然,这是有计划、有步骤的,包括田守诚正在礼堂里作的动员报告。动员什么? 动员大家不选郑子云。

他的心跳得快极了。他一再对自己说:“冷静,冷静。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谁当选还不是一样? ”然而,另一声音却在他心里顽强地呼喊,愤怒地指责:“你还是个员吗? 你能对这样的事听之任之,无动于衷吗? ”

可是,想到他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践踏的赤诚,他又硬起了心肠。何必为别人卖命? 别人? 谁? 难道这代表的荣誉是某个人的私有物? 选举自己信任的、符合标准的代表,不是每个员的权利和义务吗? 不选郑子云,难道让田守诚这样的利禄之徒,代表重工业部和G 省的员去履行自己的权利和义务,然后再爬上中央委员的地位,利用职权为非作歹? 他拿起了桌上的电话……

哦,算了,算了,不就是这一个人吗? 他又把话筒放下。

也许就在某个关键的时刻,比方说,某个关键的表决,就差这一票呢? 肖宜用拳头捶自己的脑袋。

电话铃响了。

是田守诚的夫人打来的。“老田呢? 老田不在? 告诉他,今天早点回家,D 工业部的H 部长晚上请我们吃饭。”

一句问好也没有,一句谢谢也没有,好像肖宜是个收录两用机。

肖宜知道那位H 部长,就在五届人大会议上,竟还提出把谁谁英明、伟大写进宪法里去。

这一伙人,又在串联什么。大概他们要在十二大上做文章。

肖宜从那一叠文件上拿起一张,折好,放进上衣口袋,把其余的送到里问田守诚的写字台上,然后把办公室锁好,噔、噔、噔,三步并成两步地下了办公楼。在车棚里找到自己那辆破自行车,往郑子云家里,飞车而去。那样子,真像唐- 吉诃德骑在那头小驴上,可他觉着自己像是骑了一匹高头骏马,耳边是马蹄嚼嚼,军号嗒嗒。

郑子云简直没法相信。他把那张被他成一的纸,又重新摊开,抚平。一、二、三条,写得清清楚楚,哪一条也是目标明确地指向他。他把那纸丢在茶几上,身子更深地埋进沙发里去。暮里,传来了呜呜的黑管声,让他联想起古代边塞上的号角。

他想起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鞣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寒侵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索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

他听见夏竹筠带着外孙子回来了,可能新买了一挺玩具机,整个单元里充满了那挺机的嘎嘎声和外孙子的叫喊声。郑子云赶紧站起来,把还留着一个缝儿的房门关严。

但依然不断听到夏竹筠的声音:“别穿着鞋在沙发上踩。”

“别揪猫尾巴。”

“哎呀,你这坏孩子,怎么把肥皂扔暖瓶里啦。”

“别掐那盆花。”

“别……”

“别……”

日子过得挺热闹。要是她知道他最近又打了一次退休报告,准会又跟他大吵一架,一个男人要是有了一个女人就算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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