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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11-10 11:3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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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过于自艾自怜地着自己的伤口,带着夸张了的呻吟。而人类遭受的苦难要深重得多,巨大得多,可它照样前进。

长达几世纪的冰川期曾使恐龙绝种,而人类却经历了伟大的迁徙,从猎人时代进入农人时代;维苏威火山曾将庞贝、赫库蓝尼姆、斯塔比奥城全部淹没,然而意大利仍是欧洲的学校;希特勒吸和啖噬过千万人的鲜血和白骨,历史的车轮依然从他的身上辗过……

莫征摇头。

“你不要吗? ”圆圆用小拳头捶着他的背。“你敢不要。”

再打一下吧,再打,这小暴君。

红灯! 已经过了停车线。

糟糕,他的心全不在了。这个时候可不能犹豫,他只有加大油门冲过去,并且立刻拐进另一条街,下个十字路口准有察在等着。

圆圆蹑手蹑脚地进了家。怪,客厅里亮着灯,今天没看电视吗? 她拿起桌上的小圆镜。她几乎认不出自己。什么地方变了呢? 眉? 眼睛? 脸蛋? 嘴唇? 毕竟不一样了。那不一样究竟在哪里呢? 别人是看不出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努起嘴唇,像个绯红的小喇叭。然后又笑了,两片绯红的唇间,夹着一排整齐、洁白而细小的牙齿,晶明发亮。而这,是他的。

啊,她,她! 想到这里,她咬紧了牙齿,使劲地摇着脑袋。

有人说恨得咬牙切齿,其实也可以得咬牙切齿。

胡说八道吧?!圆圆“噗哧”一声笑了,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松软的枕头。啊,啊! 她答应了,她要嫁给他。

嫁人,这可怕的,又是在期待中注定要到来的事。书架上,那个一尺半高的洋娃娃在责备地瞪着她,那微微歪着的脑袋里仿佛装着这样的惋惜:“哎呀呀,你就这样轻易地告别了你的少女时代吗? ”

圆圆从床上跳下,站在那个洋娃娃的面前,盯着它那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睫长长的眼睛,轻轻地说:“不,你永远不会懂得。”

对,它永远不会懂得.当两个生命变成一个生命的时候,那不是失去,而是得到,是创造。创造,他们要靠自己的四肢和头脑。

莫征说过,他绝不加入他们这个家庭,他也不肯丢开像母亲又像姐姐,又像朋友的叶知秋。当他有了圆圆以后,他更加体贴叶知秋孑然一身的孤苦。他对圆圆说过,他们一定要有一个小孩,那孩子将叫叶知秋“”。圆圆听了,只顾捂着脸笑。他说他要好好翻译一些东西,做一番事业,做一个真正的“一家之主”。圆圆把头摇得像货郎鼓。可是,真的,他已经翻译了两三篇短文,叶知秋说过,她要送给她的一个老同学看看,那个同学是某个外文杂志社的编辑。

圆圆和莫征商量过,假如那几篇东西可以用,他们将用第一笔稿费,买他们的第一床新被。那蓝绿的,丝绸的。当圆圆既不嬉笑,也不发怒或不刻薄的时候,她的眼睛便沉静得像蓝绿的湖,以后,这一辈子,他们还要买许多床、许多床新被……

“圆圆! ”夏竹筠变了嗓音的喊叫,一下就把圆圆从那蓝绿的湖里拽了出来。

“干吗? ”凡是让人搅了好梦的人,都这么不耐烦地说话。

“你过来,我和你爸爸有事和你谈。”

听那声音就知道没好话。

圆圆用手捋了捋蓬乱的头发,又在小镜子里最后地瞥了自己一眼。好像没有什么可以使夏竹筠挑剔的地方了,然后老大不情愿地拧身到了客厅。

圆圆用眼睛飞快地扫了郑子云和夏竹筠一眼,真有一种不寻常的气氛。

郑子云看见,圆圆戒备地抿紧了嘴唇。这不是好兆头,还没开始接触问题,就有了一种对立情绪。

“坐吧。”夏竹筠拿出惯常在机关里和犯了错误,或了娄子的下级谈话时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老郑,你谈谈吧。”

这个题目真是困难。他怎么能不伤圆圆的心,又能婉转地让她死了心呢? 人干吗要恋呢? 真是复杂透了。那些眼泪啊,情书啊,约会啊,像林黛玉和贾宝玉那种情的试探啊,山盟海誓啊……要牵扯多少力.耗费多少时间? 恋是小说里的事。他和夏竹筠就没恋过,不也生活了几十年吗。到了时候,一个男人有个女人,或一个女人有个男人就算了。

郑子云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最近你好像很忙啊,圆圆,也不回来和我们一起吃饭……”、他看见圆圆耸了耸肩。不好,这么说不好,好像在有意地挖苦她。算了,他没时间绕弯子。

“我和你很关心你的个人问题。当然喽,到了一定年纪,人人都要结婚。在考虑结婚对象这个问题上,我们首先应该着眼于他的政治立场,个人品质,事业上的进取神……”他的,他自己也觉得简直像在作报告。不,就是他作过的报告,听上去也比这个段子彩。郑子云觉得圆圆极力在抑制着一个讥讽的微笑。

圆圆想,这真有点像讨论一个人够不够入条件。

夏竹筠已经不耐烦地拿眼睛频频地横着郑子云。

郑子云努力想要把他理想中的那个模范女婿说得更有人情味。“要选择一个非常忠实的,不自私的,对一切正确的东西都是热忱的,在水平上够格的——当然,也不要非常突出.那常常同其他的条件相矛盾——又能够互相理解和谅解的对象,这样,才可以幸福地生活和工作。”

圆圆终于忍不住地笑了。谈这种问题的时候她竟然还笑。

“爸,您跟在商店里买球鞋似的。这双白的,不行,脏,老得刷它,可是它漂亮;那双蓝的,不行,海绵太薄,走长路不舒服……”

“圆圆,你也太不像话了。老郑,我看你还是算了吧。”夏竹筠一下从自己的屁股后面拿出那几张照片。“我告诉你,以后咱们家里,不许出现这个人的照片,你得立刻给我断绝和这个人的一切来往! ”

圆圆立刻扑了过来,夏竹筠一把收起那些照片,压到自己的屁股底下。

,您可真是个克格勃! ”圆圆刚才还是红扑扑的脸变得煞白。那句话,简直就是从咬着的牙根里挤出来的。“您凭什么翻我的东西? 您这叫违反宪法,侵犯人权,您把照片还给我,还给我! ”

女人一激动,个个都会变成女高音。

“有事情谈事情。把照片还给圆圆,这不合适。”

“还?!”夏竹筠嚓嚓嚓地把照片撕个粉碎,扔到痰盂里去。

“哼,克格勃,侵犯人权,有脸说! 还没结婚,就这么靠着膀子照像,不嫌害臊。”

“老夏! ”郑子云受不了啦,这太下流了。

圆圆倒像落了气,身子往沙发背上一靠,还轻轻地颤着自己的。“你撕吧,撕完了我再照。膀子靠着膀子? 我还要照一张跟他接吻的呢! 我就是要嫁给他,你管得着吗? ”

夏竹筠抡起胳膊,就是一巴掌。五个红红的手指头印,在圆圆的脸上渗开,然后变成血红的一片。“不要脸的东西! ”天,夏竹筠忘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做过的那件事了,而郑子云不但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甚至心里连想也没有这样想过。现在她却这样不公正地,理直气壮地对待圆圆。

“你会后悔的。”圆圆喊道。她觉得她从来没这样强烈地恨过一个人。

完了,郑子云知道,夏竹筠从此失去了这个女儿。他心的女儿,她竟打她的耳光,从小长这么大,他没动过她一个手指头。他一把把夏竹筠推向一边,生怕她再动手。“你怎么动手打人。算了,算了,今天不谈了。”郑子云推着圆圆往外走。

“啊,啊,你还推我,你差点儿没把我推倒。你们合起伙来对付我一个人是不是? 不行,今天非把话说清楚不可。你吃我的,喝我的,我把你养大了,你就气我,不听我的话,啊?!”

“谁让你把我生下来了,你把我生下来你就得养活我,这是你应尽的义务,我还不领情呢。”

夏竹筠抓起一个凳子,冲了过来,郑子云怎么也挡不住,真像一头发了疯的母牛。

圆圆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凳子,扔到屋角里去。楼下立刻响起了敲暖气管子的告声。

“你还想打人! 你敢打我,你敢打我! ”夏竹筠一面呼天抢地地叫着,一面把比圆圆重一倍的身子压了过去。

“小声点好不好,别吵啦,让人家听见成什么样子。”

圆圆使劲儿推开夏竹筠靠过来的身子,把夏竹筠推了个趔趄。

“少来这套,谁打你了,别耍无赖。”

“你给我滚,我不要你这个女儿。”夏竹筠的嘴角,像螃蟹一样地吐着沫子,她真是气得要昏过去了。

郑子云闭上眼睛。这形象太丑恶了。

“圆圆,别往心里去,这是一时的气话。”他又往外推着圆圆。

“不要你说我也要走,我早就想离开这个让我憎恶的、虚伪的家了。你以为我稀罕你们的地位,你们的房子,你们的生活? 呸! 我不过可怜爸爸而已。可是爸爸您叫活该,您也是个伪君子。您明明知道的缺陷,您打心眼里看不起她,从我懂事起,除了睡觉您能不回家就不回家,整天整天地泡在办公室里。当然,您也确实忙。可我早看出来,不捱到上床睡觉的时候您才不回来呢,就是回到家里,一头就栽进自己的屋子。可是当着外人您不是给倒茶,搬椅子,穿大衣,就是给开门,好像你们多么恩,骗别人可以,骗不了我。我您吗? 她只她自己。她既不您,也不我,也不方方。她什么时候为您的处境不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你不过把我爸当个牌位供着,有这个牌位你可以要车,要房子,摆部长太太的谱,到哪儿别管有理没理,人家得让着你三分。不然换了别人,凭什么拿着工资几个月、几个月地不上班? 你有假条吗? 啊? 你自己绫罗绸缎,左一套右一套,你看看爸爸穿的是什么? 哪个部长像他。”圆圆走过来翻过郑子云的棉袄,棉袄里子便哗地翻了下来,露出了里面已经发黑的棉花。“你不给他买新的,至少也该给他补一补。你不补,有吴阿姨,你怎么连这个都想不到,啊? ”圆圆又抻起郑子云的脚,的松紧口破得像张鱼网。

“这还是一九七一年买的,从没给他拆过,重新织过。”她又捏了捏郑子云的,“你自己,这条子有多薄了,它还暖和不暖和? 爸爸的衣,还是我给他买的……说出去,有人相信吗? 要不是我天天看着,连我都没法相信。你动不动就用香烟头烫爸爸的胳膊,扇爸爸的耳光,把杯里的烫茶往爸爸脸上泼,就跟黄世仁他待、折磨喜儿一样。你知道爸爸死要面子,绝不会把这些事往外讲,你就肆无忌惮地欺侮他。你是个虐待狂。”圆圆又转向郑子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清楚,我对她不抱任何幻想,可您呢,什么思想政治工作要科学化,什么企业心理学,什么要尊重人,关心人,相信人,什么x 理论,Y 理论,z 理论……就是不相信莫征是个好人。什么是偷? 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不属于自己,不该自己所得的东西归为己有,从这个意义上说,的工资就是偷来的,她根本不上班……我可不过你们这种虚伪的生活。我和莫征要过真正的人的生活,我们相,我们互相尊重,我们奋斗,谁也不靠在谁身上吃喝,哪怕我们吃糠咽菜,可我们过的是实实在在的日子。

,你放心,就是天塌地陷,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会回来求你的施舍,现在,话说完了,我要走了。“

郑子云坐在圆圆书桌旁那张小躺椅上,看着圆圆收拣东西,奇怪,他不知为什么竟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在他的潜意识里,他觉得圆圆这样做合情合理,如果不从他对圆圆的感情考虑,他甚至隐隐地为圆圆从某种丑恶的桎梏里解放出来感到痛快。

圆圆反倒平静起来,她觉得感情上不再欠这个家庭什么,要是没有这个大爆炸,她倒真有些犹豫,不好说走便走。她把那件浅蓝的鸭绒登山服扔到一边去,从柜子里翻出来一件有着咖啡和桃红小花的旧棉袄,套在衣上面。袖子短了,腰身也显得窄了。她又从柜子里翻出一件比较肥大的灯芯绒外套罩在棉袄郑子云明白,圆圆决不拿一件夏竹筠买的东西。他觉得难过,把孩子到这种地步。而且他了解圆圆是个犟牛,说出去的话决不会反悔,一旦决定什么,便会一条道走到黑。他走到自己房间,把他那件棉军大衣拿了过来,“这是爸爸的大衣,你穿吧。这么冷的天,你又老骑摩托,那小棉袄怎么能挡风呢? ”

“不,我不冷。”圆圆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这是爸爸的。”郑子云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圆圆一把抱过棉大衣,把脑袋埋在大衣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然而又立刻咬住大衣,堵住自己的呜咽,像小时候发了倔脾气一样,一边扭着身子,一边哭着,然后呜噜呜噜地说:“爸爸,请您原谅我,我实在受不了这个家……”

郑子云心里涌起一片歉疚。正是由于他,圆圆,这敏感而正直的孩子,才会生活在这个家里,从而才发生这种把高粱米移植到海南岛的误会,而他已经没有一点能力去改变这种不适应她生长的现状,刚才还一同参与了对圆圆的侮辱,虽然不是直接的。好像夏竹筠把一朵在枝头开得挺好的,挺美的花一把揪了下来,而他又在上面踩了一脚。

他把圆圆搂在怀里,抚着她那短短的鬈曲的头发。有多久了? 他都没有这样抚过她的脑袋。是呀,她怎么就长大了呢,在不知不觉中。他呢,也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老掉了。“唉,唉,请求原谅的,应该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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