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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秋露危城·2 举家避乱初尝苦困,决策立君激辩亲疏

发布时间:2022-11-11 11:2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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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举家避乱初尝苦困,决策立君激辩亲疏

【仓皇出逃】

陈贞慧所说的“万大人”,就是南京兵部职方司郎中万元吉。此人不久前奉派到江北的扬州去视察军情,于昨日回到了南京。史可法因为急于了解那边的情形,所以让陈贞慧连夜传催,要万元吉今天就来部复命。

说起来,这又是一件令南京的留守大臣们焦虑头痛的事。本来,北京陷落之后,面对农民军乘胜南下的威胁,已经足够令他们这帮孤臣孽子恸哭奔命,席不暇暖。谁知,一向被倚为江南屏障的淮扬地区,眼下又陷入了极大的混乱之中。这种混乱,如果是由于“民”乘变造反,倒还简单,无非严加镇压就成了。偏偏带头闹事的,却是负有保境安民责任的明朝军队本身,这就弄得大家唯有摇头叹气,一筹莫展。

当然,若说这种动乱同整个事变毫无关系,那也不确切。事实上,要不是两个月前,明军的锐主力在潼关全线崩溃,那么一向在西北地区同农民军作战的总兵官高杰,就不会率领十余万残兵败将仓皇东窜,横撞地进入江淮地区;同样,要不是北京的轰然陷落,驻守在山东的另一名总兵官刘泽清,也不敢擅自放弃防区,强行龟缩到淮河以南来“就食”。本来,为着抵御农民军的进攻,江淮一线确实需要重新调整军事部署,这约二十万人的两支军队同时到来,未始不是一件好事。然而高杰和刘泽清二人却偏偏极其桀骜强横,他们手下的那批军队更是纪律败坏,贪暴成。一路上,他们就是凭借烧杀抢掠逃下来的;到了江淮地区,仍旧毫不收敛,到处打家劫舍,掳掠,把地方上闹得鸡飞狗跳,叫苦连天。在劝阻无效的情况下,各地官府迫于士民的强烈要求,只得纷纷起而自保,或者关闭城门,拒绝他们进入;或者在他们四出作恶时,合力加以剿杀。这么一来,双方的关系可就闹得异常紧张。现在,刘泽清的兵马正徘徊于天长、六合一带,意向难测;至于高杰,则看中了扬州地区的富庶繁华,已经悍然挥兵南下,企图霸占这片地盘……

史可法是在不断接到来自江北、特别是扬州的大量告急文书之后,迫不得已派出万元吉前往视察的。现在,从汇报中,他得知目前双方仍旧僵持不下——高杰执意要进城驻扎,扬州官民则断然拒绝。经过万元吉的尽力调解,情况算是稍有缓和。虽然短期难以达成妥协,但看来不至于急剧恶化。于是,史可法也就稍稍松了一口气,暂且把江北的事务放下,回过头去,继续为物新皇帝和组建新朝廷苦心筹划去了。

作为身居高位,并对救亡图存的全局负有重责的一位大臣,史可法也许只能而且应当这样处置事情。不过说到居住在江北,生命财产正受到严重威胁的广大老百姓,情形可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如果说,扬州城里的居民还能凭借高壁深池设法坚守的话,那么居住在县城和乡镇里的士民,便只有吓得魂飞魄散、乱作一的份儿。特别是有点产业的大户人家,更是纷纷打点细软,举家出逃,争相到江南去躲避风头。就连与史可法颇有交谊的冒襄一家,眼下也正处于颠沛流离的艰难境遇之中。

冒襄和他的家人是四月二十三日离开如皋,沿着陆路向南逃难的。经过两天的跋涉,如今已经来到靖江县的长江边上。作为如皋县的首富,他们这一次举家出逃,人丁和行李的负担,较之一般难民自然要吃重得多;而且不用说,成为盗匪们的抢劫目标的可能也更大。因此,为着保险起见,冒襄已经于昨天,把父亲和临盆在即的庶母刘氏,先行秘密送往江南。剩下母亲、妻儿、近百名男女仆人,以及大批箱笼行李,则分乘用重金雇来的十艘大船,由冒襄亲自掌管,准备于次日启程过江。

已是傍晚时分,苍茫的暮,正从天东的大海那边升腾起来。但西方的地平线上,那一轮即将隐没的夕,还在散发着明亮而柔和的余晖。这一带,本是孤立于江心的一个沙洲,由于接近出海口,江面陡然开阔,水流也随之缓慢下来,久而久之,不断沉积的泥沙便使沙洲北面的航道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浅,渐渐同北岸连接起来。现在,沟洫纵横的洲渚上,已经垦出了一片一片的稻田,聚起了一个一个的村落。芒种已过,端午将临,在夕的映照下,稻田里的簇簇秧苗,仿佛展开了一片墨绿的、闪着金光的地毯,显得那样宁静,那样旷远。每当江风吹来,秧苗就轻轻摆动着,把一层一层的轻,向天边远远地传送开去。这时,河汊上、田塍里的水面便荡漾起来,晚霞的倒影被搅乱了,于是又平添了几许变幻,几许缤纷……

这一路行来,虽然还算顺利,而且此刻周遭的景,又令人颇为心旷神怡,但是冒襄却丝毫不敢大意。因为这些年走南闯北的经验告诉他,世道人心已经变得空前败坏,特别是在这种动乱的当口,对于他们大户人家来说,到处都隐伏着随时可能突发的仇恨和杀机,任何一点疏忽大意,都会招致飞来横祸。所以,用过晚膳之后,冒襄特地领着几个亲随,再一次四处巡视一遍,直到证实各条船上的情况并无异常,那临时雇来充当护卫的二百名本地村民,也都三五成地分散在船队周围,老老实实地待着,他才重新走回来。虽然已经颇为疲倦,但当想到还不曾向母亲道晚安,他便又振作神,挥退仆从,独自走过中舱去。

冒襄的母亲马氏,是一位心地慈和、乐善好施,但又十分胆小的老妇人。长期的养尊处优,使她变得经不起任何风,一点点动静,就能把她吓得要死。两年前那一次,冒襄的父亲冒起宗奉调前往湖北襄,去做左良玉的监军。如果当时不是马夫人日夜哭泣,生怕丈夫就此断送了命,冒襄也许就不会千方百计地奔走请托,乞求朝廷把父亲调离剿“贼”前线,他本人也不会因此招致舆论的非议。但作为儿子,冒襄当然不会因此责怪母亲。不过,这一次逃难,老太太是否受得起颠簸惊吓,会不会弄出什么病症来,可就成了冒襄最担心的事。所以一路之上,他哪怕再忙再累,每天总要上马夫人跟前探视上三四回,说上些宽慰的话,直到老太太安静下来,脸上重新有了笑影,他才放心离开……现在,冒襄已经踏入中舱,映入眼帘的景象使他不由得一怔。

炕床上,马夫人身上裹着一床被褥,蜷缩在角落里。她那张美丽的、有着端正鼻子和淡淡眉的椭圆脸,现出恐怖的神,身子还在微微发抖。春花和春桃两个丫环,紧紧地护持在她的身边,春花手里还拿着一把剪刀什么的。在她们的紧张注视下,丫环春燕和春英则全身俯伏在炕前,把耳朵紧贴在舱板上,聚会神地倾听着什么。

“母亲,这是……”冒襄莫名其妙地问。

马夫人惊慌地抬起头,瞥了儿子一眼,却不回答,只是焦急地追问伏在地上的丫环:“怎么样,你们可听见了?”

“禀太太,婢子不、不曾听见。”长着一张胖圆脸的春燕抬起头来,迟迟疑疑地回答。

“怎么会听不见!‘笃笃笃笃’,我刚刚听得一清二楚!”马夫人发急地坚持,“快点,再听听!”

春燕不敢违拗,重新把耳朵贴了下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看见母亲张皇失态的样子,冒襄只得转向护卫在她身边的春桃。

“禀大爷,太太适才在炕上睡着,听见‘笃笃笃笃’,怕是有歹人藏在下面,所以命婢子们察看。”

“什么,歹人?”冒襄吃了一惊。说实在话,在靖江一带,他们本来就人生地疏,加上这十只大船又是临时雇用的,虽然经由乡中的粮长作保介绍,毕竟不清底细。如果舱底下当真藏着有人,那决不会是什么好事。所以,他顿时紧张起来,也顾不上主子的身份,连忙跨前一步,跪倒在舱板上,贴着耳朵,凝神倾听。

然而,听了好一会,除了身畔两个丫环的呼吸之声外,舱板下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响动。

“唔,莫非母亲听错了?要不,就是下面的歹人已经知觉,所以这会儿都蛰伏不动?”这么一转念,冒襄不禁愈加着慌。有片刻工夫,他直起了腰,却忘记站起来,只是紧咬着嘴唇,心急火燎地盘算该如何处置才好。“啊,这么说,他们是早就串通好,来算计我们的,就连这船上的艄公,也都是贼伙!这可怎么办?说不定他们今晚就要动手。幸而发觉得早!但是他们到底有多少人,打算怎么干?——今番可真是倒了大霉!不成,我得赶紧去叫人,还不能打草惊蛇。但是……”

“听,又来了!笃笃笃笃,笃笃笃笃!”马夫人又惊叫起来。

冒襄错愕了一下,连忙重新伏下身去,竖起耳朵细听。可是,同刚才一样,仍旧听不到舱底下有任何声音。

“嗯,你们听到了么?”他问伏在旁边的春燕和春英。

“没有。”“没有听见。”两个丫环摇摇头,轻声回答。

“啊,又来了,笃笃笃笃,笃笃笃笃!”马夫人又叫。

冒襄瞧了老太太一眼,不由得暗暗吁出一口气。他略一踌躇,迅速站起身,朝舱门外一指,对丫环们说:

“去,让外边马上把船婆叫来!”

春桃低头答应着,走了出去。不大一会,身强体壮,长着一双大脚的船婆匆匆来到中舱。

“不知太太、大爷呼唤,有何吩咐?”她行着礼问,黧黑而圆实的脸上赔着微笑。

“你把这个揭开,”冒襄指了指舱板,“我们要看看!”

船婆眨巴了一下眼睛,分明感到意外,但看见冒襄板着脸,她就没敢多问,答应一声,弯下腰去,熟练而迅速地揭起了舱板。

冒襄目不转睛地监视着,“唔,你下去给瞧瞧,看藏着什么东西没有?”他命令说,随即朝身边的春燕做了个手势:“打灯给她!”

这么吩咐了之后,他就绕开舱洞,走到炕边,把马夫人轻轻扶起来,安慰地说:“母亲且过来瞧一瞧,下面确实并无歹人藏着。孩儿就睡在隔壁舱里,若真有什么,即时便会知觉。母亲只管放心安歇好了!”

马夫人起初还畏畏缩缩,经不住儿子再三劝说,终于挪近前来,朝炕前那个被灯光照亮的舱洞探出头去。直到看清楚里面确实空空荡荡的,除了刚才下去的那个船婆和两块压舱的大石之外,再没有什么东西,她才“嗳”的一声,透过气来,斜靠在春桃的身上,用手轻轻拍着心窝,衰弱地闭上了眼睛。

【家眷之累】

“是的,也许这一次,我们真该留在如皋,而不该出来逃什么难!”冒襄站在舱门口,默默地想。这当儿,他已经把总算安静下来的母亲,服侍到炕上睡下,并吩咐丫环小心伺候,自己退到外面来。

对于这一次举家出逃,就心而言,冒襄并不是那么情愿的。相反,出自震惊于亡国大祸终于临头,除却拼死一争别无生路的强烈冲动,在得知北京失陷的噩耗之后,他首先想到的是:必须尽快前往南京,全力以赴投入重建王朝的紧迫行动之中。他估计,社友们此刻必定已经齐集南京,并且正盼望他前去。事实上,自从前年因为奔走父亲调职的事,受到舆论的非议以来,冒襄一直在暗中憋着一股劲,决心以令人折服的行动,来洗雪自己所蒙受的误解和羞辱。但是高杰举兵南下的消息,却打乱了他的计划。因为作为独生儿子,在这种情势下,他除了继续留在如皋,守护父母和家业之外,不可能有别的选择。本来,据他的估计,如皋僻处海边,高兵未必就真会扰到那边去,只要等上几天,风声一过,他仍旧可以走。谁知,母亲和妻子偏偏怕得要死,惶惶不可终日,加上左邻右舍的人家纷纷出逃,最后弄得连父亲也沉不住气。一家人才又极其匆忙地收拾行李,星夜逃了出来。“可是,这么一折腾,我就不知何时何日才去得成留都了!社友们在那边等不见,必定以为我冒襄当真是个胆小自私、言行不一的人了!虽说将来见面时,我还可以解释,但他们会相信吗?哎,会相信吗?”正是这种隐藏的焦躁,使冒襄一路上都感到心烦意乱,摆脱不开。特别是当他发现,离开如皋之后,偌大一家子人孤立无援地暴露在荒僻生疏的野地里,危险其实更大,他的心情,就变得更加懊恼和别扭了……

“大爷,在哭呢,请大爷过去瞧瞧吧!”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旁边急切地说。

冒襄怔了一下,转过脸去——一张白的、模糊不清的脸出现在黑暗中。根据声音,他辨出那是妻子的贴身老子冒贵媳妇。

——怎么啦?”冒襄皱起眉,不悦地问。

“大爷,在哭呢!”老子闪着一双眼珠子,小心地重复说。

眼下,船上是这么安排的:马夫人住中舱,冒襄同侍妾董小宛住前舱,而带着两个儿子则在后舱就寝。晚饭之前,冒襄已经到后舱去探视过,这会儿本不准备再过去。但冒贵媳妇的报告使他到底放心不下,只好勉强转过身,再次走过后舱去。

子自然不敢扯谎,苏氏——一位虽然长得不漂亮,但自有一股娴淑气质的大家女子,手里拿着一条手绢,正在那里默默地抹眼泪。她双并拢,靠坐在炕桌旁,一抹淡黄的灯光勾画出那微见发胖的身形。由于泣,她的双肩一下又一下地耸动着,投射在舱壁上的巨大影子也随之不安地上下摇晃。

看见丈夫走进来,苏氏似乎有点意外,随即急急地避开了冒襄的目光。

“你——这是怎么了?”冒襄走近去,疑惑地问,同时瞥了一眼已经在炕上熟睡的两个儿子。

苏氏摇摇头,使劲地咬住嘴唇,但泪水却冒出了眼眶。

“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冒襄稍稍提高了声音。

苏氏仍旧没有回答,却突然呜咽起来,似乎怕声音传到外面去,又赶紧用手绢捂嘴。

冒襄不由得皱了皱眉。这位苏,本来也称得上温良贤淑,安分随和,可有一样,就是秉沉默,有什么事,总是自己藏在心里,轻易不肯吐露,甚至对丈夫也是如此,弄得冒襄常常一筹莫展。不过,正因为这样,冒襄反而有点担心起来。他望着哭个不停的妻子,正想耐下子,继续追问,站在旁边的冒贵媳妇说话了。

“大爷,是不放心两位小少爷,所以伤心呢!”停了停,看见冒襄似乎没有听明白,她又补充说,“本来呢,要是昨儿个老爷动身时,让两位小少爷也跟了去,这会儿只怕都已平平安安到江南了!”

平日最得透苏氏心思的,大约就要数她的这位贴身老子。所以冒襄听她一说,便不再追问了。是的,考虑到目前江北一带,已是盗贼蜂起,为着安全起见,昨天冒襄好不容易才说服了父亲,让老人不随大队一起行动,而是打扮成普通百姓,由几个得力亲随护送,穿越靖江县城,从另一个地点先行秘密过江。当时,妻子曾经提出让两个儿子也一起走,但冒襄不想给父亲增加累赘,没有答应。不料直到这会儿,妻子仍在为那件事想不开。

“你今儿怎么了?”他不高兴地说,“不是告诉你吗,这一次是怕出事,才让父亲先走的。路上须得避开歹人耳目,怎么能带许多人?你不见,连老太太都留下了么!”

“可是……刘姨太……倒跟去了!”苏氏搭搭地说,有点愤愤不平。

这一次老父微服先行,把姨太太刘氏也带上了,确是不假。但那是考虑到刘姨太已经怀九个月,即将临产;而且据名医诊过脉,说她怀的很可能是个男胎。他父母到目前为止,还只有冒襄一个儿子,人丁未免太弱,所以不管是老爷还是老太太,对刘姨太这一次生育,都寄予了颇大的期望。冒襄自然懂得父母的心意,因此特地作出这样的安排。结果,父母都没有表示异议,而冒襄本人更自以为这是一种高尚的、合乎孝悌准则的做法。

“为何让刘姨太跟着去,这道理你莫非还不明白?她说不准哪时哪刻就要生了,万一受到惊吓,动了胎气,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我们这两个,大的才只五岁,小的还未断,相公莫非就不管了?”由于担心两个宝贝儿子的命运,泪眼汪汪的苏氏破例地同丈夫争辩起来。

冒襄看了她一眼,不由得也冒火了。他呵斥说:“怎么不管了?莫非我丢下你们跑了不成?这两日,为着全家都能平安过江,我都做了些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不,妾不知道!”苏氏固执地呜咽说,“妾只知道,若然两个孩儿有个三长两短,妾也不想活了!”她一边说,一边把身子伏在炕桌上,悲苦地、绝望地号哭起来。

看着妻子不可理喻的样子,冒襄觉得脑袋一下子涨大了,浑身的血也翻腾起来。与此同时,这些天来一直在心中积聚、发酵的那股子懊恼,也变得无法控制。“好啊,我本来就说,不要逃,用不着逃的。可是你们偏不听,偏要逃。如今逃出来了,你们又是这样子!你们到底还要怎么样才成?莫非除了应付你们这些婆婆的事,我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别的好做了吗!”有片刻工夫,他在心中激怒地吼叫,只是由于尚未丧失的一点理智提醒他:眼下是在船上,母亲又在隔壁刚刚睡下,他才竭力克制住自己,没有当真吼出声来。但是,翻滚不息的怒气却使他不能不有所发泄。于是他猛地挥起巴掌,把炕边上的一个针黹簸箩“哗啦”一声,扇到了地上。

这么一来,睡在炕上的两个儿子被吵醒了。小的一个首先划动手脚,呜呜哇哇地啼叫起来。大的一个也拭擦着惺忪的睡眼,糊里糊涂地坐起了身子。苏氏顿时停止哭泣,匆匆站起来,在丫环的帮助下,先把小的一个抱在怀里,一边低声哄着,一边兀自用手绢拭擦着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旁边的冒贵媳妇也急忙过去帮忙,把大男孩重新按倒在枕头上,轻轻用手拍抚着。不过,男主人的发怒显然使老子很害怕,尽管她嘴里机械地喃喃着,像是在哼一首催眠的歌谣,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是不歇地斜起眼角,惊恐不安地窥伺着。

看见妻子又抬起那张被泪水弄得一塌糊涂的粉脸,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冒襄稍稍冷静下来,但心的苦恼和困惑,却变得更加混乱和沉重了。尽管他很想再激烈地发泄一通,以消解心中的窒闷,然而定一定神之后,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他把袖子一拂,铁青着脸,跨过滚了个满地的线、顶针和剪刀之类,大步向舱门外走去。

【透露真情】

正当冒襄为着安抚母亲、训责妻子而奔忙于中舱和后舱的时候,在他下榻的前舱里,侍妾董小宛正由丫环紫衣相帮着,悄悄地忙于烧水、洗盏和烹茶。

董小宛是前年底嫁进冒府来的。像一只漂泊无依的燕子,终于找到温暖的巢那样,这一年多,董小宛心中一直充溢着前所未有的宁帖、满足和幸福。她觉得,主宰命运的神明对她实在太仁慈了,不仅让她得到了一位令多少女子为之嫉羡的如意郎君,而且给她安排了这么一个高贵而宽厚的家庭。老爷和太太不必说,他们的好意常常使小宛感动得直想哭;就连那些个仆妇、丫环们,待她也十分友善。不过最难得的是苏氏,非但没有半点嫉妒之意,而且从一开始就由衷地欢迎她,真心地护她,完全像一位可敬可亲的大姐姐。这一切,都使董小宛仿佛进入了祥光照耀的天堂,愈加觉得以往那一段风尘岁月,简直是一场可怕的噩梦。的确,虽然只是短短的十多个月,但她同心的丈夫在一起,生活过得有多么舒坦和惬意呀——品茶、赏月、制香、插花、编书、写画、烹饪,凡是以往曾经梦想过,或是梦想不到的种种美妙境界,她几乎都经历到、享受到了。有时候,她简直禁不住问自己,这一切难道是真的吗?啊,是真的吗?自然,随后她又会热泪盈盈地暗自回答:如果是幻境的话,那么就求老天让我把这场梦做下去,永远也不醒转来。

然而,也许因为这一切太幸福、太完满了,结果,新的磨难又降临了。最令她发憷的是:自从酝酿要举家逃难的一天起,董小宛就发现,丈夫对她的态度开始有点变了。虽然每天晚上仍旧回来同她一起过,但烦躁、冷淡、易怒越来越明显地从他的言谈举止中表露出来。董小宛也知道,冒襄之所以这样子,主要还是外间出了大乱子,把他弄得十分紧张和劳碌的缘故。不过,她仍旧惴惴不安,生怕自己什么地方出了错,或者侍候不周,招致丈夫的恶感,甚至疏远。所以这些天,她一直想方设法迎合丈夫的喜好,力图让丈夫在自己身边,能过得顺心一些,舒服一些。今天,眼见冒襄又是一个劲儿地忙里忙外,直到天都黑齐了,仍旧歇不下来,她便想到应当“烹茶以待”,好让丈夫回来后,小尝数盏,消除一下疲劳。

现在,一坛子特意从家里带出来的上好甘泉已经提到舱中,用一个托盘盛着的两只尖脚宣德茶盏、一把小巧的紫砂茶壶,以及几样点茶用的果品——榛子、鸡豆和红枣,也连同茶洗一道,摆开在炕桌上。可是,董小宛却尽自踌躇着。直到铜铫里的水,在红泥火炉上发出嘘嘘的轻响,她仍旧下不了决心动手沏茶。

说来,也难怪她有点胆怯。因为作为顶会享受的一位富家公子,冒襄对于品茶之道,一向极其讲究挑剔。不仅选料要务求美,茶具要极其雅洁,而且洗茶、候汤、烹沏等,都有一套严格的程序和法门,加上冒襄对自己的烹茶本领一向十分自负,轻易不肯让别人代劳,总觉经旁人的手所沏的茶,很少能令他满意,所以董小宛进门一年多,别的许多事她都能帮着或者代替丈夫做,唯独这沏茶,她一直没有参与的机会。今晚,她背着丈夫自行动手,能否获得首肯和喜欢,可是一点儿也吃不准。万一弄糟了,自己挨几句奚落不打紧,若是败坏了丈夫的兴致,那就有违自己的本意了。

,怎么还不动手?瞧水都要开了!”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催促说,那是丫环紫衣。

董小宛回顾了一下,发现那女孩儿正忽闪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关切地瞅着自己。这个紫衣,本是苏氏房里的一个管事的丫环,为人聪明伶俐。一年前,因为董小宛初来乍到,身边需要一个通晓上下细务的人辅助点拨,冒襄才点着名儿向苏氏要了她。难得紫衣过来之后,对新主人一样的尽心服侍。所以此刻蓦地一见,董小宛倒生出了一个主意。

“紫衣,你在相公身边服侍了好些年,相公的烹茶规矩,你必定是知道的了?”她问。

“这个么,婢子也不敢说知道。”紫衣谨慎地回答,“只是以往爷同在房里品茶,多半都是命婢子在旁侍候的。有一阵子,也想学着沏茶,便求爷教她。那时爷兴致也高,倒认认真真说过好几回。后来到底没学成,从此爷也绝口不说了。”

“当时相公怎么说,你可还记得?”

“这……婢子虽则也在旁边听着,只怨心思笨,怕记不全。”

“嗯,那么不须你说,只要你听听我说的,同相公当日说的,可是一样?”

紫衣点点头,又迟疑地问:“这是……”

“哎,你且用心听着呀!”董小宛兴冲冲地打断说,然后,就侧起脑袋,一边思索,一边说起来:“这烹沏之法,古今不尽相同,如宋朝盛行茶饼,如今已不时兴,所以也不必说它。今时烹茶,择品必须名贵,取水必须甘泉,这自然是第一要紧的。若这二者俱备,那就须看烹沏的功夫了。这烹沏之法,最考人的,一是候汤,二是洗茶。先说候汤,这沏茶之水,必须用活火先煎,待它沸后,再用缓火慢炙。所谓活火,便是见焰的炭火。煎水至有泡沫上翻叫作‘一沸’,见四周水泡不断翻起叫作‘二沸’,大翻大涌叫作‘三沸’。‘一沸’时水尚太嫩,‘三沸’水又太老,都不合用,总以‘二沸’前后为宜。”

说到这里,董小宛便停下来,瞧了瞧丫环。见紫衣点着头,没有异议,她才接着说下去:“再说洗茶之法,亦甚要紧,必须待沸水稍温之后,方能下茶,太沸则有损茶味。洗时以竹箸夹茶,放入缸中,反复荡涤,除去尘土及黄叶老梗。洗净后用手拧干,放入缸中盖好,少待片刻,然后打开,见叶已转青,香气透发,即用沸水泡沏。不过这当中,又有冬夏之分。夏日炎热,故须先注水后下叶;冬日天寒,则须先下叶后注水。皆因水之温热稍有不合,便会使茶味即时受损,所以最考功夫,万万不可大意!”

这么一口气说完了之后,董小宛反过来问:“我适才说的,与你向常听相公教的,可有不对之处?”

紫衣没有立即回答,她用一根指头点着腮帮子,仿佛还在心中仔细核对。终于,她抬起头,笑着说:“,真亏了你!平日里也没见爷向说,也没见问爷,怎么适才说的,同婢子前几年听爷说的,倒像是不差一分一毫!”

“嗯,你再仔细想想,可有漏掉的没有?”董小宛不放心地问。

紫衣摇摇头:“若有别的,就是爷还对说了许多茶的来历、名目和烘焙的法儿。据婢子想,那些与沏茶怕不大相干。”

董小宛“嗯”了一声,“那么,我们试着沏上一壶,瞧瞧成不?”说着,她就按照刚才所说的程序和要领,动起手来。很快地,一壶茶沏出来了。这当儿,紫衣已经把茶盏洗涤干净,用布抹干,又拈起两粒榛子,放了进去。

“现在,你且尝尝,这一泡滋味如何?同相公平日沏的,可有两样?”董小宛一边擎起砂壶,朝盏里注茶,一边说。

“啊,是说,让、让婢子尝?”吓了一跳的紫衣眨巴着眼睛问。

“不错。你以往长年跟着相公和,自然比我更知道他们的口味。就是这沏茶,你也比我见得多,尝得多——不要推让了,快尝尝吧!”董小宛催促说。

“这可使不得!婢子怎能让给婢子沏茶?再者,婢子又怎替得了爷的口味?”紫衣十分惶惑,始终不敢伸手去拿茶盏。

“哎,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我只当是姐妹罢咧,何必分什么尊卑!况且,你虽替不得相公的口味,但我只要你尝尝,这茶同相公向常沏的,可有两样?嗯,快点儿,相公不定就会回来了!”

看见董小宛态度十分真诚,紫衣不敢再推让了。她诚惶诚恐地捧起茶盏,凑在嘴边,呷了一小口。

“怎么样?”由于丫环好一阵子不说话,董小宛不禁紧张起来。

“婢子觉着,像是、像是有点儿不一样。”

“啊?”董小宛的眼睛蓦地睁大了。

“啊,婢子觉着,这茶入口又香又滑,比爷沏的,滋味像是更、更好……”

“什么,更好?这怎么会?”

“婢子不知,婢子只是这么、这么觉着。嗯,真的!”

董小宛不说话了。丫环的话,使她半信半疑,但接着就想到了:紫衣平日所喝到的,多半是主人喝剩下的残茶、冷茶,比之自己刚才心烹沏的这头泡茶,滋味自然要差得远,难怪她有这种感觉。“这么说,刚才倒是白让她试了一回,其实当不得真的!”她暗自苦笑。不过,脸上却没有流露出来,只是摆一摆手说:

“罢了,好也罢,歹也罢,这壶茶我们留着自己喝。快快把水再煎起来,等相公回来再张罗,怕就来不及了!”

说着,她拿起另一把茶壶,重新动起手来。

,”待到铜铫子里的水,在茶炉上再度发出轻响的时候,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的紫衣忽然回过头来,用带哭的颤声说,“你待婢子这么好,可是、可是,婢子却对、对不起……”

董小宛不由得一怔:“你说什么?”她疑惑地问,停止了洗涤茶盏。

“是、是的!”紫衣使劲地点着头,“婢子向说过的好些坏话……”为了止住呜咽,她使劲地咬住嘴唇,低下头去,但马上又抬起来,痛苦地、眼泪汪汪地望着董小宛。

“向说我的坏话,你?为什么?”董小宛惊愕地问。

“这、这是——这是命婢子这么做的,她、她怕把爷带、带坏了!”紫衣吞吞吐吐地说,随即又赶紧摇着手,“不过,也是一番好心,她只是听婢子说,她自己可从来不曾说过不是!总之,总之婢子不说的坏话了,再也不说了!”由于疚,也由于不知道这么说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她终于忍不住掩住面孔,出声地呜咽起来。

董小宛却像当头挨了一棒似的,呆住了。事实上,直到刚才,她还在为自己得到了这么一位如意郎君,这么一个高贵温厚的家庭,特别是遇到这么一位贤慧可亲的,感到无比的幸福。而自己进门这一年多,一直也是恪守闺范,敬上和下,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唯恐做出与这个高贵家庭的身份不相称的举动来,更别说敢有半点带坏丈夫的邪念。然而,看来人家其实仍旧不相信,别看面子上亲热,一和气,就像不分彼此的一家人,但暗地里仍旧把自己看作是一名下贱的、不可信任的青楼女子!董小宛觉得仿佛从天堂般的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祥光照耀的景象模糊了,缭绕在眼前的,是一片雾样的茫然。

“橐、橐、橐”,一阵有节奏的声音从船的尾部传了过来,船身也发生了轻微的摇晃。“那是什么?是脚步声,是相公——啊,相公回来了!”董小宛蓦地惊醒过来。与此同时,正跪在舱板上的紫衣那呜咽流泪的样子,映入了她的眼帘。董小宛一下子惶急起来,连忙一把扯起丫环,低声命令说:

“千万不能让相公瞧见了,知道吗?快去,把脸擦一擦!”她把丫环往角落里一推,随即转过身,挡住了灯光。

很快地,冒襄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他没有发觉舱里发生的事情,甚至也没有朝侍妾和丫环看,只有炕桌上摆开的茶具,稍稍引起他的注意。

“哼,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闲心摆弄这个?”他皱着眉,没有好气地斥责说,“快点,都给我拿走!”

挥一挥手之后,他往炕上一坐,连直裰也不脱,就仰靠在枕衾上,疲力竭地闭上眼睛。

【渡江遇贼】

位于长江南岸的泛湖洲,是聚居着百来户人家的一处大村落。那一带的田地,绝大部分都属于一位姓朱的员外。冒襄一家同朱家本是世交,多年以来一直保持着密切的来往。由于泛湖洲同靖江县的尽东头正好隔水相望,而且从那里到江县城也不太远,所以这一次逃难,冒襄便事先派人同朱家取得联系,准备把泛湖洲作为过江后的落脚点。

虽然母亲马夫人的过分惊惶,以及苏氏的不明事理,使冒襄本来就懊恼烦躁的心情,又平添了一重困扰,但到了第二天一早起来,他便把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开始抖擞神,为起航过江而全力以赴忙碌起来。

也难怪冒襄不敢懈怠,因为尽管朱员外已经捎回口信,许诺在他们过江时,派出人丁到江边来接应,但这一带可不比上游的瓜州渡口,不仅江面开阔得多,来往的客船十分稀少,而且地段荒僻,官府的势力管束不到,向来是盗贼啸聚出没的处所。如果说,离家之后这两天,还算平安无事的话,那么却难保贼人不会把动手的地点,选择在大江之上;更别说江面上风高急,还得提防诸如覆舟翻船一类的事故了。正因为意识到这是整个行程中最为艰巨、充满风险的一关,而眼下除了寄望于神明护佑之外,可以说别无依仗,所以,当冒襄跨出前舱的时候,有片刻工夫,他的心情甚至变得更加危惧重重了。

现在,他已经来到船头的甲板之上。七八个管事头儿,在不久前升任为总管的老仆冒贵带领之下,已经在那里等候着。看见主人来了,他们都纷纷站起来,恭敬地行礼、请安。

冒襄点一点头,算是回答,随即转动着眼睛,向四面打量了一下。他发现,昨夜里紧挨着停靠在一起的十只大船,都安然无恙地排列着。船篷与船篷之间,已经活动着好些人影。更远一点,在烟波浩渺的江面上,昨宿的雾气正在散去,那起伏流淌的暗绿波纹,又在晨光中显现出来。而在水天相接的东尽头,初升的太刚刚离开水面,又匆匆躲进了横亘在它上方的灰云层之中,只在云与水之间,留下了一道狭长的、蔷薇的光带,使得这个初夏的早晨,显得有点晦暗沉。远处的村庄那边,喔喔的鸡鸣随着料峭的晨风,此伏彼起地吹送过来,更平添了一种凄清寥廓的意味……

“嗯,昨天夜里,可有什么事没有?”冒襄终于回过头来问。

“没有。”“启禀大爷,没有什么事。”仆人们错杂地回答。

“真的没有?”冒襄重复地问了一句,不仅是出于不放心,也是为着提醒仆人们不可有松懈情绪。

“禀大爷,昨天跟着沈三过江去的人回来了。”一个名叫冒福的中年仆人说。

“噢,怎么样?”冒襄连忙追问。

“他说,车子已经雇到,今日准在江边守候,随时接应。”

考虑到今天过江什么意外的事故都可能发生,为着保险起见,冒襄在昨天特别作出上述的安排,为的是供行动不便的母亲、儿子和妻妾们到时用以代步。虽然有人认为,江那边已经有朱家的人接应,另行雇车未免多余,但冒襄却坚持这么做。“谁知道朱家人是不是一定会来,而且也不知道是否联络得上,还是稳妥一点为好!”他想。所以,听说事情办妥,他的心情也稍稍安定了一点,于是回过头去,望着冒贵,问:

“嗯,今日过江,什么时候才能开船?”

“禀大爷,小人已问过船家。船家说,今日是小潮,这会儿潮水已经上来了,须得赶早开船才好。”冒贵似乎早就等着这一问,马上垂着手回答。

冒襄“噢”了一声,这才发觉,船身果然有点摇晃,像是已经浮了起来。他自然知道,这一带接近长江出海口,江水的消涨,受潮汐的影响很大,要是错过了时辰,船只不仅起不了锚,也靠不了岸。他不敢拖延,马上做了个手势,把仆人们招拢来,开始就过江的事宜作出布置,其中包括哪只船先开,哪只船后开,每只船之间的距离,必须始终保持着一丈左右,绝不能拉得太开,以便于互相策应。还有,在船只行进时,必须加强巡视戒备,包括对艄公的监视,严防发生变故;一旦发现情形有异,马上报告,并听他的号令行事,不得擅作主张等等。这么一一吩咐了之后,看见仆人们全都屏息侧耳,现出懔然受命的神情,他才最后结束说:

“此番过江,非比平日,必须提起十二分神,万万不可大意!若平安抵步,我自有打赏;若有闪失差池,我必定拿尔等是问,决不宽贷!”停了停,又问:“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没有?若是没有,就各自回船,马上启程!”

待仆人们鱼贯退下甲板,冒襄略一沉吟,回头吩咐冒成:“你去,把香案给我摆起来——就摆在这儿!”

冒成起先迷惑地眨了眨眼,但旋即领悟了。他转身走进船舱去。过了片刻,便由一名小厮相帮着,把一张小几、一个香炉、一扎线香和一铜盆净水摆到甲板上。冒襄先盥了手,拿起一炷线香,点着了,向着上苍拜了几拜,毕恭毕敬地插到香炉上,然后双膝跪下,默默祝祷起来。容自然离不开祈求神明怜悯,保佑他们一家平安过江。他满怀虔敬地、长久地反复祝祷着,直到觉得在冥冥之中俯视着人间的神祇,该已感知到他的卑微愿望,才怀着悲怆而又不安的心情,慢慢地站立起来。

这当儿,他所乘坐的船,已经尾随着第四只起锚的船,远远地驶离了停泊的江岸,在它的后面,还紧跟着五只大船。虽然此行要去的泛湖洲就在正对岸,但是由于江面开阔,水势浩大,船只照例不能直接过江,必须沿着岸边,溯流而上一二十里,然后掉转船头,顺着水势,横斜着渡过江去。现在,十艘大船,正扯起风帆,在艄公们的纵下,不断地避开迎面而来的急流浅滩,缓缓向上游驶去。冒襄看见,昨晚临时雇来护船的二百名本地村民,按照他的要求,正继续在岸上随船护行,以备不测。但他丝毫不敢大意,只让冒成撤去香案,自己依旧站在船桅之下,留神地监视着四面的动静。

不过,他很快就觉得燠热起来,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太已经重新露出脸来。那一带低压在江面上的、落到了它的下方的云垛,也脱尽了原先的灰暗颜,变得一片雪白。碧波横流的江面,愈益显得浩瀚开阔,隔岸的陆地,仿佛被一下子远远推了开去似的,只剩下一道若隐若现的灰绿的虚线。此刻使冒襄感到不安的,倒不是彼岸的辽远,而是紧靠着北岸这一边迤逦而过的芦苇丛。这些茂密的、有着利剑似的狭长叶子的苇丛,从岸边一直扩展开来,迫使船队不得不偏离开原先的航线,也隔断了船上同在岸上随行护卫的二百多村民的联系。当它们在船舷边上沙沙掠过时,显得那样幽深神秘,难以窥测,使人不由得想到,里面说不定正隐伏着一帮歹人强盗,只待一声唿哨,就会猛扑出来……正是这种疑惧,把冒襄弄得心头发憷,忐忑不安,始终大瞪着眼睛,前前后后地监视着,即便是风吹苇响,或是一只水鸟受到惊扰,扑扇着翅膀飞窜开去,也能使他一下子变得紧张异常。

幸而,行出数里之后,这种状况结束了,并没有发生任何异常的事情。芦苇丛已经渐渐被抛到了身后。也就是在这时,冒襄才发觉,那伸出江岸的簇簇芦苇,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像用极洒脱的笔墨随意挥写出来似的,摇曳多姿,富于画意,令人赏心悦目。“不错,也许是我疑虑过甚。一来,像我们这样的积善人家,自有神明呵护;二来,冲着我们人多势众,盗贼也未必有这样大胆。”他不无留恋地目送着冉冉远去的苇丛,自我安慰地想。

也许是稍稍放下心来的缘故,冒襄觉得有点站累了。他吩咐冒成留下继续监视,自己转过身,照例先上中舱和后舱去探视了母亲和妻儿,发现她们倒还安静,于是略略抚慰上几句——一切都会平安无事之类,便转回到前舱来。

“啊,相公回来啦?”显然早就等待着的董小宛一见,连忙迎上来,微笑地招呼说。

冒襄“嗯”了一声,径自走向炕边,一屁股坐了下来,同时,用手轻轻捶打着发酸的大

董小宛马上跟上来,关切地问:“相公在外头忙了这半天,想必站累了?来,让妾给相公捶捶。”说着,就伸出手,打算把丈夫的双搬到炕上。

“不要!”冒襄拦住说。同时,觉得嗓门发干,便望着侍妾说:“昨儿夜里,你们不是背着我沏茶来着?那么,就沏上一壶来尝尝好了!”

“啊,相公是说、是说让妾沏茶?”董小宛瞪大眼睛问,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冒襄点点头:“不过要快点儿。再过半刻,就要转舵过江了!”

“哎,好的!”由于喜出望外,董小宛的脸上像是绽开了一朵花。她马上招呼紫衣,一起手忙脚乱地张罗着,又不无胆怯地说:“就怕妾沏不好,相公喝着不中意。”

冒襄摆一摆手:“也不指望你们能沏好,解渴就成!”说完,他一歪身,斜靠在板壁上,一边透过窗上的竹帘,望着缓缓移过的江岸,一边管自默默盘算起来。

他想到,一旦平安过江之后,第一步,自然是先同父亲取得联系,然后再看情形,找一个合适的处所,把家口安顿下来。为着免得往返奔波,最好能在朱员外家住下,要不然上江县城去也行。

看样子,这局势不会很快平静下来。既然已经逃出来了,就干脆在江南多待上一些日子——半个月,或者一个月。要是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出空儿上南京去一趟。不管怎么说,他实在不该去得太迟。趁着大事未定,哪怕先露个面也好。须知这一次,可是显示自己的报国赤诚,并在社友们中挣回面子的重要机会,再不能轻易错过了!这么一想,冒襄的全身,就再度翻涌起一股热流。他开始怀着强烈的渴望,悬想着一旦同社友们相见之后,自己将怎样毫不迟疑地投入救亡图存的奔走呼号之中,并以最坚定的主张,最果敢的行动,来使社友们为之感动钦佩,不得不对自己刮目相看。“是的,我一定要拿出本事和气概来,让他们知道,我冒襄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自负地、悲壮地想。

然而,这种兴奋没能保持很久。因为接下来,他就想到:眼下自己一家正在逃难之中,即便在江南安顿了下来,也只是寄人篱下,不能作为长久之计。要是自己把年迈的双亲和娇弱的妻儿丢下,独个儿跑到南京去,短时期或者还可以,时间一长,恐怕就办不到。但南京的政局看来绝不是十天半月能定得下来的。那么到时岂不是又要重复两年前舍尽忠而求尽孝的一幕?无疑,依照古训,尽孝也未可厚非,但尝过受人讥议的滋味之后,冒襄更希望的却是有所作为,挣回面子。“如果又是虎头蛇尾,半途而废,去了又有什么用?”这么一想,冒襄就再度冷了下来,坐在那里,感到心烦意乱,连喉头的干渴,都暂时忘却了。

“相公,茶来了!”一个娇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冒襄猛地抬起头,发现董小宛已经双手捧着一杯刚沏好的茶,含笑地站在跟前。他微微一怔,随即醒悟过来,于是“嗯”了一声,伸手接过,凑在嘴边吹了吹热气,一小口一小口地呷了起来。

“相公,这茶,这茶还能喝么?”看见丈夫久久没有表示可否,董小宛大约有点沉不住气,试探地问。

“嗯,还好!”随口答了一句之后,冒襄便一仰脖子,把残余的茶全喝了下去。

在一旁侍候着的董小宛赶紧举起砂壶,把丈夫手中的茶盏沙沙地又注满了。也许丈夫刚才那一句认可,使她总算放下心来,所以这会儿便搭讪说:

“到了江南,相公便能瞅空儿上留都去一趟了。”

“唔——什么,你说什么?”由于冷不防被侍妾说中了心事,冒襄不由得抬起头来,疑惑地问。

“妾是说,待到了江南,相公就有空儿上留都了。”

“你——怎么知道?”

“哦,妾也不知道。”董小宛赶紧回答,“妾只是想,出了这样的大事,陈相公、吴相公他们,说不定正在留都盼着相公去见面呢!”

冒襄眨眨眼睛,这样一种猜想,居然也存在于侍妾的思虑之中,倒使他有点始料不及。不过,满心的烦躁也因之再度被撩起,他把茶盏往炕桌上一放,冷笑说:

“上留都,说得容易!就冲着你们这么一天到晚缠着扯着,我走得了吗!”停了停,又气哼哼地甩出一句:“反正,我冒襄这一辈子全为你们赔个光就是了,还能有什么!”

“哦,可不是这样呢!”显得有些惊慌的董小宛分辩说,“据妾想来,这留都相公是必定要去的。只是,这一家子相公也未必放心得下。那么,何不一块儿都上留都去?”

“你说什么,一家子全都上留都?”

“不——哦,是的,妾想、妾想这地方上不乱便罢,要真乱起来,泛湖洲、江县只怕也未必就能太平无事……”

冒襄不说话了。的确,侍妾的建议,也许不无道理。就全家的安全而言,南京城无疑是更能提供保障的地方。虽说人口太多,那边不易安顿,但也可以考虑把大部分人留在附近县城,自己只带父母妻儿和少数仆人前往。这么办,虽然要多花一点银子,却能免除自己的后顾之忧,确实不失为两全其美的一个办法。这么想着,冒襄觉得郁结在心头的那股子愁云疑雾,开始消散了。他情不自禁地兴奋起来,一挺身离开了炕床。

“好,这主意好!”他重复说,开始在舱里来回走动,“不错,上留都,全家都去!”

这么表示了决心之后,他忽然记起了一件事,于是回过头,望着舱外说:“咦,该过江了吧?怎么还不转舵?”

话音刚落,甲板上就响起了一阵凌乱而急骤的脚步声,“咚咚”地奔到舱门前。接着,像晴空炸响了一个霹雳似的,帘子外传来了冒成惊惶的呼唤:

“大爷,大爷!不好了,贼船!艄公说,前面有贼船!”

【“七不可立”】

在钱谦益献计借助散布流言,来摧垮拥“福”派的当时,吕大器对于这种非常手段虽然不无顾虑,但审度再三之后,还是横下一条心,同意了老朋友的主张。于是,过了一天,关于福王有“不孝、虐下、干预有司、不读书、贪、和酗酒”等“七不可立”的说法,就通过各种渠道,在南京城的上层社会里传播开来。

正像一切流言的传播情形那样,这“七不可立”起初只是说法很唬人,其实并没有太充实的容。可是这种缺陷照例由热心的传播者补救过来了——他们或者为着使自己的说法显得振振有词,或者为着满足听众的好奇心,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添枝加叶,甚至无中生有,空来风。这么七传八传,“七不可立”就变得容愈来愈“丰富”,情节愈来愈“严重”。而主张“立君以亲”的一派人尽管不相信、不同意,但是在来不及——事实上也不可能详细查证的情况下,陡然陷于混乱和狼狈的境地,无法进行有力的反击。于是,流言的攻势开始奏效了,福王的声誉迅速下降,拥戴潞王的舆论前所未有地高涨起来……

攻势开展的第三天,钱谦益在他下榻的吕大器府邸里,接到前复社扬州地区社长郑元勋的一封措辞谦恭的短柬,说他鉴于时局动荡,担心江北家人的安危,决定暂时离开南京,返回扬州去,并准于次日中午启程。信中还对自己未能向钱谦益当面告辞,再三表示歉意,希望得到“宽恕”。这位郑大名士,说起来,自从前年春天那次倒霉透顶的虎丘大会之后,钱谦益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不过却听说,经历了那一场风波,郑元勋的运气反而意外地好起来。在当年秋天的乡试中,他一举中式;到了去年会试,又荣登金榜,高中了进士,真是一帆风顺,好不得意!然而,局势紧接着就动荡起来。摇摇欲坠的朝廷被“建虏”和“流寇”轮番进迫,弄得焦头烂额,穷于应付,根本腾不出心思来安排这伙新贵人的出路。郑元勋在北京守候到年残岁暮,始终没有接到吏部的授职通知,只好怏怏地卷起铺盖回到扬州,打算等过了年再说。谁知前些日子,他满怀希望赶来南京守候,得到的却是京师陷落的噩耗……

钱谦益冷冷地抛下短柬,把身体朝椅背上一靠,有一阵子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前去送行?说实在话,也许郑元勋对前年虎丘大会期间,始而答应协助钱谦益为阮大铖开脱,最后又向周镳、陈贞慧等人暗通消息的行径问心有愧,钱谦益发现近两年来,对方似乎总在设法躲着自己。甚至近半个月来,自己多次在南京的社交场合中露面,郑元勋不可能不知道,但始终没有登门拜访……

“嗯,他想必瞅准我一定不会去送行,所以才挑这最后的当口来卖乖。可是我偏偏去送,看他怎么样!其实,我才不是为的送他,我是要会一会那些来送行的人,听听他们对‘七不可立’有何议论,这才是顶要紧的!”这么打定主意,到了第二天,钱谦益就吩咐备下一副酒馔,由一名长班挑了跟着,自己坐上轿子,带着李宝,不慌不忙地走出石城门外去。

石城门是南京西面一座主要城门,出门不远,就是外秦淮河。这里河道比较宽阔,水位也较深,过江的大船,都在此往来停泊,于是自然而然成了帆樯林立、房舍栉比的一个热闹码头。人们喜欢它位置适中,交通方便,进城出城都往往取道这里。近年来,由于江北地区不停地打仗,加上天灾频仍,无法安居,得老百姓纷纷逃难南来,这里便经常可以看到成结队的难民,拖男带女,啼饥号寒,平添了一派凄惶惨戚的景象。不过,自从京师陷落的消息传来之后,南京方面为着防备变故,已经下令封锁江上交通,不许难民南来。所以平日纷纭熙攘的一个码头,这会儿反而空荡荡的,变得少有的空旷和安静。

由于郑元勋已经是两榜进士,所以今天的饯别仪式,也就相应地安排在高踞于码头中心的接官亭上进行。那是一座小型的城门式建筑,有着拱形的门洞和带飞檐的门楼。楼前还竖着一根旗杆。钱谦益绕过一片绿树丛,远远看见亭前停着好些轿马仪仗。大约今天到的人不少,加上门楼上不甚宽敞,那些已经行过礼的送行者,便三五成地在亭子周围的空地上随意站着,一边嗡嗡地交谈,一边等候着分手时刻来临。

钱谦益本来无意同郑元勋见面,也就不急于上门楼去凑热闹。他远远地下了轿子,吩咐李宝不必前去通报,然后自己略一张望,就径直朝就近的一正在交谈的送行者走去。

“嗯,痛切!这几句,说得痛切!”

行进中,钱谦益听见有好几个声音这样说。他定眼看去,发现人中站着一位大鼻头的中年儒生,手里拿着一张纸,正在摇头晃脑地念得起劲。钱谦益的耳朵不太灵便,照例听不真切,直到走得近了,才听出那是一份公启之类的东西,不过已经快念完了,他只听见最末的一段——

“……公台乃社稷重臣,上以国事为忧,下则苍生在念。祈请倡言会议,定力主持,从速决策,以定国本,并安人心。临启悚切万状!”

钱谦益心想:“这是谁的公启?是给哪个人写的?‘从速决策’——到底说的什么事?”正侧起耳朵,打算听听有没有下文,忽然旁边有人高声问:

“敢问兄台,这是何人的公启?”

“哦,兄台想是迟来,所以不知。此乃留都三位大臣——都察院张大人、翰林院姜大人和兵部右堂吕大人的联名公启。”

钱谦益一听,顿时明白了。就在决定发起流言攻势的当天,他同吕大器、雷祚经过仔细商量,觉得“七不可立”的说法固然颇有力量,但光凭一般人的口去散布,恐怕还不足以使人深信不疑。因此还应当设法动员几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出面支持此说,以提高它的权威。吕大器当时答应这件事由他去办。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法儿,到了昨天,钱谦益听说张慎言和姜曰广已经同意与吕大器联名发表《致兵部史公及南中诸先生启》,公开支持“七不可立”之说。刚才那位大鼻头儒生念的看来就是这份东西了。

“既然连张、姜诸公都是这等说,那么‘七不可立’之说,只怕真有其事了!”一个忧心忡忡的声音说。

“福藩有此劣迹,只怕难登大宝。留守诸公,亟应早下决断为是!”另一个人焦急地接了上来。

“是呀,不能再拖了!”“迟则有变!”“确实……”更多的声音表示附和与忧虑。

“哈,弟早说过的!”一个嗓音响亮地冒了出来,那是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儒生,有着一张细白热情的宽脸,“弟说过的,福藩断不可立。何以故?皆因先朝郑贵妃,交关佞臣,数度危倾光庙①,窥伺大位。与大行皇帝钦定之三罪案②均有牵染,向为朝野正人君子所不齿。倘若时至今日,我辈又拥立其裔孙,岂非自弃所守,徒为郑妃讪笑于地下乎?又何以绝觊觎者后来之心!如今好了,揭出‘七不可立’,足见公理昭昭,这福藩是断不可立的!”

『①光庙:指明光家朱常洛。』

『②三罪案:指发生于明朝万历末年的“梃击”“红丸”“移宫”三个彼此相关的宫廷案件。』

钱谦益认出这位眉飞舞的书生是梅朗中,在复社当中属于陈贞慧那个圈子里的角,无怪乎反“福”的态度如此坚决。不过这些暗盘子话,即便是圈子里的朋友,也只是关在房间里说而已,他却没遮没拦地当着大庭广众说出来,实在最容易被人抓住把——“这些自作聪明的书呆子,的就是卖弄,却不知只足败事!”钱谦益心想,不禁皱起眉

果然,站在旁边的一位年长的绅士立即被激怒了。

“胡说!”他吼着嗓子呵斥道,黄褐的胖脸憋出两片暗红,一对纯白的八字胡子在厚嘴唇上一翘一翘的,“何以因福藩是郑贵妃的裔孙,便不当立?须知‘疏不越亲,少不越长’,这是祖宗的家法!你懂不懂?家法!若谓郑贵妃当初意欲废长立幼是失德,那么如今以亲以长,俱应轮到福藩。我辈便该恭恭敬敬拥立他,方为公正无私,方为信守纲纪伦常。若然随欲,昨亦一是非,今亦一是非,那么普天下之人便不免要问:当初诸君子力拒郑贵妃,所为何来?今日立君,又所为何来?”

东林派人士反对由福王继位,同当年反对郑贵妃时所维护的准则恰好相反,所以老绅士这样说,确实抓住了事情的要害。他虽然没有直接揭破东林方面这么做,是出于一派的私利,但锋芒所指,仍旧是十分明显的。所以周围的人听了,都不禁沉吟不语。钱谦益更是自知理亏,有点局促不安。倒是梅朗中并不服气,昂然质问说:

“可是,‘七不可立’呢,这又怎么说?莫非圣人说过,应当立君以贪、以、以不孝么!”

“哼,天地间的大义是什么?”褐脸绅士反问,傲慢地眯起眼睛,“不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辈圣人之徒生于世上,又所为何来?不就是固守、揄扬这纲常大义,使之充塞于天地间,长存于千万世么!所以,福藩纵然有七不可立、十不可立、一百一千不可立,只要于纲常之义当立,便是当立!纵使将来亡国、破家、灭身,亦无可抱憾!何以故?因这纲常大义,毕竟由我辈之苦守坚行,得以长存于天壤间了!反之,设若毁弃纲常,舍亲而立疏,则社稷邦国即使侥幸不亡,身家命苟且得保,亦不过仅余躯壳,一具行走肉而已,又安知不为千秋万世所唾骂!”

褐脸绅士越说越激动。他那双老迈的眼睛可怕地怒睁着,两道雪白的八字胡也在厚嘴唇上掀动得愈来愈厉害。显然,他对自己所恪守的“天理”有着绝对的自信,并且准备不惜以身家命来坚决捍卫。所以在他大声疾呼的当儿,自有一种发自心的雄辩、崇高与悲壮的意味,不但使得周围的听众为之耸然动容,就连梅朗中也眨巴着眼睛,似乎不知说什么好了。

【苦劝舍潞】

面对这种情势,钱谦益不禁有点焦急。他十分明白:被老绅士振振有词地宣扬的这一套“道理”,尽管在有识之士看来,是多么的迂腐、荒唐,但在一般人心目中,它其实又是异常的正确。因此,如果光推出“七不可立”的说法,而不能从纲常大义的“道理”上压住对手,那么弃“福”立“潞”的主张,恐怕仍旧难以在多数人心中站住脚。他犹豫了一下,正打算亲自出面参与论辩,忽然,人背后响起一个清亮的嗓音:

“此言差矣——哎,差矣!差矣!”

随着话音,接二连三地挤进来几个人。钱谦益本能地收住脚,定眼望去,忽然止不住有点心跳。因为走在头里的那位眉目清秀、举止潇洒的儒生,原来是复社的有名荡角余怀,后面还跟着脸晦暗的吴应箕和神情傲慢的侯方域,只是看不见陈贞慧。说起来,自从一年多前,钱谦益在冒襄和董小宛的那一桩风流公案中帮了忙,这伙人近来已经大大缓和了对他的攻讦。虽然如此,钱谦益仍旧有点怕同他们见面,唯恐对方冷不防又兜出自己为阮大铖开脱的旧事,令自己脸上无光。所以眼下一见是这几个人,他就不由自主悄悄往后躲,但又很想瞧瞧他们打算做什么,只得尽量地伸长脖子。

这当儿,梅朗中也发现来了援兵。他马上走过去,同侯方域凑在一块,咬起耳朵来。吴应箕则睁着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大模大样地站着,一声不响。只有余怀迈着轻捷而迅速的步子,一直走到褐脸的老绅士跟前。他先不说话,却现出好奇的样子,只管上下一个劲儿打量着,仿佛对方身上有什么特别出奇之处似的。直到老绅士被打量得很不自在,周围的人也莫名其妙时,他才拱一拱手,一本正经地说:

“不敢动问这位先生,可是新近从闯贼那边过来的么?”

老绅士显然不明白他这样问的用意,加上不清余怀的来历,于是犹犹豫豫地回礼说:“先生何以有此一问?学生不是……”

“哎,一定是的,一定是的!”余怀显得十分有把握。他一边说,一边移动脚步,绕着对方前后左右地审视起来。

老绅士被激怒了。他跺一跺脚,提高了声音:“学生已说过了——不是!”

余怀仿佛吃了一惊:“啊,真个不是?那可就怪了!何以适才先生一番高论,在弟等听来,竟十足就像替闯贼来劝降一般?”

周围的人见他像发现什么怪物似的打量对方,起初只是又诧异又好笑,听他这么一问,都不禁愕住了。褐脸绅士却气得差点儿没跳起来。他的目光朝周围一闪,随即压住怒火,紧盯着余怀质问:

“学生与兄台素不相识,不知何故恶言相加?”

“岂敢!”余怀摇一摇头,随即展开手中的折扇,掩在前,不紧不慢地摇着,“不过,适才先生力倡‘立君以昏’之说,并谓因此而亡国破家,亦不足恤。此非甘言巧辩,意欲为闯贼诱降于我,又是什么?”

老绅士眼珠子一转,似乎有点明白了。他把两片厚嘴唇一撇,冷笑说:“原来先生弄此半天玄虚,无非欲与小弟辩难。只是‘立君以亲’,乃祖宗之家法,伦常之至理,又与闯逆何干?何以倡言祖宗家法,伦常至理,便是甘言巧辩,为闯贼诱降?倒要请教!”

“不错,”余怀不慌不忙地说,“立君以亲,确是祖宗家法。唯是祖宗定此法时,正值天下承平,四海咸安,朝多英彦,野无弃民,夷狄有臣伏之心,匹夫无桀骜之志。当其时也,人主可以垂拱无为而治。故诸君之立,唯亲唯长,而不必唯贤。此亦无非尚自然、息争竞之意。今则不同,天下大乱,四海腾波。国家危急存亡,已是间不容发。倘不速择贤者而立,以系民心,振士气,致令社稷崩摧,是为不忠;父母流离,是为不孝。不忠不孝,则足下所谓纲常大义,又何以得而存哉!况且,国危则立君以贤,本朝亦早有先例。岂不忆当年‘土木之变’乎?”

余怀所说的“土木之变”,是指一百五十年前,英宗皇帝在位期间,北方的瓦剌族首领也先率军攻明,英宗御驾亲征,于土木堡兵败被俘。接着京师又被围困,兵部尚书于谦见形势危急,与臣商议,毅然放弃年仅两岁的皇太子,改立英宗的弟弟郕王为帝,终于稳定了局势,挫败了也先的图谋,最后英宗也得到释放。这确实是本朝“危则立君以贤”的一个有力的例证。只是,英宗获释回京,当上了太上皇之后,却心怀不忿。八年后,他乘弟弟景帝病重,秘密联络了宦官和部分文武大臣,发动政变,夺取了宫门,径登奉天殿复位。于是景帝被废,于谦亦被冤杀。也就是说,结局并不完美。所以,钱谦益一面对余怀的善辩感到满意,一面又估计对方会利用这一点进行反驳。果然,只听一个尖尖的嗓门说:

“‘土木之变’么,不错,那一次确是‘立君以疏’。不过其后的‘夺门之变’不也正是由此而来么?可见到底是祸乱之源!”

钱谦益一看,说话的不是老绅士,却是另一位中年的官员,那袭圆领青袍上,绣着一方七品的鸂鶒图案,大约是个御史或给事中之类的言官。

照理,他提出的这个诘问也不难对付,不过余怀似乎没有防备,急切问张了几次嘴巴,竟回答不上来。于是,钱谦益把视线转向侯方域,期待这位以辩才著称的复社公子,会出言相助。谁知侯方域仍旧只顾同梅朗中嘁嘁嚓嚓地说个不停,对于同伴的困境似乎毫不在意。相反,是吴应箕咳嗽了一声,慢慢走到前面来:

“‘夺门之变’并非立君以贤之过,实乃臣乱政所致。不过,这一层眼下不必深论。”他做了一个手势,把利刃似的目光扫向全场,然后又回到那位七品官的脸上,“学生于此只欲揭出一事:纵有‘夺门之变’,江山仍为朱姓所有,国祚绵延,至今不绝,于大局其实无伤。反之,当也先兵临城下之际,若非断然舍去亲而幼之太子,而立疏而贤之郕王,则人心惊骇,士气瓦解,我朝恐已为夷狄所乘矣!此立贤之得,天下见。若论眼下亡国之祸,较之‘土木之变’时,其深危又何止百倍?更须立君以贤,中兴方能有望!否则,中国一旦沦于流寇、建虏之手,彼禽兽虎狼之心,又安知仁义纲常为何事?更断不能以之教黎民、化天下。设若举国俱成禽兽虎狼,则君臣父子之大义,又将何所附丽?若无所附丽,则先生所谓‘充塞天地,长存万世’云云,岂非空洞之谈?”

吴应箕是复社有名的台柱子,见解自然不凡。这番话由他从容不迫地说出来,确实鞭辟入里,既揭破了死守旧制、不知通变的迂腐谬妄,又指明了立君以贤对于应付剧变的必要和重要。周围的人固然听得连连点头,钱谦益更是大为叹赏。现在,他放心了:有这几个人在,料想褐脸老绅士那些人再也嚣张不起来。他本来有意上前同吴应箕等人见见面,联络一下感情,又觉得现在还不到时候。“哎,等我为东林把迎立这件大事办成了,他们自然会对我改容相见。到那时再说吧!”他想,于是悄悄转过身,从人丛里挤了出来。

此刻的场子上,还有另外几个谈话的圈子。钱谦益张望了一下,打算到另一个圈子去转上一转。然而,刚迈出几步,就听见迎面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他抬头一看,发现胖胖的郑元勋由几个人相跟着,正急匆匆地朝他走来。看样子,尽管钱谦益没有声张,但仍旧很快就被人发现,并且通知了郑元勋。

“哎呀,牧老,几时到的?晚生该死,竟坐不知,万祈恕罪!如此劳动大驾,实在不敢当!”郑元勋显得颇为激动,深深行下礼去。

钱谦益却没有动弹。他打量了一下昔日的叛卖者,发现两年没见,郑元勋似乎更胖了些,但也老了些。当初亮晶晶的脑门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皱纹,鬓边也生出了两小片白发。尤其是那双圆鼓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显得有点忧郁失神。“嗯,不是听说这两年,他混得挺得意么,怎地反倒像丢了魂似的!”钱谦益想,随即“噢”了一声,礼敬如仪地拱着手,淡淡地说:“学生与超宗兄一别二载,可谓念兹在兹,无日忘之。却不知何故,总是缘悭一面。今日得知大驾返扬,又怎肯失却机会!”

“啊,牧老言重了!”郑元勋红着脸说。他显然听出这句客套里的挖苦意味,并为往事感到羞愧。不过,随后他就抬起眼睛,诚恳地说:“久违道范,元勋思念綦切,只是心怀忐忑,未敢惊动。今日幸蒙赐顾,晚生感荷无已。敢请牧老移驾到船上奉茶,待晚生别过这一干朋友,即来恭领训诲,不知牧老可容晚生有此之幸?”

这当儿,钱谦益已经转过身,管自同随对方前来的那几个人行礼相见。听了这话,他装出很惶恐的样子,连连摇着手说:“不敢,不敢,学生是何等样人,怎敢受此崇遇?不敢当,不敢当!”

“还望牧老千祈俯允!”郑元勋坚持着。

“哎,还是免了吧!”

钱谦益一再回绝,郑元勋却仍旧苦苦请求,大有非达到目的不可的模样。然而,愈是这样,钱谦益的心中就愈加冰冷。他料定,对方无非是想解释两年前那件事罢了。“哼,时至今日,又何必多此一举!要是心怀鬼胎,当初你就别那么做!”他恼恨地想,随即抬起眼睛,打算以更决绝的态度摆脱对方的纠缠。然而,当接触到郑元勋的目光时,他却诧异了。因为在这一刻里,对方的神情竟变得那样苦恼、绝望,简直就像要马上哭出来一样。

钱谦益心动了一下:“唔,要不,就听一听他怎么说,然后再教训他一顿不迟!”于是,他板着脸,勉强地说:“那么,好吧!”

扔下这一句之后,也不待对方再有所表示,他就朝其余的人拱一拱手,说声:“失陪!”转过身,径自朝停泊在码头的一艘官船走去。待到喜出望外的郑元勋派出两名弟子赶上来引路时,他已经快要踏上跳板了……

小半天之后,郑元勋终于打发走了全部送行者,抹着额上的细汗珠子,匆匆走进前舱里来。发现钱谦益正倒背着手,站在窗前,他错愕了一下,连忙上前,殷勤地请客人上坐。钱谦益一抬手,拒绝了:

“超宗兄,学生眼下很忙,实在没有工夫坐谈。兄台有何见教,就请快讲。讲完了,学生便即刻离船,免得彼此耽误。”

“可是……”

“请讲!”

看见钱谦益冰冷绝情的样子,郑元勋噎住了。他那圆鼓的胖脸变得呆滞而苍白,随后又化为深灰。终于,像下了决心似的,他撩起直裰的下摆,跪了下去。

“晚生有一事恳请。”他低着头说。

“……”

“求老先生以社稷存亡为重,以江南大局为重,舍弃迎立潞王之议!”

“什么?”钱谦益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恳请老先生舍弃立‘潞’之议!”

钱谦益的面变了。一股怒气从心底里直冒上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昔日的叛卖者非但不是向自己乞求宽恕,反而试图对关乎他后半辈子功业的大事说三道四,妄加干预!不过,随即钱谦益就惕地想到:这说不定是个圈套,目的在于诱使自己暴露这件事的情,那是绝不可以的。于是,他尽力按捺着怒火,嘿嘿地笑起来:

“兄台弄错了吧!老夫不过一病废之人,只配待罪山林,又怎能干预迎立大计?兄台如欲有所建言,何不径向史大司马说去?也用不到学生在此间白候了这半天!”说完,他一拂袖子,打算身往舱外走。

可是,郑元勋突然激动起来。他膝行了两步,一把拽住钱谦益的衣裾,死死不放。

“牧老,”他呜咽说,“北方已经完了,江南也未必守得住。一旦贼兵南下,扬州必先受其锋。晚生今日一去,说不定就是永诀了。莫非竟不肯听此最后一言么!”

钱谦益本来打算扯回衣裾,听了这句话,心中微微一震,不由得又站住了。这当儿,郑元勋已经泪流满面,但仍旧强忍着悲咽,坚持说下去:

“前辈切勿误会,以为元勋硁守成法,不思通变。其实社稷残破至此,元勋亦深知立君以贤,方有复兴之望。唯是如今江南之局,有各怀私利之勋臣、大珰,外有拥兵自雄之将帅。此数辈跋扈骄横,与我辈素不同心。即以史公之贤能,恐亦未必能制御之。是故迎立之事,必须慎之又慎。否则口实一成,祸乱随至。今福藩为神宗本支裔孙,名正言顺,倘使舍之而改求,岂非适足授人以?万一彼辈乘机煽惑,闹将起来,局面如何收拾?弄不好,更会兵戎相见。到其时,不待贼兵南下,江南恐先成血海!我辈亦因一念之误,而成千古罪人。晚生连日思念及此,忧心如焚,寝食难安,是以不得不沥血陈辞,万望前辈三思复三思!”

郑元勋说完,俯伏在地上,一边不断地叩头,一边放声大哭。他哭得那样凄楚、伤情,使人觉得,他的肝肠随时都会为之断绝似的……

钱谦益那扯着衣裾的手放松了。他皱着眉,咬紧牙齿,久久地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举棋不定】

“学生请二位来,是意欲有所请教:这‘七不可立’的公启,弟已拜悉。唯是日前商议时,未闻此说,不知所据何来,可属实么?”

史可法说这番话,是在郑元勋与友人们道别的同一时刻。吕大器在家里接到史可法的传请,因为无法知会钱谦益,只好带着雷祚匆匆赶到兵部衙门,并在签事房里见到了主人。

“这个,是弟近日派人查访所得,绝非凿空之言!”吕大器拱着手,毫不迟疑地回答。这位小个子大臣秉强悍,除非不曾拿定主意,否则,是绝不会再踌躇反顾的。事实上,为着免得再在道义的争论上花费时间,吕大器甚至决定,把事情的真相密守在最小的范围。除了当初参预定计的三个人外,其余一概不予透露。所以,刚才他回答史可法的那句话,其实已经耍了一个花招,即故意避开是否“全部属实”的查询,而使用了“绝非凿空之言”这么一种比较含糊笼统的措辞,显然是打算为日后留下回旋余地。不过,史可法是十分机敏的一个人,要糊弄他并不容易。所以,坐在旁边的雷祚一边听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主人,生怕对方听出那句话的破绽。

“唔,愿闻其详!”史可法不动声地追问。

吕大器捋着胡子,定了定神,开始一五一十地说起来。他先谈了一通福王的“不孝”,接着又说到“贪”——这也是同雷祚事先商量好的。因为福王在逃难时,走失了母亲,以及过去曾经偷拿老福王的宝物那两件事,虽然真相还不大清楚,但只要确有其事,对方就无法赖账。至于原因,是可以编造和发挥的。眼下,吕大器就是用这种办法,突出几件有比较明显依据的事实,详加叙述和渲染,其余则粗略地带过。在说明事情的起因和经过时,却极力朝坏的方面引申,从而得出福王品顽劣,行为乖张,实不宜于奉为君主的结论来。吕大器并不特别善于辞令,但气质刚横,说话尖锐激烈,斩钉截铁,隐然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使人听来,较之那种甘言巧辩,似乎更加具有说服力。

亢、雄辩的话音在四壁间嗡嗡回响着。终于,吕大器把“七不可立”的依据罗列完了,签事房里复归于一片寂静。史可法只顾拈着胡须,老半天没有表示态度。

雷祚在旁边开始感到不安。事实上,在立“福”还是立“潞”选择上,史可法始终有点举棋不定。这一层,他们是知道的。他们串同制造出“七不可立”之说,主要固然是为着对付拥“福”派,但也未尝没有试图促使史可法早下决断的用意。现在看见对方仍旧犹豫不决,雷祚可就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同吕大器交换了一下眼,随即转向主人,微微前倾着身子,打算开口试探。忽然,史可法像是拿定了主意似的,一挺身离开了座位,一声不响地走进里面的房间去。片刻之后,他又重新走回来,把一叠信柬递到吕、雷二人手中,说:

“这也是学生收到的,二位不妨看看。”

雷祚有点莫名其妙。他迟迟疑疑地接过、拆开,同吕大器你一封我一封地交换着看起来。这下子,他才明白了:这些信原来全是南京以及其他一些府县的官员和缙绅写来的。有些还是几个,甚至几十个人联合署的名。其中非东林派人士固然不少,但也有相当一部分是东林派官员,就连淮南巡抚路振飞、吏科给事中章正宸这样一些有影响的人物,都在信中力主拥立福王,认为“七不可立”之说是深文周纳,不足凭信。有不少信件甚至直斥散布流言的人居心叵测,干纪乱政。雷祚本来就有点心虚,看着看着,竟不由得脸发红、气加促,连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那么,大人之意……”看来,还是吕大器比较沉得住气。他放下信柬,望着主人问。

史可法没有马上回答,他站立起来,倒背着手,来回走了一阵,最后在椅子旁边站住,用一只手抓住靠背,抬起头,不无激动地说:

“可法身为大臣,受先帝知遇之恩,谬膺本兵之寄。当京师危急之时,竟未能倾江南之师,北上勤王,遂至有三月十九之变。误国之罪,万死难赎!所以稽迟至今,未曾早自引决,以谢天下者,实以江南乃社稷存亡所系,而新君未立,大局未定,遂不得不忍死须臾,欲与诸公谋之……”

说了这么几句之后,有一阵子,史可法的情怀似乎激荡得厉害,以至声音也哽咽起来。他不得不停顿一下,极力控制住自己,然后才接着说下去:

“自古邦国危亡,立君必当以贤,中兴方始有望。今福王庸懦不学,即无此‘七不可立’,亦非相宜之选。而时论不察,嗷嗷然徒自缚于亲疏伦序之成说,殊失谋国之宏旨。盖家法之于社稷,犹之于皮。皮之不存,将焉附?是故可法愿以待死之身,与三五君子主持之。必待贤君立而江南定,然后自请率师北伐,誓灭狂寇,以复先帝之仇。可法虽粉身碎骨,固所求也!”

吕大器和雷祚自始至终紧张地倾听着。他们自然知道,尽管已经尽了很大的努力,但事情最终如何决策,仍然得由眼前这位最高军事长官来拿主意。所以,当史可法明确表示排除福王这一选择时,他们都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并且大大兴奋起来。不过,他们都是老于官场的人物,尽管心中高兴,面上却不露声。特别是当看见史可法此刻的神情是那样悲愤和严厉,眼里还分明地闪动着泪光,为着表示对上司的尊重,他们也都一齐摆出沉重的表情。这样过了片刻,雷祚才抬起头,小心地提醒说:

“大人决策立贤,自是社稷之福,黎民之幸。纵有持之者,其实不足虑。唯独那几位手握兵权的总戎,如何以善法抚之,令彼同心拥戴,却须仔细参详。”

史可法点点头:“老先生此虑,学生亦曾想来。眼下江南诸镇将,武昌左良玉与我辈渊源较深,其附议当无可疑;郑芝龙远在浙闽,亦不足为虑。如今须留意者乃江北四镇。其中刘泽清日前托人来说,愿唯我留都诸君子之命是听。那就剩下高、刘、黄三镇。黄得功与刘良佐,俱听命于马督瑶草;只须马瑶草不持异议,此二镇亦可无虞。最后剩下高杰一镇,彼纵欲桀骜,料亦孤掌难鸣,再以善言抚之,当不敢复有异辞。”

这么分析了之后,停了停,他又补充说:“况且,以往之持我者,无非因潞藩伦序太疏。如今改立桂藩,亦可稍杜彼辈之口!”

雷祚起初只是一边听一边点头,对于最后这一句,并没有特别留心。然而,他蓦地反应过来,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问:

“啊,大人是说、是说改立桂藩?”

“嗯,前者立‘福’与立‘潞’,争持太烈,双方已势成水火。若遽尔立‘潞’,拥‘福’者势必心怀惊惧,难以自安。此辈为数不少,设若不能释彼之危疑,将何以和衷济?不能和衷济,中兴之业,又安能有望?是故‘福’固不宜立,然则‘潞’亦不宜立。今桂藩素有贤声,且伦序较潞藩为近,与昔时两派俱无恩怨憎之嫌,立之最为妥当!”

史可法仍旧心平气和地分析着,雷祚却呆住了。说实在话,前一阵子他们竭尽全力排斥福王,就是为了尽快地把潞王拥立上去。现在闹了半天,结果又回到桂王身上。那么,看来事情仍旧得拖下来。在两派主张的对立已经到了如此尖锐激烈的情势下,这实在是十分危险的。所以,雷祚心中一急,忍不住争辩说:

“夜长难免梦多,舍近而求远,似不相宜。况且潞藩贤明当立,此议喧传已久,一旦改立桂藩,亦恐失江南君子之望!”

史可法尖利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学生亦知难免有人失望。唯是身为大臣,谋国任事,终须以大局之利害安危为指归。设若因此招怨招怼,可法唯有以一身当之而已!”

“道老!”也许发现史可法的语气过于严刻,吕大器冷冷地接了上来,“介老之意,是诚恐改立桂藩,未必足以阻塞拥‘福’者哓哓之口,而拥‘潞’者又因失望而钳口不言。若闹成个‘扁担没扎,两头打塌’之局,反而更难收拾!”

“那么,依少司马之见?”

“卑职何敢专擅,还请大司马卓裁!”

平日关系密切的两个人居然互相以对方的官职相称,不用说彼此都有点上火。史可法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斜起眼睛,默默地注视着紧抿着嘴唇,并且负气地扭过头去的副手。片刻之后,他终于垂下眼皮,用变得稍稍和解的口吻说:

“弟审度再三,以亲以贤,还是改立桂藩为宜。至于潞藩,可委之以‘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让他统帅三军——不过,这两件事眼下都不是就这么定了,还得待弟见过马瑶草,与他商议之后再说!”

【满怀怨毒】

史可法同吕、雷二人会面的第二天,在长江北岸的江浦镇,一座属于庐凤总督马士英所有的园子里,天刚蒙蒙亮,阮大铖就离开了寝室,踏着露水,来到主人下榻的一角庭院里。他提起靴尖,把蜷伏在廊柱下打盹的值夜仆人醒,说自己有极紧迫的事要同马士英面商,硬迫着对方立即给他入通传。等睡得迷迷糊糊的年轻仆人着惺忪发涩的眼睛,撅着嘴,不情愿地走进屋子去之后,他就转过身,腆着大肚子,在院子里咯吱咯吱地踱起步来。

时候确实还很早,熹微的晨光刚刚在朝东的屋脊上抹上一层样的白,满院子的花树山石还隐现在昨宿的雾气里。四下里静悄悄的,整座园子还在齁齁熟睡。不过阮大铖觉得已经睡得很够了。事实上,他从来用不着睡得很多。他有的是浑身使不完的力。更何况,眼下又绝不是可以安心睡觉的时候!

阮大铖是五天前,得知马士英已经回到了江浦,才匆匆赶过江来的。虽然自从前年马士英被起用为庐凤巡抚之后,阮大铖因为有一段时间跟他联系不上,曾经感到又生气又沮丧,不过,后来马士英终于给他来了信,表示决不会忘记阮大铖的大恩大德,日后有机会,定当“涌泉以报”。到了去年,马士英来到南京,又特意上门拜望,再度表示信守前约,阮大铖这才消除了怨嫌,稍稍放下心来,继续咬紧牙关,苦苦等待,指望有朝一日,能够实现重立朝班的梦想。正因为这个缘故,十天前,当阮大铖听说京师已经陷落,留守南京的大臣和有名望的缙绅们,正在议论纷纷,准备迎立新皇帝的时候,他心里的那份焦急和紧张,真是非同小可。因为经过这许多年的反复琢磨,他早已一个心眼认定,当初千错万错,就错在让崇祯皇帝来继位,一手定下了那个可恶可恨的“逆案”,自己才被一家伙打在浑水里,整整受了十七年的苦楚。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崇祯这个昏君“龙驭宾天”,自尽了账。要是被抬出来顶替空缺的新皇帝,依旧采取同样的立场,那么阮胡子岂非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把这一辈子的老本赔个打光?所以,他当时就恨不得立即找到马士英商量对付的办法,偏偏马士英远在凤,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见到。正当他抓耳挠腮地发急,忽然又听说吕大器等人倡议迎立潞王,阮大铖更是大吃一惊。因为他曾经扳着指头细细地算过,除却太子和永、定二王由于老子没积德,活该无福继承皇位之外,按照立君以亲的规矩,就该轮到在洛大难不死的小福王来坐龙廷。冲着郑贵妃当年受东林伪君子们欺凌作践那段宿怨,这位小王爷能否为祖母报仇,把那个冤天下之大枉的“逆案”给翻过来,虽说还得走着瞧,但开放禁、起用旧人应当是顺理成章的事。假如换了一个毫无关系的什么潞王,情形可就十分之难说。所以,在惶急无计的情况下,阮大铖只好赶紧修了一通书信,说明事态极为严重,敦促马士英火速南来,利用手中的兵权和目前的地位进行干预。否则这份拥戴新皇帝的功劳,势必被东林方面全部夺去,到头来马士英就会给挤到角落里,只剩下俯首帖耳、任人摆布的份儿。本来,阮大铖还打算请他的朋友、马士英的妹夫杨文骢连夜把信送到凤去。但杨文骢尚未动身,就得到马士英已经回到江浦的消息。阮大铖喜出望外,立即赶过江来相见,并且照例在马士英的别墅里住了下来。一连两天,他都缠着主人,要对方一定设法把福王拥上帝位。谁知马士英偏偏一味支吾,不肯明确表示态度。这可气坏了阮大铖。心想:“好你个马瑶草贵州佬,直恁可恶!莫非你说过的话又想反悔不成?我老阮非跟你泡到底不可!”于是纠缠得更急了。昨天他赶着马士英“商谈”到深夜,今天一清早又神抖擞地前来打门。

终于,年轻的仆人轻手轻脚走出来说:“我家老爷请阮老爷隔壁书房小坐,我家老爷这便起来。”

阮大铖一听,也不等再请,立即迈开大步,径自咚咚咚地走进上首的那间屋子里,大咧咧地朝椅子上一坐,叫道:

“茶来!”

年轻的仆人正大张着嘴巴在打呵欠,听见吆喝,连忙把半截呵欠缩了回去,赔笑说:“阮老爷,你瞧这天,才放亮呢。那烧火的想必未曾起身,何来的开水泡茶?只得请您老委屈片时,包涵则个!”

阮大铖翻了翻眼睛,无可奈何地道:“那么,掌灯!”

“哦,这个却有!”仆人赶紧答应,匆匆走到屋角去,过了一会儿,果真点着了一盏“青绿铜荷一片檠”的书灯,送了过来。

现在,阮大铖往椅背上一靠,把胖大的身子躲进摇曳的灯影里,一边听着晨风拂动门帘的簌簌声响,一边继续琢磨起心事来。

他想到,这一次能否把福王拥立上去,实在是太重要了。不仅关系到他本人能否起用复出,而且还关系到他能否最终痛痛快快地报仇。阮大铖可是发了誓,一定要报仇的!这些年来,东林、复社那伙混蛋把他欺侮得够苦、够惨的了!生生地把他硬说成是祸胎、小人、坏胚、恶棍!不许他复官起用不算,还到处说他的坏话,败坏他的名声,讥笑他、攻击他、辱骂他,使他丢尽了老脸!其实,名列逆案的人有的是,凭什么他们就光冲着自己瞎嚷嚷?唯独要对自己这么赶尽杀绝?莫非别的逆案中人是小养的,他老阮竟是小的丫头养的不成?哼,别以为石巢园里的主儿是个软柿子,好捏!走着瞧吧,时辰一到,凡是挤捏过他的,一个一个他全都要报仇!说到做到,决不含糊!

阮大铖移动一下体,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同时开始想象怎样向仇人们报复——杀死他们,一个不剩地把他们收拾干净,这是没有疑问的。可是也不能一概砍头了事,那样未免太没趣儿,也太便宜了他们——“咔嚓”一声,就完事了——不,要想法儿慢慢消遣他们。什么刁钻古怪的酷刑,哪门子有趣就挑哪门子——“一封书”“鼠弹筝”“拦马棍”一窝儿上!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他们一个一个像狗似的跪在地上,向自己苦苦求饶,一声递一声地管自己叫爹爹、爷爷,然后才放他们一条死路!而且不能光让他们自个儿死了就算,还要闹个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十族!让他们的妻妾儿女都去当婊子、龟儿、奴婢!就像当年成祖皇帝处置建文帝那帮子遗臣一样……

阮大铖愈想愈兴奋,那交叉搁在肚子上的十根手指头,不由自主地动弹起来,满腮的浓密胡子因为快乐而抖动,扫帚眉下的一双乌眼珠子也在灯影里闪闪发光。他仿佛看见周镳、雷祚、陈贞慧、吴应箕、顾杲、黄宗羲、冒襄、侯方域,还有吕大器、张慎言、姜曰广等人,甚至还包括眼下东林派的大头儿史可法在,都满身血污,戴枷披锁,断折臂,在监牢里呼天抢地,哭爹喊……

“咔嚓!咔嚓!咔嚓!”嗯,那是什么声音?是狱卒过来了——啊,不是!阮大铖一下子惊醒过来,回头朝通往明间的门望去,只见刚才那个年轻仆人神惊惶地奔进来,穿过明间,直向室走去。过了一会,已经穿上公服的马士英就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

“哎,瑶老!”被痛快的幻想弄得很兴奋的阮大铖连忙站起来,“咣吱”一声带动了椅子,容光焕发地迎了出去。

谁知马士英摆一摆手:“圆老,这会儿没工夫跟你谈,回头再说吧!”

“怎么?”

“史道邻来了!”

“什么,史道邻?”阮大铖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他怎么这一大早就来了?”

马士英哼了一声:“他就是这么个要命的劲儿!自己不睡觉,就以为别人也不用睡觉,不管白天、夜晚,想来就来!”

阮大铖觑了对方一眼,感到有点尴尬。因为马士英这句牢,分明也有冲着他而发的意思。他只好转移话题,追问:

“史道邻来做什么?”

“谁知道!八成是迎立的事!”马士英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阮大铖一听,顿时急了。他双手一拦,说:“瑶老,这事非同小可,你可得与我说清楚了再去!”

马士英显然被纠缠得有点不耐烦。他皱着花白眉,一边继续往外走,一边说:“圆老,你聪明一世,怎么倒糊涂起来了?正因此事非同小可,故不能草草决断。这两日,我不曾答允你,就是算定老史必定要来找我——且听一听他怎么说,再定不迟!”

“可是……”阮大铖仍旧不甘心地追上去。

马士英也急了。他猛然站住,跺着脚说:“圆老,史道邻的轿子已经到门了!有什么话,回头再说成不成?”

说着,一拂袖子,头也不回地匆匆去了。剩下阮大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半晌,终于一屁股坐到走廊的栏杆上。

【另谋援手】

“咦,圆老,大清早的,你坐在这儿,所为何来呀?”

这是在马士英去了好大一会儿之后,他的妹夫——罢职知县杨文骢早上起来,到园子里散步,看见阮大铖坐在栏杆上发呆,便走近来,好奇地问。

阮大铖沉着脸不作声。

这两天,杨文骢一直同他们泡在一起,自然清楚老朋友的烦恼。他那圆圆的脸上现出同情的微笑。也许是为着逗阮大铖喜欢,他用折扇指着四周,眯起小眼睛说:

“圆老,你瞧,马瑶草这园子修得着实不坏。小弟每次来此小住,总觉得身心俱泰,俗虑全消。你别说,刚刚我在双碧屿那边转了转,打回波桥上走过来,就这么几步光景,啊哈,居然又有诗了,正好向你老请教!”

说着,他仰起头来,打算高声吟哦一遍。然而,就在这时,一只鸟儿在看不见的绿叶丛中鸣叫起来。那是一只怀春的画眉。它用小小的、年轻的喉咙不停地啼唱着,热情地呼唤着。那美妙悦耳的歌声时而显得佻挞急切,时而显得哀愁宛转,时而又深挚绵长,充满了柔情蜜意。接着,另一只在远处应和起来,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杨文骢不由自主顿住了。他侧起耳朵,现出凝神品味的样子。过了一会,鸟声消失了,他才叹了一口气,不胜倾倒地说:“好一个‘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晋人的境界,毕竟是高的!”说完,他斜眼瞅了瞅阮大铖,仿佛考虑他那首新作还念不念下去。不过,看见对方始终绷着脸,显得全无雅兴,他也就放弃了原先的打算,彬彬有礼地拱一拱手,转过身,继续散他的步。阮大铖却一伸手,把他扯住了。

“坐!”阮大铖不客气地朝身边的栏杆一指。杨文骢不由自主坐下了。

“你说,”阮大铖恶狠狠地问,“老马这两天老跟我下‘闷棋’,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这、这小弟何从得知!”杨文骢连忙推搪。

“嗯,你是说不知道?”

“弟是真的不知道呀!”

“胡扯!”阮大铖发火了,“你是他的妹丈,他就相信你,私下里什么都跟你说,对我却守口如瓶。别以为我不知道!哼,你们瞒得过谁!”

“这……”

“是不是?你说,是不是?”阮大铖干脆大嚷起来。

“哎,别嚷,别嚷嘛!”杨文骢慌忙制止说。他眨了一会小眼睛,看见抵赖不过,只好妥协了:“不错,马瑶草是对弟说过——其实他也不是不信你,就是怕老兄太嚷嚷,一点不合心意,马上又唠唠叨叨地埋怨他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弄得他不知如何才好。”

阮大铖哼了一声,不服气地说:“我要不是这等提醒他,他能记得住吗——不过,你且说下去!”

“据弟所知,老马之意,是此番拥立,事关重大,若一子着错,就会满盘皆输,到时不只帮不了你圆老,闹不好连他也会倒大霉。这次他南来,不即过江回府,却来这里权且住下,也是想瞧瞧史道邻如何动作。不过,东林方面抬出潞藩,显见是意欲夺取拥戴的首功。就冲着这来头,老马也决不能轻易答应。可说到拥立福藩,因有郑贵妃那一层关系,东林方面只怕也未必肯让步。如今又闹出个‘七不可立’,就更加难办。所以瑶草想来想去,觉得事到如今,最合适的唯有广西的桂藩……”

“什么?”阮大铖猛地站起来,“桂藩!马瑶草想立桂藩!”他气急败坏地问,“可是桂藩与我老阮有何相干?立他有何好处?他与郑贵妃全无瓜葛,也不与先朝那些案子沾边,更没有被东林排揎禁制的切肤之痛!他又怎晓得我老阮的苦处,怎会为我着想?起用我?倚重我?好啊,闹了半天,马瑶草要立的原来是桂藩!那么,我可要问一问他,他心中到底还有我没有?他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阮大铖咬牙切齿,怨气冲天地数落着,挥舞着胳臂。由于发现自己正在被马士英暗中叛卖,他简直气得发疯。如果不是想到杨文骢是马士英的妹夫,他很可能连再难听的丑话、脏话都一块儿给骂出来。

“瞧,瞧,你又来了!”杨文骢无可奈何地说,“其实老马也不是不为你着想,他是……”

“不!”阮大铖一挥手,横蛮地吼道,“他马瑶草真个够朋友,就无论如何也得想法子把福藩拥戴上去!东林那伙人不是下死劲儿排揎福藩吗?那正好,我们就偏要拼死拥戴福藩。一旦福藩正了大位,自必对我们心怀感激,言听计从,对东林那伙人心怀怨愤,疾若寇仇!到那时,举江南之朝野,又何愁不是我辈的天下!如今舍福而立桂,闹得咸不咸、淡不淡、冷不冷、热不热的,又成得了什么大事!”

停了停,他又猛地一跺脚,重复地说:“一定要立福藩!”

听了他这么一番连吵带嚷,杨文骢觉得似乎也有道理。他拈着胡子沉吟道:“按说呢,立‘福’也不是全无成算,其实拥戴的人也不少。别的不说,前两日我上司礼韩公那儿去,就听他说起,好些有力量的勋臣、科道,俱主此议……”于是,他扳着手指头,举出了现任南京守备的魏国公徐弘基、现任江防提督的诚意伯刘孔昭,以及吏科给事中李沾、河南道御史郭维经、山东道御史陈良弼等一串名字,末了,又说:

“闻得卢九德也从凤来了信,亦主拥立福藩。”

他说的这个韩公,是指南京的守备太监韩赞周;至于卢九德,则是目前正与马士英在凤事的一位守备太监。这两人都是极有权势的人物。阮大铖一听,眼睛顿时睁大了:

“你说什么,卢、卢九德也主立福藩?”

“是韩公这等告知弟的。他二人是极相知的朋友,自然不会有假。”

阮大铖不说话了。他倒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挽着那绺有名的大胡子,慢慢地着。从他那两道时而明亮、时而沉的目光中,不难揣测,他心正进行着某种新的谋划。

终于,他抬起头来:

“嗯,如今,我有点紧迫之事,须得即刻过江,回留都一趟。烦兄在这儿替我留神着,瞧瞧老马与史道邻谈出个什么结果,从速着人过江去告知我。可办得到么?”

杨文骢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仍旧点点头,然后又问:“等老马他们谈完了,兄再去不行么?”

阮大铖把手一摆:“来不及了!就这么办。这可是大事,千万记紧了!”

说完,他就匆匆转过肥胖的身子,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转过长廊,很快消失在被早晨的光印上了许多树影的月洞门外。

杨文骢怔了半天,终于摇一摇头,慢慢地旋过脸,继续在翩飞着双双彩蝶的花木丛中悠然散起步来。

大半个时辰之后,已经结束了会谈的马士英回到宅来了。杨文骢一见,立即迎上去问:“姐夫,史公去了么?今日谈得如何?”

“唔,已经谈妥了。可谓英雄所见略同!”马士英不无自傲地仰起尖下巴,山羊胡子下面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噢,那么——”

“定策迎立桂藩!”马士英口吻坚定地回答。停一停,像想起了什么,又偏过脸来问:“圆老呢?让他快来!”

“啊?——哦,圆老、圆老已经走了!”正在发呆的杨文骢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回答。

马士英皱起眉,疑惑地问:“怎么,走啦!他上哪儿去?什么时候?”

“走了已有大半个时辰,他说有紧迫的事,要回留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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