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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漫长的一天

发布时间:2017-05-31 10: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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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漫长的一天

田宝惊了一下,坐起来。它在哪里?哦,是的,在有许多床和窗子的长房子里,这是美国人的房子。太阳从窗户照进来。房间里鸦雀无声。他只有一个人在里面。可是国光在哪里?田宝急忙趴到床边看。床底下什么也没有。房间里任何地方都没有声音。国光到哪里去了?也许美国人把它宰了!

田宝赤裸着身子就从床上跳下来,从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跑过去,来到门外,一遍一遍喊着国光的名字。哦,国光就在院子里!田宝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浑身瘫软下来。它在院子里一只横在地上的桶里面——有绳索把它系在桶上。

田宝飞也似的跑到他的小猪跟前,由于国光被绳索系着无法出来,光着身子的田宝就和它一起爬进桶里,使劲搂抱它,爱抚它,安慰它。他最大的心事放下了,倒使他犯起傻来。他们不但没有宰国光——他也许知道他们不会——竟还 给了它一所非常独特的桶式房子,里面还 铺着草呢!

突然,翻译站在了桶的前面。他很愤怒。“嘿,你不应该光着身子跑出来!你的六十个老爸会吓坏的。在美国,人们没有光着身子跑到外面来的,小男孩也不——我想是因为他们有足够的衣服。”

田宝在桶口坐着。“哦,是的——我的六十个老爸。他们对我是像老爸一样,是吧?”

“啊,可是你还 不知道事情的全部!第十六轰炸机中队队员——这就是你的六十个老爸的称呼——昨夜 收养了你,因为你帮助救了哈姆逊中尉,也因为你没有父母,无家可归,快饿死了。”

田宝大吃一惊,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六十个老爸?我将和他们一起住在长长的房子里?可是我有老爸老妈呀!”

“这房子叫军营。”翻译岔开话题说。

“我不要六十个老爸,”田宝暴跳起来,“我有一个老爸,一个老妈……哦,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又接下去说,“可是你不明白吗?我有一个老爸,一个老妈,我必须找到他们和我的小妹妹。我得找到他们!”

“是的,是的。”翻译不自在地说,“可是到哪里去找?你必须面对这个事实,田宝。中国这么大,到哪里去找?现在有成千上万个像你一样在战争中无家可归的孩子,我可以告诉你,你被美国人捡到,算是特别幸运了,而现在又被他们收养……当然,这不是永久性的——只是到找到你老爸老妈的时候为止。”他没有说服力地又加了一句,“这些人将尽他们所能帮你找到他们,可是在找到以前,你将和他们一起生活。我可以告诉你,”他哄他说,“你将生活得像小皇帝一样。你应该感激才对。”

“我很感激。”田宝小声说。可是他的嘴唇在颤抖。他朝前凝视着。“昨天我本可以等着他们从铁路上走过来的,可我睡着了。”他大声对自己说,“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只想到肚子饿,就跟着那两个美国人来了。”

翻译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你必须面对这个事实——这是不可能的。几乎没有什么机会。铁路只是出衡阳的一条通道,还 有许多其他的路,而逃难的人这么多——成千上万。你不应该感到内疚,责备自己。”

“我知道有其他的路,”田宝忧郁地说,“可我也知道,如果我在山岩上等着,他们就会从拐过铁道的拐弯处走来。先是我的老爸,他后面几步远的地方是我老妈,抱着小妹妹。我知道是那样的,可我睡着了。”

“田宝,你真是太幼稚了!这不过是一个毫无希望的希望。而我——我不会安慰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总之,你不应该待在桶里,必须马上回到床上去。医生这么规定的。”

田宝顽固地摇摇头。“不,我要回到山岩上去。一定还 有人在走来——昨天那些人一定是最初的几批。游击队长告诉我,我老爸老妈会在衡阳等我等到最后的,所以他们会在最后的一些人中间,他们会来的。我相信这一点,因为我不得不相信这一点!”他神经质地匆匆抓住国光的绳索。“你不明白我必须回去等他们吗?”他催促说,“所有——所有那些老爸在哪里?”他表现得很不好,忘恩负义。不知怎么搞的,他忍不住,他内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驱赶着他,在迫使他说些什么,在把他拉回到山岩那里去等候。

“他们在机场干活儿,要不就是执行轰炸任务——总之,在晚上以前他们不会回来。”翻译听到一辆吉普车的声音,转过身子去,好像希望来的是美国人,好帮助他走出困境。是医生!他穿过院子直奔木桶而来。

翻译点头哈腰地站在军医面前,显然在一再地解释田宝为什么赤身裸体地跑到院子里来,而不是躺在床上。田宝焦虑地注视着医生。现在医生会命令他回到床上去。他会逃走——回到山岩上去——医生一走,趁着翻译忙自己事情的时候,他就从床上溜走。可是他的衣服在哪里?

“我的衣服在哪里?你们把它弄到哪里去了?”他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促使他对翻译吼出这些话来。可是医生是那么认真地说着话。他一边等着医生说话,一边琢磨着一个更为精明的计划。他不准备开口要他的衣服了,这会使他们起疑心。他将心甘情愿地上床去,但是他们一走出房间,他就去寻找他的衣服,万一他找不到,他就随便从哪个床铺上叠放着的毯子中抓一条,将自己裹起来,然后把国光放出来,悄悄溜到山岩上去。田宝开始偷偷解开国光被系着的绳结。

翻译转向他。“现在,听着。我刚才完全搞错了。这位医生认为,你到山岩上去等你的父母没问题……现在,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这一切都告诉你——这些美国人太惯你了——但是你早晚得面对这个事实,你已经面对了这么多,我想你也能够应付这一点……

“呃,是这样的,这位医生认为,你按照你的方式行事,是因为你还 无法面对你已走投无路这个事实。这些日日夜 夜 ,你都相信你正在回到你老爸老妈那里去,现在只剩下十分渺茫的希望,认为你还 可以在山岩上等着,等到他们。可是正像我以前说过的那样——中国这么大,在成千上万的人中间到哪里去找?当然,他们确实有可能沿着那条铁道走过来,而只要有一线希望……”翻译沉默下来,绞尽脑汁想要找到合适的话。“我不知道我说的东西是否正确。”他怏怏地说。

“半夜 我醒过来,躺着想了很久很久,”田宝心情沉重地告诉他,“我想的都是那些同样的念头。这是些难以想像的念头,可是我想了又想,而这就是我必须去山岩上等我父母的原因,我要直等到衡阳来的最后一批难民走过去。”

翻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么如果你明白这一点——医生说他会用吉普车送你到山岩那里去。我去拿你的衣服,再做一顿简单的午饭,这样你就可以整天待在那里了。”

翻译匆匆走了。田宝走到医生跟前,默默地把他的脸颊贴在他的手上——这一定是表达他的全部感激之情。然后他忙于解开国光绳索上的结。

“嘿,瞧这个!”翻译回来了,“昨天夜 里在你睡觉的时候,你的六十个新老爸让我跑到机场那一头的村子里,为你买了鞋和内衣内裤。再瞧这个!他们让我熬了大半夜 ,把他们的一件制服改成了你穿的大小。他们想要你穿着美军的制服,完全像他们一样。”

田宝看着制服。“太……太不好意思了。”他结结巴巴地说,“而我还 曾经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太不好意思了。”但是他跃跃欲试想穿上鲜亮整洁的制服。当他穿上制服的时候,他自豪地先是低头看,然后脑袋朝各个方向扭着看压得笔挺的漂亮制服的各个部位。医生朝后退了几步,欣赏着他。他向田宝潇洒地敬了一个礼。田宝兴奋地笑起来,也向医生敬了一个礼。可是他的脸立刻又绷紧了。忧虑地看着医生。“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他羞愧地咕哝着,“可是我们多久才能到达山岩那里?”

“你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翻译一边说着,一边向后退去,为他自己的手工活儿感到骄傲,“我们很理解。医生也很理解。”

“阳光真好。”田宝向医生解释他为什么要急着赶去,“一整天我都可以等着,一点也不饿地等着,我已经美美地睡了整整一晚上啦。”他握住医生的手,紧紧抓着,为的是要让医生赶紧开车。翻译坐到吉普车的后座里。他拿着一只纸盒子,里面装着田宝的午饭,还 有一只大纸袋,里面装的是喂国光吃的土豆皮。田宝快乐地笑着,抚摩着他的新制服裤子的裤线。“这里的每一个人对我的猪都那么好。”

“哪只是这个,”翻译说,“今天傍晚他用吉普车接你从山岩回军营的时候——他不想让你走那么远的路,还 为你准备了一个大惊喜哩。到那时候,你的六十个老爸——那六十个人也该回到军营了。”

“他们就是我的六十个老爸,”田宝严肃地说,“我在桶里的时候太差劲了。六十个老爸和一幢房子,而我的猪还 有一只铺了草的桶。”他兴高采烈,但是当他从翻译面前转过身,脸上的笑容被抹去了。他太清楚医生之所以要准备这个惊喜的原因了——医生料到自己还 会开着吉普车接他回来,他不会找到他父母的。

翻译用英语重复了田宝说过的话,医生点点头,微笑着。但是田宝一看到那山岩,就放心了。他兴奋地指着它。那就是他的岩石,那边是铁道,不可思议的是,人们还 在沿着铁轨走来!哦,在这一时刻,人不是很多,但仍在源源不断地走着。现在正好有一伙人拐过弯道走来,共有十个人!

医生停下车,田宝抱着国光,拿着他的袋子和饭盒爬下车来。他犹豫了一下:“这位好人医生能不能等一等,等我爬到岩石顶上再走?这些人饿坏了,会吃了我的猪的。”

“哦,我们等着。”翻译答应说,连问都没问医生,医生点点头——他明白了。“我们等着。”他咧开嘴笑着模仿翻译说。

田宝在岩石顶上躺了好几个小时。现在太阳已经到了另一面,正照在他的脸上。下午就要过去,阳光明亮而又清晰地照耀在下面的铁轨上。田宝躺在两块大圆石之间。一个老妇人从铁轨上走过。他几乎可以数得清她那张老脸上深深的皱纹。但是她不是从远道来的,她提着一篮子新割的草。她满脸皱纹。田宝朝下午的太阳望去——因为铁轨上没有什么好看的。

他饿了。午饭很久以前就吃完了。吃起来花不了多少时间——就一薄片面包,一小罐牛奶,一小只香蕉。可爱的香蕉那甜甜的滋味仍然停留在田宝的舌头上。他用舌头尖舔着上下牙,回味着香蕉的滋味。国光几小时之前就吃完了那袋土豆皮,连纸袋也吃掉了,现在正在吃田宝的饭盒。

田宝揉了揉因为看太阳而变得模糊的眼睛。他无法再隐瞒自己了。从衡阳出来逃难的无尽的难民队伍已经走完了!哦,不时还 有三五成群的一家人摇摇晃晃地拐过弯道走来,不过经过的那些人主要是老年人,是慢悠悠的老年人,他们走走停停。他们会突然坐到铁轨上,头也不抬地坐着发呆。

田宝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他等着,但是没有人从铁道的拐弯处拐过来。田宝又焦急地瞪着太阳看。他又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终于有一个老头儿孤身一人从拐弯处走过来。他在大声地自言自语。在阳光下,田宝可以看见他说话时露出的缺齿残根。老头儿来到岩石下面突然坐下,浑身上下搜寻,好像是在寻找食物。他呻吟了一会儿。田宝在岩石顶上很可怜他,他的感受和那老头儿一样。如果他没有把什么都吃光,他至少可以把香蕉装在盒子里扔下去,可是国光却把盒子都吃掉了。

老头儿强挣扎着又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他对国光不构成任何威胁——他不可能爬上山岩。田宝站起来。“老爷爷,”他朝下喊,“你是从衡阳来的吗?”

“呃?”老头儿大吃一惊,“你吓着我了,小孩!”当他发现田宝在哪里的时候,说,“是的,我是从衡阳来。怎么啦?”

“还 有人,还 有全家一起走的人过来吗?是不是还 有许多人有可能一直等到最后,直到日本人占领了大部分城市才离开呢?”田宝屏住了呼吸。

“我觉得自己是最后一个了,”老头儿慢吞吞地说,“我觉得自己走得这么慢,曾经在后面的人都走到头里去了。”

“有没有——一个小小的家庭从你身边经过?一个迈着大步的高个儿男人,一个年轻的母亲,背着一个小女孩?”

老头儿倦怠地摊开双手。“我的孩子,那都是些愚蠢的问题。有那么多人哩。”

“是的。”田宝小声说。

老头儿开始往前走,但又转过身来。“孩子,你那上面有什么吃的东西吗?我——呃,我饿。”

田宝难过地摇摇头。老头儿紧闭嘴唇,继续往前走。

简短的谈话结束之后,山岩上和整个铁道沿线完全陷入了寂静,一种窒息的感觉堵在田宝的喉咙里。继续欺骗自己是没有用的,他早就知道——这是无望的。

他早就知道——他们不会来的。他们要么走过去了,要么沿着别的路不知到哪里去了。但是田宝仍然待在岩石上。他不能回到白人士兵的军营去——走下山岩,回到那六十个军人那里去,因为这说明他的老爸老妈已经走了,一切希望都没有了。

田宝竭力不去想它,竭力不朝下看那空荡荡的铁道沿线。他再次欣赏他的制服,连忙掸去上面的灰尘。他把裤线弄直了,把裤子抚平整。他摸到了一块东西——在有一个他以前没发现的口袋里。在这件奇怪的衣服上有这么多口袋!田宝把手伸到口袋里。当他掏出一叠中国钱的时候,他的嘴张得老大。一叠钱!他们不仅给了他一套新制服,而且还 在衣服里塞了钱。这些令人惊异的美国人真的不知道中国钱的价值!田宝数了起来。突然,他跑到岩石的外侧边缘。“老爷爷,老爷爷,”他大声地喊叫着。他懂得真正无望的饥饿是什么滋味,他要给老人许多钱买吃的——好好吃上一顿,还 有明天的,后天的。 “老爷爷,老爷爷!”

老头儿已经走得很远,听不见了。铁道沿线的大岩石发出回声:“老爷爷,老爷——爷——”田宝看一眼太阳。他该去追那老头儿,还 是等到太阳落山?反正在山岩上已经看不到人了。他转过身看了最后一眼,这一眼看得他的心一下子像冻住了一样。从拐弯处拐过来一个迈着大步的高个儿男人,在他后面走着一个低着头的女人。她背上还 背着一个婴儿!田宝颤抖着,他的皮肤发冷。他用瑟瑟发抖的双手揉擦着他模糊的感到刺痛的眼睛。他把握成拳头的双手放在那里——在眼睛上。他不敢看。等一小会儿——屏住呼吸。他无法呼吸!

他的心怦怦地跳,他把拳头放下来一点,朝他们那个方向看,看那婴儿——他只要看那婴儿就能知道是不是他们了。但是如果他先看那女人,如果这是他老妈,他就会直冲下岩石跑到她那里去。他知道他会的!

他先看到了那个男人。他不是他老爸。这是另外一个家庭。田宝转过身去,他不愿看着那个背婴儿的女人走过去。他木呆呆地站着,毫无表情,只等着他们拖着脚走的声音消失。在这个小家庭过去之后,他就回到六十个老爸的房子去——回到军营去。他无法再经历这一切。

突然,那男人朝他喊道:“上面那男孩,你喊你的老爷爷了吗?你的老爷爷丢了?”

田宝无法回答,无法马上转身。整个小家庭一定在等着,他听不到拖着脚步走的声音。

田宝终于转过身。那男人正在等着。那女人还 在不停地走,为此田宝很是感激。“你们是从衡阳来的吗?”他问那男人。

“不,我们从离衡阳这一边许多里地的一个村子来。日本人现在正在控制着整个衡阳,而且又开始行动了。他们还 在继续推进。”

“在衡阳这一边?”田宝不知所措地说,“你们——你们遇见过一个来自衡阳的小家庭,像你们那样的小家庭吗?”

那男人朝上看。“你的家庭?”

田宝点点头。

“我很遗憾,孩子——没遇见过。我们遇见的那些来自衡阳的人都是些老弱病残——是些落在后面的人。可是你刚才在大声喊你的爷爷。你也丢了你的爷爷吗?”

田宝无言地摇摇头。他无法再说。那人仍抬起头看,田宝知道他是对他的制服感到好奇,只是出于礼貌,没有问出口。他什么也没说,那人继续往前走,去追赶他的妻子。他迈着大大的步子。

现在田宝不能待在岩石顶上了。瞪着眼看空无一人的寂静铁轨真是太可怕了。完了,完了,日本人占领了衡阳,没有人再从衡阳过来。田宝抓起国光,连滚带爬地下了那陡峭的小道。他跑到泥土路上,但是他突然转过身,跑回到铁道上,沿着铁轨拼命飞奔。那个小小的家庭已经不见了,可那老头儿还 在慢吞吞地往前走。田宝追上他。他把钱塞到吃惊的老头儿手里。“去买吃的吧,老爷爷,”他喘着气说,“去买许多吃的。”

“你会有好报的,孩子。你肯定会有好报的!”老头儿激动地说。

田宝转过身,沿着铁轨跑回到岩石下面那条泥土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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