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牛津大学,就同到了德国一个中世纪的小城一样。有僧寺式的学院,中世纪的礼堂,古朽的颓坦,弯曲的街道,及带方帽穿袈裟的学士在街上走。
今人恍惚如置身另一世界。我初到牛津,住在一间十五世纪的旅馆,这旅馆还有英国乡下客栈的遗形,入门便是一个不方不圆铺石子的庭院,大概就是古时停马车之所。找到了账房之后,茶房领我由一小小的楼梯上去,拿出一把五寸多长的钥匙,开一间小小房间。我一窥看,不但没一品香的汽炉,就是冷热自来水都没有。我觉悟了,我是身临素所景仰怀慕世界著名的最高学府。于是很快乐的对茶房说:“好极,好极”,就把房间定下。晚上在朋友家用饭之后,回来独坐房中疑神疑鬼,听见隔壁有以咳嗽,就疑是Addison(十八世纪英国散文大家——编者)伤风,听见有老人上楼的脚步,就疑是牛顿来访。这样吸烟出神,坐在半夜,听见礼拜堂一百零一下的钟声,心上有无穷的快乐,也不知是在床上,或大椅上,就昏昏人寐了。
现代中国学生,一到牛津,总觉得不满意之处。至少似乎许多现代人生必需的物质条件都缺乏。第一样,找不到亮晶晶的浴房、健身房、抽水马桶;第二样,找不到汽水炉;第三样,找不到图书馆卡片索引。就使偶尔有之,也不是普遍的现象。讲到教授方面,尤其是使留美学生惊异的,就是课程上找不到“烹饪术”、“招徕法”、“广告心理学”等等科目。正教授的职务,规定每年演讲至少三十六次。此外有许多支薪而不做事的研究员(fellows),分庭抗礼,占据各书院的楼房居祝比如众魂学院(AllsoulsCollege)就全被这些支薪不做事,由大学倒贴他们读书的先生们住满。这班先生们高兴演讲时,便出一通告,演讲不演讲,也没人去理他。他们虽然不许娶妻,过和尚生活,但养尊处优,无忧无挂,暑假又很长,生活真太舒适而优美了。除了看书,吸烟,写文章以外,他们对人世是不负任何义务的。学生愿意躲懒的,尽管躲懒,也可毕业,愿意用功的人,也可以用功,有书可看,有学者可与朝夕磋磨,有他们所私淑的导师每星期一次向他吸烟谈学——这便是牛津的大学教育。大学分三十学院,何以三十,找不出理由。学院又各有他个别的风气、传统、历史、制度。连院长名称,或为master,或为warden,或为princi-pal,或为president,都不能统一。这样重重复复累累赘赘把些毫不相干的学院集于一城,凑合起来,便成为世界驰名的牛津大学。
像英国人的品性,英国的宪法,及一切英国的制度,牛津大学是理论上很有毛病的一种组织。所奇怪者,这种理论上很有毛病的组织,仍能使学者达到大学教育最纯正的目的,仍能产生一种谈吐风雅德学兼优的读书人。在我国看惯了充满“学分”“单位”“注册部”“补考”“不及格”现象的美国式大学的人,也许要认为这太玄奥难懂了。但是一回想我们古代书院的教育,注重师生朝夕的薰陶,讲学的风气,又想到书院中师生态度之闲雅,看书之自由,及其成绩之远胜现代大学教育,也就可以体悟此中的真秘罢。
李格(stephebLeacock)为现代一位幽默大家。他曾著一篇“我所见的牛津”(OxfordasIseeit)。此文曾由徐志摩译出,不知收入那一本志摩的文集中。我们可就此篇中精彩处,重译几段,不但可使读者明了牛津大学教育之精神,也可以证明论语提倡吸烟,非无理取闹,而有很精深的学理存焉。
李格说:
“据说这层神秘之关键在于导师之作用。学生所有的学识,是从导师学来的,或者更好说,是同他学来的:关于这点,大家无异论,但是导师的教学方法,却有点特别。有一位学生说:‘我们到他的房间去,他只点起烟斗,与我们攀谈。’另一个学生说:‘我们同他坐在一起,他只抽烟同我们看卷子。从这种及别种的证据,我了悟牛津导师的工作,就是召集少数学生,向他们冒烟。凡人这样有系统的被人冒烟,四年之后,自然成为学者。谁不相信这句话,尽管可以到牛津去亲眼领略。抽烟抽得好的人,谈吐作文的风雅,绝非他种方法所可学得来的。”
我曾为文(即“谈理想教育”——编者),主张一人的学问与注册部毫无关系。学问怎样坏,注册部也无方法断定他是不及格,学问怎样好,注册部也无法断定他是学成毕业。至于心理学七十八分,英国历史六十三分,更加是想不出什么意义。有人认为这疯狂。现在也不必去管他。但记得志摩这样说过:他在美国Clark大学跟人家夹书包,上课室,听演讲,规规矩矩念了几年,肚子里还是个闷葫芦,直到了他到剑桥,同朋友吸烟谈学,混一年半载,书才算读“通”了。(徐志摩在克拉克大学念银行学(一说念社会学),在剑桥大学学经济学。——编者)试问书读“通也未”,注册部有权过问,有方法衡量吗?须知大学之所以非有注册部不可,是因为大家要向大学拿文凭,大学为保全招牌信用起见,不得不将一人之心理学定为七十八分,英国历史定为六十三分。然而六十三分七十八分为一事,读书通不通,又是一事。
结果,把一班良莠不齐的人,放在一堂,由先生指定星期四九时心理学到第二百八十六页第十三行,十时法文念到第七十六页第八行,迟钝者固然赶得喘气,聪明者也只好踏步走。牺牲了高材生以就下愚,这是通常大学教育最冤枉的一件事。牛津大学态度不同,庸才求学,牛津也送他一张文凭,贤才求学,牛津大学也送他一张文凭(其中要“及格学位”passdegree或是要“优等学位”honoursdegree都各听其便),不过不叫贤才去等庸才踏步走,使他有尽量发挥的机会。李格有一段精彩的话说:“我所以仰慕牛津的重要理由,就是这个地方,还未受了一种衡量‘成绩’的风气,未沾染上驰鹜于看得见,可以示人的‘能率’的热狂。牛津大学整个制度,是叫贤才占便宜,而让凡庸愚钝者自己去胡闹。对于愚钝的学生,经过相学时期,牛津大学也给一个学位,这个学位的意义,不过表明他吸过牛津的空气而未坐狱。社会对于多数的学生也只能期望如此而已。但是对于有天才的学生,牛津却给他很好的机会。他无须踏着步等待最后的一双跛足羊跳过篱笆,他无须等待别人,他可以随意所之,向前发展,不受牵制。
如果他有超凡的才调,他的导师对他特别注意,就向他一直冒烟,冒到他的天才出火。”
我在牛津看见一位很美丽的红衣女子。这女子据我看来是天下第一美人。也许是因为那天下午天气太好。也许是因为我自己精神太兴奋所致。也许是因为牛津的屁也香的缘故。我们的论断都是受情感作用的。但是身居其境,确系如此感觉,虽明知主观作用,也无可如何。
牛律向来不是收女生的。不知是不是海禁既开,受了中国的影响,听说中国已经男女同学(民国九年秋,北大招收正式女生,是为我国公立大学有女生之始。——编者)自觉惭愧,急起直追,所以于最近也居然许女生入学了。但是仍然没有实行男女同学的勇气,女子另外立学院,替她同安排,夜里到了几点,大门仍旧关起来,牛津女子学院共有四个,为什么四个,也找不出理由。记得一个叫做圣柔利,一个叫做玛加利。因为我有三个女孩,所以也特别参观一下。红衣女朗说她们生活很好,规矩也不太严也不太宽,总之就是合乎英国绅士中庸之道。但是言词之中,每每羡慕男生宿舍比她们好,机会比她们好。男生所住的摩得伦僧院,她们只能住新式的洋房。她说剑桥的女生比她们自由,因为剑桥的女生不是自居化外,不能拿文凭,无论怎样勤读,剑桥总是不算她们做大学中人。因此剑桥大学也不得不让她们自由了。
我看到玛加利学院的楼舍比不上圣玛利亚(中国),圣柔利的楼舍也比不上中西女塾(中国)。但是我仍不准备把女孩送入玛利或中西。
我曾在一个学院(耶稣学院)吃过饭。饭厅饭桌,还是沿用中世纪僧院的形式。高头坐着本院教员。下头学生围着条长桌,坐在长条板凳。墙壁上挂着也不知是十七世或十八世纪的油画,画中人物都是本院出色的人物。他们的眼睛下看这些学子,好像在保佑他们,同时在勖励他们上进,无愧为耶稣学院的学生。吃饭时也许有许多传统的规矩,譬如不许提到女人的名字,是不是僧院的遗风,就元从考证了。听说有学生席上偶然提维多利亚及伊利沙怕女王的名字,也照例受罚了。席后照例传饮“爱之杯”,这就是中世纪僧院之遗风无疑。“爱之杯”是一大杯,盛一种薄酒,传饮之时,也有许多规矩,犯了也要受罚。听说古时礼节,凡举杯饮酒之人,其在右之人必须起立,这起立是有重大意义的,是要保证饮酒之人,提防在他举杯之际,有人从他背后砍他脑袋。其用意与西人握手,表示并无执剑,免冠(古时免盔之变相表示)表示并不敌视你之意相同。但是到底杯只有一个,大家传饮,唾沫留在杯口是不能免的事,因为我是客,他们不叫我饮,我也甚觉快乐。于是我又感觉牛津之卫生,也远不如暨南复旦。但是如果我有儿子,仍旧不准备送人复旦或暨南。
综括以上,使我得一种感觉。英人之重传统远在华人之上。这也许是英国所以为伟大,也这是牛津之所以伟大缘故。牛津太不会迎合世界潮流了。
因为他不迎合潮流,所以五百年间,相沿而下,仍旧能保全他的个性,在极不合理之状态中,仍然不失其为一国最高的学府,一个思想之中心,所以“牛津学生走路宛如天地间惟我独尊”,这种精神求之于中国,惟有康有为、辜鸿铭二人而已。革命的人革命,反革命的人反革命,大家不要投机,观察风势,中国自会进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