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声明,我不懂戏剧。假若我要说些关于戏剧的怎长怎短,那纯粹是立在乡下佬的地位来说蠢话。说的不对呢,并不算我跟头了,可也用不着道歉,因为戏剧本是演给民众看的,谁看了谁就有发言权。
说实话,我不大懂现在戏剧中的表情。我这个乡下佬总算是开过眼的,到过上海汉口等等大地方,也曾看见过中国男女跳舞,而舞厅里的小姐太太们确是稍一生气便练习深呼吸,似乎是运动着乳房的大起大落;或没的可说,便撇着朱唇,一端肩膀……。这些,咱懂,因为亲眼看见过,可是,咱的乡亲们一辈子扛锄下地,永没开过眼,便绝对不明白这是啥路道。给他们讲也是白费话。就是咱自己,虽然总算开过眼,也难免一边看戏,一边心中叨念:这是戏剧,洋事儿,理当如此。不过,我的老婆要是对我表演乳房起落,或端肩膀,我就非揍她不可,虽然我并没有揍老婆的劣行。
近来的抗战小说上图画里描画的日本人,一举一动自与中国人不同。中国人民本是善良和平的,所以举动表情就如此;日本军人本是凶蛮好战的,所以举动表情就如彼。这不但为善恶分明,黑白对比,而事实上也的确一民族有一民族的体态表情,不可相混。西洋人叫人,以食指轻钩;中国人打招呼,五指齐动,名曰点手。中国人鞠躬比西洋人度数深,而日本人鞠躬又比中国人到家,几乎是鞠躬尽瘁,若戏台上的某一角色,先以食指钩召,而后以手加膝鞠躬尽瘁,谓为疯病,谁曰不宜?
不错,我们的演员有的到过西洋去受训练,有的曾受过名人的传授——所谓名人当然就是到过欧美留学的——所以一动手一抬脚都有准地方,能得一定的效果,决不是瞎胡闹。一个点烟卷的姿式,据说,须练习那多少多少次!一个小举动都是根据着西洋舞台上几百年的经验而摆出来的,都有讲究,有道理!可是,西洋事到底是西洋事。一对西洋新婚夫妇,若到中国乡间去度蜜月,接着腰,时时的啄吻,要不招得村间成群的小儿女向他们以手划脸,而低唤“羞!羞!”才怪!不习见的举动不但引不起同情,反易惹出误会。台上“小生”身穿漂亮洋服,横起肘子来看手表,真是英朗豪俊,而不知者乃谓“这小子显他有手表!”这一姿态,不错,是想合乎伦敦与巴黎舞台上的规矩,可惜摆在中国老百姓面前,适足引起反感,劳而无功。
自然,看惯就好了。可是在抗战期间而慢慢使民众熟识洋人或半洋人的抬手动脚,何其迂也。
再说,中国人自有中国的动作姿态,即在太平年月,亦不必多此一招,非学外国人不可呀。(要形容一个高等华人,自当另作一说。)我们为什么不下些工夫,研究揣摩,把原有的姿态与表情作成“态汇”,从而一一的淘炼,使之配合剧情,强调所要引起的效果呢?即以吸烟而言,我准知洋车夫,中学生,中年妇女,与浪漫的老诗人,各有各的方法与样子;若一概以跳舞厅中阔少——颇似洋人——为标准则谬矣。抄袭省事,揣摩费心,我可真愿大家费点心,使中国话剧有中国的表情!
载一九三八年五月《弹花》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