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原谅我坐着讲话,因为我的腿有病。这次在汤岗子疗养的时候,接到鞍山的来信,邀我来讲话,我很抱歉,不能马上答应,因为医生不准我早些出院。近来血压也高,还不能写东西。这次讲话,也没有准备好讲稿,请大家不用记笔记。
由于时间的限制,不能谈很多的问题,就只谈语言问题吧。这个问题很重要,因为写东西的人、话剧演员、电台广播员等都是语言使用者。把语言用得好的人,就是语言的艺术家。
什么样的工人用什么样的工具,我们写东西的人,用的工具就是语言。因此,不会使用语言的人,也就不能创作文艺作品。这是一个基本问题。我们学习写作,首先要学好运用语言。但这绝不是说,我们就不需要提高理论水平,提高思想,培养高尚感情,和丰富生活经验了。绝不是的。这些都是很重要的。不过,我今天讲的是语言问题,所以专讲语言,不涉及其他。
我首先奉劝大家习作不要太心急,因为语言不是一天二天能掌握得好的。有的人写了一篇小东西,就急于要求发表,稿子退回来又很着急。文章能发表,当然很好。可是不发表,也不宜灰心。学习写作的人,应该经常勤苦地练习。我小时候,整天学诗做文,要是篇篇发表,那未免太多了。那时是练功夫。现在,我的职业是写作。现在我的文章所以写得还通顺,完全是在过去基础上逐渐提高的。
不要着急,学习运用语言是长期的劳动,不要写了三千五千字,就惶惑不安;这用不着,慢慢来,把这小文章放下来,再练习,再另写一篇。我现在写成的文章,也不是篇篇拿去发表,大约在十篇中会有四篇不能用的。这是文章写的不通顺吗?我搞了三十年这个工作了,还不至于连句子都写不通。我要慎重。连这么慎重,发表了的文章还有不十分好的。
要经常地写,天天不间断地练。我不赞成有些人去体验生活半年后,收集到一些材料才动手写,这不妥当。我们应该每天都拿笔。写什么呢?什么都写。下雨,不同于天晴,写;一片晚霞很美,写;花、草,……都可以写。不论感受多少,只要有所感受就写,这便生活在写作中了。想做一个好的写作者,应该这样下功夫。近几年来我每天都拿笔,除了在汤岗子疗养外,我从没有停过。连这样,我还有苦闷,我对新的生活,不像青年人体验得那么快,所以我应在每天拿笔之外,还须多多体验生活。
我们学习写作,应该什么形式都试一试。不要以为写诗的就不写小说,写小说的就不写剧本。在练习创作期间,什么形式都要试写,写诗的也应该试写小说,写小说的也应该试写剧本。
诗的语言最精练、优美,如果你练习写诗,那就对写散文也有好处。
在小说里什么都可以描写,连做梦也算在内。可是话剧就不这么方便了。在舞台上,不能一个人躺三点钟,说是在表演作梦。戏剧的结构比小说散文都更严密,所以练习写剧本,在结构上对写小说和散文是有好处的。
有人想练习写相声,那也好。能够写好相声,也是很好的成绩,对练习运用语言也有很大的好处。
近来我们的曲艺很不景气,原因之一是作家不肯多写。曲艺的语言,特别是各种鼓词和快书,是和古典诗歌有血统关系的。要写好鼓词等,必须辨明平仄,明白怎样押韵。这需要学习一些古典韵文,否则无从下手。
只有实地习作,才能知道其中的困难,也就得到好处。练习的形式越多,对语言的运用越熟练,越宽绰。相声不是话剧,话剧不是小说。文艺的形式不同,运用语言的方法也不同。假若有人把相声写成祭文,便是笑话了。
我希望青年们学习的范围扩大些。假使你喜欢念古诗,喜欢练习练习写旧诗,那也有好处。我不是提倡大家去写古体诗,但也不妨每天念一两首。多学一些古典文学,对我们的帮助是很大的,文学语言的历史是不能割断的,我们可以从古典文学中吸收很多的东西。
第二个问题,我要说的是文学中的民族风格。
我们常谈到民族风格,它表现在哪里呢?拿短篇小说来说,那个国家都有,这不是民族风格。民族风格是表现在语言上。因此,做一个作家,一定要把语言写好,应当精益求精,用提炼出来的语言,有力地把我们要说的思想写清楚。古人说:“语不惊人死不休”。我们有责任把自己的语言加工了再加工。
汉族的语言,有它的特色。在世界语言中,汉语是简练有力的。这种简练的语言,有时候,在说理的文章里或者不够灵活,我们用一点欧化语法,也未为不可;不过,万不能过火,写出来的人家看不懂,那就劳而无功了。
青年写东西,好写长句子,往往写了半篇,还没有一个句号。不知道写到哪儿去了。这个习惯不大好,我们应该写得简练些,不要冗长。
汉语是有“声”的语言。把“声”调节好了,句子便很好听。古诗词、京戏、曲艺中的鼓词等,都发挥了它的美。仅就北京话来说,一个字就有四个声,把“声”调节好,即便是散文,念起来也特别悦耳。
不过,汉语的音和声并不一致,各地有各地的说法,这很不利于社会主义的建设。所以中央决定以北京音为标准音。
汉语的词汇也不统一。东北叫苞米,别处又叫棒子,还有人叫它玉米,一物数名,甚为杂乱。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我们有多少词汇。
我们现在正在积极地编制词典。这一方面使我们有所遵从,另一方面也使方言土话,得到限制,实现语言规范化。
现在,我们的任务是少用方言土话,尽力于规范化。我写的《龙须沟》里,北京土话较多,有的人听不懂。广东某地想演出它,因找不出恰当的本地土语来代替北京土语而作罢。用外国语翻译它也碰到很多困难。有的人说,方言土话表现力大,试问人家听不懂,还有什么表现力可言呢?最近,我写《西望长安》,几乎没有用什么土话,但是表现能力并不太差。
上次全国话剧在北京汇演,有些东北地区的演员,还用东北话。有人认为,东北话和普通话差不多,所以照样说就可以了,这不大对。我们应该努力学习以北京音为标准的普通话,相差不大的应该学得更好。
下面我讲讲怎样使用语言。
第一,要写得明白,把要说的有条有理地写下来,句句立得住。那些高深莫测、故弄玄虚、装腔作势的文章,不是好文章,人家看不懂也听不懂。我们要的是清楚明白,在清楚明白中,表现文字的美。唐朝大诗人写雪景,只用五个字:“开门雪满山”。这几个字是谁都认识的俗字,可是写出一个全面的雪景来。什么银装的世界呀,奇丽的雪花呀,都没有这五个字这么有力。
文字深入浅出,才显出本领。在毛主席的文章里,所谈的问题是那么重大,思想是那么深刻,可是,写得又那么生动有趣,有声有色,谁都能看得懂,受到感动。这就是深入浅出的文字。
写东西不要怕写得少,“开门雪满山”不过是五个字啊!不要开口就说:“我要写四十万字的小说。”重要的是要写得好。
形容不出来的东西,就不要形容,切不可乱形容。我自己,一篇短文要写三四天,写好以后,屡屡修改,朗读数次,有不顺口的句或字就改,越改越浅显,改到清楚顺口为止。
第二,用字要经济。写东西不等于说话。说话时,眼睛手势都能帮助你。写东西无此便利,故须想了再想,力求简而明。大家工作都紧张,无暇看又长又臭的文章。写东西,应该简单扼要。用字要经济。要经济,就要用脑子,人家说一件事情用五百字,我们用二百字,才显出作家的本领。
再举一例,王安石有一句诗:“春风又绿江南岸”。这七个字,比春天来啦,青草发芽啦,杨柳发绿啦……简练得多,也高明得多。关键是在一个“绿”字。这是他从“入”“到”等六七个字中挑选出来的。从这个“绿”字中,我们看到春天在动,在前进。有这一字,即无须再说草发了芽,树出了叶子等等。写东西要简而明,少而精,道理就在这里。如果你写成三千字,先别寄出去,看看能否用一千五百个字说明白?为什么要多写一千五百个可有可无的字呢?
简练不等于晦涩难懂。运用语言,应该要有创造性。但是人家说吃饭,你说喝饭,人家说走路,你说睡路,并不叫创造。像“春风又绿江南岸”,用字好而且少,一个字管好几个字的事,才叫创造。
语言的创造不能凭空而来,要依靠生活。例如有个人突然听到父亲死了,他一定会一言不发,而哭起来。假若我们描写他讲演起来,大发议论,便不近人情。
最后,我再谈一点,要写出一个风格来。
好的作家都有自己的风格。茅盾、巴金、赵树理、曹禺的风格都不一样。赵树理的《三里湾》写得很好,从作品中我们能觉得出赵树理同志的可爱。同一事件大家都能表达,可是怎么表达,那就不一样了。各有各的风格。
初学写作的人,免不了要模仿模仿,这不要紧。经过长期练习,我们就会创造出自己的风格来。不论写长的,还是短的,都应该使人看出来,这是我说的,这是我写的。一个作家,在一篇小文章里,也要表现出他的独特的想法,说法。
我们看看杜甫、白居易、陆游等的诗,他们都有个人的风格。我们不妨背下几首,大有好处。
谁用功,谁就写得好。我希望青年们趁着年轻,学好汉语,也应该学习外国语,我们不要作“土作家”,我们要像鲁迅先生那样博学多才。学外国语要靠记忆,年轻人学最好,年纪大了,记忆力差了,学起来就吃力。
今天我主要讲的是语言问题,提高思想等也很重要,不要误会。
创作无捷径,勤学苦练才是唯一的“窍门”。我的话完了。九五六年九月鞍山工人俱乐部载一九五六年《文学月刊》十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