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蒙田随笔》(湖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梁宗岱、黄建华译。
要生活得写意跳舞的时候我便跳舞,睡觉的时候我就睡觉。即便我一人在幽美的花园中散步,倘若我的思绪一时转到与散步无关的事物上去,我也会很快将思绪收回,令其想想花园,寻味独处的愉悦,思量一下我自己。天一性一促使我们为保证自身需要而进行活动,这种活动也就给我们带来愉快。慈母般的天一性一是顾及这一点的。它推动我们去满足理一性一与欲一望的需要。打破它的规矩就违背情理了。
我知道恺撒与亚力山大〔亚历山大(前336—前323)〕马其顿国王。就在活动最繁忙的时候,仍然充分享受自然的、也就是必需的、正当的生活乐趣。我想指出,这不是要使一精一神松懈、而是使之增强,因为要让激烈的活动、艰苦的思索服从于日常生活一习一惯,那是需要有极大的勇气的。他们认为,享受生活乐趣是自己正常的活动,而战事才是非常的活动。他们持这种看法是明智的。我们倒是些大傻瓜。我们说:“他一辈子一事无成。”或者说:“我今天什么事也没有做……”怎么!您不是生活过来了吗? 这不仅是最基本的活动,而且也是我们的诸活动中最有光彩的。“如果我能够处理重大的事情,我本可以表现出我的才能。”您懂得考虑自己的生活,懂得去安排它吧?那您就做了最重要的事情了。天一性一的表露与发挥作用,无需异常的境遇。它在各个方面乃至在暗中也都表现出来,无异于在不设幕的舞台上一样。我们的责任是调整我们的生活一习一惯,而不是去编书;是使我们的举止井然有致,而不是去打仗,去扩张领地。我们最豪迈、最光荣的事业乃是生活得写意,一切其他事情,执政、致富、建造产业,充其量也只不过是这一事业的点缀和从属品。
出行
我嘛,常常旅游消遣,安排得倒不赖。如果右边景一色一不佳,我便取道左边。如果不宜于骑马,我便停下不走。这样一来,我实际所见的,无一不如我家一样有趣,一样赏心悦目。……我漏掉了什么东西来不及看吗?那么我就折回去。反正是我自己安排的路程。我没有预定的路线,笔直的路线或弯来弯去的路线都没有。人家曾向我提及的东西,我所到之处,是不是都接触到了呢?往往有这样的情况:别人的看法与我自己的看法并不相符,而且我常常觉得,他们的看法是错的。我并不为自己花了力气而可惜:我到底弄清了人家的说法并不真实。
我一性一情随和,兴趣广泛,和世人没有两样。别的民族的不同生活方式,正因其多彩多姿而深深打动我。每一一习一俗都自有其道理。无论用的是锡盘子、木盘子或陶土盘子;食物无论是煮或烤;不管下的是牛油、胡桃油;不论冷盘或热食,我都视之如一。正因为这样,临老了,我便抱怨起我这种豪放的吸收力来。我需要佳肴、美食以改变我不辨一精一粗的胃口,有时也为了免得增加肠胃负担。我在国外的时候,人家出于对我表示礼貌,问我要不要吃法国菜,我是不领情的,我总是到外国人最多的餐桌就座。
我们有些同胞抱着这种荒谬的情绪:一看到不同的事物形式便大惊小怪,我真为他们感到赧颜①〔赧(nǎn)颜〕因羞惭而脸红。。他们离开了自己的家乡之后,就如鱼失水似的;无论到什么地方,他们都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对外人的生活方式表示厌恶的态度。他们在匈牙利遇见一名法国人,大家便来庆贺一番,聚在一起,亲一亲一热一热,大肆指斥他们所见到的野蛮一习一俗。既然不是法兰西的一习一俗,怎么能不野蛮?能发现这样的野蛮一习一俗加以谴责的人还是最聪明的哩。大部分人的偶然出行不过是去而复返而已。他们把自己封闭起来,谨小慎微,沉默寡言,不与人交往,深怕自己感染了异国的空气。
我这样谈他们的时候,我又想起有时见到的某些青年廷臣的情形,那也有相似之处。他们也只和自己那伙人交往,把我们视作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不屑一顾,或以怜悯的眼光看待。你要是不让他们谈朝廷的明争暗斗吧,他们就会茫然若失,不知谈什么好。他们会在我们面前表现得相当幼稚,正如我们在他们面前显得十分笨拙一样。“一个有良好教养的人应该是一个多见世面的人。”这话说得再好不过了。
与此相反,我出门旅行是因为对自己的生活方式感到腻烦。我到了西西里就不去会加斯尼科人(在家里的加斯尼科人已经够多了)。我要会的是希腊人,波斯人。我和他们打交道,考察他们。我融合到他们当中,在他们身上花力气。而且似乎我所见的一习一俗,大体上都是可以和我们自己的一习一俗媲美的。当然,我的探奇还不深入,因为我离自己的家门不算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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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田(1533~1592)是法国文艺复兴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著名的散文家和人文主义者,他的散文主要是哲学随笔,以丰富的思想一内一涵而闻名,素有“思想宝库”的美称。《蒙田随笔》是他的主要著作,先后写了近十年,在此期间,随着作者思想的不断发展、变化,作品的一内一容也陆续加以修改与补充。在书中,蒙田以一个智者的眼光,观察和思考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旁征博引,对人类许多一共一有的思想感情,提出了自己独到的、有时似乎是奇特的见解,给人以深思、反省的机会,能提高人们对人生的理解。其行文风格则如水银泻地,飘忽不定,变化多彩,亲切自然,仿佛作者漫不经心一挥而就似的,读来别具一番风味。
从这两篇短文中你得到哪些启示?和同学们交流一下。
积累下列词语
赏心悦目荒谬颜谨小慎微媲美〔有关资料〕
蒙田的风格
蒙田是“随笔”这一体裁的创始人,但是他的随笔与我们今日之所见有很大的不同。就其长度而言,我们的随笔还保持着宋以来的传统,“意之所之,随即笔录”,故一文一意,篇幅大多很短,超过一二万字的实不多见。蒙田的随笔则不同,一文一意或数意,不仅有“意之所之”,而且有意之所由,各章随笔的题目“也不一定囊括全部一内一容”,往往有名不副实者,故其篇幅,少则千把字,多则上万,甚至有数万或十数万者。考其原因,多半与他的风格有关。
蒙田是一个对风格有着自觉追求的作家,他所谓“风格”,乃是“无定形和不规则的话语”,是“浑然一体”,是“以变取胜,变得唐突,变得无绪”,是“蹦蹦跳跳”“飘忽不定”。我们读蒙田,只觉得满纸烟云,神龙出没,不见首尾,一轮红日不知躲到什么地方,放射一出万丈光芒。怪不得蒙田说:“我知道我在叙述时缺乏次序,但是今后在这部作品中叙述这些故事时也不见得会遵守。”他“向来重视话语的分量和用处,而不是它们的次序和连贯”。蒙田的随笔打破了当时流行的文章体例,不守入题、正反题、结论等等的框架,真正是“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苏轼《自评文》中说:“吾文如万斛泉渊,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汨汨,……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答谢民师书》又说:“……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惟中国古代文人尚简,文章是做给利根人看的,蒙田则是“不论我谈到什么题材,我总是希望说出我所知道的最为复杂的东西”,文章是做给钝根人看的,除此而外,两人一大可拊掌,相视而笑矣。(郭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