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村民大会
你能看见迷尼宾人的外表,
却永远看不清他们的内心。
——卡米的一习一作
那天下午,草鞋村的居民们没有功夫悠闲自得地品茶了。人们都匆匆忙忙地吃完鱼肉馅饼和水田芥,刷完盘子、碗,抓起凳子就奔到广场上去,三五成群地议论着,等着开会。
只有玛戈尔丝还 在自己家里呆着。她一只手拿着平时那条棕色腰带,另一只手拿着橘红色腰带,她得马上决定系哪条……
广场上的人群一騷一动了一下,然后人群的嗡嗡声消失了。利提德刚从村长办公处露面,慢条斯 理地迈着方步向会议厅走去。
是系棕色的还 是橘红色的?玛戈尔丝从窗户里往外看去,看着人群跟在利提德身后向会议厅移动,就像日落时的天空,晚霞托日。在会议厅门前,科莉那猩红色的斗篷在身穿绿斗篷的明吉身旁闪现了一下,然后就淹没在人群之中,成了万绿丛中一点红了。玛戈尔丝把手中的那条棕色腰带扔到地上,急忙出门,奔向广场。
科莉和明吉悄悄走进一陰一暗的福力大厅,把自己的小凳子跟已经在座的人放齐,然后走到前面桌子那里领取一大杯热气腾腾的水田芥饮料和饼干。等他们回到自己的小凳跟前时,原先放在他们旁边的凳子都挪动了位置,后面那排人立刻补了上来。
“好,”明吉说着,也不看科莉·格林,“地方宽绰,活动自一由。我就讨厌拥挤。别人都挤在你耳边津津有味地嚼着饼干,你就听不见自己嚼饼干了。”
科莉面有难色,“明吉,别跟我坐在一起。”她小声说。
“我一爱一坐哪里就坐哪里。”明吉顶了她一句,双臂抱在胸前。
卡米和瓦尔特伯爵稍晚一会儿从村民当中挤过来,把他们的凳子摆在科莉的旁边,这一排几乎空着。
“多谢给我们占地方。”瓦尔特伯爵自我解嘲地说。
玛戈尔丝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我坐这儿行吗?”她问道,把自己的凳子摆在明吉的旁边。“来块薄荷糖吧。”她把皱巴巴的装糖的袋子在这一排中传下去。
明吉伸手拿了一块,皱着眉头:“你干吗不识相点儿,坐到别处去?”
“我就该坐在这一排。”玛戈尔丝镇定自若地说。
不多一会儿,福力大厅就坐满了人,每个人都得到一份冒热气的饮料和饼干。不过今天与往日有点儿不同,人们不是喜气洋洋地边吃边聊,而是莫明其妙地一片寂静,只是偶尔听到这儿那儿有人小声嘀咕几句。
根本不必要敲墙提醒人们安静,可是利提德还 是敲了几下,小声议论的声音顿时消失。
“乡亲们,”村长开口了,“我们已经安排好在三位评判员进村视察时举行欢迎会,他们随时都会来。”
人们鼓起掌来,利提德笑着环视眼前的听众。“油漆已经免费分发到各家各户,对于各户雷厉风行油漆自家的门,我表示感谢。”
这一回掌声显得稀稀拉拉,人们暗中把目光投向第六排的人们身上。那里有金色、红色、黄色和橘红色,还 响起钱匣子里的硬币哗啦哗啦的响声。
“你们都看到了萨奇干的活儿,房顶修得很出色。他还 要继续干,直到把草鞋村的每户屋顶都修好,都做出扇贝形屋檐。所有的修理费都从公积金里出。”
他的讲话受到人们长时间的热烈鼓掌欢迎。
明吉紧皱着眉头站了起来:“在这里我提醒在坐的各位,这样大手大脚地花用将使我们今后的日子难过,我们就要没钱了!”
科伊跳起来:“请问财务总管,村里这笔财产你准备怎么使用?你要把它攒起来放到博物馆要大伙儿去参观吗?”
明吉气得脸通红:“我建议把钱花在刀刃上,花在该花的地方。”他反驳说,“而不是把村子打扮起来赢什么奖品。当评判来的时候,码头塌了,你修了扇贝屋檐管屁用?再说那伤病基金,我们需要这笔基金是为了帮助那些出了意外的灾祸或者不能工作的人。要是评判员看见我们的村民因手中无钱而忍饥挨饿,他们会怎么想?”
下面响起赞同的嗡嗡声,但是很快被威姆制止了。他喊道:“我一听见明吉说的所谓伤病基金就觉得恶心!简直是愚不可及。我马上就能说明这一点,请问这里有人要饿死吗?”
有人说:“没有,当然没有。”尽管蜡烛工匠斯 皮尔和其他几个人在凳子上很不自在地扭着身一子。斯 皮尔的蜡烛造价比艾提克的芦苇火要贵多了,他感觉到有压力。
布劳思也跳起来发言:“很显然,明吉就是不打算让我们夺得奖品——卡麦基神杯。抱这种态度的还 有几位!”他瞟了一眼被村民们空出来的那一排,“要我说,让我们这些想得神杯的人继续开会。”
“很好!”利提德说,“这个会就是公开征求大家意见的。我们为了夺得神杯还 应该做些什么事?大家畅所欲言。”
格欧跳了起来,“把门刷成绿色!”他脱口而出,“每家每户都得把门刷成绿色的。如果谁想刷什么颜色就刷什么颜色,就会破坏整体感,有碍观瞻。”
“还 有绿斗篷!”他妻子英格喊道,真是夫唱妇随。“正常、体面的迷尼宾人都穿绿色斗篷才不会丢人现眼。”
利提德说:“嗯……颜色问题嘛……”他手指头紧张了,不灵活地捋着一胡一须。“我要向我们的几位尊贵的村民发出呼吁。”他那严肃的目光落在第六排那些穿金、红、黄和橘红色斗篷的人身上。“啊,现在……现在看来,迷尼宾人的门和斗篷该是什么颜色的,人们有不同意见。”
“别忘了瓦尔特伯爵的剑!”格欧喊道。
“还 有玛戈尔丝做的糖果武士!”司考特叫道。
“他们一胡一乱解释‘家庭之树’!”格欧和威姆齐声喊道。
利提德举起手来示意大家安静。“眼下我们不打算讨论这些问题。紧迫的问题是,我们是要迷尼宾人传统的绿门和绿斗篷呢,还 是……瓦尔特伯爵,你想对大家说几句吗?”
瓦尔特伯爵一习一惯地把双手扶在手杖上一撑,站起身来。“我把门刷成浅蓝的,是因为我反对有人不经得科莉同意,偷偷地把人家的门刷成绿色。我穿金色斗篷,是因为这颜色适合我。我的家族是武士之家,在很久很久之前——那时迷尼宾人还 没有进入山谷——他们就自豪地穿着金色斗篷。历史是有事实根据的历史,而不是傻瓜历史。”
格欧很冲动地喊道:“好啊!你们听到了吗?他在污辱先人福力!”
“福力的名字在他在世时本来就叫福尔(Fool,傻瓜)。”瓦尔特伯爵冷冷地反驳道,“我看没有什么理由改变他的名字。”
大厅里有人气愤得喊叫。好几个嫡系帮成员都跳起来,恶狠狠地喊着。利提德使劲儿敲着墙。
“卡米,你呢?”
卡米呼地一声站起来,随口吟道:
太一陽一在树顶上高照,
在绿色的大地上洒下斑斑金光。
到处都春一光明媚,
而我身上必须裹上金黄。
吟诵完了,他向大家深鞠一躬就坐下了。大厅里一片沉寂。
“科莉·格林,你说说吧。”利提德叹了口气。
科莉站了起来,环视周围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庞。“对不起,”她柔声说道,“实在对不起。没想到我的门惹出这么多麻烦,会冒犯这么多人,我甚至想(当然这样想很可笑)说不定有人会喜欢这种颜色呢,可没想到……”
萨奇突然站起来说:“那……”他一张口说话,舌头便不听使唤,像在嘴里打了结,加上口中那瓣儿蒜几乎滑一到嗓子眼儿里,使他说不出话来。等他把蒜瓣儿弄到嘴里,别人已经抢先了。
“不可能喜欢!”英格尖锐地喊道。
“对于全村人来说,那是眼中钉,肉中刺!”格欧说。
“那算是什么借口!”有人喊道。
“真不要脸!”
利提德乒乒乓乓地敲着墙,要人们安静,同时向玛戈尔丝点点头。玛戈尔丝一见,脸刷地一下煞白,接着又红了。她十分窘迫,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我不大懂事,”她支支吾吾地说,“可我……啊,是这样……”她突然打住话头儿,两眼四下看看,像是在求助。可是谁也帮不了她的忙。然后,她与科莉的目光相遇,科莉向她笑了笑。“我的意思是……”她接着说,“我是说,我觉得问题不在于我们……我是说,问题不在于我们用什么颜色的漆刷门,也不在于我们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我们是……我们的身一子里头就是这些颜色。我们身一子里头不像别人是绿色。所以我认为只是改变一下外表的颜色,于事无补,又会起什么作用?我们体内还 会是……橘红色,红色的东西,而且每个人都会……”
“是吗?”英格打断她的话,“你们看她有多单纯!”
“是的,我知道!”玛戈尔丝说,“大家都这样说。可是我想说的心里话是:如果我们为了这三位评判员而改变自己表面的颜色,是不是在骗人呢?我是说这样做是不正派的,你们说是不是?”她还 想再解释几句,可是她已经激动得头晕目眩了,于是干脆坐了下来。
“很有头脑。”明吉突然发话,“这是今天我听到的最有头脑的说法。对我来说,我喜欢绿色。一种很好的颜色,不露灰尘,就不显脏,也不用担心会洗坏、一浪一费肥皂和水。要是有人来告诉我,我得穿黄色衣服,我怎么会喜欢呢?那是不可能的,我也不会那样做。我不知道我身一子里头是什么颜色,但是我也不信会是绿色的;也可能是棕色的,也不显脏。但是,不管是什么颜色,我决不会为谷地的评判员而改穿别的颜色。”
村民们惊恐地瞪大眼睛,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有一两个人脚底下动了动,好像要站起来发言。可是又彼此谦让起来。正在此时,村公所的画工站了起来说:“我从来就没听到过这种一胡一言乱语!”
格欧气愤地说:“荒唐可笑!什么人身一体内部是绿的、红的、橘红的?这都是什么呀,乱七八糟的!真是可笑之极!”
“我们容忍他们一伙儿已经太久了!”威姆大嚷道,“他们这一小撮儿,他们的画,狗屎诗和历史。他们……”
“他们还 教唆我们的孩子学坏!”司考特打断他的话。
“而且就在昨天,”格欧说,“科伊发现他们在博物馆里搞篡改勾当。”
“搞篡改?”有人震怒了。
“没错儿,是篡改!”格欧洋洋得意起来,“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放低嗓音,耳语般地说,“乡亲们,你们知道鳗鱼进到河里以后鱼群会出现什么情况吗?鱼会一条接一条地消失。除非人们及时找到鳗鱼,并把它捉出来。”他停顿了一下,人们屏住呼吸静听他下面的话。“很显然,现在我们村里就有五条鳗鱼。从今往后,这五条鳗鱼在我们当中每呆一分钟都会给我们造成危险!”
“鳗鱼!”费恩·朗吐司瞠目结舌,脸无血色。
“鳗鱼!”村民们重复道。那些坐在靠近第六排的人,距鲜艳色彩近的人,纷纷远避。
村公所文书站了起来,面对听众,“你们大家都想赢得神杯,对不对?把它存在我们草鞋村,对不对?”
“对!”人群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认为你们都应当相信嫡系家族——你们自己村里的嫡系家族——会竭尽全力为你们争取到,我说得对不对?”
“对!”
“那好,”科伊进一步明确地说,“我们必须马上采取行动对付那些捣乱分子,那些——破坏分子。”他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必须把他们驱逐出去!”
大厅里静了下来,接下来是让人恐慌的喘一息声。不能居住在邻居保护之下的村里——这种事对于迷尼宾人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从前,从来就没有人被放逐过。这是最严厉的惩罚,尽管写在法典上,可是从来就没执行过。
这个可怕的字眼儿在大厅里悠荡:放逐……放逐……
利提德敲墙要大家安静,他脸上不大高兴,“乡亲们,这事我们必须非常慎重地考虑……”
“用不着!”瓦尔特伯爵站起来,身披绣金斗篷,刚直而又高傲。“我们并不想使迷尼宾人的处境困难。我们也不想妨碍他们去赢得神杯。我们不是鳗鱼,我们也不是任鲑鱼吞一食的绿头苍蝇。明天我们都离开村庄到别处去居住。总之,我们要离开草鞋村,亡命他乡。”
瓦尔特伯爵说完,义无反顾地转身离开会议大厅。科莉·格林和卡米紧随其后,玛戈尔丝和明吉对视了片刻,在场的人们在等待他们,那种极度的寂静实在让人难耐。他们站起来离去了。
那钱匣子就留在明吉的凳子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