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地深处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这里狼群聚成帮派,帮派这个词在古狼语里是“罪恶”的意思。有一处洞穴,两个帮派都驻扎在这里。黄色的狼西普正扬扬得意地摇晃着新长出的尾巴。他抑制不住喜悦之情,发现自己很难控制自己,总是时不时回头看看尾巴是不是还在。在他脑海中,这就是他获得极地领导权的最后一步。自从一年前来到这里时起,他就获得了比其他任何族外狼都要多的权力。其中的部分原因,要归功于他在边缘之地作为麦肯部落啃骨狼的那段时间。他是多年以来第一只真正把部落生活延续到极地来的狼。大多数族外狼都会占领孤狼或母亲死于产崽洞穴的幼狼的地盘。这些族外狼不知道什么是阶级,也没有任何组织形式。西普到来的时候,他聪明地意识到族外狼也得需要某种秩序。于是他开始努力创造一种所谓的社会,也就是他所认定的强制力。
他对一只只狼逐一使用强制力,到目前为止已经相当成功地聚起了两个帮派。在饥荒最严重的时候,他出主意设立了侦察员,这样他们就可以在其他虚弱的部落狼不防备时,对他们进行捕猎。在极地,狼吃狼不像在边缘之地那样受人憎恶,所以在饥荒时期,同类相食的情况在日益增加。
所以当其他狼越来越多死去的同时,西普和他的两个帮派却兴旺起来,他甚至还长胖了。对西普来说,这比苟且偷生好得多。在他扭曲的奇怪意识中,他尽情大嚼特嚼那些当他还是边缘之地啃骨狼时虐待他的狼。每咬一口他们的肉,都能带给他一种难以想象、几近疯狂的权力欲。
西普很聪明。他甚至转变了两只曾经跟随过先知的部落狼。他发现这两只狼时,他们已经濒临死亡,甚至都不用族外狼动一动牙齿和爪子,但西普却救了他们,照顾他们,直到他们恢复健康。这两只狼自然感激得无以复加,赌咒发誓说要对他效忠。
其中一只被他救回来的部落狼是母狼,虽然岁数不小了,但西普还是把她当作了伴侣,现在他们还有了一只小狼崽——他当父亲了。这让他高兴得不得了。虽然他的儿子还嫩得很,但小家伙却油嘴滑舌的,甚至有点儿对他不敬。如果小狼不改掉这个坏毛病,那可让他不能忍受,不过西普以后会处理的。他对手下的统治很强硬,但从地震开始,他脑中的统治欲变得更强。那天晚上,就在地震发生前的几个小时,西普和他的帮派把一只狼的尸体拖到一处废弃的美洲狮巢穴里。空气中美洲狮的气味还很浓烈。
“大人。”拉格斯边说边做出臣服的姿势——这事族外狼以前从没做过,但现在也学会了,而且似乎在问:“我做得够不够尊敬?”西普冲这只大红狼点点头,又朝他的伴侣阿里亚克眨了下眼。她在教育帮派里的狼学礼仪这方面起着很重要的作用。但拉格斯接下来学的却是部落狼从来没有学过的。这是西普设立的一个新“传统”,而拉格斯也用非同一般长度的锐利牙齿执行得非常熟练——快速一咬,就把死狼的尾巴一口咬掉。西普没有尾巴,所以他要所有狼知道,只要杀死一只狼,就要把尾巴弄下来献给他,而且除了狼尾,其他尾巴他也要。如果他参加斗兽赛——族外狼的一种血腥游戏,就是把两只动物关在一起,直到他们之一决斗而亡——西普就会收集死者的尾巴。西普已经有上百条尾巴了,他把这些尾巴都藏在极地某个秘密的地方。
就在这个特殊的夜晚,拉格斯正要把死狼的尾巴呈给西普的时候,大地开始剧烈抖动起来。
“快出去!出去!”西普大喊。洞穴的顶部在颤抖,西普担心他们会被堵在里面。帮派狼都向洞穴外窜去。两只狼被倒塌的巨石砸死了,还有一只消失在大地上裂开的口子里。
“阿里亚克!阿里亚克!”西普叫道。
“我没事!我和阿班在一起都没事!”她回叫。
空气中满是岩石的粉末和灰尘,就好像大地一直在向外喷吐烟雾。但西普突然发觉身后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像倒在荆棘丛中一样刺痛。虽然脚下的大地还在起伏,但西普还是猛回头,并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大地晃得他晕头转向,空气中也全是尘土,不过他还是看见屁股上本该长尾巴的地方无疑多出了一个肿块。这不可能!他心想。但那个肿块长大、变长了,很快还冒出了白色的尖尖。“我长尾巴了!”他惊喘一声,“终于有尾巴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地震毁掉了炭火,猫头鹰第一位国王瑚儿的预言成真了。所以残疾的部分已经修复,整个世界破碎了,但他完整了。他有尾巴了!
他身边死尸遍地、哀鸿遍野,但西普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开心过。他有尾巴了!地震之后的几天里,他完全着迷于此。他不断地练习着用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轻弹尾巴。在没人看见的时候,他还尝试着把尾巴夹在两腿之间,做出臣服的姿势,不过只是为了取乐。他会用尾巴猛拍他儿子,而阿班觉得还是宁愿被他父亲的爪子打。西普强迫自己的伴侣阿里亚克无休无止地梳理他的尾巴。他喜欢尾巴尖是白色的,和全身其他地方的皮毛颜色不一样。他感觉这样非常突出,更有威严,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当然,这是他的错觉。其他族外狼都在背后嘲笑他。他们说,他的自负正在不断侵蚀着他的骨髓。而就这一点而言,他们是对的。
麦拉格罗斯克是一只到火山环还不到半个月的幼狼,他从地震的碎石缝中偷偷向外瞥,眨了眨眼睛。“哦,天狼座啊!”他喘着气。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们现在到底经历了什么呀?
火山环上吹过的风像一面冰墙压过来,在他向外瞥的时候刺痛了他的脸。风过之后,一座比任何一座火山都高的白色大山崩塌在阴燃的火山遗迹上。那是不是叫作冰川?瑚撒哈冰川?麦拉心想,在颤抖的大地上他自己也不禁哆嗦起来。冰川就像一头冰做成的巨大野兽龇牙咧嘴地站在那里,像一头白色的灰熊!他曾经听领嗥狼讲过这个故事:这样一头野兽一出现,会把所有挡在道上的东西踩扁或嚼碎。冰川离得很近,边缘似乎都快要把天遮住了。
麦拉格罗斯克张开嘴,尖叫起来,他震惊于自己目睹的一切:巨大的冰川落到火山的遗迹上,空气中满是发出咝咝声的蒸汽;在轰然巨响中,冰川把火山埋进大地的裂缝,就像一只熊踩平低矮的灌木丛一样轻而易举。
想到这儿,麦拉越来越头晕脑涨,他昏了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等他醒来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我是个孤魂吗?他舔舔爪子,有感觉。他是不是自己在逗自己啊?他扭过头,咬了一下自己的肩膀。
“哎哟!”他大叫起来。咬得太用力了,他都尝到了血的滋味。
“我大概还活着。”他喃喃地说着,然后开始痛哭流涕。想止都止不住。他短暂的一生里发生了太多事情。一开始父母就遗弃了他,而他不是马尔卡达哈!他是一只身形完美、身体健康的小狼,圆嘟嘟的,他妈妈就曾经叫他“可爱小狼”!但很快就发生了祸事。一只戴面具和头盔的陌生狼出现了,自称为先知,而麦拉的父母都中了他的魔咒。他们似乎把部落、食物,甚至自家的小狼崽都忘记了。
麦拉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离开父母的那一天。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先知虚伪地出现在妈妈面前时,妈妈绿眼睛中那无动于衷的眼神。她连点反应都没有,麦拉恳求父母能集中精神,把咒语赶走,但他们却茫然地从自己唯一的小狼崽身边走开了。福狼轻轻叼着他的脖子,和艾德米一起把他带回了火山环,也就在那里他还能受到适当的照顾。
这两只守卫狼把他径直带到了火山环的议厅,带到了奋哥儿面前。芬巴慈祥地看着他,管他叫作“小奇迹”,他用的是古狼语表示小奇迹的说法:麦拉-格罗斯克。不知怎么就连起来读了——那正好。麦拉是奇迹的意思。小狼曾经有过一个名字,那是他父母给他起的,但现在,那名字似乎已经和父母一样遥远而暗淡了。
守卫火山环的大伙对他都很好,在福狼和他的姐妹们一起出发以后,艾德米对他尤其好。但大家现在都在哪儿呢?别哭了!他命令自己。他还有事情要搞清楚。他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其他狼都在哪儿?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他小心翼翼地爬出洞外。火山环的北边和东边都被冰川覆盖了。不过火山环的另外一半还在一片焦黑的碎石下燃烧着。整个火山环像是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黑的,而另一半是闪亮的白色。他又小心地迈出两步。
在麦拉到火山环的短暂时间里,那里已经变成了他熟悉的领地。在火山环历史上,之前从来没有小狼出现在这里。他很快就被所有动物收养了,从嘴巴已经因为常年运煤而被熏黑的最粗鲁的老流浪矿工猫头鹰,到指导新来啃骨狼的泰加们。他们都喜欢他,令人目眩的火山喷发时,他在星空之下打滚,大家都很担心他。他几乎都希望自己生来是只马尔卡达哈,这样他就可以有机会竞争成为一只守卫狼。狼的各种可怕的残疾丝毫没有影响他,他的双眼是完好的。而现在,等他从洞里爬出来稍远一点时,他就想,如果有一个朋友还活着,求你了,天狼座,他默默地祈祷,如果有一只狼还活着,希望那是艾德米吧。他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温柔的狼。
麦拉尝试着好好走路,但地面太崎岖了,他只能沿着火山环的断壁残垣磕磕绊绊走路。地上有大冰块和翻倒的巨石,那些巨石曾经放在守卫团开每日例会的场所。到处是骨头,是从守卫狼站岗的古冢上翻落下来的。而守卫狼集会的议厅则被还汩汩冒着泡的岩浆封在下面。但议厅外面的矿工栖息处哪里去了?猫头鹰经常在那里等着和奋哥儿说话。那个储存着等待被刻的新鲜骨头的骨坑呢?还有新啃骨狼受训时泰加们住的小屋呢?还有下班的守卫狼聚在一起帮别人从皮毛上择石块和煤渣,以及交流信息的梳毛床呢?
地面的景象触目惊心。狼和落单的猫头鹰尸横遍野。还有活着的动物吗?每走一步,麦拉都害怕找到艾德米的尸体,害怕她的脑袋像没耳朵的银狼柯琳和爪子扭曲的褐色条纹狼图斯特一样被压碎,害怕她像长着从嘴里伸出来的奇怪舌头的雪东一样背被压碎。
麦拉仍然没弄清楚,到底是地震先开始,还是边缘闪亮锋利如鹰爪的冰山先从火山环上猛冲下来呢?但现在,火山环被压塌了。昨天还在的一切都被毁灭了——粉碎、砸碎或崩塌。稍微还能辨认清楚的是狼和猫头鹰临时居住或聚集的山洞和洞穴颠倒的残迹。狼刻过的骨头和猫头鹰铁匠铺里的工具从地面上凸出来,像是很久之前死去动物的残骸。
最糟糕的地方是那些被倒塌的火山溢出的熔岩覆盖的地方。熔岩的牺牲者们陷在浓稠的黑热液体里,被定格成恐怖和永远痛苦的姿势。毁灭那么彻底——这才是让人最震惊的。我怎么逃脱的?为什么我会活着?麦拉心想。他没有被冰、熔岩杀死,没有被巨石压死,没有被火山坑爆发出的火焰烧死。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啜泣声。他扭头张望,但找不到声音的来源。一切都很混乱。有些岩石是从来没见过的,而他可以辨认的石头都移位了。他站在一个大石头厚片旁边,那肯定是议厅房顶的一部分,但这个大厚片斜插在什么前面……那肯定是艾德米的东西!他又高兴又害怕,鬃毛都竖起来了。她会不会还活着?
“艾德米!艾德米!”麦拉叫道,“你在吗?”但他只听到呜咽声。麦拉爬到乱石和骨头的最上面,骨头都是被刻过的,很可能是从倒塌的骨冢中散落下来的。他知道自己必须步步小心,他可不想引发又一次的坍塌,那样很可能会砸到艾德米。他发现一个开口,把眼睛靠在石头上,向里望去。他眨了几次眼,才调整好视线,分辨出下面有只狼的影子。艾德米!他全身都颤抖了。他没有看见任何血迹,她的皮毛上也没有明显的伤口。她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但烦躁不安,时不时叫一声或是叹口气,好像处于极度焦虑当中。
“艾德米。”他叫道,“艾德米!是我,麦拉。我也在这儿。我在这儿!”
艾德米似乎听见了他的话。她起身打了个滚,慢慢睁开了独眼。直到这时麦拉才发觉有什么事情很怪异。他见过的所有其他狼,所有曾经残疾的守卫狼——他们的生命已经终结,但身体却又一次恢复完整。他一路上经过那么多尸体,到现在才想起来,没有耳朵的柯琳似乎有了耳朵;雪东分叉的舌头也并拢了;而只有三条腿的美丽黑狼蕾萨也神奇地长出了第四条腿。那为什么在所有的狼中,艾德米却还是只有一只眼睛?
“艾德米?”
“是你吗,麦拉?”艾德米的眼中满含着泪,“还有其他狼活着吗?”
麦拉吸了口气:“我觉得没有了。你还好吗?”
“还好。只是有一点……一点……”艾德米想不出要说什么。
“我觉得是有一点奇迹!”小狼麦拉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