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米从歪背岭的北峰下来的时候,她禁不住想,不知道福狼找到自己的特木法时是什么感觉。他肯定不会像自己这样站上峰顶的石桌旁如此空虚。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她都禁不住要责怪自己,可她知道自责也没什么用。她什么都不怪,如果真要怪起来的话,就只能怪这个特木法是错的,或者怪奋哥儿弄错了。她几乎想要去找麦锡部落的欧贝,当面问问这里到底是不是自己真正的特木法。可是艾德米不得不老实承认,整个麦锡部落的狼她都讨厌,她压根儿就不想踏入麦锡部落的地盘。
麦锡部落的欧贝是一匹叫艾尔米德的白狼。这是个很残酷的名字,因为在古狼语里,这个词的意思就是“不育”。当然了,所有的欧贝都是不育的,可是只有麦锡部落才会用这种表示天生缺陷的词来代替欧贝的真正姓名。麦锡部落生来就带着恶的本能,好像他们的血管里流着的是邪恶的河。他们像吸血蝙蝠一样,吸食着别的动物的血,最后只留下能够保证这些猎物还能活着的血,方便他们下回再来。麦锡部落的残忍,令他们不会喂养那些老弱病残或者病得快死掉的狼,也不会喂养来自下面两个地方的狼——一种来自西边极地,同野蛮的族外狼一起生活过的狼;一种来自最北边,来自麦纳马拉部落的狼。不,艾德米才不想见到麦锡部落的狼呢。现在离他们的地盘这么近,已经让她感到很不舒服了。
艾德米一边垂头丧气地走下歪背岭的陡坡,一边试着想象:一只独眼的小狼崽是怎么从这么陡的地方走下来回到自己部落里的。他们说,所有活下来的马尔卡达哈都有一种能够找回自己部落的本能。可是艾德米很难相信这种说法。她的直觉一直提醒她,要尽可能地离自己的部落远远的。
她满脑子想着这些,一路走回山脚下,刚好看见麦锡部落头领的手下,两匹一岁的小狼英吉丽斯和姬兰出现在面前。她的骨髓一阵痉挛。艾德米还是啃骨狼的时候,这两匹小母狼就特别喜欢欺负她。她们很清楚该怎么做,才能让艾德米心里的恐惧和身上的疼痛同时达到最大化,她们也很乐意贴近她身边咬她那只好眼,并以此取乐。艾德米本能地垂下尾巴,摆出谦卑恭顺的姿态,但是又突然停住。我不用再这么做了。我已经不是啃骨狼了。我是一只守卫之狼。如果说有什么该做的,那就是她们应该服从我。艾德米奓起颈背的毛,两只耳朵转向正前,一只独眼闪着莹莹的绿光。
“哦,你学得很快嘛!”两匹狼里身材稍微大一点儿的英吉丽斯说。
“就是,不过一匹奓起颈背毛的独眼狼不是很好笑吗?”姬兰猥琐地补充道。姬兰总是能明白英吉丽斯的心意,她们身上好像贴了“欺负人小分队”的标签。
“不过,当然啦,你也知道自己根本不配去神圣火山环。”英吉丽斯说。艾德米昂起头,往前走。她才不会自降身份去回答她们的问题。不过她们跟着她,一边一个地将她紧紧夹在中间。
“走开!”艾德米喊道,“你们再也不能欺负我了,不管是骂我还是咬我。”
“哦,当然,这倒是真的。”英吉丽斯聪明地说,“我们确实不应该欺负你,因为你从来就不是一匹真正的啃骨狼。”
艾德米听见停下了脚步:“你疯了吗?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不好奇吗?”英吉丽斯逗她说,然后转头看向姬兰,“我们应该告诉她吗?”
“可以吧。”姬兰漫不经心地说,好像她此刻想着更重要的事。
“亲爱的艾德米,我们要为过去的行为向你道歉。”英吉丽斯说。艾德米晃着头,在两匹狼之间看来看去。
艾德米试着让自己看起来酷酷的,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不道歉已经无所谓了,真的。你们可以走了,我要赶去神圣火山环报到。”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么着急。”姬兰说。
“对,对,肯定不会。因为他们会发现你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是马尔卡达哈,而是后来人为的!”
“你说什么?”艾德米龇着牙问道。这匹小狼从来没有这么厉害过。
那两匹一岁的小狼有些害怕。“是他干的,麦锡部落的头领邓巴!”姬兰说漏了嘴。
“干什么?”
“挖出你的眼睛!”英吉丽斯说。
“你们是说……你们是说……”艾德米张着嘴,下巴掉了下来,好像在找合适的词,“我不是生下来就这样?”
“绝对不是。”两匹狼镇定下来,异口同声地说。英吉丽斯挤出一丝假笑。“我们听见他们在大会堂时小声说的。所以你看,你不是真正的啃骨狼。”英吉丽斯说。
“你是假的。”姬兰也说,“守卫之狼发现这点以后,就不会要你了。”
“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们。”英吉丽斯说。
“如果我自己主动告诉他们呢?”艾德米说着转身,头也不回地向麦锡部落的中心走去。
“告诉他们?告诉谁?你要去哪儿,艾德米?”
“去找你们的头领。”
“什么?”两匹狼全身发抖。
“你要把我们告诉你的话学给他听?我们会有大麻烦的!”英吉丽斯急忙跑到艾德米身边,央求道。
“你们告诉我之前,就应该想到这点。”
“可是就算你告诉了邓巴又有什么用呢?你到底想怎么跟他说?”
“怎么说?”艾德米暂时停下来,那一只好眼中射出的目光好像能够刺透英吉丽斯的骨髓,“我要跟他说,我不要以麦锡部落成员的身份去神圣火山环,我要当一匹自由的狼。”
两匹一岁小狼软下来,肚皮贴地,匍匐着爬向艾德米,求她不要去找头领。可是艾德米耷拉下耳朵,一颠一颠地向麦锡部落的卡里格·盖尔跑去。现在,所有的事全都清楚了。她对自己的特木法没有感觉,是因为她与那里根本没有关系。他们有没有举行仪式,将自己的亲生母亲和父亲踢出部落?这很重要吗?这些对她来说,全是谜。
可她不能忍受自己白白在暴力的虐待中过了半辈子,也不能忍受自己终于赢了的啃骨比赛结果变成一场空。她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赢得这场比赛的。也许她不是天生的马尔卡达哈,可她确实是一匹真正的守卫之狼。她理应忠诚于自己的职责,虽然她的出身并不纯正。她理应勇敢地履行自己的职责,虽然她的大半生都在威胁的阴影中懦弱地度过。在她脊髓的深处,艾德米知道自己理所当然是一匹守卫之狼。
艾德米向麦锡部落跑去的时候,福狼正将雷霆之心的巨大股骨从她丧命的地方拖到她发现福狼,成为他第二个妈妈的地方。
雷霆之心是在福狼一岁时,在一场地震中丧生的。一块巨大的圆石滚下来砸中了她,令她昏了过去。她肯定是就那么躺着,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福狼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好几个月,硕大的头骨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巨大,白惨惨的。可是,两年过去了,新的生命已经开始在上面生根。青苔和地衣盖满了整个颅骨,一路向下蔓延到她长长的口部。眼眶的中间还冒出一小丛星形的七瓣莲。福狼肯定拖不动她的颅骨,他也不想拖。那颗颅骨本身已经变成了对生命的纪念。不过他尽力拖回了许多小一些的骨头。他搭的骨堆已经不仅仅是对生命的歌颂,还代表了雷霆之心在熊拉那往后的日子。
福狼很想知道雷霆之心有没有升入熊拉那。他知道她已经死了,可是她的灵魂好像还在。她还有未了的心愿吗?他的朋友格温妮丝,一只面具猫头鹰,告诉过他,那些死不瞑目的猫头鹰鹰魂就是这样的。如果他们在地上的事情没有做完,是不会想主动进入到格劳莫拉的。福狼希望这个骨堆搭好之后,能给雷霆之心的灵魂,或者是狼语里所谓的孤魂,一个信号。希望这个骨堆可以告诉雷霆之心,他,福狼,现在过得很好,不用她再留在地上守护自己了。他找到她骸骨的那天,就已经将他们的故事刻在了雷霆之心的爪骨上。所以现在不用再刻了。他将雷霆之心的股骨搭放在雕了故事的爪骨上的那一刻,是如此美妙,好像他心中的一块大石被搬开了。他抬头看着繁星点点的天空,开始嗥一首歌:
雷霆之心,
安息吧。
闭起你看着地上的眼,
这一刻已经来临。
放下你的骨,
向着高处去吧,越去越高。
登上星梯,
攀向熊拉那,
那里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我将一直仰望天空,
看你深邃的光芒,
在夜晚的群星中闪耀,
去吧,去吧,到璀璨的星群中去,
这里已没有什么值得你再留恋。
你的儿子已经无所畏惧,
可失去你的痛,
把我永远留在震惊中。
你甘甜的乳汁仍然在我舌尖,
那双轻摇着我的大掌,
永远不会背叛我,
紧紧将我搂在你怀中。
你强有力的心跳,
仍然在我胸口回响,
哦,雷霆之心,雷霆之心,
你该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