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里格·盖尔的规模比福狼加入的狼群要小些,不过所在地是一片美丽动人的高崖处,中间还有一条小溪穿过。几只幼狼沿着浅滩追逐嬉戏,后爪溅起了一片片大大的水花和泥浆。
沿着溪岸,大一点的狼正用从溪里捞出来的卵石和膝骨玩一种哔里噗噜游戏。这种游戏讲究策略,非常需要集中精神。四只狼两两分组,小块块要从一边的泥土中一个复杂的图形中移到另一边去。移动路线错综复杂,还有诸多硬性规定。福狼经常偷看他自己的狼群玩,想搞懂复杂的移动。在游戏过程中玩家不发一语,他们的小块块就在图案之中动来动去,仿佛都没有被狼的口鼻或爪子触碰过。
福狼被要求在一块有红色斑点的岩石边等着,等待被叫进拉那的山洞里。他抬头望着遍布繁星的夜空,搜寻着驯鹿月里新星座出现的迹象。他发现搜索天空,搜寻他和雷霆之心一起度过的那些季节里熟悉的星座能给他极大的安慰。
这个月似乎比往常冷些,不知道小狼们正在其中玩耍的小溪到早上会不会冻住。不过驯鹿月的第一颗星也还没影儿呢。稀奇,他心想。他扫视天空,寻找其他星座。福狼特别喜欢灰熊叫做大爪座的星图。雷霆之心告诉过他,猫头鹰管它叫黄金爪,他知道狼管它叫大犬牙。但这个星座现在已经快没了,要到初冬才再出现。其他星座刚开始升起。在驯鹿月结霜的秋夜,驯鹿座的角会越升越高,很快驯鹿的伴侣和小鹿也会随着他横跨天空。福狼想念大爪座,他甚至都不喜欢狼给这个星座起的名字。大犬牙——多傻呀!这让他想起天空中的口水,就像马利在队形中跑的时候,口水流到了夜空里。
说起来就会生气!他从来没有败得这么惨过,和平时所受的侮辱不同。她那张满口唾沫的嘴就没停过!虽然她站在他上方又吼又叫的时候没流过口水。
他抬头寻找大爪座,因为这总能让他想起雷霆之心。
等他从星星上收回眼神,看见一只瘦瘦的白狼经过他等待的那块岩石时正在看他。他的血液冻住了。他起身动了动,但感觉她的眼睛还盯着他。不会认错的,这只狼是拉尔,部落的新任欧贝。欧贝是每个部落里负责把畸形小狼清理出产崽洞穴的母狼,她把他们从母亲的乳头下夺走,带到遗弃小狼致死的特木法去。如果他与巴瑞克领主和克莱刃领主一起看见的那只母狼生了一只马尔卡达哈,那欧贝就会把他带走。除非,母狼出走避世,成功地带着小狼彻底消失。福狼感觉白狼的绿眼睛一直跟着他。
一只小狼跑到他等待的地方。
“你作为啃骨狼来说太大个了。”小狼说,“我说你比其他任何狼都大。”
“是呀。”另一只小狼说。
“他比我爸还大。”
“比我爸妈加一起都大!”另一只说。
“嘿!他应该做臣服打滚。”
“但是他那么大个。”一只铁锈色的狼低声说。
“没关系,他是只啃骨狼。”又一只小狼走上前来,她也是铁锈色,肯定是前一只的姐妹。
“你应该俯下身,你知道的。我是说,你已经有麻烦了。”
“是的,是的,我知道,对不起。”福狼开始往下跪。
“你说话真有意思。”爱发号施令的小狼说。
“我妈说他说话像熊。”又一只小狼到红色岩石边看热闹。
“我的第二个妈妈是一只灰熊。”福狼说,他一边把脖子扭过来,脸贴地。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么做,我有这些小狼的五倍大。
“熊。好奇怪!她什么样?”第一只小狼问。他是个真正好奇的小家伙,微蹲下来,直视福狼的眼睛。
“你怕去见拉那吗?”一只灰色的小母狼问。
“你疯了吗?如果熊是他的妈妈,你觉得他会怕拉那吗?”那只好奇的小狼说,他仍然蹲着。
但他们错了。福狼害怕,但不是那么怕拉那,而是羞于面对邓肯·麦肯。
五六只小狼因为无聊,很快就从红色岩石后偷偷溜走,到小溪的冲击地上扭做一团。福狼远远地看着他们。另外两只小狼从父母的洞穴里逃出来,想闻着味道加入战斗,但他们的母亲出来,猛拍了他们一下,把他们绊倒,又低吼起来。两只小狼只好乖乖地跟着母亲回洞穴去了。
一缕月光突然倾泻在另一只母狼和她的两只小狼身上。他们的皮毛都是银灰色的,和福狼很像。福狼努力想象如果他的前爪是直的,那他的生活又会怎样。如果他有父母兄弟姐妹可以在月光下玩耍,可以用口鼻敲打他,让他跟着他们回到舒适的洞穴,那他就知道大爪座是叫做大犬牙的。
福狼呻吟着跪下,他看见一只高阶公狼大步走来,也没有把脸在泥土中磨蹭。他滚到另一边看着星星。一朵卷云薄薄地掩住了月亮,云很快就躲开了,但有那么一瞬间,看起来和他歪爪脚垫上的螺旋线条一模一样。为什么这让黄狼西普那么不安?西普退后不敢咬他是因为害怕。福狼从第一次看到这个螺旋标记的时候,就觉得特别安心。他曾经以为这个螺旋花纹讲述了某种奇迹,暗示他是一个更大的无尽盘旋的和谐形式中的一部分。
这时候,福狼的幻想被打破了。
“起来,啃骨狼。”一只狼群长老吼道,“邓肯·麦肯准备要见你。进去的时候注意要表现出合适的敬意,做出合适的姿势。族长衰弱得很快,最重要的就是要让他看见你臣服的礼仪。别做出亵渎队形的行为,坏小子,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福狼温顺地说,起身跟着狼群长老。他小心地把尾巴夹在两腿之间,把耳朵放平,虽然他把耳朵放得越低,一只耳朵就越痒,这让他心烦。
族长的洞极大,中间有一个燃烧的火坑。洞壁上挂着一层层的皮和一排角——鹿角、驯鹿角、麝香牛角——所有的角上都有精细的雕刻。福狼努力把目光垂下,但他的眼睛总是被火光所吸引。
组成拉那的部落长老们都戴着啃骨的头饰和项链,对福狼来说,洞中似乎只有两种声音——火焰在空中飞舞时发出的噼啪声和断裂声,还有骨头发出的咯吱咔嗒的古怪声。没有人说话。但福狼偶然瞥一眼的时候,却看见他们的眼中有他意料之外的东西——恐惧。他们不会真的以为我是灾星吧?他暗想。
老狼邓肯·麦肯倚在一块公麋鹿皮上。他曾经是一只有着暗灰色皮毛的狼,但随着年龄增长,皮毛已经几乎变白了。肩膀上秃毛的地方露出很久之前战争留下的伤疤。他的双肩几乎可以显示出一幅他所知战斗的全景图。就好像战争过后的焦土一样,这里的皮毛拒绝再度生长。他的眼睛是奶绿色,像是高原冰川上倾泻下来的溪流的颜色。他的一只耳朵上有个凹口,不难想象是美洲狮撕开的痕迹。
在他身后阴影的深处,有两个福狼所见过的最大的驯鹿角。族长身边有一只优雅的母狼正蹲坐着休息,她的头抬得高高的。她是凯西莫,族长的伴侣。她深灰色的皮毛几近黑色,眼睛是可爱的深绿色,让福狼想起他和雷霆之心度过的那个夏天他们捕鱼的河里长着苔藓的岩石。
“带他上来。”族长喘息着说。带福狼来的那个长老粗鲁地推推他,于是福狼开始用传统的腹式姿势向邓肯·麦肯躺着的那块皮垫子爬去。看见这位曾经尊贵的族长让福狼震惊,邓肯·麦肯看起来完全被打败了,仿佛一点风就能把他彻底吹垮。
“够近了。”长老过来几秒钟之后说。
“不够!再近点。”邓肯·麦肯哑着嗓子说。
等福狼爬到皮垫边上,他扭过脖子,开始在地上蹭脸。他用一只眼的眼角瞥了一眼火堆,他的鬃毛竖起又落下,渐渐冷静下来。
族长在皮垫子上动了动。“放松,亲爱的。”凯西莫低声说,她把一只爪子放在族长的侧腹安慰着。
这孩子在火里看见什么了?族长心想,难道他看见雪月之前就要下雪了吗?这个春天,冰到歌唱草月才融化,是不是冰封期又要回来了?
如果福狼有火焰魔眼,那他真的是一只特别的狼,邓肯·麦肯心想,还是未来艰难时代的预兆。然后族长摇摇头,仿佛要把这种可怕的念头甩开。他还要尽最后一项职责,作为部落的最高领导和拉那的高级议员,他开始了诉讼程序。
“福狼,麦肯部落的啃骨狼。拉那集合起来为了决定你在最近队形构成中的行为是否严重违背我们的法律。大约一千年前,我们的祖先被首任奋哥儿带到这里来,我们创建法律、传统和行为规范,如我们起源之地的森林之树那般繁茂。因为我们相信一个没有法律的国度比没有树木更加危险。没有它们,高贵、有尊严的狼们就无法屹立在横扫我们领土的狂风之中。”
族长转向拉那中第二高位的议员阿德艾领主,叫道:“宣读控状。”
阿德艾领主带着一块骨头上前来阅读:“根据麦肯部落河畔狼群的啃骨狼西普所记录。驯鹿月第十五夜之后的早晨,一个队形为追猎一只公驼鹿而在空地集结起来。在狩猎的前四分之一的时间里,啃骨狼福狼一丝不苟地按照他的职责,以按爪速度探察并报告排泄物。”
我当然做了,福狼心想,仿佛在那里念骨头的是西普本人。你这个笨蛋狼不想让自己的鼻子沾湿,自己不跟踪,只让我做!
“我谦卑地在西翼执行我的任务,西翼对我的基本功来说过于广大。但我还是尽可能努力工作。我搜寻到了一摊驼鹿尿,以我的愚见可以确定这只兽是健康的。等到按爪速度突然变成攻击速度时,我注意到队形中似乎出现了一点干扰,一直波及我作为扫除者的低微位置。此时我抬头看见啃骨狼福狼在队形中飞奔,超过了年轻尊贵的侧翼队员马利。马利是因为能力出众,由麦肯部落的卡里格·盖尔中派出的。由于他的超越,混乱开始在队形的共生中蔓延。”
拉那的成员中传来一阵惊喘。共生是狼语,意味着“狼群的灵魂”。震惊和恐惧在议庭内此起彼伏。各只狼的尾巴前一秒还松松地垂着,突然就和福狼一样夹得紧紧的,并非出于臣服,而是出于恐惧。
“继续。”邓肯·麦肯冷静地命令道。阿德艾继续宣读,包括描述福狼如何用后腿站立,公驼鹿受惊进攻队形等。“就这样终结了狼群的精神。”
“驼鹿进攻有没有造成狼的伤亡?”邓肯·麦肯恢复了精神,问道。
“没有,先生。”阿德艾回答。
“那我得说‘终结’这个词用的……嗯……太胡来了。”议庭里又是一阵颤抖。对一只自己都那么接近死亡的狼来说,说起狼语中形容垂死的词居然这么冷静,实在让人丧气,就算族长自己不觉得,至少对议庭里的其他狼是这样,“那只啃骨狼叫什么名字来着?啃这块骨头的?”
“西普,大人。”
“啊,西普,对,西普,他总是那么谦卑。把骨头拿到我的皮垫子上来,我要检查一下。”
阿德艾走上来把骨头放下,放在厚厚的公麋鹿皮上的骨头距福狼的口鼻只有几寸之遥。他见过几块西普啃过的骨头,这一次福狼又注意到西普有缺陷的后犬牙磨出的细微刮痕。要么就是牙齿上的裂痕变深了,要么就是西普比以往还不小心,因为在这次的啃骨上看得非常清晰。
“你觉得怎么样,小子?”邓肯·麦肯的呼吸炽热,稍微有点儿臭,这是病狼的呼吸。他声音放低,又拍了拍尾巴,表示让其他狼退后,他想单独交流。
“我?我觉得怎么样?”福狼问。他警戒地向前摇摇耳朵,尾巴稍微抬起一点。自从来到边缘之地,他还从来没有被问起过他的任何想法。
“对,你对这块啃骨怎么想?”
他抬头看着族长。邓肯·麦肯的眼睛是水汪汪的绿色,口鼻部的辫子蓬乱。只有部落族长和看守团成员才可以有辫子。“嗯,大人。我很抱歉地说,啃骨狼西普所刻的每一道痕迹和图案都是对的。我违背了秩序。我深深地抱歉。”
“我,我知道,我很高兴听见你说抱歉。不过你觉得这个手艺怎么样,这块工艺品?”
福狼震惊了。他抬起眼睛,注视着老族长退色的眼睛。像他这样低微的啃骨狼真的可以发表意见吗?更别说是评论其他啃骨狼的能力了。
“我……我……”福狼结结巴巴地说。
“快说,看在天狼星的分上,别说什么‘谦卑’之类的词,就说你的意见,小子。”
“我觉得这个不太好,大人。他一件事情刻得太深了,每一个线条都一样——一样的深度,一样的宽度。”
“嗯嗯。”老族长就这么回答,他叹了口气,然后痛苦地咳嗽了一声。凯西莫过来,舔舔他的口鼻,又用爪子轻抚他的皮毛。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小子?”族长嘶哑着低声说。
“我不知道,大人,我不是一只很好的啃骨狼。”
“不对!不对!完全不是这个问题。你是一只爱惹毛别人的好啃骨狼。”福狼不太确定“惹毛”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觉得是一个有点儿轻微骂人的词,猫头鹰也用,因为格温妮丝用过几次,“不过你是一只差劲的狼群狼。你不明白,对吧?整个狼群、部落的事情。”
“我估计不懂,大人。”
“估计不懂?我知道不懂。这里没有估计。”
“这么说我必须要离开。”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只好的狼群狼,我猜自己只是一只孤狼。”
“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这里我说了算!”邓肯·麦肯吼叫着,吼声就像一阵气流传遍了山洞,每只狼脖子上的每一根鬃毛都突然竖了起来。
邓肯嘶哑着嗓子低声问福狼:“你知道什么是啃骨比赛吗?”
福狼摇头。
“我们好几年都没举行了。这个比赛是为了选出一只啃骨狼——最好的啃骨狼——作为神圣火山环的守卫。这是个很难的比赛,小子。他们选出一只狼,极少的情况下会选出两只,但两只绝不会来自同一个部落。所以这场比赛对你,还有西普都更难。”他顿了顿说,“你好好记住了,福狼。”
邓肯端详着福狼,仿佛在寻找潜伏在里面的狼,仿佛在这只年轻狼明亮的绿眼睛中他可以看见从另一个时间里来的一只孤狼的倒影:“你可能会被选中。你有善于雕刻的好牙,你也有力量。但是,你没有感觉。不过啃骨比赛,福狼——那可能是你的机会!”
邓肯挣扎着站起来,痛苦地抬起尾巴,摇了一次,两次,再是第三次,召唤群狼再上前来。
“啃骨已经被解读了。证据明确指明啃骨狼福狼严重违背了适用于队形中的议章法典。他挑战了秩序。他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也做了深刻的反省。根据我与他的单独谈话,我可以说,他以骨髓深深地知道他可以做得更好,他可以成为一只部落狼。”
这是什么单独谈话?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福狼心想。
“因此,”族长继续说,“从冰行军时代开始,我行使赛尔的权力。我规定这只啃骨狼要留在部落里,他继续保留在东麓狼群中啃骨狼的地位。他要拜访麦肯部落里每一个狼群的每一位侧翼队员,呈上西普的啃骨,做出三度臣服和尊敬的礼节,按照议章中队形法典第三十二章所规定的那样。作为悔罪礼,他要给狼群侧翼队员啃一块忏悔骨。这样他就可以获得宽恕。”
邓肯停了下来,他的腿因为站立的疲劳而颤抖,胸口也因为说话而喘息,他的伴侣凯西莫摸了摸他的侧腹,说:“求你了,亲爱的,休息吧。”
他低吼:“休息!以后有的是时间休息!我还必须要宣布一件事——非常重要。我从守卫团的芬巴奋哥儿那里收到了消息,我们已经同意必须要举行一场啃骨比赛。”
众狼之中出现一阵兴奋的低语声,他们开始摇起尾巴。从上一次啃骨比赛到现在已经过去好几年了。
“所有的部落都要在歌唱草月聚集到这里。这就是我,邓肯·麦肯,麦肯部落的族长所要说的话。”
让我们希望,邓肯自己心里想着,到时候草真的能歌唱,不要还封锁在冰冻的大地里。他的双眼比以往更加蒙眬,一阵可怕的喘息动摇着他虚弱的身体。他瘫倒在皮垫子上,用力过度之后虚脱了。
洞里一片安静,族长行使赛尔的权力是非常罕见的。但邓肯·麦肯刚刚做了,而一位临终的族长说的话是非常有分量的。
福狼被从族长身边带了下去,他又瞥了一眼火。他眨眨眼,犹豫了。在火焰中,他察觉到了熟悉的图案——一团明亮的橙黄色螺旋,深深地埋在炭层上方略小些的火焰底部。
我看见了——和我爪子上一样的螺旋。以我的骨髓,我在议庭的火中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