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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方律师》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9 11:3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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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御用大律师

“阿南,这个案子会毁了你!”阿依一本正经的对我说。

“这么吓人么?”我还趴在九英尺长的橡木办公桌上。满桌子的文件,中间正好空了一块,我可以借着反光看见阿依。阿依眉头皱着,很发愁的样子。

我抬起头微笑着看她,没说话。

阿依赶快擦脸:“有面包渣么?”她刚刚喝过下午茶。

“我忽然觉得你今天比以前漂亮了。”我龇着牙笑了。阿依的脸红了,她就是容易当庭脸红,否则早就拿到律师执照了。

阿依是我的助手,已经一年多了0我从英国回来她就一直在我身边,我办的十六个案子都有她的功劳。没有她,去年那件毒品转口案我绝不可能打赢,现在也不会有御用大律师的头衔。全香港也只有四个御用大律师而已。

“把案子再给我说说吧,别脸红了。”我从文件堆里翻出了那个案子的材料。

“这是一桩公诉案,是以司法署为起诉人的,被告名叫赵奎海,据说是黑道上有名的大哥,他名下的奎海公司走私毒品和军火,每年都有三十亿以上的黑钱。”

“不是据说,他就是黑道的大哥,警方记在他头上的毒品和军火走私案一共有十九宗,不过没证据指控他就是了。”我歪歪嘴,吐出嘴里嚼着的烟草。

“你在法庭上可不能这么说,你是大律师,要讲证据的。”

我不耐烦的摆摆手,似乎漂亮的女孩子都那么多嘴,这可能是阿依唯一的缺点了。

“赵奎海在黑道上被称为海龙王,在警方却没有案底,经常参加社会慈善救济,是一个教会的独家赞助人,绝对的上层名流。不过今年三月因为一桩妓女虐待致死案被警方抓住了把柄。本来是可以判处死刑的案子,不过你老师的朋友,御用大律师邹汉年为他辩护。结果陪审团一致认定赵奎海的一个手下江年宝才是主犯,而赵奎海只是从犯,江年宝被判处无期徒刑,而赵奎海被判了十六个月的监禁就算了。”

“有意思,很有意思,”我仰靠在意大利小羊皮沙发上,“阿依,如果你能有邹律师的八分之一,你就够当上大律师了。”

“其实,谁都知道那是误判,那个妓女身高六英尺左右,而江年宝只有不到五英尺高,身体瘦弱,根本不可能虐待被害人。更何况……”阿依脸又红了,“我查了入狱的体检档案,江年宝已经六十五岁,已经……没有性能力了。”

“六十五岁,已经没有性能力了……”我低声重复了一下,阿依的脸更红了。

“陪审团似乎也了解到这个证据,但是,他们还是认定江年宝是主犯。也许邹大律师的庭前辩护确实太出色了。”

“有很多时候,陪审团就是一群猪,”我说。

“也不能这么说,据说赵奎海的手下要挟了所有陪审团成员。”阿依是个很替别人着想的女孩子。

“所以他们就昧着良心误判这个案子?”我挑了挑眉毛看着阿依。

“唔……”阿依点点头。

“还是一群猪!是不是,阿依?”我笑着,缓缓的问阿依,我知道我笑得狰狞,甚至有点恐怖,阿依看着我似乎有点害怕。

“据警方估计,赵奎海在御中策划越狱。而越狱的当天晚上,江年宝似乎出于报复的心理向狱警作了报告,但是狱警没有理睬,警方确信所有狱警都收受了赵奎海的贿赂。因为赵奎海竟然得到了消息,对江年宝进行了残酷的虐待,从尸检的结果来看,被害人全身骨折二十一处,全身锐器伤痕十六处,钝器伤痕难以计算,因为大量的钝器伤痕重叠在一起,脊椎骨粉碎性骨折,肾脏脾脏大量出血,应该是黑道上最残酷的手法,据说叫做‘棒槌’。最后赵奎海亲自用偷偷送进监狱的手枪打死了江年宝,在手枪上发现了赵奎海的指纹。打斗声惊动了附近执勤的巡警,他不顾狱警的阻拦进入监狱逮捕了赵奎海和他的四个手下。巡警已经指认赵奎海就是开枪的凶手。”

我翻到那一页,别针别着现场的照片,一具瘦小干枯的尸体趴在地下,没有头,一半的地面上都是鲜红的血,血肉的碎片浸在血泊里。

“我记得那把手枪是赵奎海心爱的武器,足足有十毫米口径是不是?”我看着那张照片,打断了阿依的话。

“嗯…….”阿依摇摇头,“记不清了,口径那么重要么?”

“那是以色列飞鹰作战手枪的改造品,那样大的口径,所以打到脑袋上的时候根本不是一个洞,”我把照片翻过来递到阿依鼻子下面,“你的脑袋在一瞬间就会给轰成碎片。”我比了一个枪的手势,点在阿依脑门上说:“轰!”

不出我的所料,阿依尖叫着转过头去。那样恐怖的照片,那样胆小的阿依。我觉得有点内疚。

过了好久,阿依才嗔怪的看看我,又继续说:“邹律师这次还是赵奎海的首席辩护,他已经向陪审团递交了文件,要求把赵奎海的手下严家亮作为主犯,恐怕又准备采取上次的辩护方式。你是司法署唯一的律师,而且不收钱……阿南……”

看着阿依埋怨的眼神,我只能笑笑,她不愿意我拿自己的前途去赌,我早就知道了。没人会觉得我这么做是明智的。尤其是对于一个御用大律师。

想当一个御用大律师有多难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御用大律师对学历的要求极高。想获得足够的学历不仅要求极高的天份,吃得了苦,还要有一笔数量惊人的钱支付学费。可是通常有钱的学生吃不得那个苦,吃得那个苦的学生却没有钱支持学费,象我和邹汉年都是凑巧有一笔钱才能读完学位的。可是拿到学位只是第一步,连续三年超过三十次的资格考试是当上大律师的条件,四百个考试者里又只有不到一个能成为大律师。然后还要在某个特大的案子里表现极为突出,得到律师工会的一致推荐才能获得评审资格。当律师工会考察了律师本人和他的全家老少甚至他的朋友,确定他全家都没有不良情况,没有和任何有犯罪记录的人存在密切关系,无不良嗜好,社会声望极其良好——良好得和赵奎海一样,才能被授予御用大律师的头衔。

一旦成为御用大律师,就是律师界的顶尖人物,身上似乎有了一只神圣的光环。一个御用大律师简直可以称作没有缺点的社会楷模,当然我只是说没有缺点让别人抓住,永远让别人无可指责。

我在一件遗产分割案里的收入可以达到一百二十万美元——按比例收费。可是这宗案子,我什么也拿不到,我自愿充当司法署的辩护律师,不要一分钱。被害人连家人都没有,不会有人感谢我。警方只派了一个探员协助我,司法署表示他们无法提供资金和进一步的帮助,我好象是一个人面对我的前辈——香港最有名的御用大律师邹汉年。有据可查,从他当大律师开始,二十六年,三十多宗杀人案的无罪辩护,他的委托人从来没有被处以十年以上的监禁!

虽然我的辩护记录和他一样优秀,但是我是小辈,香港律师界甚至没有敢当我的助手!

我在拿自己的一切当玩具,所有人都这么想,大概只有阿依还希望我能胜诉吧?我觉得应该安慰安慰可怜的阿依。“如果我真的赢了,我就是香港律师界第一的御用大律师了呢!”我说。“如果……”阿依打住了,又翻开了案卷。

“严家亮已经承认自己是主犯,但是警方认为这根本不可信。因为严家亮和江年宝一样,是赵奎海手下的‘大红棍’。大红棍是黑话。听警方的人说,凡是大红棍都是黑道大哥手下死党,这些人就象卖身给老大一样。老大给他们一大笔钱,从此他们人和命都是老大的,按照江湖规矩,老大有任何危险,大红棍都会帮老大去拼命。和一般的小弟不同的。”

“包括帮老大去受刑,或者……去死?”我又拈出一点烟丝在嘴里嚼着,这种烟丝的味道很辣,我把烟丝狠狠地压在舌尖下,辣得舌头全麻了。

其实对案子我已经很熟悉了,我只是习惯性的问,这样的对话会帮我自己找到一些被忽略的细节,它们往往很重要。

阿依点点头:“如果胆敢违背老大的意思,下场就是‘棒槌’的惩罚,全家老小都要死,这是江湖上常用的手段,因为他们的命已经卖给老大了。”

“花钱买命啊!”我歪着嘴笑,“再说说其他人的资料。”

“严家亮是个花花公子,小的时候家里有钱,给他挥霍光了。只剩下在外面养的六个小老婆和九个私生子,好象还很多情,为了赚钱养孩子,一狠心把自己卖给了赵奎海当大红棍。你要想劝他翻供太难了,他那堆老婆儿女在那里,他不敢冒险。据警方说连日里大量黑社会的人在他家附近走动。他的一个儿子严松强有很多黑社会性质的朋友,最近已经神秘失踪,据说是赵奎海常用的手笔。”

“是个赚钱养家的!”我笑了,笑的时候呵呵的声音在喉间滚动,我自己都觉得很难听。

“江年宝是个赌棍,有线人说他十年前就已经卖给赵奎海当大红棍了。他本来有老婆儿子,可是自己滥赌,大耳窿找上门来要债,他老婆上了吊。他儿子一怒之下拿刀追砍他,怕给警方逮捕,花钱买了国籍去了危地马拉。我们和危地马拉政府交涉了很久,找到三个人有可能是他的儿子,可是没有人承认。虽然他的儿子可能就在那三个人里面,可是他们自己不愿意就无法传唤他们到庭,这件事是你亲自联系的,后来还有消息么?”

我摇摇头。

“其实这样的人也很可怜,我小时候也在油麻地住过……”阿依低声说,见我不出声,阿依只得继续说:“他把自己卖了五十万,就跟了赵奎海。他的邻居和朋友都拒绝提供他的任何消息。”

“五十万?人命在香港真贱啊!”我轻声说,盯着地面愣住了。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阿依正关切的凑上来看着我。我笑了笑,在阿依的眼睛里,我看见自己笑得很难看。

我把脸轻轻贴在阿依的面颊上,阿依的面颊顿时烫起来了。我坐回椅子里,在支票本上写了一张五十万的支票,轻轻弹着支票看那五个零。

“真贱啊!”我说,随手撕碎了支票。阿依不说话。

“阿南,你和赵奎海有仇么?”阿依低声问。

“怎么会呢?”我吃了一惊。

“赵奎海的上一个案子你就悄悄向警方提出由你作控方律师,可是受害的妓女家属怀疑你是收了赵奎海的黑钱,所以拒绝了你,还打电话来骂你,警方也警告你不得意图影响受害人家属。可是直到开庭的前一天你还是想联系他们,是不是?”阿依低着头,小声的说。

我忽然间象是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看着阿依,很久,我才苦笑一下,长长的叹了口气。

“阿南,你不要怪我偷听你的电话,我只是……”阿依要哭了。

我只得站起来,把阿依搂在怀里。她的头枕在我肩膀上,低声的抽泣着,我那件八千多块的衫就这么给她的眼泪打湿了,阿依的眼泪还真多。

“哭什么呢?又不是去上战场。”我拿出手绢帮她把眼泪擦干了。

“到底为什么要接这个案子?”阿依顽固的问我。

“知道我怎么会当上御用大律师的么?”

“不知道。”

我想了一会,对她笑着说:“以后你就知道了,总会知道的……”

我松开了阿依,坐回我那张价值四万多块的桃木转椅上,转过去对着窗户。“去准备准备吧,明天就开庭了。”我说。

“阿南,有件事我知道你不想听,可是还是要告诉你,赵奎海的私人律师一直在外面等你,他们开价五百万美元……”

“叫,他,滚,”我微笑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第二章 司法女神

不知道什么时候夜已经深了,我还坐在那张桃木的转椅上,有些时候我很容易忘记时间,特别是我有很多事情要想的时候。

“蔡氏国际”的大楼很高,而我的办公室几乎在最顶层。我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也很古典,镂花的生铁窗棂总是让我想起中世纪的教堂。顶上有一对生铁蚀刻的六翼天使,似乎很慈爱的看着我。但是我害怕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是镂空的,嵌着威尼斯产的蓝色玻璃,玻璃后面是天空。总是使我怀疑天空里的那些炽天使们是不是真的看着人间,这样的目光灼灼。

阿依说他们会保护我,但其实炽天使们只是惩罚。

虽然我不喜欢他们,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要改变这个办公室的格局,因为它确实是个完美的设计。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这里,我就会觉得正在一个中世纪的城堡中,窗外强烈的光芒象是撕裂天空的雷电,冷色的光芒照在我身上,显得凄厉。在电影里,这样的时刻往往会发生什么事,比如一声嚎叫,大魔王终于苏醒了。

我听见了阿依的脚步声,然后阿依美丽的脸出现在我面前,她看着我象个孩子,我不由得笑了。“阿南……”阿依轻声说。

“看见九龙湾了么?”我指着窗外问她。

“真美。”夜色下的九龙湾确实美得令人叹息,其实几乎整个城市都是这样的美丽,象是一把明珠洒落在黑色的草丛里。尤其是象这样,坐在黑暗里居高临下的看去的时候。

可是如果看得多了,那些大楼上的灯光倒不会再吸引你的注意,灯火旁的黑暗反而透露出一种可怕的诱惑。有的时候我会在一阵战栗中,觉得这个城市象是一群黑色的蛇,它们用黑色的身躯缠绕着宝石来守护它们,因为无数条蛇纠缠在一起,所以我们只看到一片黑色。

“自由港,最大的转口贸易城市,海上灿烂的明珠。”我说,这时候我能看见飞机正掠过蔡氏国际的上空。

“每天无数的货物从这里来而又去,有食品,电子产品,机械和纺织品,很多很多,”我咳嗽了一下想使自己的嗓子不那么沙哑,“还有毒品,军火甚至人口,而真正流动的,是钱。一切都用钱来计算。”

我看见阿依呆呆的看我,我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在那些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有人正拿肮脏的针管往自己手腕里注射优质的可卡因,还有赌博,赌输了可以借高利贷,还不了你可以选择断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有象你这样年轻的女孩子在接客,她们用这种工作赚钱再使劲的花,然后再去工作,有人说她们有时候一天可以接十个男人,有人说甚至更多,还有人拿刀把人当西瓜砍,当然也可以用枪,如果两群人互相砍,你可以看见他们砍的血肉横飞,甚至踩着自己兄弟的肠子……”

“阿依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没有说错,我的犯罪统计学学得很好,如果你不相信,给我一个计算器,我能告诉你每一小时这个城市有多少卖淫,多少抢劫和多少杀人案,我连它每天的毒品消耗量都能计算出来,信不信在你。”我耸了耸肩膀。

阿依看着我,好象很害怕,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以为大魔王苏醒了。

我没有理她:“在灯光里面总要有人控制这一切,他们叫做赵奎海,他们是些很有身份的人。在黑暗里面的人很多很多,你可以叫他们江年宝,也可以叫他们严家亮,当然他们还是显得特别了一点,你能不能找个更合适的词来概括他们?”

阿依还是不说话。

“狗!哈哈,”我笑了,“他们不象狗么?阿依,这么简单的答案你都想不出来么?象狗一样生,也象狗一样死。”

我看见阿依流泪了,我想她总会哭的,能忍到这个时候已经很不错了。

“为什么哭呢?小女孩。”

“我害怕,”阿依说,“有人说赵奎海从来不会放过和他作对的人,以前也有一个律师帮助警方搜集证据想起诉他。后来全家都给人用铁棍活活打死了!”

“我不怕,”我嘿嘿的冷笑,“我没有亲人,没有亲人了!只有我一个人,要来,就冲我来吧!”

“阿依,你走吧,刘律师对我说过很多次他需要你这样细心的秘书。”我轻声对阿依说。

“我不走!”阿依摇摇头,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我。

我忽然很想吻她。我把阿依紧紧搂在怀里,怀里阿依轻轻的颤抖,我本来可以狠狠地吻在她的嘴唇上,可是我的嘴唇不小心触到了她脸上的泪水,冰冷的泪水。于是我只是轻轻扫过她的面颊。我松开阿依去酒吧那里倒了一大杯威士忌。

然后坐回桃木椅子上,阿依就在我的身边,我不再看她,也不再说话。很久很久,阿依终于转身走了。我的心猛的抽动了一下,然后放松下来的时候,心里空荡荡的——她终于还是走了。我听见阿依的脚步声停在门口,我知道她正回头来看我,我背对着她,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宽大的椅背把我整个人都遮住了。

门关上了,阿依走了,又剩我一个人在黑暗里。

我把那杯威士忌倒进嘴里,入口我才知道黑暗里把餐前红酒当作威士忌了,可是我还是一口灌了下去。餐前红酒很酸,浓烈的酸味从舌尖一直泛到胃里,有一种呕吐的感觉。

早晨七点十五分,阿依在蔡氏国际的门口等我。天灰蒙蒙的,下着雨。

我那辆黑色的宝马在十五分钟后到达高级法院,七点三十分,我还有一个半小时去准备开庭。和我的预计一样,我的计算从来没有失误过,我甚至计算到了交通状况和天气情况。作律师就是这样,什么都要计算在里面,象是下一盘棋。

但是今天居然有了我没算到的事情,七点三十分,法院的门口已经停满了车,我能分辨其中的一辆金色罗尔斯罗依斯,还有一辆白色的,一辆水蓝色的兰伯基尼“鬼怪”,四辆奔驰,其中一辆是鲜红色的,在朦朦的细雨中显得苍老。剩下的车几乎是围绕着这些车的,已经明显的破坏了停车的秩序。

我忽然明白原来赵奎海比我想得更有面子,这个“声援团”的阵势大得有点离谱了。竟然连黑道上的苏,李两个老头,和“太子”李言震都来亲自来听这场审判,相比之下,鲜红色奔驰的主人,“大成公司”的裘显君就算不得什么了,虽然警方怀疑他在一起黑帮火拼事件中利用军用火箭筒一次造成了七十九人的伤亡。据说那一次,公海的海面上鲜血染红了方圆五百米的大圆。

大约有十个黑衣的保镖站在司法女神的雕像下,其中有一个走向了我的车,他毫无顾忌的站在我的车前面。我停下车,打开了窗户。他站在外面的雨里,一言不发的看着我。他魁梧的躯体包裹在紧身西装里,厚实的胸肌几乎要把衣服撑炸。我对他笑了一下,然后一瞬间,我的笑容就消失了。我想这一定吓了他一跳,因为他眼里立刻闪现了警惕的神色,他的手势也随即改变,看来是个空手道的高手。我按下了车窗的按钮,车窗缓缓的升起,把他那对巨大的牛眼挡住了。十个黑衣保镖现在全都站到我的车旁了,冷冷的看着我,阿依很害怕,紧紧的握着我的胳膊。

然后我缓缓的发动汽车,驶过他们身边开进了法院——我是律师,有出入的许可。

水幕从车窗上哗哗的垂落,我看见司法女神举着剑,提着天平站在雨里。

“我不喜欢这个雕塑,”我对阿依说,“眼睛里没有神采,可是我喜欢看她,我一直想知道她到底是个战士,还是个商人。”

“天平用得多了,拿剑的手就不会有力量,是不是,阿侬?”我笑笑说。

邹汉年大律师正和一群人在屋檐下谈笑,十几个黑色西装的保镖恰到好处的形成一个保护圈。邹汉年看见了我,那个老头子带着和蔼的笑容走出人群,把手伸向我:“后生可畏。”

我伸出了手,然后在最后一秒钟把手收了回来,邹汉年的手尴尬的停在空中,我微微笑着向他点头,然后走过那些身份高贵的大人物进入法院。

他们在背后的神情一定很有趣,我一直微微的笑着,阿依紧张的看着我,一步也不敢落下。

八点四十五分,阿依在镜子前帮我整理假发。镜子里的人年轻而高大,带着温和的笑意,又不乏严正,我对这个形象很满意。然后我大喊了一声:“糟糕,一个证人的口供留在我办公室里了!”镜子里的那个人似乎很紧张的样子。

“我回去拿吧!”阿依赶紧说。

“好,在我桌子的一个抽屉里有一个蓝色的信封套,里面就是那份口供,如果不在桌子里,就在那个胡桃木的文件柜里面。你一定要看清是那份口供,上面有我的签名。”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阿依慌慌张张往外跑,跑到门口她忽然又跑回来,在我面颊上吻了一下说:“小心啊!”

“我不会输的,我总能出奇致胜,赢在最后一刻!”我眨了一下左眼。然后我看着她出门上了车。

车开走了,我很得意。如果阿依发现那几个抽屉里足足有三百个蓝色信封套,她的表情一定很可爱吧?如果她找遍了那三百个信封套,最后拿到的只是一张支票和一份辞退的通知,她是不是会哭出来?如果她不哭真的很糟糕,那么我整整一个晚上的准备就白费了。如果她哭得太伤心了也不好,毕竟我还是喜欢看见开心的阿依。

我在出庭律师名单上划掉了阿依的名字,只剩我一个人在上面,让秘书小姐在电脑里修改了出庭名单,并且重新打印了,然后才交给法官先生。

我烧掉了原先的名单,在镜子里调整了我的笑容,然后走向了审判庭。

一个年轻的法警对我抱歉的笑了一下,然后他搜遍了我的全身上下,他甚至扣下了我的裁纸刀。赵奎海的律师向法院申请了特别手续,要求检查参加庭审的每个人,包括律师和法官,法警外的任何人不得携带武器入场。关押期间有十名探员轮流保护他,理由是赵奎海有大量的仇家。我打赌如果我不是御用大律师,这个尽职的法警会把我脱光了搜查,所以我微笑着表示谢意,然后我在两个黑色作战服的特警队员拱卫下走到了自己的桌前,他们手里的以色列产UZI九毫米口径冲锋枪闪着乌黑的冷光,晃着审判庭里每个人的眼睛。

警方一共出动五十名精英特种战士来保卫这次审判,对外隔绝了一切消息,也没有报界的采访。所有参加的人都是足够身份的人物,只有陪审团的十二名陪审员例外,他们只是普通市民。

武力的压迫下,法庭的气氛尤其严肃。只有我一个人还在不慌不忙的嚼着烟草,我看见邹汉年不停的看我,不知道会不会告我藐视法庭。

九点钟,名流们,保镖们,赵奎海的几十个家属都来了。被告席后面的椅子上居然坐满了一半,一共七名律师组成的律师团使得律师席不得不临时加了座位。而我身后的椅子上只有司法署一个年老的科长在打瞌睡,律师席上更是只有我一个人。

我摇了摇他说:“嘿,嘿,醒醒了,开庭了。”

科长揉着惺忪的睡眼和我一起站了起来,英国籍的法官迈特格雷森穿着红黑相间的法官服已经站在了法官席上,同时十二名陪审员入席,他们手中握有决定权,是今天的大人物。

全体起立而后坐下,这和剑道正好相反,那是先跪坐行礼再起立,不过意思都一样,战斗的号角吹响了而已。

第三章 被告席上的牧师

司法署的科长拖长了声调宣读起诉书,似乎还没有睡醒。

几乎没有人在听,大多数人都在看我,我在看赵奎海,而赵奎海却是平静的看着那睡眼朦胧的科长。显得有点滑稽。

赵奎海和严家亮同时作为被告出席,这种双被告的例子很少见,是因为被告辩护律师邹汉年的强烈要求,据说对了解案情有极大的帮助。而严家亮自己的审判则被安排在赵奎海的审判结束后。他垂着头缩在那个木笼子里,很象一条狗。

赵奎海今天的表现很有趣,他穿着一件银灰色的西装,藏蓝色的衬衣,素花领带打着精致的小三角结,却没有什么昂贵的服饰,头发梳理过,但是很随意。他的神色庄严凝重,目光又很柔和,不看科长的时候,他就微微低下头,扶着被告席木笼里的把手,好象在思考什么。如果我在教堂里见到他,我会对他作忏悔,因为他实在太象一位牧师了。

可惜我却不象个教徒,我斜靠在自己的座位上,叉起十指一动不动的看着他,除了慢慢的嚼我的烟草。我还在微笑,我相信我笑得很象一匹狼,诡秘而狡诈。

格雷森法官终于示意我可以提问了。我站起来,尽量回忆镜子里那个人的笑容,想使我的微笑显得柔和一点,至少也要柔和得象赵奎海。向陪审团点头致意之后,我走到赵奎海的木笼前,一言不发的看了他五秒钟,然后说:“赵奎海先生?”

“我是赵奎海,您好,律师先生,”赵奎海平静的说,他的用词和发音都很考究,他的手按在圣经上说:“作为一个教徒,我向主起誓如实回答一切问题,帮助案情的调查!”

“对不起,请不要使用这样的词语,你不是证人,是被告!”我笑着说,“但是我们需要你的口供,请如实叙述你于三月十五日在三湾口监狱的所作所为。”

赵奎海对我轻轻点头,他居然还微笑了一下,然后以很平稳的声调说:“我是奎海公司的董事长,奎海公司1991年成立以来发展很迅速……”

“赵奎海先生!”我以一种很凌利的语气打断了他,“请直接叙述你在1994年三月十五日夜间约十点十五分至十二点的一切行动!”

邹汉年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优美的英语修辞,浓重的牛津味:“格雷森法官大人,我以御用大律师的身份保证我的当事人将会叙述于本案关系密切的一些事实,请允许他把这些事实展示给尊敬的陪审团成员们。”

我不知道什么打动了格雷森,或许是他字正腔圆的英语。“控方律师,请让赵先生继续他的陈述。”

“奎海公司对雇员的要求主要强调能力,对背景的考察很缺乏,渐渐的我才发现身边的一些高级雇员有相当程度的黑社会背景。我没有及时向警方报告,现在感到非常遗憾。我对我自己的一些所作所为非常悔恨,我不想为自己在1993年12月的那宗伤害案里的错误寻求辩护,只有悔恨。受害人江年宝,我对他表示同情,是我公司的高级职员,但是他和严家亮两人分别属于不同的黑社会组织双青组和大圈仔,他们在那宗伤害案里和我一起入狱。从入狱后他们一直向我提出逃跑,并向我要求两百万美金的现金准备逃往南美,被我拒绝了。”

邹汉年不失时机的向陪审团散发赵奎海的资料,奎海公司象征爱心的心形标志很醒目的印在表面上。

“后来严家亮和江年宝之间好象发生有了冲突,我不知道详情。1994年三月十五日晚上十点的时候,同监狱的严家亮忽然把一把钥匙塞到我手里,说要带我出去看看,我不愿意。严家亮说如果他叫狱警来,看见牢房钥匙在我手里一定会重判,他说只是在监狱里走走。我很害怕他真的叫狱警,就跟他出去了。他带我到牢房一层放杂物的小房间里,我看见方大宏,刘伟和陈玉都在那里,江年宝被捆在地上。后来严家亮说江年宝出卖我们,然后他们就使劲的打他,他们有铁棍和刀,严家亮让我打,我不敢,后来他威胁我不准说出去,否则就和江年宝一样。快到十二点的时候,严家亮说差不多了,他拿出一把手枪说要打死江年宝,又对我说打死了江年宝我们除了越狱就只有死路一条,问我要三百万美元。我怕他们真的打死江年宝,就说如果他们不杀江年宝我过几天就叫家里送钱给他们。严家亮说不用等了,今天就可以走。然后他就开枪了。”

赵奎海的眼睛里缓缓流下了泪水,他的头垂得更低了。我静静的看着这一切,在他声泪俱下的演讲里,我都快怀疑我是不是刚刚睡醒,脑子里还残留着梦境。

“后来我们听见有人往这边过来,严家亮拿枪想挟持我。我只好和他抢那把枪,我刚刚把枪抢到手,警察先生就冲进了杂物间,我们被逮捕了。整个事情就是这样了!”

我看着赵奎海,四周静得吓人。我是很想笑,可是又笑不出来。我忽然发现自己完全想错了,邹汉年根本不准备把赵奎海作为从犯进行辩护。在他的故事里,“海龙王”赵奎海是无辜的,甚至可怜的。这个巨大的变化让我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杀了人的魔鬼提着刀流泪,一切都挺象演舞台剧的。

我拼了命才把嘿嘿的笑声压在喉咙里。整整有二十秒钟,除了想放声大笑,我头脑里什么都没有。

“赵先生,请问江年宝在遭受残酷的殴打时,你在干什么?”我问。

“我很害怕,什么也不敢做……”赵奎海低着头小声说,竟然有点害羞的样子。我绝对相信他可以去百老汇,这样精湛的演技让那种呕吐的感觉又跑到我胃里了。

“那当严家亮要挟你的时候,你忽然产生了勇气是么?”我微笑着说。

“反对!”邹汉年的声音又一次扬起,老头子对着格雷森说:“我的当事人当时处于一种极混乱的状态,巨大的刺激使得赵先生在精神上直到现在都没有恢复,我抗议控方律师用当时残酷的场景刺激我的当事人,这会导致当事人产生错觉。”

心理医生的报告被放在法官席上,格雷森仔细阅读以后很严肃的说:“反对有效!”

“赵先生的身体一定很好吧?”我说,“严家亮有南派洪拳的底子,赵先生居然夺下了他的手枪,可见赵先生身手不凡啊!”

“我一直坚持练习太极拳!”赵奎海居然很正经的说。

“江年宝是个瘦小的老头,健康报告表明他的健康正逐年下降。那么,”我很狡诈的笑,“那上一宗妓女虐待致死案里,精通太极拳的赵先生作为从犯,难道没有能制止他的暴行么?我记得赵先生是因为阻拦江年宝进一步虐待被害人而被减刑的吧?”

“反对!控方律师无权将与本案不相关的案情带入审判。”

“反对有效。”

我只是随便笑了一下:“赵先生,我记得你刚才告诉我们江年宝属于大圈仔,严家亮属于双青组是不是?”

“是的,这是我听来的。”

“对不起,我好象犯了个错误,你似乎说的是江年宝属于双青组而严家亮属于大圈仔,”我向法官微微鞠躬,“对不起,我太紧张了。”我要防止邹汉年的反对。

“我刚才听错问题了,确实是江年宝属于双青组。”赵奎海回答的还算流利,不过话音已经僵硬起来。

“可是我有个小小的疑问,大圈仔都是由大陆背景的新移民组成,而严家亮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不知道他怎么会成为大圈仔的成员呢?”我对着赵奎海撇撇嘴。

赵奎海说不出话来,他眼睛里第一次射出了狠毒的光,他咧着嘴的样子叫我很怀疑獠牙就要露出来了。我终于笑出声来,我实在忍不住。

“反对!”

“谢谢赵先生和邹律师,我已经问完了!”我截断了邹汉年的话,悠闲的走回自己的桌子。

邹汉年的提问很巧妙,最大限度的让赵奎海发挥了他的故事,把每个细节都精心的修饰了一下。格雷森转向陪审席:“各位陪审员有什么问题么?”

陪审席上漂亮的女陪审员举手了,那个二十多岁的妙龄女郎以动听的声音说:“我想进一步了解赵先生和匪徒搏斗的细节。”

赵奎海谦虚的叙说了他和严家亮的搏斗,很有说书的感觉,只要稍微改编一下可以是一部武松打虎一类的山东快书。女陪审员眨巴着长睫毛的大眼睛仔细听,很有几分风情。我叉起的十指关节错在一起,暴出一串轻响,我微笑的听着,脸上的每一丝笑容都很清晰。

无论第一回合的胜负,我已经失去了陪审团十二分之一的支持。这是我早就料到的事情,即使在警方的严密监控下,钱一样可以收买到良心。我已经看见了,现在我只想知道钱到底收买了多少良心。

看着那个女陪审员秋波流动,我忽然想起门口的那尊司法女神像。我忽然觉得她真是太可爱了,虽然她的双眼没有神采,可是至少她不会脱光了跑到大庭广众之下为撒旦唱赞美诗。

“严家亮先生,”又到了我的提问,“请叙述你在1994年三月十五日夜十点到十二点的行动。”

严家亮抬起头来,还是躬着腰,双眼无神的四处游动,那确实是一对死鱼眼睛。他的衣服也算考究,可是我看见他脖子上的泥垢,我可以肯定他至少一个礼拜没有洗澡了。

“是不是和赵先生说的一样?”我忽然用一种特别柔和的声调问他。

严家亮愣愣的看着我,然后沉沉的点头。他点头的时候,那颗大脑袋一颤一颤,好象会折断他的细脖子落下来:“是的。”

“是和赵先生的的叙述一样么?”

“是的。”

“我是说赵奎海先生的叙述,是一样的么?”

“是的。”机械的回答,严家亮很象一个木偶。这个效果正是我要的,他本来就是一个受操纵的木偶。

“反……”邹汉年站起来了。

“我说的一切都是和案情有关的!”我恶狠狠的打断他,看着那老头子一脸严正的样子,我很想把吐沫喷到他脸上。

“反对无效。”

可惜邹汉年的准备比我想象的充份,接下来的提问中,严家亮和赵奎海的叙述保持了严格的一致。即使在细节上我也挑不出毛病。我所能做的就是把他逗得象木偶一样重复回答,把这一面暴露给陪审团看。

“我保留对严先生进一步提问的权力。”我退回了自己的桌子。

休庭半小时后,我要求传唤一号证人从犯方大宏。方大宏人如其名,大块头,耸拉着脑袋站在那里。

“方先生……”

“三月十五日晚上,严家亮他……”方大宏看来过于紧张了,我刚刚开个头,他立刻就把全套供词搬了出来,我相信他背得很流利。他低着头和背书一样不停顿的说着,我回过头去,对陪审团耸了耸肩膀。

“方大宏先生!”我提高了声音,“我想你会提供和严家亮,赵奎海先生一样的证词吧?”方大宏茫然不知所措,点点头。

“那么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我说,“让我们从别的东西开始。”

“你在奎海公司的职务是什么?”

“保镖。”

“赵奎海先生在公司里的声望怎么样?”

“赵先生在公司里一直很有声望,大家都很尊敬他。”我微笑的看着方大宏一步一步踩进我的陷阱。

“反对!”邹汉年终于感觉到了什么。

“法官先生,我以御用大律师的身份保证我正在询问与本案关系密切的一些事实,请允许他把这些事实展示给尊敬的陪审团成员们。”我照搬了邹汉年的话,我敢打赌,连口音都模仿得很象。

“反对无效。”邹汉年讪讪的坐下了。

“我想你的意思是说赵先生在你们职员一直很有威信是么?”

“是这样的。”方大宏想了半天才小心的回答。

“你呢?”

“我也很尊敬赵先生。”

我托着下巴撑在证人席上,让我的目光能够直射进方大宏的瞳孔,我慢慢的绽放笑容,没有声音。方大宏恐惧的看着我笑的时候,我才说:“那么你在受害人江年宝被残酷殴打虐待的时候,你不但没有去帮助你尊敬的赵奎海先生,你还加入了残酷殴打的行列,打断江年宝的肋骨,用匕首连续捅他的全身,并且使用铁棍打断了他的左腿?”

“我……”

“够了,验尸报告很清楚,谢,谢,你,方先生!”我一步一步慢慢走回了了自己的桌子。

第四章 黑玫瑰和油麻地

“陆警官,请问赵奎海和严家亮的双人牢房在三湾口监狱的什么位置?”站在我面前的是陆德明,三湾口监狱当天夜里执勤狱警的队长。他有一个硕大的肚子,一张胖乎乎的宽脸,似乎很老实。他有一双小而亮的眼睛,我不喜欢这样的眼睛,但是我还是强迫我自己不眨眼的盯着他,因为他眼里闪动的光芒使我想起一只大耗子,很贼,我一眨眼他就会溜走。

“三楼西侧3A17号牢房。”陆德明崭新的警服多少给他增加了一点气派,他的回答很缓慢,也很傲慢。证人席大大高出地面,他低头傲慢的撇了我一眼。我微笑着看他,眼神柔和而且散乱,我知道他看了一定很惊奇,我相信邹汉年一定提醒过他要小心我对他施加心理上的压力。然后我微微眯起眼睛,让我的眼神越来越朦胧。陆德明开始紧张了,他看我的时候越来越多。因为他看不懂我的表情,他感觉到那种未知的恐惧。

其实不只是他,我相信谁也看不懂。谁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这是我最后的砝码,也可能是我唯一的砝码。

“离一楼的杂物间很远吧?”我问。

“不是很远。”

“从3A17牢房到杂物间要多长时间?”

“三分钟左右。”

“据我所知,每层应该有两名狱警一起巡逻,是不是?”

“是的。”

“他们的的房间是在楼梯的右边是么?”

“是的。”

“那么,他们当晚在哪里?”我凑近了陆德明,在我的注视下,陆德明那对小眼睛一闪一闪,他太胖了,挪动脖子不方便,只能借助转眼珠来逃避我的目光。

“我们在执勤的大房间里赌马……”

“赌马?”我点点头,“我也喜欢,请问那天赢的是四道的黑玫瑰么?”

“不是,是五道的刀锋。”邹汉年没有反对,我轻轻的笑,舌头舔去了牙齿上的碎烟草末。“作为一个狱警,在工作时间赌马是会被取消警官资格的,陆先生,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知道,我们每个星期都赌,有点上瘾了……”

“是么?你在哪匹马身上下的注?”

“黑玫瑰。”

我不怀疑他的话,即使他收了黑钱而不干预赵奎海的行动,他也得做点什么事情,赌马是最好的选择,很多狱警赌马。如果是我,我也会去下一笔赌注,然后等在房间里,什么也不干。

“很有眼光,我就喜欢黑玫瑰那样的西班牙马。”我对着陆德明赞许的点点头,我相信我的演挤不比赵奎海差。在邹汉年高喊“反对”的时候,陆德明已经说了我想让他说的话:“我也喜欢。”

我对格雷森点头致意说:“我不会再在这个问题上询问证人了。”

然后我又微微摇头,斜着眼看了陆德明许久才说:“陆警官,你所下注的黑玫瑰是一匹纯种英国马而不是西班牙马,当晚您赌马的时候好象心不在焉啊!”当知道别人在外面杀人的时候,恐怕没有人能认真的赌马吧?

陆德明慌了神,他说不出话来,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快速的扫向邹汉年。

“犯罪嫌疑人是怎么得知江年宝告密的?”

“我不知道!”

“严家亮是怎么得到钥匙的?”

“我不知道!”

“犯罪的凶器是怎样进入监狱的?”

“我不知道!”

在我急速的提问中,陆德明汗如雨下。我刻意提高声调,加快语速,让陆德明在慌乱中随着我的节奏回答问题。他准备的答案根本不起作用了,他只能说“我不知道”!

“为什么要阻拦警官进入监狱逮捕犯人?”

“我不知道……”

陆德明忽然意识到他说错了,那双小眼睛愣愣的看着我,一挤一挤的。

一片寂静里,陆德明的声音颤抖着:“保护监狱和犯人的人身安全是我的工作……”

“我还以为陆先生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原来陆先生还知道保护犯人的人身安全,当陆先生知道这一点的时候,你的犯人已经死了!”我的手拿起那份报告,上面贴着江年宝的照片,我拿着它举到陆德明眼前,几乎摔到了他脸上。我制止不了自己手上的抖动,我压制着自己的音量,可是我还是能感觉出自己话语里咆哮的意味。

每当我看到照片上那个瘦小干枯的老头和那具失去头颅的尸体,我都会控制不住自己。我强迫自己安静。最后,我的嘴角狠狠地抽动了一下,终于平息了。

我遭到了邹汉年的反对,而且我知道我这一轮的努力失去了效果。我的失态给陪审团留下了糟糕的印象,可惜我忍不住。

其实我早就该知道自己不可能忍得住。

“我希望能传唤一位证人,江年宝的儿子江翰先生。”邹汉年对格雷森说。

我的脑子处在混乱中,我正把自己放到陪审团的地位去思考邹汉年和我所提供的两个“事实”哪一个更可信。可是邹汉年这样说的时候,我的一切思路都被打断了,他的话象一声焦雷轰在我耳朵边上,我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片空白。这一着棋完全超出了我的计划。

我设想了所有可能出现的证据和证人,可是这样一个证人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的。

我诧异的看着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出现在证人席上,他大约二十多岁,戴着细框的眼镜,白晰文雅,和照片上的那个老人毫无相似之处。

在我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邹汉年已经开始提问江翰了。江翰很简要的回答着问题,他证实自己的父亲江年宝曾经多次写信到危地马拉,要求他提供隐蔽的地方并和偷渡的蛇头接洽。他说江年宝曾经屡次提到要向赵奎海敲榨一笔钱,但是遭到赵奎海的拒绝。他甚至出示了一封署名江年宝的信来证实自己的话。

“尊敬的陪审团先生和女士们,基于受害人在个人品德上的不检点,我想我们已经找到足够的理由说明他为什么要向警方告密。作为黑帮内部的矛盾,这并不奇怪。足以证明我的当事人在这上面的叙述。”邹汉年稍微鞠躬,微笑着对陪审团说。

我相信他这样说的时候很得意,因为直到我走到他身后一米的地方他才觉察到我的逼近。他急忙转过身来,他看着我似乎很慌张,不由自主的连退了几步。我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事实上我的目光和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个叫江翰的证人身上,我没时间去想他,我说不清我脑子里在想着什么。

“江翰先生?”凝视了那个年轻人很久,我终于开口说。在我的目光下,他一直想退后,可惜他的周围都围着证人席的栏杆。

“是我。”他说话的声音很动听,国语出奇的标准。这时候我忽然想到了点什么,我停止了提问,靠在证人席上想了十秒钟。等我再次抬头的时候,我又能微笑了。

“江翰先生,你真的是被害人江年宝的儿子?是不是对于江年宝的儿子这个位置,你还有两个竞争者呢?”阿依昨天还告诉我找到三个人可能是江年宝的儿子。

“阿依现在在哪里呢?”我忽然很想她。

邹汉年又一次反对了,不过我并不介意。

我问江翰:“你是什么时候移居危地马拉的?”

“1980年,我十四岁的时候。”

“你的本名是叫江翰么?根据你名字的英文翻译,可以有几十种甚至上百种可能。”

“我以我的人格发誓,我是江年宝的儿子江翰!”年轻人说的很坚决。

我笑着摇摇头,沉吟了一会儿。“江翰先生,你在香港的时候居住在哪里?”

“油麻地浅水街2104号。”他回答得很果断,也正确。

“能稍微等一会儿么?”我说。

我走回自己的桌子,拿起几张白纸,用铅笔在上面草草的描了描。

我拿起那几张纸走到他面前,把纸一张接一张的展示给他看,在场的所有人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展示完毕后,我把所有的纸片扣下,然后缓缓的问:“请问江先生,这几张图画里哪一张是十四年前的油麻地?”

我得意的看着他左顾右盼,开始挠自己的头发,哼哼唧唧的说不出来。看着这家伙被我耍弄得团团转,我心里有一种恶意的快感。他的国语使我想起以前香港人花钱进行国语纠正,那要花一笔不小的钱才能真的纠正好,而且保证以后语音不变形。而十四年前的油麻地是地道的贫民窟,一个有钱进行语音纠正的人恐怕根本不敢走进荒凉的油麻地,更不要说去那些阴暗的住宅区。那里有卖淫,有赌博,有毒品交易,还有杀人。

“第二张。”他终于说。

我把第二张图画亮给大家看。当学生的时候没有钱,我在海滨作过很长时间的素描,卖给游人赚几个小钱,我相信我的笔依然很准确。“这是英国七十年代末典型的低价住宅区,当时在香港也不少。”

然后我把大陆的低层楼房住宅图和德国式的乡村住宅都展示给陪审团看,它们之间确实有一点相似。最后我拿出了一幅画:“这就是十四年前的油麻地贫民住宅区,各位有人曾经在那里住过想来不会弄错吧?”

有一个陪审员点头了:“画得很象,我在那里住过,只要在那里住过的人,应该不会搞错。”

我笑着来到江翰的面前:“江先生,你不会记错了吧?也许你根本就没有在油麻地那样肮脏的区住过!”

“你根本就不是江年宝的儿子!”

紧急休庭一个小时后重新开庭,我冷笑着看看邹汉年。我是真的想笑,而且我再也不用装出一脸温文尔雅的微笑。我得意的笑容应该显得很刻薄,甚至狠毒。我甚至想一拳打在那个江翰的脸上,打碎他的眼镜,让碎玻璃扎满他文质彬彬的脸。

那种狂然的快意,只有我自己明白。

我几乎已经赢了这一局,虽然赢得很侥幸。收买证人将使邹汉年失去陪审团的信任,而且这本身也是一项重罪。我不在乎邹汉年,我想到的是赵奎海,我想他会被判处死刑。他会恐惧,会哭嚎,或者失魂落魄,被一滩稀泥一样捆上电椅,在一阵5000伏的高压下,在他自己的恐惧中永远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这样奇怪的感觉,一个人的死亡使自己如此快乐。尤其当我想到赵奎海开枪前江年宝的眼睛。我没有真的看见那双眼睛,可是我觉得那个干瘦的老头子,那双失神的眼睛在看我,一直在看我!我甚至会在夜里惊醒慌张的看着四周,想找到看我的那双眼睛在哪里。冰凉的夜,那双黑暗里的眼睛。

现在我再一次的感觉到那双眼睛在看我,我觉得有无数细小的针在刺我,一种激烈的情绪把我包裹起来,我甚至不知道那是痛苦还是快乐。

阿依没有猜错,这就是仇恨!

邹汉年的错误在于他想把这个谎话变成事实,所以他费劲心机去修饰每个细节来取信陪审团。但是谎话永远是谎话,在某些他难以想到的地方永远会有漏洞。

他这一次输得也许一生都想不明白。可是我又胜得何其艰难?如果不是邹汉年的大意,如果不是那个特殊的原因,我又怎么能猜得出江翰的身份。仅仅是一个偶然,如果不是这个偶然,或者赵奎海将在一个小时后回到家里,坐在他的豪宅里喝一杯加冰和柠檬的威士忌。

我的心里有点冷,也有点空。

格雷森走上了法官席,他戴上眼睛,环视四周后平静的宣读了陪审团的意见:“经过陪审团全体陪审员的讨论,并参阅江翰先生的供词,我们认为现有的证据不足以证明江翰先生提供了伪证。但是对江翰先生的身份也表示一定的疑问,我们认为审判可以继续进行,但是江翰先生不宜继续作为证人出席。”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脸上的肌肉木了起来,我下意识的去改变脸部的表情,可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脸在不在动。我知道他在作伪证,我也让他们看到他在作伪证,可是即使这样他们还是不相信。

格雷森对我说:“控方律师,危地马拉当局已经通过电话提供了江先生的一些信息,可是作为移民,江先生的履历并不完整,我们无法确定江先生的身份。请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继续停留,让我们继续审判。”

我想说我知道他在作伪证,可是没有人会听。我忽然觉得邹汉年没错,错的是我。没有真假,我认为是真的的东西,陪审团不认为是真的,无论是因为愚蠢或者被贿赂。

只有他们认为真的东西才是真的。我想司法女神是不是应该蒙上眼睛,当你知道什么是真实而别人都认为它是虚假的时候,还是蒙上眼睛不要看更好一点吧?如果我是那个真实,我可能会羞于让他们看见自己。

我吐出一口气安静下来。

“我想请证人李原警官出庭作证。”我说。

第五章 被背叛的勇敢

一身崭新的黑色巡警制服,李原以很标准的立正姿势站在证人席上。头微微扬起而帽沿压得很低。很年轻的一张脸,脸上的线条崩得紧紧的,一脸的严肃。其实与其说是严肃,不如说是紧张,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僵硬。

22岁的李原一年前刚从警察学校毕业,还是个警衔最低的小巡警,没有权势,也没有钱,工作是夜间巡查警员。那是个最苦也很危险的差事,因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抢劫强奸或者杀人,而一旦冲上去制止,可能就会死在那里。尤其是在李原巡逻的三湾口监狱附近。

可是就是这个小警员,在当晚的巡逻中听见了枪声后用他点三八口径的左轮打碎了监狱的大门,独自冲进了三湾口监狱执法。并且在陆德明等五名狱警的阻拦下,坚持与其对峙五分钟,直到支援的到来后将赵奎海等五名人犯逮捕。

包括我都很难想象他这种举动,他没有什么可以和陆德明他们抗衡的,监狱的事情本来不是他的职司范围,陆德明的警衔远远高于他,是他见到了必须举手敬礼叫“阿SIR”的人,他一个人一支枪也不是对方五支枪的对手,要知道当时陆德明已经做出最严厉的警告,说如果他不立即退出监狱,他们就有权以持械私闯监狱而击毙他。可是这个22岁的小巡警创造了奇迹,他真的逮捕了海龙王,估计这会是黑道上的一大耻辱。

那就是所谓勇敢,一个22岁的小警察那不计后果的勇敢!

我相信李原,他的证词是我最有力的反驳,邹汉年他们的编造将在李原的证词下漏洞百出。

李原现在正站在我面前,也许是因为紧张,他紧紧的抿着嘴唇,额头上挂满细密的汗珠。高大的李原有点象一个老师面前的学生,他在微微的颤抖。

可我不是老师,我想他并不知道他的到来对于我是怎样的安慰。他一出现,我心里那些烦躁暴乱的情绪忽然都消失了,我忽然感觉到了信心,因为这个小警察的勇气——那个夜晚,他挥着左轮冲进监狱的时候,那种依然年轻的勇气。

“李警官,这里你可以摘下帽子。”我说,我想让他放松下来。

我的话似乎吓了李原一跳,他整个人就象一根绷紧的弦。他猛的低头看向我,有点愣愣的,一双眼睛也没有神采,不象他给我谈案情的时候。看来法庭对他产生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李警官,作为证人,你只要据实叙述当晚的情形就可以了。只要是事实,你不用为此承担任何后果,你会得到法律的保护。”我又说。

李原点点头,摘下帽子,没地方放,就紧紧的攥在手心里。

“李警官,请问你当晚在三湾口监狱执法的时候,被告赵奎海是不是曾经手持以色列产飞鹰手枪向你做出了射击的姿势?”我着重强调了“做出射击的姿势”这几个词,如果真象赵奎海编造的那样,他从严家亮手里抢枪,那么他根本无法解释为什么他曾准备向李原开枪。李原在执法过程中不但鸣枪示警,而且一直在喊“我是警察”,他不可能搞错。

我一动不动的看着李原,等他的回答。我不想在法官和陪审团面前表现得如此紧张,可是我确实期待着他把曾经对我说的那些话告诉陪审团,这对我太重要了。

足足有半分钟的沉默,那么长的沉默让我心里有一点发冷。

“我…我觉得…在先前提供的证据我中犯了一些错误。”李原低低的垂着头,他的声音很低,我几乎觉得是不是只有我能听见。因为他的声音太低,也因为听见那句话后我的耳朵忽然麻木了。

“当时夜很深,我没有看清楚,我当时只是…只是…只是觉得可能是赵先生要向我开枪,后来我仔细回忆了当晚的情景,我没有把握,我想…撤回我先前的证词,我也因为我对赵先生抱有…抱有成见而表示抱歉……”

我从自己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以后,能做的第一件事是翻开我手上的资料。我亲眼看见李原曾经向我提供的书面证词还在那里,带着他的签名,而它的主人已经翻供了!

我不相信,不敢相信!

案卷里夹着的照片落在地下,那些是当晚犯罪现场的照片,血和染血的骨肉在地面上溅开不知多远,干枯瘦小的老人趴在地下,好象一条给一棒打死的狗。

黝黑的地面,鲜红的血,勾勒尸体的白线在脖子上凭空画出一个头的影像,可是在黏稠的血泊里,他没有头颅!

我几乎是发疯一样把那些照片摆在李原的面前,我说:“看这些,看这些,李警官,这不就是当晚你自己看到的情景么?难道这会是假的么?”我明白我的话和案情没有任何关系,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只知道翻着一张又一张照片送到他面前。

李原没有看,他甚至没有抬头,他的头还是低低的垂着。

邹汉年叫了反对,格雷森请我注意自己的提问方式。我艰难的点头示意,我一张张的拾起那些照片回到自己的桌子旁,我想我的背影也象一条狗,一条给打瘸了腿的狗。

我记不清楚自己又说了些什么,脑子里只有混乱。等我真正回过神来的时候,格雷森说:“休庭半小时。”

最高法院的走廊上,名流们在保镖的围绕下谈笑,邹汉年在他们中间,笑得很爽朗。李原一个人站在走廊一角的雕塑旁,靠着旁边的柱子。他谁也不看,还是低低的垂着头。

我走过名流们的身边,然后走过李原的身旁,走向洗手间。我走过李原身边的时候,他忽然走向了我,拦在我的路上。

“请让开,李警官!”我冷冷的说,我忍不住要把心里那股狠劲透露在话里。

“律师先生,我…他们打电话到我家……我有父母……”李原在我身边低声的说。

我抬头看他,可能我的目光太刺人,他又低下头去。

“谁都有父母!”我一字一字的说,这一次,我没有笑。李原终于退后一步,我擦过他的身边。我知道李原和那些名流们都在看我,可是忽然没有人说话了。

走廊尽头响着我孤零零的脚步声。

我身上的黑袍束缚了我,如果不是它,我或许会一拳打在某个开公司,贩军火,卖毒品的名流脸上。可是我毕竟还穿着这件律师的黑袍。

我走进洗手间,摘下那顶假发,然后把头放在水下冲了很久。我抬起头久久的注视镜子里的那个人,他满脸的水,一样在静静的看我。

他一点也不象个律师。

戴上假发,我走出了洗手间,无论如何我都要继续下去,毕竟我还没有输掉一切。

“我想请本案嫌疑人之一,严家亮的儿子严松强出庭作证!”邹汉年说,他微笑着看了看我。

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走上了证人席,不过还是个孩子。很雅致的装束无法掩盖他的身份,他的神情和动作无论如何都更象街头那些未入流的黑社会小弟。他一边走,一边贼眉鼠眼的看着四周的人,邹汉年,我,还有他的父亲。

他就是严家亮失踪了将近一个月的儿子严松强,以海龙王的神通,要想找到他并且让他出来说话实在太简单了,其实我也已经想到了这些。

“严松强先生,你是严家亮先生的儿子么?”

严松强点头,邹汉年的助手把严松强的材料送到陪审团和格雷森的手里。

“严松强先生,请问你能说说你所知道的你父亲的背景么?”邹汉年提问道。

“我爸是大圈仔!他老和大圈仔的人在一起。原来我不知道。他每个月往家里送钱,有一次忽然特别多,大概有三十万,那个月好象是银行的运炒车给抢了,电视上说是大圈仔做的,后来我才怀疑他是大圈仔的人。他很少回家,他在外面有好多女人。给抓了以后偷偷送信来,说是要老妈去看看有没有五叔的消息,五叔是和他在一起的一个老头,我觉得也是大圈仔的。我爸说很快就能搞到钱了,想从里面出来很容易,让老妈找个地方给他躲两天,很快就能让五叔搞船出去。老妈不信,去探监的时候,他趁人不注意,说正在敲赵先生一笔钱,赵先生不肯和他们一起干。只要多下点功夫,赵先生害怕了就一定会给钱的。”

我很惊讶严松强会这么说。虽然我早就料到严松强会给出对赵奎海有利的证据,可是我没有想到他竟然赤裸裸的说:“我爸是大圈仔。”说得那样自然。甚至说到他怀疑他爹和大圈仔的人一起抢劫银行的运炒车,原因是严家亮把钱寄给了他。我很想问一问他知道不知道他正在把他的亲生父亲捆上电椅。虽然他的父亲不是个好东西,可是严家亮毕竟是抢了钱给他花。

我也明白邹汉年必然能出示一份银行记录证明某年某月某日严家亮的一个女人存了大概三十万块钱到户头上,来加强效果,甚至严家亮自己很快就会承认自己确实抢过银行的运炒车或者从大圈仔的手里分到过钱,既然他是大圈仔的人,就很好解释为什么赵奎海作为他的雇主反而遭到他的敲诈。他们父子会齐心协力的给出种种证据,把严家亮自己捆上电椅,这好象很好笑,可我居然笑不出来。

我看见邹汉年走向严家亮问他严松强的证词是不是真实,严家亮含混不清的回答着,答案却是很肯定的。之所以含混是因为他失魂落魄的看着他的儿子,他的注意力不在邹汉年的身上,他现在不象个木偶,象一条看着小狗的老狗,喘息着看,很可怜。当我联想到狗的时候,我觉得他和江年宝一样,根本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

“我来这里作证,只请求法庭根据法律公正的裁定我父亲的罪行,不要误判了无辜的人!”严松强轻描淡写的说。

“无辜的人?谁是无辜的人?赵奎海么?”我咧着嘴,无声的笑了。那根本不是严松强自己的话,可是他背得很好。

在我笑的时候,泪水从严家亮的眼睛里落下来。

我看着他垂下头,不再看他的儿子,默默的流泪。我忽然觉得我知道那笔钱是从哪里来的了,那是严家亮卖给赵奎海作“大红棍”的“卖身钱”。现在,他的儿子,以这笔钱作为一个证据要法庭“公正的裁定”他所谓的罪行。我很想知道严家亮在想什么,应该是一种心死的感觉吧?

“严家亮先生,对您儿子的指控您有什么异议么?”邹汉年的声音透着古怪的柔和。

“没有…没有…我没有异议……他说的都对,都对,都是真的!”严家亮贴着被告席的木栏向下滑去,全身的骨头好象在一瞬间被抽走了。眼睛里只剩下绝望的死灰色。

“严家亮先生,对你儿子的指控你难道没有异议么?”我终于忍不住要说这句话,虽然这句话好象对于我根本就没有用。

严家亮看见了我,他忽然失去了平静,他狂暴的抓着被告席的木栏,双眼通红的盯着我,他用尽全力摇晃着身边的牢笼,歇斯底里的嚎叫着:“没有!没有!没有!我没有异议,他说得对,都是我干的,来杀我吧,杀我啊,杀啊!”

一阵暴风雨一样的发泄后,他跪倒在被告席里胡乱的说着话:“我是大圈仔,我抢了运炒车,我杀了人,是我开的枪,和赵先生没有关系,都是我,是我干的,是我干的……”这样说着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木愣愣的落在严松强的身上。

他已经到了理智和混乱的边界,只要轻轻的推他一把,他立刻就会疯掉。问他这个问题前,我根本没有想到。而现在当我看到,我却并不奇怪,一点也不。

当我看到他落在严松强身上的眼神时,我几乎要放弃这个最好的机会,我几乎要开始怜悯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到江年宝那失去了头颅的尸体,我想就是这个人曾经也拿着铁棍和匕首,用力的扎他,打他,打得铁棍都弯曲了!我身上猛烈的疼痛起来,隐约间似乎无数铁棍和匕首正落在我身上。

而那双黑暗里的眼睛,他在忧伤的看我。

凶恶狠毒的情绪控制了我,我很惊讶在这样的情绪下我还能准确的运用那些心理上的知识。我对严家亮很清楚的重复了一次:“你对你亲生儿子的指控没有异议么?”我强调了“亲生儿子”这个词,满怀快意的等待着严家亮在我的心理攻势下疯掉,我的心理学足够得好,我甚至学过一点催眠术。我需要严家亮疯掉,只有这样这个审判才能停止,我才能等待下一次开庭,有个机会再拼一下。

严家亮真的疯了,四个狱警象拖一条野狗似的,拖着嚎叫的他走出了法庭。我很诧异,虽然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可是他还是把手死死的伸向严松强——那个刚刚出卖了他的儿子。

他是要掐死严松强?还是要拥抱他?我不知道。

第六章 炽天使

我咳嗽了一声站起来说:“鉴于被告已经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我请求休庭一个星期,拖后审判。”

格雷森沉默了,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说了我怎么也想不到的话:“总督先生已经收到了大量的请愿信,要求尽快审理赵奎海先生的案件,因为奎海公司停止运作以后,造成了很多社会性质的问题,包括大量失业。总督先生希望我尽快完成这个案子。根据今天的情况,我想赵奎海先生是主要被告,而严家亮失去控制前已经提供了我们所需的证词,因此我们可以继续审判,不知道陪审团有什么意见么?”

十二位陪审员中有九个人表示支持继续审判,只有三个陪审员站在我这一边。

到现在,我才敢承认自己真的失去了一切。我失去的不只是陪审团的支持,而且是法官和当局的支持。陪审团当然有权裁决这个情况并决定继续审判,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谁都明白只能以我的败诉告终,就是说他们已经把“无罪”的判决完全表露了出来。他们自己也应当明白,他们更应当明白自己收了多少黑钱。

而格雷森所说的总督的请求也没有错,虽然他无权干涉审判,可是他有权请求最高法院加快进度。他之所以这样请求是因为奎海公司的停业造成了一些麻烦,那么他希望这个麻烦永远的继续下去么?他当然不希望,所以他不会希望赵奎海被捆上电椅,他希望的是看见赵奎海回到家里继续开他的公司,贩毒,走私,当然也继续上税。虽然这只是他的希望,可是他是总督,他隐隐的希望象山一样快要压垮我的脊梁。

赵奎海已经对着听审席和律师席上的人们微笑了,他的笑容是那样的得意和自然,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微笑,会心的微笑。听审席和律师席上的人们也笑着互相点头,尽管很不明显。可是一种和谐的气氛已经笼罩了整个法庭。

我在一边笑着,我是对自己笑,笑自己很傻,这个结果我早就应该知道。我曾经是那些人里的一个,我去参加酒会,也和他们一起去钓鱼,去欧洲度假,我知道那样的力量有多么强大。我只是忘了,如果没有那些力量的支持我又多么渺小。从我站到他们对面去抗拒他们的那一刻开始,我已经一钱不值。我从未败诉,那今天就是败诉的开始。御用大律师是上等人,既然我已经放弃了自己作为一个上等人的立场,那么我也就不再是无往不胜的御用大律师。这就是我来这里作为控方律师的代价,代价很巨大,可是我不会后悔,因为我有自己的理由,什么样的代价都没有那个理由来得重要。

我现在很平静,又很紧张。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情绪,我紧张,是因为我要去拼最后一次。我平静,是因为我想到了以前的事,很久以前的那股淡淡的气息,那种特有的声响,那些闪动的情景,都出现在我心里。我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的凌乱和喧嚣中,我看到那个自己,他在这件标志着身份的黑色律师袍后,是真正的我。我不用再伪装,在那里,在那个时候,我是真实的自己。那并不完美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温馨。

然后我觉得我又一次听见了黑暗里江年宝的嚎叫,铁棍的呼啸,赵奎海的叱骂,甚至骨头折断的声音。我竟然还能隐隐约约听见阿依的哭声,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幻觉,或许她正被阻挡在法庭外,那个可怜的小阿依拿着一份辞退书无助的哭泣。我甚至没有写一个字给她。我脑子里忽然响起一声枪响,然后所有幻觉都消失了。我静静的走向被告席,去把握我的最后一个机会,只要还没有结束,我就没有输。

我要坚持,我是一个律师,一个仇恨着的律师。

“赵奎海先生,我想请您看这件物证。”我微笑着说,“警官,11号物证。”

法警从证物间里用取出了证物,一只银色的大口径手枪,包裹在编号11的塑料袋里。以色列飞鹰系列手枪的杰作,10毫米口径,70米射程,这是一支很少见的军用手枪,经过改造,能够容纳大量火药的爆炸而能有更大的出膛速度。手枪的柄上,用纯银雕琢出六翼的炽天使,银光耀着我的眼睛,有点痛。

“赵先生,你认识这支手枪么?”我问。

“认识!”赵奎海回答,“是我从严家亮手里抢下的手枪?”

“是么?”我挑挑眉头,“这是一把很好的枪啊,难道不是赵先生自己专用的手枪么?”

“律师先生您在说笑话了,香港是不允许平民拥有武器的。”赵奎海纠正着我的错误。

“12号物证。”我对法警说。

法警取来了12号物证,一粒银色的子弹包裹在塑料袋里,正好是那种少见的10毫米口径子弹。

“这枚子弹难道不是您的么?赵先生?”我问。

赵奎海忽然愣住了,很长时间过去,他才疑惑的说道:“不是,我没有见过。”

“邹律师,”我说,“请问能不能帮我做一个当庭实验呢?我需要复现犯罪的场景来证明手枪的归属,这对分析案情将会很有帮助。”

邹汉年犹豫着走到我旁边,我知道他的脑子一定在飞快转动,他想知道我下一步棋怎么走。他是个有经验的律师,他当然不想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因为不谨慎而全盘皆输。可是我知道他想不出来,我心里嘿嘿的笑。

“请把模型拿来。”

法警把一个石膏制的半身像拿到了法庭上。

“邹律师也有射击的爱好吧?请您装上子弹,大家都准备好以后,对模型进行一次近距离的射击。让我们看看结果。”我说,随手把塑料袋包裹的枪和子弹递给了邹汉年。

邹汉年拿着两样东西愣在那里,我对他微笑着表示鼓励:“随便射击就可以了。”

邹汉年慢慢的把子弹填进枪膛里,子弹和枪的口径正好吻合,我知道他还在想,一定想得很苦恼。他缓缓的把枪对准石膏模型的头,转过来看我的眼色。

“赵先生,不要以为每一次犯罪都能逃脱惩罚,”我对赵奎海说,我的声音很低,我相信只有赵奎海和我身边的邹汉年能听见。可是又清晰得能够让每个字都清清楚楚的进入他耳朵里。我把烟草渣吐在地下,笑着,诡密的舔着牙齿:“有些惩罚是逃不过的!”

我看着邹汉年惊惶失措的样子,然后用一记完美的勾拳打落了他眼镜和几颗牙齿,他沉沉的栽到在地上。同时我已经从他手里夺过了银色的手枪。我的身手虽然不足以从法警手里夺枪,但是对付邹汉年是绰绰有余了。

我转过身,把枪伸进被告栏的木笼里,密集的栏杆死死的卡住我的手臂,可我还是成功的把手枪抵上了赵奎海的额头。一切我都计算过,我是个律师,有的时候需要棋手一样精确的计算。赵奎海面无人色,他看着我颤抖,我能感觉到他有多恐惧,他每一点恐惧的神情都让我欣喜若狂,我只希望他能更加恐惧一点,让我更加快乐。我想知道他是不是比那个夜晚的江年宝更加恐惧。

“赵先生,你错了,这颗子弹确实是你的!”我还在微笑的时候,扣动了扳机。强大的后座力推着我,子弹穿过赵奎海的头颅,他的头颅在一瞬间变成无数的碎片四溅开去。一阵呛人的硝烟后,没有头的尸体倒在地上。弥漫的血腥气真的让我很快乐。

巨大的轰鸣声让我的耳朵短暂的失去了听觉。我觉得四周的一切都那么安静,我笑着看那些人,法官,律师,保镖和黑道的大哥们。我看着他们恐惧的样子,真是开心。过去的一切又一次在我的脑子里闪回,我好象又回到肮脏而混乱的油麻地,在那栋简陋的房子里,一幕幕都是灰黄色的,有点象那种失去了色泽的老电影。

有那么一个夜里,他出去赌,赌回来的时候,妈不让他进门。那一夜,下大雨,他躬着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屋檐太窄,雨水打湿了他的背。我拿一张毯子搭在他头顶,他对我嘿嘿的笑,笑得挺狼狈。我陪他坐在门口,他拿出一包臭豆腐说带给你吃的,今天没有输光。臭豆腐湿了水一点也不好吃,他抱歉的说下次包好一点就不怕雨打湿了。我说你就不能不要赌么,他尴尬的笑。夜里我们坐在一张毯子下面吃那包臭豆腐,居然吃到了天亮。

他第一次去我的学校是我毕业的时候,我没想到他会来,因为他说他没有一件象样的衣服,最好的一件也给人扯破了。我说那都怪你自己,谁叫你要和大耳窿借高利贷,给人打了也活该。他不说话,嘿嘿的干笑了两声,后来有三天我都不理他。直到毕业典那一天,他一头大汗的来了,穿得很整齐,我在一个人坐在内一个角落里,觉得很孤独。看到他真的来了,我忽然很想哭。后来他高兴的哼着歌带我回家,他说早就想好了,他赶了三个晚上,帮老板清理了一个仓库,老板提前给他发了薪水,他赶着就去买了衣服来看我的毕业典。那是我第一次我觉得他很高大,我很为他自豪。

他会打我,有的时候打得很凶。打完了一个人抽着烟不说话,然后他会找各种理由带我出去玩,给我买东西,直到我开心了。有一次他真的打得狠了,我整整一个月都不理他,后来他居然搞到钱带我去了一次海洋公园。那天我很开心,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为了有钱带我去海洋公园,他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去赌,在他那是第一次,谁都不会相信,除了我。我从来都不因为他打我而恨他。可是那一次我无法忍受,我挥着一把菜刀砍在了他的胳膊上,血溅了出来,我一下子就拿不住刀了。刀落在地上,我走了,他在背后好象是叫阿翰阿翰,我没有回头。那天晚上下雨,他没有追出来。他不能追我,因为他给大耳窿打断了一条腿。

到了英国以后我还会梦见他,可是我告诉我自己我恨他我应该恨他,可是每次梦见他对我嘿嘿的笑,我真的怀疑我是不是在恨他。他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我的地址,他开始给我寄钱,很大笔的钱,虽然对于拿律师学位还是寒酸了一点。他开始还写信,可是我从来不回,但是我花他的钱,我觉得他欠我的,应该给我补偿。后来他再也不写信,只是一次一次寄钱,我从来都不去想他的钱从哪里来的,等到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老了。我回到香港,岳伯告诉了他,他一次一次给我打电话说阿翰我就想看看你,我在电话里大声说我不会原谅你我不会见你。很多次以后他不再打电话来,直到有个深夜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夜里那么安静,电话那边什么声音也没有。后来电话给挂上了,临挂前的一刻,我听见了一声咳嗽,那是他咳嗽的声音,整整十四年我不用想还是一样能听出他咳嗽的声音。那天夜里我失眠了。然后我让岳伯通知他我在茶楼见他,我看见他坐在茶楼里,拘谨的等待时,其实我想说过去的都算了吧。可是我还是走了,我说你已经见到我了,不要再来骚扰我。他却只是一遍遍的说他很高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或者是我真的还无法忘记,或者是我们的身份已经不同了,我是一个御用大律师,我已经是一个上等人了,而他不是。如果我原谅他,我将失去我努力得到的一切。现在我站在这里,我想说我可以付出所有的一切去换他回来,可是已经没有用了。

我很后悔,我想向所有的人说,向他们大喊,说我很后悔,可是我没有时间这么做。我只有时间去想,拼命的想,我要把以前的一点一滴都想起来,我不知道以后自己还有没有时间这么做了。

其实我有的只是大概一秒钟的时间,一秒钟里居然有那么多东西都在我的脑海里闪过。枪响了,一颗UZI冲锋枪的九毫米子弹打碎了我的膝盖,几个强壮的法警扑在我身上把我死死压在地下。可是我已经赢了。

染着赵奎海鲜血的假发摔了出去,我另一只手里的案卷也摔了出去,在地下展开来。那一页上是被害人的照片,那个瘦小干枯的老人。我想他在看我。

我的头被法警死死的压在案卷上抬不起来,我只能翻起眼睛去看他。

我对他笑,他也对我笑。

我说爸爸,他却不回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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