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舒太包的客厅里,进门左手边那一堵墙前面,放着一个大玻璃柜子。孩子们每一年的圣诞节所得到的全部东西,都放在这个柜子里。当洛伊哲的年纪和玛丽现在差不多的时候,舒太包便叫一个非常能干的木匠做了这个柜子。这柜子做得非常精巧,三面都是玻璃。摆在里面的东西,从外面隔着一层玻璃看起来,比拿在手里看起来,实在是好看得多,好像里面每一样东西都闪着一些亮光。
这柜子共有四层。最高一层放着教父朵谢梅做的那些精巧的东西。这是不许弗里兹和玛丽拿来玩的。最下面一层专用来放那些连环画册。中间那两层,任弗里兹和玛丽自由支配。玛丽和弗里兹说好,把底下那一层布置成她的那些娃娃们的卧房。弗里兹把上面那一层布置成他那些士兵们的兵营。
弗里兹现在已经把他那些骑兵在第三层的兵营里面安置好了。玛丽也开始把底下那一层──她那些娃娃们的卧房──重新布置。她的第一步是把大娃娃杜鲁从卧房里面请出来,把她今天晚上新得到的三个娃娃请进去,还在卧房里面摆设了许多糖果。她把最小的娃娃作为这卧房的新主人,她自己还给请进去做客人。读者们,我要告诉你们,这卧房真是陈设的太漂亮了。里面有一张非常美丽的沙发,沙发面前是一张十分可爱的茶台,另外还有好几把非常精巧的椅子,半圆形地围着那张茶台。最令人心爱的,就是那张放在角落里的卧床。全张卧床连同那些被褥,洁净地闪着亮光。玛丽那些小娃娃们平时都在这床上睡觉。在这角落的玻璃上,还粘着许多漂亮的图画。这卧房的主人当天还告诉玛丽,她叫克拉莱。读者们,你们想吧,克拉莱在这间漂亮的卧房里面,不是应该很舒适吗?
时间过得真快,已经是十一点半钟了。教父朵谢梅早已经离开了他们。他们的母亲说,现在应该是睡觉的时候了,但是他们哪里肯去睡觉,他们在那个玻璃柜前面玩得正得意。
后来还是弗里兹晓得体谅他那一队兵。他说:“他们闹了一夜,现在应该让他们休息了。我知道,我在这里看着他们,他们是不敢休息的,所以,我只好睡觉去了。”他说完了这一番话,便拔腿走了。玛丽此刻提出了她的要求:“妈,你让我在这里再呆一会儿吧,我还要料理我那些娃娃们一些事情。这些事情一做好,我立刻去睡觉。”
玛丽的妈妈认定她是一个有脑子的乖孩子,所以放心任她再和她那些娃娃们玩一会。为了免得她觉得玻璃柜子里面的玩具散出五光十色的光芒,很迟都不想去睡觉,同时又省得她临走去睡觉的时候,要关这许多盏灯,所以他的妈妈把所有的灯火都熄灭了,只留下那盏挂在房间中间的、光线非常昏暗的长明灯。
“玛丽,你不要一个人在这里呆得太久,否则你明早就不能够同我们一块起来。”她的妈妈说完这一番话,便回房睡觉去了。
她的妈妈一走开,她立刻做了她急于要做的事情。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意把这一桩她急于要做的事情,对她的妈妈明白说出来。她这许久总是把那个受伤的咬核桃小人,用她的一块手帕裹好,抱在自己的膀子上。现在她把这个她心爱的小人放在一张桌子上面,很小心地把那块手帕打开来,看那小人的伤势有没有加重。这个受了伤的小人连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但是他还是笑嘻嘻地看着玛丽。玛丽看见这情形,心里真是难过。
“啊,我心爱的小人,”她低声说,”弗里兹哥哥害你受了这许多痛苦,请你不要生气。他并不是有意要害你。他整天和那些兵在一起闹,所以他传染了一些不柔和的性情,其实他的心并不怎样坏,这个我可以向你保证。现在我要非常细心地服侍你,直到你完全恢复健康,并且重新恢复你那欢天喜地的样子,我才罢手。你掉下来的牙齿和你受了伤的下巴,还有你那两个一定是扭伤了筋的肩膀,我会叫教父朵谢梅替你一样一样地弄好,他做这些事情,比任何人都好。”
玛丽本来还要说下去,但是她说到这里,忽然看见她那心爱的小人把嘴歪起来,好像要哭的样子,同时也看见他那两个小眼睛闪出碧绿的光芒,玛丽吓得把话停了下来。现在她知道,这都是因为外面吹进一阵风来,忽然亮起来的灯光照在那小人脸上,所以会显出这样古怪的样子。
“我想不到我自己是这样蠢,相信一个木头小人会对我做鬼脸。这样受了一场虚惊,真的是笑话。但是不管怎样,这木头小人实在是太可爱了,他是这样滑稽,同时他又这样和善,所以我非好好地服侍他不可。”现在玛丽又把他抱在自己的膀子上,走到那个玻璃柜子面前,便蹲下来对她的娃娃说:“克拉莱,我要请你把你的床让出来,让这个受了伤的咬核桃小人躺在上面。今天夜里只好请你在那张沙发上面将就睡一夜,这对于你的健康是不会怎样不好的。你要知道,许多最漂亮的娃娃想睡这样柔软的沙发,还睡不到呢。”
克拉莱穿着圣诞节的衣裳,看样子是很懂规矩的。她心里虽然不高兴,但是她嘴里并不说出来。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玛丽一边说,一边把床移到自己面前,轻轻地把那个受了伤的小人摆上去。她还从自己身上解下了一条非常漂亮的带子,把那个小人的肩膀包扎好,然后轻轻地把被窝盖到他的鼻子下面。“我不放心让你和那个喜欢淘气的克拉莱同睡一个房间里面。”她说完了这句话,便把他连人带床从最底下那一层拿出来,放进上面那一层的一个村子旁边。弗里兹那一队骑兵的兵营就建筑在这个村子里。
玛丽把她心爱的小人安置妥当之后,便把那个玻璃柜子锁起来,准备回去睡觉。忽然间──你听,这是什么声音?──四周围都悉悉嗦嗦地响起来,从火炉后面,椅子和柜子后面,到处都响起一片阴沉沉的、不安静的声音。
墙前面那架自鸣钟好像散了发条一般响着,又好像要敲钟,但是总是敲不起来。
玛丽对着那架自鸣钟望过去,望见自鸣钟上面那个猫头鹰的黑影,以为是它的两个翅膀垂下来,把整个自鸣钟都遮掩了。她望见猫头鹰的那个丑恶的头连同它那个向前伸得长长的、弯弯的嘴,恍惚听见它是唱着这样一首歌:
自鸣钟呀,
不管你响得怎么低沉,
鼠王总会听见你的声音──
当、当、当,你敲吧!
把你的钟声敲给鼠王听吧!
当、当、当,你敲吧!
当你敲起来的时候,
鼠王的命运就到了尽头!
猫头鹰唱完了这首歌,那自鸣钟便很沉着地敲了十二下。
玛丽忽然看见坐在自鸣钟上面的,并不是猫头鹰,而是教父朵谢梅。他那件黄色上装的下摆垂下来象两个翅膀一样,玛丽惊骇得要命。她本来想拔腿就跑,但是她还是鼓起勇气来,用快哭出来的声音大声说:“教父朵谢梅,你坐在上面做什么?你不要吓我啊!你还是下来吧,教父朵谢梅!”
她的话刚说完,四周围便发出一片嗤嗤笑的声音;同时她又听见不计其数的小脚在地上走动起来的声响;不管她的眼睛向哪一个方向望去,到处都看见一点点会移动的灯火。这些并不是火,原来是闪动着的小眼睛。玛丽现在知道了,这都是老鼠的小眼睛对着她望过来。这些老鼠现在开始闹起来了,它们一下子跑到这边来,一下子又跳到那边去,一下子跳到椅子、桌子和自鸣钟上面,一下子又跳下来聚在一块。现在它们越聚越多,象弗里兹那些和敌人打仗的小兵一样,排列成一排排,一队队,看起来真是好看。玛丽和一般小孩子有些不同,她本来不怎么害怕小老鼠。她看见面前那些小老鼠居然也晓得排列起来,而且排列得这样整齐,她觉得很有意思,什么害怕的心思都没有了。但是这一群排列得这样整齐的小老鼠,忽然发出一阵怕人的声音,这真的把玛丽吓得好像冷水浇背一样。
究竟在玛丽面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读者们,我知道你们都是和弗里兹一样,是很有胆量的孩子,但是,如果你们看见玛丽现在所看见的那些东西,你们必定会逃得远远的,或者钻进床上的被窝里面去,什么都不要看,什么都不要听。
可怜玛丽这个小孩子,现在她又什么办法可以钻进被窝里面去呢?读者们,你们听吧!正在她面前,忽然象火山爆发一般地一声响,灰沙和砖石对着上面直撒。玛丽睁大眼睛一看,看见地面开了一个洞,从这个洞口升上来七个老鼠头,每一个老鼠头都戴着一顶闪着光辉的王冠。这七个戴着王冠的老鼠头升上来之后,跟着升上来一个老鼠的脖子和一个老鼠的身子。原来这是一个有七个戴着王冠的头的老鼠,读者们,你说这个七头老鼠难看不难看?先前那一大群排列在那里的老鼠,一看见这个七头老鼠,便用它们那种高呼万岁的方法,唧、唧、唧叫了三声。这就是把玛丽吓得好比冷水浇背的那一阵叫。那一大群老鼠叫了这三声之后,便蹦蹦跳跳地对着玻璃柜子这边走来。这时候玛丽正站在玻璃柜子面前,我们也可以说,那一大群老鼠正对着玛丽采取攻势。
这可真的把玛丽吓坏了。她觉得自己的心脏随时可以从嘴里跳出来。她知道,心脏一跳出来,她的生命便完结了。同时她觉得,她身体里面的血,已经在血管里面停止运行了。
她魂不附体地向后退了一步。不晓得怎样一来,她的胳膊肘子碰着玻璃柜子的玻璃,哐啷一声,洒得一地的玻璃碎片。她当下虽然觉得左边那条膀子象刀割了一般地痛,但是她的心胸已经轻松得多。她已经听不见老鼠的叫声了,四周都很清静。她虽然不是亲眼看见,但是据她想起来,这一定是刚才那一片撞破玻璃的声音,把那些老鼠吓走了。房间里面好像连老鼠的踪影都没有了。
清静了没有多久,玛丽忽然又听见一些响动。这是从玛丽后面那个玻璃柜子发出来的歌声:
快些醒来!快些醒来!
我们要出去迎战,
趁今夜月白风清。
除了这歌声之外,还有一些琴声。玛丽听到这琴声,大声叫起来:“这不是我的八音琴吗?”她一转身,便看见柜子里面散射出一些光辉,并且看见她的好几个小娃娃在柜子里面象穿梭一般地走动着,挥动着他们的膀子。
她最心爱的躺在柜子的上层的咬核桃小人忽然把被窝向旁边一甩,从床上跳了起来。他大声叫着:
该死的耗子,
无法无天地闹;
我要起来把你们围剿,
要你们这一批强盗,
一个也逃不了。
他挥起了一把小宝剑,对柜子里面所有各式各样的娃娃们说:“朋友们,弟兄们,你们愿意承认我做你们的统帅,率领你们去打硬仗吗?”
最先起来响应的,是柜子的上面三个穿着西班牙黑礼服的滑稽人,一个穿着一双拖鞋的长腿人、四个扫烟囱的工人、两个弹琴的和一个铜鼓的乐手。他们大声说:“我们承认你做我们的统帅,我们服从你的命令,跟着你出去打仗,不打胜仗,就战死也甘愿。”他们说着便从柜子的第三层跳到地上来。他们跳下来是不会发生什么危险的;他们不但是身上穿着很厚的衣裳,就是他们的身体内部也塞满了棉花和稻草,所以当他们跳下来的时候,简直好像一袋袋的羊毛甩到地上来一样。但是他们那个用木头做的统帅,他跳下来,不是很容易跌断他的一双手和一双脚吗?读者们,你们试想想看,他站在柜子的第三层,不要说离开地面,只离开第二层就差不多两尺高,而且他的身体这样臃肿,好象是用一种又松又脆的木头削成的一样。
是的,当这个咬核桃的统帅从柜子的第三层跳下来的时候,如果不是克拉莱小娃娃从沙发跑过来,用她那一双柔软的膀子把这位拿着一把剑的小英雄轻轻地拖着,这位小英雄一定是跌断手脚无疑了。
玛丽看见这情形,很感动地说:“可爱的克拉莱,想不到你是这样好。我当初还怀疑你不愿意把你睡的那张床让给我心爱的木头小人呢。”
克拉莱姑娘把那个木头小英雄轻轻地压向自己的胸口,非常关切地对他说道:“你看,你身上的创伤还没有医治好,你现在何必冒着性命的危险,出去打仗呢?你那一班弟兄们已经在地上集合起来,准备作战,他们一定会得到胜利的。那里不是你那些穿黑礼服的和那个长腿的滑稽人吗?扫烟囱的工人以及弹琴和敲铜鼓的乐手,他们都雄纠纠地站在那里,就是我盒子里面那些黑人和那些狮子、狗熊、他们也是声势汹汹的,要出来参加战斗。我的英雄,你在我脖子上好好地休息吧,或者你站在我头上那顶插着羽毛的帽子上面,看你那一班弟兄们怎样取得胜利,总比自己赶到火线上面去的好。”
克拉莱姑娘说的这番话,他哪里肯听?他在克拉莱姑娘的膀子上拼命甩这他那两条腿,克拉莱姑娘只好把他放下来。他一站定,便对着克拉莱姑娘跪下一条腿,低声说:“我最敬爱的姑娘,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你。”
克拉莱姑娘连忙弯着腰把他扶起来,解下了她那条镶着许多珠子和宝石的腰带,预备挂在木头英雄的脖子上。但是木头英雄却向后退了两步,手压着胸口,对克拉莱姑娘说:“我受不起你这许多恩惠,因为我……”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便不说下去了。他随即把玛丽用来绑他肩膀的那条带子取下来,依照军人打领巾的方法,绕在自己的脖子上面。他现在挥起那把宝剑,象飞鸟这样快捷,沿着柜子旁边那块板转角的地方滑到地上来了。
年轻的读者们,你们知道,这个咬核桃小人是懂得好坏的;玛丽以前给他好处,他一桩桩都记在心上。因为他心里很感激玛丽,所以克拉莱姑娘给他的那条带子,虽然很漂亮,他都不愿意接受,他还是喜欢玛丽给他的那条素净带子。
你们现在一定是急于知道,这个木头统帅跳到地上来之后,又怎么样。
是的,这个咬核桃的英雄刚跳到地上,那一大群老鼠立刻从四面八方大声叫起来。他们现在集中在那张桌子下面,那个最丑恶、脖颈上伸出七个头的老鼠,高耸在着一群不计其数的老鼠上面。
现在当然是越来越紧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