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沈生久,江湖知隐沦。萧萧悲壮士,今在易京门。魑魅羞争焰,文章总断魂。中阴当待我,南北几新坟。
【鉴赏】
《狱中闻沈禹希见 (即“被”) 杀》写于前面那首 《狱中赠邹容》之后十余天,即光绪二十九年(1903)六月十二日。沈禹希名沈荩(jin),原名克诚,字愚溪,又作禹希,湖南善化人。1889年戊戌政变失败后,他在上海组织正气会(后改名为自立会),从事革命活动。任维新派的自立军右军统领,与自立军实际领袖唐才常感情非常好。唐才常在武汉起义失败遇难后,沈禹希密潜回北京进行革命活动。1903年4月,他侦知李鸿章代表清政府和帝俄政府签订了七条卖国密约,立即在日本报刊上将它公布于天下,给了清政府沉重的打击。三个月后,他被叛徒吴式钊等出卖,清政府以唐才常同党的罪名将他逮捕,凶残的慈禧太后亲令将他“捶毙”。7月13日,沈禹希被连续杖击两小时而惨死在刑部狱中。当消息辗转传到章炳麟、邹容耳中时,身在狱中的他们悲愤交加,马上写了悼诗追念这位可敬的烈士。
祭吊亡友,自然沉痛。但这沉痛的程度,只有我们知道了诗人的处境,才会有更深切的体会。章炳麟和邹容在狱中被迫从事苦役,经常遭到狱卒毒打。他们还多次被捆绑起来,胸膛被锥子刺,手指被桎梏钳,被折磨得昏死过去,再用冷水给冲醒。章炳麟是位文弱的学者,但他奋不顾身、赤手空拳同挥舞警棍的狱卒格斗。他时刻准备为推翻清政府封建专制统治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样的人在这种处境下所作的悼诗,当然化进了他全部的爱憎、血肉以至生命,所以格外哀痛惨烈,悲壮豪迈。
诗的开头,身陷魔窟而与世隔绝,还时时挂念战友行踪消息的作者,深情地说: “不见沈生久。”这许久以来,他无论去了何方,都不会中止革命,放弃斗争。“江湖知隐沦”,他浪迹江湖,混入人群,幽隐沉沦于社会底层,隐姓埋名,继续为革命拼搏战斗。多少信任、多少敬佩在一个“知”字里,在看似平淡无奇的诗句中悄然溢出,感人肺腑。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是战国末年卫人荆轲为燕太子丹行刺秦王,易水饯别,“凌厉越万里”、“飞盖入秦廷”之前的绝唱,千百年来不知令多少志士为之动容。章炳麟用“萧萧悲壮士”暗示沈禹希的壮举一如荆轲,是抱定了牺牲的决心,“心知去不归”的。沈禹希去哪里了?去的正是清王朝的老巢——北京。为了表现出不承认清朝的正统地位,诗人以极大的蔑视说他“今在易京门”。用汉末军阀孙瓒坐镇易县,以人力筑起高高土台(这就叫“京”)的“易京”代指北京。这两句诗的字面点到了荆轲诀别歌词中的“萧萧”、“壮士”和易水的“易”等字词,而沈禹希在北京壮烈就义的情形与荆轲义举也十分相近,更兼化用原诗那肃杀悲凉高昂雄壮的氛围,使诗人的感情得到含蓄贴切、执著深沉的传达。
“魑魅(chi mei山中害人的怪物)羞争焰”,意为羞于跟魑魅争光。晋朝名士嵇康一日在灯下弹琴,忽有一个身长丈余,着黑衣革带的怪物到他灯下来。他盯住此物看一阵,就吹灭了灯,说:“羞与魑魅争光!”沈禹希视清朝统治者为吃人的魑魅魍魉,而不愿与他们共存。“文章总断魂”,读沈禹希的遗作,想到他的精神永存,更觉音容宛在,怎不使人伤心痛楚,动魄惊魂。
“中阴(佛教语:指人死到投胎前这段时间)当待我,南北几新坟。”这两句沉痛呼唤沈禹希去之不远的英魂,你稍稍等我一等,我不久当到中阴与你同行。在那北边的新坟中,你已然长眠,南边即将垒起的新坟就是我的!生则共同战斗,被敌人杀害之后也要挽手同行。这是诗人与被悼念者的生死情谊,也是牺牲自己的思想准备和矢志不渝的决心。
全诗格调悲愤而昂扬,凛然正气溢于言表。章炳麟写完这首诗,邹容马上步其原韵和诗一首,这便是《和西狩(章炳麟的署名) 〈狱中闻沈禹希见杀〉》:“中原久陆沉,英雄生隐沦。举世呼不应,挟眼悬京门。一瞑负多疚,长歌招国魂。头颅当自抚,谁为墨新坟。”同样表现了至死不渝的革命勇气和献身革命的壮烈襟怀,以及一种孤寂感伤的情绪,令人无限感叹。这是真实的献身,那荒草漫漫的烈士墓乃是真正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