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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八月/【俄国】蒲宁

发布时间:2017-05-22 14:2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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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八月/【俄国】蒲宁

【作者简介】

蒲宁(1870—1953),俄国作家。主要作品有诗集《落叶》,短篇小说《安东诺夫的苹果》、《松树》、《新路》,中篇小说《乡村》等。1933年作品《米佳的爱》获诺贝尔文学奖。

我爱的那个姑娘走了,可我还未曾向她倾吐过一句我的爱情,那年我仅22岁,因此她的离去使我觉得在茫茫人间就只剩下我孑然一身。那时正好是8月底,在我所客居的那个俄罗斯小城市里溽暑蒸人,终日一丝风也没有。有一回礼拜六,我在箍桶匠那儿下工后出来,街上空荡荡的,几无一人,我不想就回家,便信步往市郊走去。我在人行道上走着,街旁犹太人开的商店和一排排老式的货摊都已上好门板,不做买卖了,教堂在叩钟召唤人们做晚祷,一幢幢房屋把长长的阴影投到地上,可是炽热的暑气并未消退。在8月底的南方城市里经常会出现这种热浪滚滚的天气,那时连被太阳烤灼了整整一夏的果园里也无处不蒙着尘土。我感到忧伤,难以言说的忧伤,可是周遭的一切,不论是果园、草原、瓜地,甚至空气和强烈的阳光,却无不充满了幸福。

在满是尘埃的广场上,有个美丽、高大的霍霍尔女郎站在自来水笼头旁。她穿着一件雪白的绣花衬衫和一条紧紧箍住胯部的墨黑的直统裙,赤脚穿一双打有铁钉的皮鞋。她可真像梅洛斯的维纳斯,如果可以作这样的设想的话:维纳斯的脸被太阳晒黑了,双眸呈深褐色,露出一副愉悦的神情,前额开朗饱满,像这样的前额大概只有霍霍尔女人和波兰女人才会有。木桶灌满水后,她用扁担挑到肩上,径直朝我走来——她的身姿健美匀称,尽管这担晃动着的水很沉,可她却微微摆动身子,轻松自如地挑着,皮鞋橐橐有声地踏在木头的人行道上……我至今还记得我怎样彬彬有礼地站到一旁给她让路,怎样久久地目送着她的背影!而在那条由广场经过山脚通往波多尔低地去的街上,可以望到嫩绿色的大河谷、牧场、树林和在它们后面的黑黝黝的金黄色沙滩,还可以望到远方那温柔的南国的远方……

看来,我还从未像在那一瞬间那样喜爱这座小城,从未像在那年秋天那样向往终生这么生活下去,天天议论议论谋生的斗争,学学箍桶匠的手艺。后来,我站在广场上思忖了片刻,决定到市郊那两位托尔斯泰主义的信徒家里去串门。我下山向波多尔低地走去时,一路上碰到许多的出租双套马车疾驰而过,上边高坐着刚刚乘5点钟那班由克里米亚开来的火车到达的旅客。一匹匹拉货的大马,拖着满载箱子和货包的嘎嘎发响的大车,慢吞吞地朝山上驶去。化学商品、香草醛、蒲席的气息以及双套马车、尘土和游客(他们不知从什么地方游罢归来,反正一定是从风景如画的地方),重又在我身上激起了某种锥心的忧伤和甜蜜的渴望,把我的心揪紧了。我拐进两旁都是果园的窄小的胡同,在城郊走了很久。住在这一带郊区的“爷们”全是工匠和小市民,在夏日的夜晚,他们天天都聚集到河谷里去作粗犷而奇妙的“游乐”,并用赞美诗的曲调齐声高唱忧郁动听的哥萨克歌子。可此刻“爷们”都在忙着脱粒。我走到了淡蓝色和白色土坯房的尽头,这儿已经是春汛时的河水泛滥区,河谷就由这儿开始,只见此地各处的打麦场上都有连枷在挥动。河谷里边一丝风也没有,热得就跟城里一样,于是我赶紧返身上山,那儿倒有开阔的台地。

台地幽静、安宁、开阔。极目望去,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高高戳起的金黄色麦茬;在没有尽头的宽阔的道路上铺满厚厚的浮尘,使你走在上面时,觉得脚上仿佛穿着一双轻柔的丝绒鞋。周遭的一切:麦茬、道路和空气,无不在西沉的夕阳下灿灿发光。有个晒得黑黑的霍霍尔老人,脚登笨重的靴子,头戴羊皮帽,身穿颜色像黑麦面包的厚长袍,拄着根拐杖走了过去,那根拐杖在阳光下亮得好似玻璃棒。在麦茬地上成群地回翔着的白嘴鸦的翅膀也发出炫目的亮光,我不得不拉下晒得发烫的帽沿,挡住这亮光和热浪。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几乎是在天边,隐约可以望到一辆大车和慢吞吞地拉着大车的两匹犍牛,以及瓜田里看瓜人的窝棚……啊,置身在这片宁静辽阔的田野上是多么惬意呀!但我魂牵梦萦地思念着的却是河谷后面的南方,她离我而去的那个地方……

离大路半俄里开外,在俯临河谷的山冈上有一幢红瓦房,那里是季姆钦克家两兄弟巴维尔和维克托尔的小小的田庄,兄弟俩都是托尔斯泰主义者。我踩着干燥的扎脚的麦茬,朝他们家走来。农舍附近连人影都没有。我走到小窗口向里张望,那里只有苍蝇,成群结队的苍蝇:无论是窗玻璃上,天花板下面,还是搁在木炕上边的瓦罐上都停满苍蝇。紧连农舍是一排牲口棚;那里也没有一个人。田庄的门大开着,满院子都是牲畜粪,太阳正在把粪便晒干……

“您上哪儿去?”突然有个女人的声音喊住了我。

我回过头去,只见在俯临河谷的陡壁附近,在瓜田的田埂上,坐着季姆钦克家的长媳奥尔加·谢苗诺芙娜。她伸出手同我握了握,没有站起身来,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闷得犯愁了吧?”我问道,然后默不作声地直视她的脸。

她垂下眼睛望着自己的光脚。她长得小巧玲珑,肤色黝黑,身上的衬衫挺脏,直统裙也旧了。她的模样活像被大人派来看守瓜田的小姑娘,不得不在烈阳下闷闷地度过长长的白昼。尤其是她的脸蛋,更像俄罗斯乡村中豆蔻年华的少女。但是我怎么也看不惯她的衣着,看不惯她光着脚丫在牲畜粪和扎脚的麦茬地上走,我甚至都不好意思去看她那双脚,连她自己也常常把脚缩起来,不时斜睨着自己那些损坏了的趾甲。可她的脚却是纤小又漂亮的。

“我丈夫到河谷边上打麦去了,”她说,“维克多·尼古拉耶维奇上外地去了……巴弗洛夫斯基又叫官府抓了起来,为了他逃避当兵。您记得巴弗洛夫斯基吗?”

“记得。”我心不在焉地说。

我们两人都不作一声,久久地眺望着淡蓝色的河谷、树林、沙滩和发出忧郁的召唤的远方。残阳还在烤灼着我们俩,发黄了的长长的瓜藤像蛇一样纠结在一起,藤上结着圆圆的沉甸甸的西瓜。瓜也同样被太阳烤得发热了。

“您干吗不把心里话讲给我听?”我开口讲道,“您何必要这样苦自己呢?您是爱我的。”

她打了个寒噤,把脚缩了进去,闭上了眼睛。后来她把披到面颊上的头发吹开,露出一丝坚毅的微笑,说:

“给我支烟。”

我递给了她。她吸了两大口,呛得咳了起来,便把烟卷儿远远地掷掉,默默地沉思了一会儿。

“我打一大早起就坐在这儿了,”她说,“连河谷边上的鸡也赶来啄西瓜吃……我不懂,你凭什么以为这儿闷得叫人犯愁呢。我可挺喜欢这儿,非常喜欢……”

日落时,我走到了离这个田庄两俄里远的一处也是俯临河谷的地方,坐了下来,摘掉了帽子……透过泪水,我遥望着远方,恍恍惚惚看到在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座南国灼热的城市,恍恍惚惚看到台地上的青色的黄昏和某个妇人的身姿;她和我所爱的那个姑娘已融合成为一个人,并且以她的神秘、以她那种少女般的忧郁充实了那个姑娘,而这种忧郁正是我在看瓜田的那个小巧的妇人的双眸中觉察到的……

【赏析】

俄罗斯的乡间是那么的令人迷恋,虽然漂浮着一种宁静,还有一种似有似无的哀愁,却也抵挡不住蒲宁对大自然的爱慕。

本文以纤细灵巧的形式,生动鲜明的形象,抒情的笔调,强烈的色彩,一致赢得了众多国内外读者的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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