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生命不过是一夜或两夜。——普希金
怨憎会
记忆总是靠不住的。
那大概是2002年,喧嚣的夏夜,街灯在潮湿的空气中吞吐光芒,如同坠入浓雾里的大串繁星。夏荻坐在人群熙攘的小吃街里喝一杯冰镇酸梅汤,突然听见一阵吹埙声飘荡而来。
某种熟悉而又陌生的东西在夜风里汇聚,汇聚然后散开。那声音从黑洞洞的城墙上落下,穿越潮水一般起伏荡漾的欢笑声,叫卖声,板胡与秦腔,以及一团团烤肉的青烟,曲调是苏武牧羊,幽咽古朴,像是腊月里的寒风在呜呜啜泣。夏荻抬头仰望,夜空被满城灯火染成绯红色,城墙上那个小小身形如一纸淡薄的剪影。埙声如泣如诉,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沉沉地坠入地下,许久之后,那个人影远远望过来了。
他看见了,他在分辨,在回忆,漫长的回忆,永生者的记忆往往模糊而散乱,缺乏时间的有力约束,但对一个行者来说,最不能浪费的就是时间。夏荻跳起来转身就跑,无数次的经验证明,只有奔跑可以救命,身后不远处响起一阵沉闷的水声,像是有什么人从十几米高的城墙上跳进了护城河,夹杂在一片车水马龙中,格外惊心动魄。
她低头只管跑,转眼已经跑过了两条街,耳边风声呼啸,脚下的运动鞋开始发烫,无论何时何地她总穿着最好的鞋子,以备随时逃命需要0两旁路人奇怪的眼神望过来,又茫然地飘向别处,这样一个漫长的夏夜里,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发生,黑影在身后穷追不舍,带着湿漉漉的脚步声慢慢接近。
这一场奔逃毫无意义,夏荻心里明白,无论跑多久,对方总会紧跟在后面,永生者不受时间概念的限制,也从不懂得什么叫疲倦,然而她依然在跑,不肯就这样认输。他们跑啊跑,穿过流光溢彩的喷泉广场,跃过隐藏在树丛里矮矮的街灯,惊动了墙角追逐嬉戏的野猫。前面是一座天桥,她跑到最中央猛然停下脚步,转身望着来人,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黑色的式样普通的短袖衫,滴滴答答往下淌水,他年轻的脸上有一些浅浅的皱纹,将两边嘴角向下拉,仿佛某种危险而冷漠的笑意,夏荻的双腿微微颤抖起来,红的黄的车灯在脚下川流不息,掀起一浪又一浪灼热的气流。
“你果然还活着。”黑衣男人轻声说,他说话略带一点当地口音,几乎就和其他生活在这城市里的人没有任何分别。夏荻咬紧了嘴唇不说话,黑衣人耐心地等待着,潮湿的夜风从天桥上吹过,无声无息,许久之后,他又开口说:“你来这里多久了?”
在他这句话说完之前,夏荻纵身一跃,猫一般矫健地翻身爬上天桥扶手,然而黑衣人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切,并没有一丝犹豫地扑上来,刚好抓住她一只脚。城市和街道在眼前颠倒了过来,夏荻一头栽下去倒挂在半空中,无数灯火在地平线上沉沉浮浮。
“抓住了。”黑衣人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夏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仰头向上望,望见那张年轻却又苍老的脸,镶嵌在略微透出绯红的天幕前,像一尊石像般读不懂摸不透。
“好,送给你了。”她费力地说出这几个字,裂开嘴微笑着,那张脸上浮现出一丝惊疑和沮丧,紧接着,她绷紧全身每一寸皮肤每一缕肌肉和筋脉,向着未知的流光中奋不顾身地一跳。
那一跳之后,她消失了,从2002年的这个喧嚣的夏夜里彻底消失,只剩下被汗浸透的几件衣服随着夜风坠入天桥下,还有一只发烫的运动鞋留在那个黑衣男子手里。
病
公元468年,瘟疫沿着河流与道路向四面八方传播,中原大地陷入一场浩劫。
从落地的那一刻起夏荻就开始后悔,这是一次鲁莽的跳跃,在接受足够的训练之前,行者的每一次跳跃都是危险的,时间线中充满湍流与漩涡,稍有不慎便可能迷失,更何况这是跨度如此之大,耗能如此之高的一跳,决定是仓皇中做出的,那一瞬间她甚至还没有决定自己要去哪里,只是盲目地想要逃跑。
这一跳跨越了一千五百多年,精心积攒起来的能量被消耗殆尽,她被困在这个糟糕的年代里。
长安城中一片荒芜,依旧是夏天,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堆满尸体,血水从他们空洞的嘴里涌出来,引来大批苍蝇,阳光照上去一片绿荧荧的反光,无人看管的牛羊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逡巡,野狗相互嘶咬,发出单调的狂吠声。
一辆破旧的驴车出了城门,沿着荒草丛生的道路向北前进,活下来的人不多了,即使这些幸存者的脸色和眼神也像死人,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也不知道要逃到哪里才算安全。夏荻坐在车上遥望天空,一群群乌鸦在青蓝的天幕中拍打翅膀,却听不到一丝声响,世界如此寂静,寂静得令人忘记了恐惧。
她去过许多时代,见过许多死亡与苦难,相比之下,富足和安定才是少数,因此她不得不一直奔跑和跳跃,寻找漫长岁月中一个个可以栖身的狭窄缝隙,然而这样的栖息总是不能长久,总有这样或那样的突发事件胁迫她一次又一次仓皇间起身,向着未知的时空中跳跃,寻觅,然后再跳跃,行者的生命其实很脆弱,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草尖上的一只蚱蜢,明明知道活不过短短一个夏季,却仍要在某种未知的本能支配下不停蹦跳。
旁边一个老妇人开口说了些什么,这个时代人们说话的口音很难懂,大概是受北方少数民族的影响,夏荻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才明白对方是问自己要不要喝水,她摇摇头,老妇人便从腰间摸出皮袋递给旁边一班孩子们,从几岁到十几岁的年纪都有,眼睛里或多或少还有些活气,他们一个个接过皮袋喝上一小口,然后再递给下一个,不争执也不贪婪,像一堆安静的小兽。老妇人最后一个接过袋子,刚刚举到嘴边,却浑身着了火般抽搐起来,孩子们缩在一起呆呆地看,过不了片刻,那尊枯瘦的身体就倒下去了,眼睛和鼻子里流出淡红的液体。
夏荻跳起来,逃跑的意念本能般涌入身体每一个细胞,不管往哪里,只要离开这个地方,哪怕只是向前或向后几个月的时间,或许就能捡一条命。她跳下车正要拔腿奔跑,突然间身后传来一道凄厉的声响,像是大鸟在悲鸣,老妇人坐了起来,上半身转成一个几乎不可能的角度,朝夏荻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黑洞洞的嘴巴大张着,却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夏荻站住了,老妇人的胸膛像个风箱般一下一下抽动,每一次都从喉咙里挤出一些黑红的泡沫,沿着嘴角往外涌,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转身指向车上那群孩子,然后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孩子们依旧呆呆地缩在一起看着,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夏荻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低头看那张核桃皮一样斑驳的脸,脸上五官缩成一团,不知是哭还是笑,只有一双血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看,像是要烧起来,夏荻受不住这目光,把脸侧向一边低声说:“我答应你。”
尸体用最后一张草席子卷起来扔在路边草丛里,很快就有乌鸦聚拢上来啃噬,远远望去如一团黑漆漆的云雾。夏荻赶着车继续上路,她没有选择,也没有目标,只能向前,皮袋里的水很快喝完了,干粮也早已耗尽,车里的孩子们却不哭不闹,只是没日没夜地昏睡。
第三天傍晚他们终于遇见一个村庄,夏荻跳下车,沿着荆刺丛中的小路飞奔过去。没有风,但两侧丛生的灌木依然哗哗作响,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声音,她大声呼喊,却只听见自己的呼喊声在四周回荡,一圈又一圈。
村中央竟有一口井,夏荻凑过去,闻见一股恶臭直冲上来,她犹豫再三,扔下桶绞了半桶水上来,水色还算得上清澈,只是微微有些泛红,她拖着水桶刚要离开,突然有个少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喝了那水,你会死得更快。”
她只回头看了一眼,手中水桶就掉入草丛里,骨碌碌滚了很远,许久之后她才回想起来,此时距他们两人最早一次见面还有五百多年。
炉灶上架着两只瓦罐,一只里面煮的是深褐色的草药,另一只里是金灿灿的小米粥,少年站在一旁,时不时把一根手指伸进滚开的药汤里,蘸一点放到舌头上舔一舔,然后再从旁边捏一小撮叶子或根须进去,夏荻蹲在下面扇风,旁边围坐了一圈小孩子,抬头眼巴巴地看着。
“粥好了。”夏荻轻声说一句,米粥的香气绕着鼻尖打转,自己肚子先咕咕地叫了起来,少年看也不看一眼,只盯着面前的药罐说:“端到一边先放着,这药得空腹喝。”
夏荻抬头看那张小小的脸,黑色眉眼掩映在一团团蒸汽里,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陌生。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江小山。”少年想也不想就回答,夏荻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江小山是他这个时代的名字,每一个永生者都要在迁徙和流浪中不断改变自己的名字,以免引起太多人注意,这一点他们是一样的。
“你呢?”少年低头问她,“你叫什么?”
夏荻咳嗽一声,连忙抹了一把被炉火熏红的眼睛,含含糊糊地说:“小花,夏小花。”
他们喝了药又吃了粥,横七竖八躺在干草垛里沉沉睡去,睡到半夜夏荻突然醒了,周围太过寂静又太过喧闹,只是各种虫声,此起彼伏地高唱成一片。她小心地爬起来,一眼便望见院子里有个人影。那个自称江小山的少年独自坐在月光下,黑沉沉的一双眼睛望着满天星斗,偶尔有一两只飞虫停在他脸上头发上,他却像块石头般一动不动。
夏荻突然无端为他难过起来,永生者大多是寂寞的,在这漫长的荒蛮岁月里,只有他一个人默默地思考,从那些过于丰富却凌乱的记忆中寻找一切问题的答案,他不能向她一样轻松地窥视和预支未来,只能独自等待,而等待是这世界上最沉默的苦痛。
月色如水一般泼洒在草丛中,夏荻走过去,她知道的那个名字不知不觉从嘴边滑落:
“姜烈山。”
少年回头看她,神色无惊亦无喜,他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了,但那个三个字似乎唤起了某些记忆。
“好像有很久没用这个名字了。”他说,“我们见过面么?”
夏荻犹豫了片刻,说:“见过。”
“你是谁?”少年问。
“我不能说。”夏荻回答。
“你是跟我一样的人么?”
“我也不能说。”
“为什么?”
“还是不能说。”夏荻叹了一口气,“但相信我,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少年想了想,说:“你是仙人吧?”
“仙人?”夏荻愣一下笑了,“你见过仙人么?”
“不记得了,也许见过。”少年说,“也许是梦。”
“你能分清楚什么是梦,什么是真实么?”夏荻问。
“如果有一天我从这场梦里醒来,也许就能分清了。”
他说完又重新望向天空,满天星辰璀璨得像要燃烧起来,夏荻在他旁边坐下,整个漫长的夜晚他们不再说话,只是各自仰望星空,四周充溢着草木的呼吸声,不知不觉间,两个人相继躺在草丛里睡着了。
她又一次梦见了那个没有月亮的夜,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独自坐在野地里,赤身裸体,寒风里回荡着野狼悲凉的长啸,天下起雨,她开始放声大哭。
没有人听见,她一个人迷失在完全陌生的时代,辨不清四面八方,辨不清时间线上的顺序,她开始跳跃,一次又一次,向前或者向后,盲目而疯狂,像一只受惊的野兽般四处逃窜,却总是回到那片下着雨的荒原上。
第一缕晨光亮起来的时候,她终于醒了。
夏荻跳起来望向四周,夜露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一丝丝的凉,少年睁开眼睛看着她。
“我要走了。”她说。
“去哪里?”少年问,“还是不能说?”
“还没想好,但我必须走了。”夏荻说,“我走以后,你可以帮我照顾这些孩子们么?”
“那要看他们的命。”
“谢谢。”夏荻点点头,“谢谢你那罐草药。”
她转身向着尚未消散的晨雾中大步走去,渐渐加快脚步,最终奔跑起来,清晨的空气有一丝隐隐的甜,冲淡了嘴里苦涩的药味,也冲淡了残留的漆黑梦境,她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永生者的记忆是最靠不住的,也许用不了区区一两百年,他就会忘记这次邂逅了。
老
她又向前进行了几次小心的跳跃,终于来到公元前490年,这是一段宁静而熟悉的岁月,自从老头子出关隐居秦地后,她便时不时去拜访。
这或许是一种依赖,一种遥远童年回忆带来的温暖。漫长的雨夜里,一只手落下来放在她头上,夏荻带着满面泪痕和雨水抬起头,模模糊糊看见一个须发全白的老人,面色慈善得不沾人间烟火,而他另一只手里有一条粗毛毯子,还有馒头。
“我是一个行者,跟你一样。”他说,“我专门来这里找你。”
每一个年幼的行者都需要一个领路人,他们穿越时空,找到那些迷路的孩子,把他们带在身边一起流浪,直到教会他们生存所必需的一切,奔跑,跳跃,辨别方向和年代,不同时代的基本语言和文字,以及赖以为生的各种小技巧,冶炼,制造草药,占卜,预言,包括打架和偷窃。
“偷东西是不道德的。”她记得自己曾这样说过,野地里刮着寒风,她只披着一条毯子,冻得瑟瑟发抖,表情却无比严肃,老头子坐在火旁烤着一堆土豆,悄无声息地笑了。
“什么是道,什么是德?”他慢悠悠地说,“这个问题我想了一辈子也没想透彻呢。”
傍晚,余晖正慢慢从山谷中消散,夏荻步履轻盈地走着,一路上山泉唱得清脆,水浪里夹杂着红的粉的野蔷薇花瓣。生命最后十几年里,老头子开始把精力逐渐放在侍弄花草上,茅舍外方圆几十里飘荡各色馥郁的芬芳,一派仙界景象。
“老彭。”她远远便喊起来,老彭和彭祖都是他在聃国彭地用过的名字,除此以外他还有很多名字,李聃,李冉,李阳子,李莱,李伯阳,李大耳。老头子从花丛中站起来,他老得不能再老了,神色气度却与他们初次见面时没有什么分别,夏荻一路跑过去抓住他的衣袖跳啊跳的,像个小孩,老头子只是笑,说:“疯丫头,又来了?”
“你不肯出来,我只好来看你了。”夏荻撒娇般拖长声音,“现在什么季节,新茶下来了吧?我要喝。”
“丫头你修炼成精了,每次都挑这时候来。”老头子边说边微笑摇头往屋里走,夏荻依旧拽着他袖子跟在后面,眉开眼笑地抢白道:“我哪有挑时候,都是撞上的。老彭你就别装了,一个人呆在这深山野林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有人肯过来陪你喝茶,高兴还来不及呢。”
“谁说没人了。”老头子慢悠悠说道,“这会儿正好有客人,既然来了,不妨进来一起坐吧。”
屋里真的有人,一个女人,穿的虽然朴素,却娇艳得让整个屋子都散发出光芒,夏荻是见过许多美人的,还是不由看呆了一下。
“这是谁?”她偷偷拉老头的袖子,老头笑而不答,只管去一旁沏茶。那女人斜倚在桌边看了她一眼,姿态悠闲得像一朵云。
“你就是老聃经常说起的那个孩子吧。”她笑着轻声说,“叫什么名字来着?一时间记不清了。”
夏荻偷偷瞄了一眼老头子,说:“夏小花。”
“叫她阿夏吧。”老头子端了茶上来,坐在那女人旁边,转头对夏荻说,“来得正好,最近又去了哪里,讲给我们听听。”
夏荻端起杯子就喝一大口,滚热的茶汤烫了舌头,那久别重逢的香味却一路冲进胸膛,她仰头舒服地呵出一口气,说:“还不就是来来回回地跳,你都带我去过的,没意思。”
“上下五千年,任你遨游,却还说没意思,未免也太不知足了。”一旁那女人笑着说,她一对细长的眉眼像是水墨描画出来的,洋溢着雾蒙蒙的水汽。
“就是没意思。”夏荻说,“再美,再新奇的东西,再繁华的时代,都跟我一点关系没有,别人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都像是戏,我只能在台下看着,看完了什么都剩不下。”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回你来的那时候去呢。”女人说,“像个普通人那样平平淡淡过日子,就当你这些年的旅途全是一场梦也好。”
“可那样也未免太无聊了呀。”夏荻托着腮,两条眉毛拧在一起。
“这就是静极思动,动极思静的道理。”老头子笑着说,“你现在是不明白,也不能强求。”
夏荻看他一眼,吞吞吐吐地说:“只怕以后想回也回不去了。”
“怎么?”
“我遇见姜烈山了。”
“姜烈山?”老头子想一想说,“可是你以前招惹过的那个?”
“是啊,他本来还以为我死了呢。”夏荻沮丧地一头撞在桌子上,“想不到两千多年后还能撞见,谁有我这么倒霉啊。”
“姜烈山,这名字听起来倒有点耳熟。”那女人说,“莫非是做过炎帝的那个孩子。”
“正是。”老头子说,“他们部落姓姜,又号烈山氏,就用过这么一个名字,也是个永生者。”
“这孩子是不简单,他掌管神农氏部族那时候,还是个不懂事的娃娃呢。”女人笑着说,“只是涿鹿一战后就再没有了消息,大概是懂事了,不想再出来抛头露面。”
“自周以来,众神渐隐,或许正是这个道理。”老头子说,“他们做过那些事代代流传下来,也就成了神话。”
女人突然笑一声说:“不知他们怎么写我呢,你可知道?”
“多少知道一些。”
“那你一定不要告诉我。”女人说,“我要慢慢等这个变成神话的过程。”
夏荻呆了一呆,问那女人:“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这个问题可难回答了。”女人说,“我是女娲,也是妲己,我有成百上千个名字,我做过上古时代的神,也是凡尘中的传奇,我是一个永生者。”
夏荻惊跳了起来,永生者与行者势不两立,如同一对造化精心安排的宿敌。千万年来他们相互揣测,窥视,斗争,围剿和杀戮,永生者守护人类的历史,如同田野里屹立千年的稻草人,而行者则在期间蹦跳穿行,留下一个又一个缺口。老头子曾教过她,遇见一个永生者,你只能跑,向过去跳跃,再也不要回去,也许他们会忘记你,也许不会,但他们总有充足的耐心在未来等候,用漫长的时间织一张网,等待你自投罗网。
女人看着她的脸笑起来,“傻孩子,吓成这副样子。”她说,“放心,我是老聃的朋友。”
“朋友?”夏荻不信,“你们怎么会是朋友。”
“我们认识的时候,怕还没有你呢。”女人仍然在笑,永生者总是这样,漫长岁月中的表情化成面具蒙在脸上,如同会呼吸的神像。
“可你来这里干什么?”夏荻还是紧张。
“你能来,我就不能来了?”她说,“老聃就要死了,我来看看他。”
夏荻愣愣地站在那里,老头子从后面按下她的肩膀,说声:“坐下吧。”夏荻回头看他,问:“你要死了?”
老头子点点头,说:“大概活不到秋天。”
屋里静静的,只有茶壶在泥炉上嘶嘶地响。
“我已经很老了。”他说,“人老了就总有这一天,将来等你老了,也会像我一样,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回到自己最初生活的那个时代,静静地养老。”
“你早就知道么?”夏荻问,“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不知道,行者看不到自己的未来。”老头子说,“只是人活了这么久,自己大概什么时候要死,总还是有点感觉的。”
“那我以后到哪里去找你?”夏荻鼻子突然酸了一下,“过去?未来?还是此时此刻?”
“都可以试一试。”老头子说,“你还有那么多时间。”
“我不走了。”夏荻说,“我要留下来陪你。”
“陪我等死么?呵呵,也好。”老头子笑着说,“有你们两个陪我,我很开心。”
那一刻到来前,她还是逃跑了。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她在一板窄窄的竹简上写道,“等我真正准备好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回到此时此地,回来陪你。夏字”
她把竹简放在桌上,回头又看了一眼,女娲坐在床头,手里依旧打着一把蒲扇,老头子伏在她膝盖上蜷成一团,睡得像个婴儿,茅屋里回荡着两人浅浅的呼吸声,起伏间连成一片。
她静悄悄出了门,屋外星光灿烂,洒在草叶上宛如白霜。
死
几千年来,人类一直在这片土地上栖息着,不慌不忙,沉默而坚韧,就连他们的语言与生活习俗也不曾有过太大的改变。也许正是这一点令夏荻如此留恋,无论跨越多少年,她始终不曾离开过这里。
黄河与秦岭之间,八百里广阔的平原,这里是她出生的地方,也是人类和诸神的故乡。
清明前刚下过一场雨,土地松软湿润,散发出略带苦涩的气息,远处的土塬上,隐隐有一柱柱炊烟升起,飘向耀眼的蓝天中去。夏荻走上一排参差不齐的石阶,这是一块有年头的墓地,几乎没什么人来上坟,青灰的碑石散落在草丛中,如同许多刚冒出地表的蘑菇。
她一个人沿着快要被荒草淹没的小路向里走,一个灰色身影突然从墓碑中立起来,夏荻惊得一跳,刚要扭头狂奔,这才发现面前不过是个上年纪的老人。
“来上坟?”老人眯缝着眼睛问她,他的脸同样像风干的核桃皮,沟壑纵横。夏荻抚了抚狂跳的心口,说,“是,上坟。”
“以前没见过你。”老人说。
“我从外地来的。”
“从城里?”
“对,城里。”
“你是哪家的?”老人依然絮絮叨叨地问,仿佛这些对话也都是他的职责。夏荻想了想,问:“夏青书是葬在这里么?”
“夏青书?”老人抬起眼皮打量她,“你是她什么人?”
“您认得她?”夏荻心口又是一跳。
“认得。”老人慢悠悠地说,“好多年前的事了,她在村里教过书嘛,那时候不比现在,谁见过女人教书哩,名声传遍整个原上,谁不认得,不认得也听得。”
“你见过她的人么?”夏荻声音有些发颤。
“怎么没见过,她还手把手教过我写字哩。你看见现在村里祠堂挂的一副对联没有,就是她写的。”
她有些惊愕,又有些迷惘,从眼前这张核桃皮般沟壑纵横的脸上,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那些孩子的样子,而自己的样子分明没怎么变,对方竟也认不出,人类的记忆永远是靠不住的,一个许多年前就已死去消失的人,最终在他人心中留下的,也不过是一点模糊的印象残片而已。即使此刻她就站在这里,告诉老人自己就是当年的夏青书,或许他也只会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而已。
然而那天晚上在城墙上,姜烈山竟然认出了自己。
她心中一凛,像是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掉进去,激起一片回响。
老人只顾背着手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继续念叨着:“她的墓就在前面,不大哩,这片地埋的都是外人,好些人连名字都没有,夏青书死得早,可惜啊。”
“可惜什么?”
“那时候族长家的小三子想娶她过门的,过了门,就算是村里人了,也不会埋在这里。”
夏荻愣了一下,突然想笑,不由脱口而出道:“人家也不稀罕这个。”
“你知道?”老头又不懈地抬起眼皮看她,说:“那你说稀罕啥?”
一时间没了声音,许久夏荻低声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墓地不大,却也七拐八拐地走了许久,老头突然停下脚步,说:“是这里了。”
一方小小的青石墓碑,几乎隐没在茂盛的草丛里,上面刻着“夏青书之墓”,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然而碑前却有些没烧干净的碎纸钱,落在草丛中像大大小小的灰蛾翅膀。夏荻弯腰捡起一片拈了拈,纸钱是新的,还有被露水打湿过的痕迹,她问老人:“有人来拜祭过?”
“有,早上刚来过,又走了。”
“谁?”
“不认得,也说是城里来的。”
夏荻心里猛跳了一下,“是不是个年轻人,总穿一身黑衣?”
“穿什么衣服不记得了,年纪是不大。”
“他来了多久了?”夏荻跳起来,“是不是每年都来?是不是一直那个样子,好像永远不会老?”
“好像以前是来过。”老头眯着眼睛像在回想,“样子记不清了,可年纪是不大哩。”
还没等他说完,夏荻便转身风一般地跑了起来,草丛里大大小小的碑石绊得她跌跌撞撞,直到跑出十几里地才停下脚步,正午的阳光刺目耀眼,她大口喘着气,额头上一层细密的冷汗,直到她想起,此时此刻的姜烈山并不知道自己还活着,这才惊魂稍定。
然而他来过,从以为自己死掉的那时候起,他就每年清明来这里拜祭,如果不是很多年后那个夏夜,他在城墙上看到了自己,也许还会这样一直下去,在那个埋葬着谎言的小小墓碑前烧一叠纸钱,年复一年。
她一个人在广阔的土塬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绿油油的麦田和粉色荞麦花,偶尔也有大片罂粟开得正艳,五彩花瓣娇美动人,突然间一个恶作剧般的念头涌入脑海。
既然你来拜过我的墓,那么也让我也去拜祭你一回吧。
《国语·晋语》中记载:“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北魏郦道元就在《水经注》中详细考察过姜水的分布。明代天顺五年《一统志》也记载着:“姜水在宝鸡县南。”县南有一座姜氏城,唐代这里建过神农祠,祠南蒙峪口有常羊山,山上有炎帝陵,只是眼下祠毁陵圮失修,散在荒烟蔓草中不见踪影。
傍晚时分,夏荻一个人坐在水边点燃一堆纸钱,明亮的火焰在暮色里显得温暖,一阵风吹过,尚未熄灭的灰烬慢悠悠地盘旋上升,向着河对岸飘去。岸上一个摆渡的精壮汉子在一旁有些好奇地看着,许久终于忍不住问:“姑娘这是给谁烧的纸啊?”
“给炎帝。”夏荻说。
“拜炎帝哪是这个时候啊?”精壮汉子笑起来。
“那应该什么时候?”
“正月十一啊,正月十一是炎帝生日,都去九龙泉上拜祭。”摆渡汉子说,“炎帝是神,又不是你家亲人,哪能在清明拜呢,再说也没有烧纸钱的。”
夏荻望着面前明明灭灭的火堆,突然笑起来,说:“没事,心意到了就好,礼尚往来嘛。”
摆渡汉子虽然不很明白,也跟着点点头,趁机问一句:“你还要不要过河,这会儿别家都回去了,就剩我一条船。”
“也好。”夏荻说,“我就坐你的船过河吧。”
她跳上船,摆渡汉子一双粗壮的手臂摇开橹,小船在波浪里沉浮,如一杆菅草般轻盈。摇着摇着,那汉子便放声吼起一首酸歌来。
“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上花一丛;龙不翻身不下雨,雨不洒花花不红。”
歌声沿着河面顺流而下,远而复近,夏荻抱着膝盖侧耳倾听着,心中突然浮现出无数奇异而清晰的景象,在遥远的过去,也在恒久的未来,时间和空间纠结成团,又融为一体。
她在河边住了下来,一直到战争爆发前的那个秋天,才又一次神秘失踪了。
生
她跨过一个又一个朝代,沿着人类文明的长河逆流而上,一路密切关注着姜烈山的消息,每一个灾荒与瘟疫的时代里他都会出现,用草药和那些漫长岁月里积攒起来的智慧拯救苍生,他传播并且改进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技术,陶器,弓箭,绘画,乐器,文字,历法,繁荣富足的年代他隐藏起自己的身份,然而越是古老荒蛮的年岁里,他的形象越是光辉。
她经过他们相互争斗的那一段时光,经过他们一次又一次相遇,经过涿鹿战场,经过他做炎帝时那段峥嵘岁月,一直回到最初的洪荒中去。
公元前4千多年前,这片土地还没有名字,广袤肥沃的平原上有一条河,河边一座简陋的村庄,村外是一片繁茂的谷子地,先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夏荻走进村子,几只尚未进化完全的狼狗狂吠着冲出来,紧接着是几个手持石斧和弓箭的男人,她向他们打着各种手势,并尽量模仿他们简陋的语言,以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除去皮肤较为白皙光滑外,她和这些人在外貌特征上几乎没有什么显著区别,人们收留了她,让她跟其他几个年轻女人住在一起,这个时代的生活条件已经不足以用艰苦二字形容,没有充足的食物,没有医药,甚至一只蚊虫的叮咬都有可能令人染上致命的疾病。
那天傍晚,她跟着女人们出了村,大家脱去简陋的兽皮与麻布衣服,嬉笑着跳进清凉的河水里,从古铜色的皮肤上搓下一层层泥卷。夏荻一个人坐在细软的泥滩上,河水时涨时落,时清时浊,舔着她的双脚。
她随手抓了一把黄泥在手里揉搓着,不知不觉间竟捏成一个小人的模样,许多古老的传说随着脚下的潮水一起涌上来,她愣在那里,突然间耳边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叫。
一个女人倒在河边,捂着略微隆起的腹部高声尖叫起来,那声音像是某种信号,将其他河里洗浴的女人们吸引过去,她们把那女人抬到岸边,在周围围成一个圈,像是某种神秘的仪式。夕阳落在那些赤裸健壮的身体上,有一层暗金色反光,如同最浓重的油彩在流淌,一个女人轻声哼起一段不知名的旋律,很快其他声音也加进来,那是一种极其古朴却又复丽的和声,像河水蜿蜒,时而激昂时而静默,每一颗水滴都有自己的舞蹈,然而却又如此和谐地汇聚在一起,女人的尖叫和呻吟在歌声中时断时续,突然间高亢起来,像是最洪亮的号角。
河滩上一群水鸟哗啦啦地飞走了。
一个女人走出来,怀里抱着一个瘦弱的男孩,芦杆般的胳膊腿轻轻划动,却不哭不闹。她欣喜地把孩子抱给夏荻看,用手势和古朴的音节告诉她,这个孩子是在她到来的这天出生的,她们希望她能给他一个名字。
夏荻抱过孩子,凝视着那双很大的黑色眼睛,从这一刻开始,一段漫长而艰苦的人生将在这孩子面前展开,他会被当作不祥之物丢弃,被野兽收养,再被其他部落的人捡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陪他一起玩耍的孩子长成男人和女人,狩猎,战斗,繁衍生息,然后衰老死去,他却依然瘦弱,瘦弱而顽强,时间与空间在他面前设下无数谜题,而他只有靠自己那一双脚板,一步一步向前,没有终点。
永生者的悲哀在于永远无法超越自己所在的时代,他们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经历战争和平安喜乐,经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一滴一缕搜集人类共同的记忆,来为自己过于冗长而散乱的身世增加无数注释,在文字和语言还不够发达的年代里,他们搜集每一件可以印证往昔的物品,像一个健忘症患者给身边每一件东西贴上标签,有些人会尝试纪录,用龟甲,竹简,木板,丝帛,或者纸张,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然而最终他们会厌倦,将这些东西付之一炬,去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隐居,忘记世间纷扰,忘记时光流逝,直到某一天,因为忍受不了离群索居而再度回到人群中。
他们是寂寞的,当两个永生者偶尔相遇时,他们或许会欣喜若狂,会连续几天不眠不休地讲述各自经历,会相约结伴遨游江湖,然而时间毕竟太过漫长了,他们最终会厌倦彼此,平静地微笑道别,在人海茫茫中各奔东西。
奇怪的是,作为一个行者,她却可以懂得这一切,无穷无尽的岁月长河中,她和怀中这个孩子彼此相互关注,相互记忆,相互从对方的存在中印证自己的存在,即使是两个如此迥异的存在。
原来行者和永生者之间,真的竟有这样一条奇妙的纽带。
孩子仍在她怀里静静躺着,睁着大大的眼睛,像要把看到的一切都变成记忆收纳在自己小而深邃的胸膛里,夏荻将手中那个粗陋的泥人放进他怀里,抬起头看着那些女人们,伸手指向远方的青山。
“山。”她缓慢而清晰地说,“我给他起名为山。”
女人们抱过孩子,一个接一个传下去,摇晃着,逗弄着,发出欣喜的低笑。夏荻转过身,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去,她很累,双脚沉重地陷入湿软的泥沙里,然而她还是打起精神开始奔跑,夕阳从河上落下去的那一瞬间,她跳起来,向着有生以来最漫长最恢宏的一段旅程进发。
爱别离
这是一颗孤单,寂寥,炎热的星球,星球上最后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他点了一下头,门就开了,仿佛整座房子都遵循他的意志而动一样。夏荻走进来,随便裹着一块质地奇怪的布料,却没穿鞋,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板上悄无声息。
“这里真热。”她说,“真的是世界末日么?”
“差不多吧。”姜烈山用她熟悉的语言回答道,“地球上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他们彼此打量对方,漫长岁月在姜烈山脸上刻下了更多痕迹,然而他依旧很年轻,永生者并不是真的永远不死,只是衰老速度比人类历史的消亡还要慢很多。
“他们去了哪里?”夏荻问,“地球上的人?”
“死亡,迁徙,流浪,向其他星系移民,或者尝试时间旅行,总而言之,离开此时此地。”姜烈山回答,“太阳还在膨胀,用不了很久,地球将会变成一团炽热的气体。”
“幸亏我这次没有跳过头。”夏荻吐了吐舌头,“那么,一切都结束了?”
“算结束,也算新的开始。”姜烈山说,“永生者们会带领人类去太空中寻找新家园,几千万年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从人群中走出来,跟其他人站在一起,毕竟没有人类,我们活得再久也没什么意思。”
“很伟大。”夏荻有些酸溜溜地说,出于对未知的恐惧,很少有行者敢于向未来做大幅度跳跃,即使真的到达这一刻也只能默然折返。问题在于,行者无法在漫长的星际旅途中永生,也无法从太空中跃回地球,永生者却可以搭乘宇宙飞船陪伴人类继续向前,持续千万年的战争就这样分出了胜负。
“那么,你在这里干什么?”夏荻问。
“我在这里等你。”
“等我?”
“这是我们的约定。”姜烈山回答,“某时,某刻,我的过去你的未来,你总批评我记性不好,但这个约定我没有忘。”
“等一下。”夏荻一手扶住脑袋,“你是说,在离开这里之后,我在其他时空中,跟你做过约定?”
“是的。”
“约定你在这里等我?”
“是的。我一个人在这里等你,已经有好几百年了。”
“你一个人等了几百年?”夏荻愣愣地站在那里,“为什么?”
“现在我不能说。”姜烈山微笑着回答,“相信我,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过去,未来,仿佛所有问题和答案都统统搅在了一起,在这颗濒死的星球上,在一切尚未结束的这一刻。夏荻绕着屋子转了一个又一个圈,许久她停下脚步,盯着姜烈山黑色的眼睛问道:“现在你见到我了,然后呢?”
“然后我要走了。”姜烈山说。
“去哪里?”
“乘最后一班飞船飞向太空,追赶我的同伴。”他说,“这是我的使命。”
“不会吧,你等我,就是为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夏荻跳起来,姜烈山双手按住她的肩膀,低头一字一句地轻声说道:“是为了道别。”
“我不要什么道别!”夏荻倔强地扬起下巴打断他,两颗大大的泪珠突然从她眼睛里涌出来,旋转了很久,硬是没有落下。
“是啊,你总是喜欢不告而别。”姜烈山声音依旧轻柔,带着一丝哑暗的笑意,“不要忘记,时间对你是开放的。在过去的每一个时代里,你都可以找到我,但从今以后,我却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你为什么不留下来。”夏荻说,“地球不会马上毁灭,我会经常来看你。”
“太危险了,你会跳过头,跳进烧熔的火球里去。”姜烈山说,“而且我也不能再等了,记住,这是我们在这颗星球上的最后道别,以后不要再来了。”
他俯下身抱住了她柔弱的腰肢,手臂温暖而有力,夏荻像一尊木头那样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姜烈山在她耳边轻声说:“你不抱我一下么?”
夏荻依旧呆呆地立着,许久她嘶哑着嗓子说:“现在呢,现在算什么,我不懂。”
“现在就是现在。”姜烈山说着,在她额头上轻吻一下,“我们都不要忘了现在。”
“我不会忘。”夏荻咬着牙狠狠地说。
“我也不会忘。”姜烈山微笑着退后一步,他脚下的地板开始向上升起,四周的墙壁也自动收缩组装,改变形态和结构,最后一扇门缓缓关上,姜烈山的声音曲曲折折地飘出来:
“再见了,阿夏。”
夏荻愣了一下冲上去,但是门已经合拢了,她拍打着门板大声喊道:“什么意思?谁允许你这么叫我?!”
没有人回答,飞船在她面前缓缓升起,一阵火焰和轰鸣后,便迅速消失在蓝紫色的天空中,只留她一个人站在这颗炎热,寂寥,濒临死亡的星球上。
“姜烈山!”
她仰头向着天空中用尽全力大喊一声,高亢的音波在空气中震颤着四下散开,转眼之间,她也消失了,带着满腔怒气跃向过去,去找寻答案。
求不得
依旧是2002年,喧嚣的夏夜,夏荻从一家阳台上跳下来,开始一刻不停息的奔跑。
她跑过每一条熟悉的街道,每一段漆黑的城墙,每一个高耸的城门,每一间明亮的店铺,两旁行人为她让出道路,奇怪地看着这个气喘吁吁的年轻姑娘,她身上的花衬衫和沙滩短裤明显大了好几个尺码,脚上没有穿鞋,她的头发长了许多,还没来得及修剪,乱蓬蓬地在夜色里飘摇。
无论如何,她要找的人不会凭空消失,姜烈山一定还在这城市里,此刻在,下一刻在,将来也在,只要时间足够,她总能找到他。
天空中突然亮起各色烟花,艳红惨绿银白亮紫,绚烂而迷乱,人们惊喜地仰头张望,四面八方都被堵塞了,夏荻不得不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
就在这时候,她看见地上有两行浅浅的,湿漉漉的脚印。
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年轻的脸上有一些浅浅的皱纹,将嘴角向下拉,或许那只是漫长岁月里积累下的寂寞,凝成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姜烈山的脸上有一丝淡淡惊诧,他见过太多事情,但这个女孩却让他摸不透,她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像夏夜的流萤那样闪烁不停。
“你从哪儿来?”他问。
“世界末日。”她说,“那里热得要死。”
“你去那里干什么?”
“不要你管。”夏荻急匆匆地跺跺脚,“姜烈山,我有话跟你说。”
“说吧。”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时间线交错又汇聚,形成一个又一个窄窄的圆,对面的男人耐心等待着,黑眼睛沉静如水。许久之后她才小声说:“过去的事有些是我不对,有些是你不对,可是我们也扯平了,从今以后一笔勾销行不行。”
“过去?哪一段过去?”姜烈山淡淡地说,“我真不记得了。”
“你个老不死的,什么记性啊!”夏荻真的急了,“忘了就算了,我走了,再见!”
她刚转身要跑,姜烈山在身后慢悠悠地说:“但我也记得一些事情。”
“什么事?”夏荻并不回头。
“你曾经说过,我的时间太长,你的时间太短,所以你不能长久在我身边,你怕有一天你死了,我还活着,永远地活下去,最终把你忘记,忘记比死亡还要可怕。你还说,你要继续在时间中跳跃,每一个时代你都能看到我,而我生命中的每一段岁月也总能看到你。”
“我说过这样的话?”
“那么,也许是未来的你在过去某一时刻对我说过的。”姜烈山回答,“以前我不明白,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一点了。”
“这话……居然是我说的……”夏荻呆呆地站在那里,“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你也从来不肯告诉我未来的事。”
他们两个站在那里对视着,五彩烟花在头顶爆裂,绽开,纷纷扰扰地落下,欢呼声此起彼伏,如同潮水。
“我们认识多久了。”许久后夏荻问。
“不记得了,你说呢?”
“按我的时间,十几年,按你的时间,六千多年了。”
“可是每次见面都那么短。”姜烈山笑一笑,“相比之下,这六千多年真像一场梦。”
“听着。”夏荻说,“你还有的是时间,我也有很多时间,从这一刻开始,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好啊。”姜烈山说,“可你还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夏荻。”她回答,“荻花的荻。”
“夏荻。”他重复一遍,“很像你。”
漫长的岁月里他们相伴相随,邂逅,重逢,分别,寻觅,她用各种名字称呼他,姜烈山,小山,老农,阿炎,而他叫她阿夏。
后记
最初想写这样一个故事,至少也是在十年前了,一个永生者和一个时空旅行者,在不同年代不同地点一次又一次邂逅重逢,上演一段又一段故事,永远没有一个尽头。
这是一个允许无限可能性的构想,仿佛一片虚空之海,让人不知该从哪一点开始搭建,于是我将这个故事扔在角落里一放多年。突然有一天,《时间旅行者的妻子》变成畅销书,《这个男人来自地球》也成了热门科幻片,我追悔莫及,墨菲定律果然存在,世界上的点子总是有限的,你不去写,就有更牛的人抢先占领。
于是顾不得许多,开始冥思苦想瞎编乱造。
最初故事的名字叫《尤利西斯的战争》,题记引了博尔赫斯《永生》中的一句话,“我曾是荷马;不久之后,我将像尤利西斯一样,谁也不是;不久之后,我将是众生:因为我将死去。”故事的线索人物是一个叫那斯的男人,来自于杰克·伦敦的小说《北方的尤利西斯》,而所有场景也全部来自西方文化,六十年代的旧金山,古罗马君士坦丁堡,所多玛城,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一大堆令人神往的名词堆砌在一起,结果却是我连编一道菜名也要上google搜个半死。
抓狂之际我将写好的设定统统推翻,开始问自己那两个曾问过无数遍的问题:
1,科幻小说的背景为什么不能在东方;
2,主角为什么不能是女人。
突然间,我神灵附体,一串新的名词涌入脑海,半坡文化,炎黄文明,神农氏,姜烈山,咸阳,阿房宫,老子,白鹿原,黄河,八百里秦川,长安,西安,我的故乡,长安,长安……
一个不动如山的男人和一个在夏夜的草丛里流萤般闪烁不停的女人,千万年的守候和邂逅,交错的时间线和一个又一个圈,这是我一直以来想写的那种小说,像寓言,像魔幻现实,像史诗,也像科幻。
我觉得这就足够了。
原载于科幻世界2008年9月刊
注释:
①炎帝是上古时代姜姓部落首领,号烈山氏或厉山氏,又有传说是神农氏的子孙。故事中的永生者姜烈山在不同时代采用不同的化名,而夏荻对他的昵称都从这些化名而来。
②阿夏的意思则是永世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