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那是个油腻腻的小镇。如果不用小刀刮去那些古老梁木上的油垢,没有人会注意到油垢下彩绘的痕迹。白天,卖油条的油烟气、张大婶打骂她八个孩子的喧闹声、绿油油的青菜担以及菜担旁的脏水充塞了它,如果不是月亮某些日子会悉悉嗦嗦地升起,以淅淅沥沥的月光涤浣整条青石板街的话,没有人会相信这个镇上发生过的那些往事——那些在武林中已成为传奇的故事……
第一章 喜宴
一双绣花鞋尖尖的,弯弯的漾在大梁上。那双足是天足,但依旧好小,鞋面是柳绿色的,上面做工很精细,用鹅黄色的缎子做衬抠出心子来,上面绣了百草——
这两样娇嫩的颜色碰到一起,就象薄薄的春三月浮起一弯晕黄的月。那双足却不老实,不断地换着姿式,来回踢荡着,可被它悬在头顶的、底下大厅中忙碌的众人却茫然不觉。
这个宅子是乌镇最大的一所宅院,有三十年没人住过了。其实前后仅两进,但它的那个厅实在是大,足以坐下一两百人。紫檀木的柱子年深月久了,沉淀成一种含混的黑色。一共有一二十人正拿着扫帚、清水、鸡毛掸在进进出出地忙着,他们都是百悦楼的伙计——客人嫌他们百悦楼不够大,才租下这座镇上最大的蒋家大宅,让他们收拾出大厅与前院好摆酒席的。说是到时大厅内摆上十二桌上等席,院里再摆个三十桌,另外,还要把百悦楼包下来三天,到时、无论过往客人、镇中老小、江湖闲杂,只要过来说句吉利话的,一律招待酒饭。
别说伙计,连百悦楼掌柜的忙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么大排场的喜宴0乌镇不算小,掌勺的师傅也不错,但他们还是特意请来了浔阳城的大师傅。每个忙着的人都有点乐呵呵的,毕竟这场婚宴符合大多数的心理预期:阔绰、排场,还保持着对新人的神秘感。
对老百姓来说,自己虽不能这么阔绰一把,能参预参预也是乐呵的。
“吱”的一声,大门生涩涩地被推开,一听这推门的声音就知是生人,而且第一次来,因为那声音充满了生涩与犹豫。梁上的人看了一上午,除了看到一个伙计摔了一个大青花瓷瓶、被掌柜的在脸上掴出了一掌‘五指山’外,就没见到别的乐子,这时正闷,不由扭头看去。只见那刚洗好的大门口儿,青石台阶上,这时正站着一个少年,浓眉虎目,肩正腰直,淡金色的脸庞儿,虽然阳刚气十足,五官并不粗糙,有着一种平常的俊气。只见他一只手搭在已经哑了光的铜狮门扣上,那是干的、有力的、很男人气的手。梁上的人就愣了愣,手里的瓜子壳不经意地掉了下来,飘飘地落到一个本来正在打扫、这时也抬头看向门口的伙计的脸上来。
那伙计一惊,一抬头,就看到那双足——浅浅鹅黄,象两只误闯入森凉的大殿里的毛茸茸的小鹅。伙计张口欲叫,梁上的那个人竖起手指挡在唇前,冲他“嘘”
了一下,然后,一点东西抛下来,是粒瓜子仁儿,奖赏似地直掉进那个伙计嘴里。
偏那伙计正在喘气,不巧被呛住,登时大咳起来。
只听那少年迟疑问道:“这里可是蒋家大宅?”
一个伙计正往檐上挑贴了“喜”字的大红灯笼,掌柜的在旁边看他挂得正不正,听见问、便在旁边笑声应道:“客人可是来观礼的?这婚宴是定在明天,客人还是明早再来吧。”
那少年皱皱眉,他可没想到这里会有这么多人。沉吟了下,心道:莫不是我找错了——可绊儿明明说是这儿呀。奇怪,原来这镇上明天也有人要办喜事,而且还是大办。想起“喜事”二字,他的心里微微一跳:自己来这个偏僻小镇,不也是为了办一场喜事吗?明天,仅仅明天,自己就要牵过绊儿的手,在她家废弃已久无人居住的古宅里与她一生相许了。只是,他们的婚礼远不会有这么排场、这么热闹,他们也不需要观众,只要他们两个人在就好。想到这儿,那个少年叹了口气,想:
唉,这次婚礼,要是能得到师父和同门的祝福就更好了,但显然、已没有可能了。
他摇摇头,把这些不快的想法抛开,转过身走了,却不知道屋梁上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看着他。他才走,梁上就跃下一个人影,却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只见那小姑娘人虽不大,却已出落得花明柳媚,头上挽了双鬟,两条垂髫挂在耳边,口里喃喃道:“又是一个看热闹的?这个小哥哥长得……倒帅。”
她是顺着柱子溜下来的,除了开始那个被她惊着的伙计,厅上诸人都没看到。
那伙计还在怔怔地望着她,只听大门外这时远远传来一个苍者的声音道:“双鬟、双鬟,小鬼丫头,给我出来……”
那小姑娘呡嘴一笑,喃喃自语道:“又找来了,就不出来。”
院墙上忽飞进一只乌鸦,望见小姑娘就“嘎嘎”而叫,那小姑娘气得一顿脚,骂道:“死乌鸦,又告密。”身形一展,就待溜走。她本已快冲到门口,忽又转身、折向后门。这一招一式之间已露出她的轻功根底不错。刚才被呛住的那伙计看着她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似的身影,不由得呆了,恰巧被那小姑娘看到,只见她一笑,轻轻一点那伙计的额头,笑道:“刚才的瓜子儿好不好吃呀?”
她的话犹带稚气,一语未了,人已消失在后门。只剩下那伙计望着小姑娘的背影,不觉间牙齿一使劲儿,咬碎了还含在嘴里那粒瓜子仁儿——满嘴都是香的。
那个少年见自己寻的地址好象不对,别人又都忙着,便悄悄退出身来。他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小镇,所以随处走走——也许绊儿的意思,以后就是要和他在这个小镇生活下来呢?镇子不大,但有一条小河流过、清澈宛转,镇上人的口音也有一种陌生的刺激,一切都很让他喜欢。他路过一个小店“卤三件”,买了一个猪爪,找一个小饭铺吃了饭,跟老板聊了聊天,又转了转,天已象快黄昏了。这时他才想起一个问题,今晚睡在哪儿?
以他今晚的心境,在哪儿只怕都睡不着的,他索性向镇西走去,那儿有一条官道,该就是明天绊儿来的路了。少年慢步行去,镇外两里,道边有棵大树,他笑了笑:这该是他最后一个独自等待、独自想念绊儿的长夜了吧?以后就是两相厮守了。
成了夫妻,好虽然好,但这种羞涩的思忆也许就不会再有了,这一夜该很有纪念意义,那不如就在这树下独坐一夜吧。
这么想着,他记惦起自己和绊儿的初逢。那是个冬,不知怎么,记忆中总有个暖红的太阳挂在那片布满霜色的天空。他们认识两年了,一开始、只是口里呵出的薄雾般的爱、好简单的欣赏与喜欢,为什么,为什么那火会越烧越强——只要她不在,直如一把烈火会把自己烤干?
要说绊儿也不算最漂亮的,他也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但,只有她让他喜欢。
他觉得她的不那么漂亮正和他的不那么出色一样,凑在一起,反而更完全。
他笑着对她说过儿时的梦想:他是终南派弟子,从小练功很勤,那时一心想做个最高明的剑手,练绝世的剑法,成绝世的武功;她也笑说她小时只想:拥有绝美的爱情——那种让天底下所有女人都会歇斯底里嫉妒与羡慕的爱情。但两个人碰到了一起,开始只是喜欢,可时间长了点,才发现,绝世的武功与绝世的爱情不过是玩小孩儿把戏时的一个梦、虚空遥远,而和对方在一起,才是自己今生最想把握的一个实在。
——只要两个人握着手、四目相对,那种此生静好,现世安稳的感觉是无法对人描诉的。
想到这儿,那个少年笑了下。望着西边的落日——上次分手至今已两个月,那时他们就彼此相约,各自回家了自己未了之事,求得谅解。不管亲人谅不谅解,六月十三,青丝井见。
少年含笑地想——今天六月十二,他来了。
——她呢?
轻轻的,少年听到一声叹息,是不是她在长叹?绊儿是很喜欢叹息的。就在这一念之间,他的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了——绊儿,是绊儿也提前一天来了吗?他一跳而起,满脸含笑,然后抬头——叹声是从他头顶传来。
然后他就见到树杈间摇摇地悬着两只绣花鞋,一个十四、五岁精灵古怪的小女孩正坐在树上让人忍俊不禁的叹气。那少年才觉出自己的失态,问:“你坐在那上面干什么?”
那小姑娘却不说话。少年见她一张小脸上似有愁容,不由也觉可疼,想故意也重重地叹了口气。
果然那小姑娘被他引动,问道:“你又为什么叹气?”
少年笑道:“我在叹,什么时候孔夫子说,小女孩子也可以上树了。”
那小姑娘不由笑了,拍了拍身边的空位:“你也可以上来。”
那少年笑笑,轻轻一纵,已坐在那小姑娘身边。他这一下身法不错,本是故意要逗那小姑娘开心,没想那小姑娘只轻轻扫了一眼,目中惊佩一闪即逝,支起下巴又对着落日叹了口气。
少年道:“又叹什么?”
小姑娘说:“我在想我的心事。”
她长得珠圆玉润,小小年纪,怎么看也不该是有心事的模样,少年不由好奇道:“什么心事?”
小姑娘皱起眉,一脸老练地道:“我的婚姻大事。”
少年忍不住“哈、哈、哈”一连三声大笑,险些没从树上跌下来,半晌才忍住笑问道:“你的婚姻大事?”
小姑娘叹道:“是呀,我明天就要结婚了。我不想,可我爷爷硬逼着我要嫁。我想逃走,可他的‘铁嘴儿’又跟着;想和他撒撒娇,他却扳着个脸,说这回为了江湖道义,哪怕是刀山火海,哪怕我是他亲生孙女儿,他也只好逼着我跳了。”
那少年本来脸上还漾着笑,可听那小姑娘越说越真,漾在喉咙里的笑声不由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他看着那小姑娘细蹙的双眉,慢慢意识到这是一场真的悲剧——她不象在开玩笑——可她只是个孩子。只听那小姑娘轻声说:“你知道我从小最大的梦想什么吗?虽然我只是个小姑娘,还很小很小,但因为我好早就死了父母,所以有些事反而懂得比别人早。我最想得到的,那是——爱。”
她的脸上浮起了一个十四五岁小姑娘才有的太过热烈的憧憬:“……象一个女人那样得到最好的爱。——这辈子我最爱的女人是我妈妈,可我最羡慕的女人是卢绊儿,她多好啊,有那么好的家世,虽然出身有点邪魔外道,但反而可以更自由。我听说从她十六岁起,她的长辈就为她重开雀屏山庄了。听说山庄里有一面洁白如玉的雀屏,天下的英俊年少只要过得了魔教三关就都可以在雪白的雀屏上用自己的中指刺血、留下自己的名字。六七年了,魔教的‘嫁女三关’那么难过,还是有二十多个名字写在那面雀屏上了,由她挑选。这才是最灿烂的爱情。为什么、为什么她可以,而我只能在十五、六岁就被迫跟一个没见过面的人成亲,而我知道那个人的名字还不到一天?”
说着,这个小姑娘哭了起来,她这下可真是涕泪横流,伏在那少年肩头,也真不客气,鼻涕眼泪把他的衣服打湿了一大片。少年口拙,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那小姑娘眼泪真多,足哭了小半个时辰,怕是把平常人一生的眼泪都哭了出来,然后才渐渐安静了。
少年扭着身子撑个姿式好让那小姑娘哭得舒服,虽然从小练的腰马,这时还是僵得有些酸了。以为那小姑娘一定哭累睡着了,他轻轻停下拍她肩膀的手,要扶她找个粗枝桠睡去。就在他找好树桠的当口,一回头,见那小姑娘正睁着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自己,一点没有疲惫的意思。可能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了,她反露出一点快活来,只听她问:“你在找什么?”
少年苦笑:“我在帮你找个睡觉的地方。”
那小姑娘笑嘻嘻地象已想到了什么主意,说:“你不用找了,我不睡。你要真这么好心的话,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说着,她一双大眼睛瞪着那少年,那份稚气、那份美丽、那份无辜任谁也会不忍心拒绝的。
少年想她可能是让自己去劝劝她爷爷,就点头说:“好吧,是什么?”
那小姑娘坚持道:“你先说帮不帮吧?”
那少年点点头,小姑娘已伸出一只手指,那少年知是要拉勾,只好和她拉了。
小姑娘大为高兴,双腿圈住树枝,身子向后一仰,悠地打了个回旋儿,重新坐稳,才笑嘻嘻道:“那好,不能反悔噢——咱俩私奔吧!”
她的声音好大,“嘎嘎”地惊起一只飞鸟,那少年惊得差点儿没从树上掉下来。
只听那小姑娘已豪气干云地道:“我想了,这是阻止我爷爷计划的唯一办法。他从来义字当头,江湖规矩第一,能避免让他逼我乱嫁的唯一条道理就是——‘烈女不嫁二夫男’。反正你人不错,心眼又好,看你的轻身工夫也还可以,长得……那个……”小姑娘难得的脸上一红“所以、你带我私奔吧。那样、我爷爷就是抓到也没办法不认你是他的孙女婿了。”
那少年这次是真真实实地从树上掉到地上去了。
六月十三,一清早,整个乌镇就从薄雾中苏醒过来,沸腾着一股人气。先是不知哪个顽童兴奋地放起的一串鞭炮,然后人们发现百悦楼的厨房里一早上就开始忙活了。热闹的中心还是在蒋家大宅,可这里反有一种不同于别处的安静,虽然不少人早就围在那里看,议论纷纷,可这里的吵闹反而不太热烈。可能是为大门口那几个穿着挺括的家人吧——那些家人脸上虽然也带着笑,但那笑容一看就象是操练出来的,不比乌镇百姓那么发自内心的好奇与快乐。
早有好奇的在打听——今天办喜事的究竟什么来头,居然有这么大的排场,前年浔阳城知府嫁女也没这么热闹。打听的人多,知道的人少,半天,人群中才有一个穿绿袍戴斗笠、干瘦干瘦的老头儿接话道:“知府哪能和他比,人家可是全大爷!”
问话的好容易逮到一个知情的,哪能接着不刨根问底。那老者待说不说的,最后禁不住缠,还是开口道:“你知道洛阳城吗?”
问的人笑道:“那谁不知,中州旧都嘛!”
老叟掩不住一脸鄙视地道:“那知道洛阳有个‘天下第一帮’吗?”
问话的不由愣了,摇摇头——天下第一帮不是丐帮吗?
那老者看出众人疑问,冷笑道:“他这帮可不是帮派的‘帮’,而是帮忙的‘帮’。据他自己说是天下第一个会帮忙的。”然后他的声音哑了哑:“只是被他帮过的人脸上虽强笑,心里往往苦得哭都哭不出。知不知道当年的‘金陵王’?在官在商都极有势力,不知怎么得罪了这‘天下第一帮’,居然真给他帮起忙来。那年‘金陵王’五十四岁,膝下只有一女,年方十九,和表兄交好,未婚先孕。‘金陵王’极爱面子,瞒住所有人,疼女儿,只有让女儿补办婚礼,再把孩子生下来。那孩子果然在婚后三个月就出生了,但分娩第三日,‘天下第一帮’可给他‘帮’了个大忙,遍发英雄帖,招上官商武林、黑白两道的名手高宿几十人,发了上百份帖子,说是办酒,共贺‘金陵王’添了外孙之喜。旁人哪知底细,就都来了。这‘天下第一帮’做事好周密,就在那天一早,‘金陵王’府门前忽然贺客盈门,齐贺‘金陵王’添孙之喜。把个‘金陵王’羞的啊,他的女儿当场在后房里上了吊,金陵王虽当时应付过去,事后也羞愤得中风倒地。”
旁边人听得张口结舌:“这样的忙也帮得?”
那老者道:“怎么帮不得,谁叫他是‘大马金刀’全榜德呢?嘿嘿,全部帮得,全部帮得!再给你们说一件江湖中的事,当年‘白马大侠’伉俪声名全盛——他们是江西人,你们虽不在江湖,只怕也有所耳闻吧?”
旁边就有人点头。那老者道:“他们夫妇相得,只是数年无子,这‘大马金刀’全老爷就好心替他帮上忙了,传出武林帖,说‘白马大侠’因练白马神功误伤自身,已无力得子,请天下英雄才俊帮他一个忙。那‘白马大侠’岂堪羞辱,待找到洛阳上门说理,那全老爷反说他以怨报德。一战未果,白马大侠羞愤而去,他夫人就在‘大马金刀’门前毁容自誓,以后夫妻二人都隐居得不知所终了,这事一时之间也曾轰动武林。”
旁边人听得咋舌不已,看着门口那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心里不由升起一股恐怖感:这全老爷是谁,今天又是给谁在办婚礼?
第二章 披红
将过午时,贺客渐多,厅里一拨一拨地开始坐得有人了。那全老爷是个四十开外、满脸福相的人。身宽宽的,面胖胖的,一双小眼不聚光时一般人也看不出什么凶意。要说他请来的客人,那可是大江南北、才俊云集。先说江湖上的,少林寺达摩堂住持阔落大师,峨嵋派丘真人,华山弟子耿玉光,以及地头蛇浔阳一霸朱老五,都可以说得上硬角色吧?不一时,又到了丐帮红白二长老,以及神龙门巡察使吴贺。
大厅上的首座,当下也真是人才济济,那全老爷手眼通天,连江西布政司、按查司官面上的大老官也有人到,加上商面上的,每来一个人,门口闲人嘴里就传上一阵那人的名字官号,一个掉了牙的老者站在旁边嘴里直‘嘶’气,这时已不知‘嘶’了几十口气。
那些都是显贵高人,坐大厅的。不光他们,前院里,江湖上平常走镖卖艺、剪径劫财的汉子也来了不少。他们这边的招呼就差多了,好在他们主要也不是来混饭的,而是看热闹——与那些江湖上平时只闻名没见过面的大人物同在一起吃酒席可不得了,机会难得、长见识,所以能来的也都来了。大厅上是雍容揖让,院子里则蜚短流长,把大厅上的人物人人在口里先臧否了一遍。
贺客群中就有昨日到过蒋家大宅的那少年和那个小姑娘。那少年名叫张晓骥,他所以来,是因为他与绊儿本就约好今日在这蒋家大宅相会,虽然这里不知怎么莫名其妙被人租去办婚事,但他可不能违约,心里还担心这么多人绊儿找不着自己。
那小姑娘本不想来,见张晓骥实在要来,她只有跟着。张晓骥也不知这精灵古怪的小丫头昨日所说是真是假,但见她如此可爱,心里打定注意,如见到她爷爷,她说的是假话的话当然一笑而罢;如果是真的,那倒真的要帮她说上几句话了。张晓骥暗地里忖度:看她年纪不大,一身轻功身法已登堂奥,必是出身武林世家——帮她说的话只怕也不是很好说通的了。
象他们这样杂客本就不引人注意,他也是胡乱买了点贺仪进门来的,便被安排在院内最不起眼的一张桌子上坐下了。院内已坐了百十人,不少人都暗地里嘀咕这位‘大马金刀’全老爷出手果然豪阔,而且几乎每次一抖就是一条大得爆天的花边新闻。——江湖汉子粗卤虽粗卤,但喜听丑闻的心思也和平常人一般无二,连那些玄门正派、释道高人,口中虽颇鄙薄,但心里每回听到这‘大马金刀’做出的事,不免也深感‘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所以全老爷待客一般人都爱来。张晓骥却还不知底细,笑向那小姑娘道:“这里究竟是什么人待客?竟是这么大做派。——对了,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到现在我还忘了问呢。”
那小姑娘对他前一个问题先撇了撇嘴,听他问自己名字,又欢喜起来,先答后一个道:“我叫古双鬟,记住啊,再有八个月零一天就满十六岁了。”然后笑嘻嘻道:“原来你还不知道是谁待客,那你做什么来?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有句笑话——说武当掌门淤木真人若公开讲授武当绝学真武剑的话,你说会有多少人来?”
张晓骥一愣,那可是闻名久矣的绝学——只听那小姑娘笑道:“最多不超过十七个人,里面还有一半是呆子,肯用半辈子练那呆剑法的人这世上肯定不多了;第二问——说少林长老易清要是公授《易筋经》,会去多少人呢?”
她自问自答道:“八个人,有一半还是太监,只有他们真的闲着没事儿,少林《易筋经》据说人练过后百欲全无,那会有谁喜欢?然后是第三问——可要是全帮德撒开英雄帖大演实时报道荦段子呢?”
——“答案是——半个武林,只要长着腿的听到消息的都会来的,没有腿的人也会把耳朵伸过来,这就是当今江湖。”
她说完自己忍俊不禁先笑了——倒也是,如今这江湖,自从五派三盟分权而治,天下倒太平多了。虽仍有流血博杀,但不过小打小闹,已撼不动那五派三盟的制度之基。江湖中真的还从没曾这么太平过,有道是‘宁为太平犬,勿做乱离人’,可见太平日多犬,只有乱离时才多人。在这百犬纵横的江湖中,倒主要靠全帮德的搅和才能恢复一丝生气了——他先来吠形,众人才跟着吠声的。
那少年张晓骥只淡淡笑下,心中暗想:这个时世,是不会有什么真的武痴了。
连他师门中又何尝不是如此,所谓武技不过是一块敲门之砖,一干师兄师弟真正对之倾心者有几个?少数用心的也不过是打算要凭此出头,在终南派、华山派、峨嵋派、少林派、武当派这五派与丐帮及江湖闲散人士组成的三盟——同心盟、义利盟与太平盟中搏得个一官半职罢了,真正坐上那位子,又有几人不把功夫放下的?
这时张晓骥只听旁边桌上一个绿林打扮的人道:“全老爷子这回不知整得又是什么人?”
他旁边的人就回应道:“他这回象是不是在整人了,据说是给他门中一个子侄辈办婚礼。”
那先一人就笑道:“那又哪说得定,这位全老爷子可是六亲不认的。——这些年伪君子也忒多了,有职位的人大家又都装年高有德不肯多说,有全老爷子揭揭他们的底,也好。”言下大是幸灾乐祸之意。
另一人淡淡道:“他,也不过是为了当日在终南派中争输了才要出这口气。揭底,他又敢揭什么真正的大人物的底?”
听到‘终南’两字,张晓骥神情动了下。只听古双鬟在自己耳边问:“说了半天,我也还没问你的名字呢,大哥哥,你叫什么呀?”
张晓骥微微一笑,心道: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昨天还要跟我私奔呢!但他不是口齿轻薄之人,只含笑道:“这时才想起来问?我叫张晓骥,早晨的马儿那个晓骥。”
那小姑娘嘻嘻笑道:“好——”正待说“名字”两个字,忽觉出什么不对,把‘张晓骥’三个字在嘴里喃喃念了一遍,然后如见了鬼一般:“你——真——的——叫——张——晓——骥?”
张晓骥笑道:“是啊。”
然后就见那小姑娘一拍脑门,叫道:“天!”
张晓骥还待问,却见那小姑娘喃喃道:“原来你并不老,长得又是这样……”,她声音太轻,张晓骥也没听到,只见她把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了张晓骥一眼,脸上更红,她这么大方的小姑娘不知为什么象也羞得不得了,忽然一跃而起叫道:“为什么你不早说,你真的好——坏”。
张晓骥还在张口结舌,那小姑娘已一个跟头翻起——他们坐得本靠近院墙,她这一个跟头翻起,有个名头叫做“鹞儿跃”,一翻就直翻出院墙了。张晓骥不由站起身,口中叫道:“双鬟,双鬟……”,不知这小疯丫头要去哪里。那叫双鬟的小姑娘却不答,张晓骥不放心,还待追出。门口忽有人报道:“终南派掌门尘悠子到!”
张晓骥一愣,口里喃喃道:“师父!”
当今武林,终南派可以算得上一个大派,与少林、武当、峨嵋、华山齐名,号称天下五派,这五派也是结成‘大同盟’的分掌武林的三盟的基石。来了一派掌门这样的事当然是非同小可,只听厅上已有人宣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一个苍厚的声音道:“全施主,原来贵师兄也到了。”
说话的是少林寺的阔落大师。只听全榜德笑道:“他是正主儿,又怎能不到?今日我就是给他帮的忙呀。”
说着扬声冲门口哈哈道:“师兄,咱老哥儿俩可是快十五年没碰面了!”就往门外边迎。门外的终南掌门已走了进来,众人都要看看当今负武林一方之望的一派掌门到底是什么模样,不由都站了起来——只见那终南掌门尘悠子和他师弟长得可大不一样,他人极瘦,穿一领灰布道袍,干干净净,颇有些出尘气概。那全老爷迎上前,两师兄弟握了手,全榜德笑道:“师兄,你可是越来越瘦了,都有点羽化成仙的味道了。”
尘悠子笑笑,却不开口。两个人的眼里虽都笑着,但在远处的张晓骥看来,不知怎么就觉得背脊上寒凛凛的。身边有人奇道:“奇怪,他们师兄弟不是不和吗?看来传言有误。”
旁边一个久经世事模样的人冷笑接道:“有误?尊驾不妨慢慢看。”
尘悠子到底是一派掌门,带在身边的就有四个弟子,还有五六个随从,张晓骥一一看去,心道:“二师兄、六师兄、吴师兄、清淡子师侄都来了。奇怪,从没听师父提起有这么个师叔呀。”
尘悠子这时也已被全榜德让进大厅,与众人寒暄已毕,才对全榜德说道:“全师弟,有什么要事,要传出师傅留下的信物‘阴岭帖’招为兄前来?可是师弟碰到什么麻烦了吗?”
只见全榜德满脸是笑:“小弟能有什么麻烦,吃了睡、睡了吃,心宽体胖,不象师兄日日为终南一派操劳,麻烦不断。小弟这么做,不过是代为师兄尽一下心而已。”
尘悠子似对这个师弟颇有防范之念,淡笑道:“噢,尽什么心?全师弟倒把小兄搞糊涂了。”
全榜德一脸‘哈哈’模样,嘴上也先‘哈哈’上了一声,道:“师兄,小弟这可不得不说你的不对了,你是真糊涂啊还是装糊涂?这么大的事还要瞒大家伙儿到什么时候。你说——咱们终南一派,后起之秀中,手上功夫以谁为最?”
尘悠子一愕,心里警惕,淡淡道:“师兄这边可没什么出色的,倒是全师弟调教有方,想是教出了个少年高手,这里张灯结彩,就是要为这位高足办婚事吗吧?要真是这样,我这当师伯的可就要出丑了,全师弟事先也不说一声,小兄这次可是什么礼都没带。”
只听全榜德笑道:“师兄真是开玩笑了,我门下这些弟子,哪里及得上师兄座下的‘终南六翠’,更别说三年之前一技惊人,以一剑在‘龙华会’上尽降五派中二、三两代弟子的张贤侄了,这等人才,我全榜德可教不出来。更何况这位师侄竟然还得到了魔教公主之女的倾慕,翩然欲委身下嫁——调教出这样的弟子,做师弟的我可只有佩服、佩服了!”
尘悠子一愣,堂下反应慢的还没明白过来,堂上众人可均是高手,多为一派之秀,这时已听出滋味来。只听全榜德笑道:“师兄,你也太小气了。座下第一号弟子成亲,也不操办操办,叫他躲到这么个青丝小镇,躲躲藏藏的成了亲,那算什么?只怕旁人不说师兄节俭,反要误认为终南一派给下代弟子办个婚礼都办不起,见不得人呢。何况又是迎娶江湖第一名女卢绊儿这等大事,师弟我看不过眼,不由不代师兄操心张罗一下了。”
说着,他冲堂下喝了一声:“还等什么呢?还不替张贤侄把新郎倌衣服换上!这个婚礼,我师兄和张贤侄师徒想简单,我这做师叔的可不能让旁人说闲话。”
只听堂下‘哄’然应了一声,有十一二人,一半捧着托盘,盘中有袍有帽,不由分说,已走到张晓骥面前,其中一个五大三粗的人道:“侍候张少爷更衣。”
余下几人应了一声,就往前来。旁边人一看,那几人步履精凝,分明个个是好手,而且这一步一步都用上了力,张晓骥身后靠院墙处也守了人,分明断了他后路。
张晓骥缓缓站起身,他一站,虽然身轻体瘦,远没有来服侍他穿衣的人来得人多势众、膀大腰粗,但只这一站,其兀然凛傲、矫矫不群处就已让懂行的人都心头一惊,暗道:这少年是谁?分明把终南派的‘终南阴岭秀’心法已练到了极致!
堂上尘悠子见张晓骥这一站,神情不由一愣,问道:“晓骥,原来你在。”
张晓骥遥遥一礼,道:“师父!”
全榜德见到这少年只怕不是很好相与的,反正他也不是要真的与他换衣,一挥手,命令道:“披红!”
他手下一弟子就捡起一条结出大花的红缎向张晓骥身上披去。所有的目光都屏息静气地在望着张晓骥,张晓骥吸了口气,他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和绊儿的婚礼,但从来没想到过会是被这么恶意的披上红缎。他没有躲,眼中冷冷一闪,就算举天下人觉得他娶绊儿是一场荒唐一场闹剧,他依旧会觉得——甘之如饴。
这场婚礼他本想避开世人,但没想,躲到这么个小镇都避不开来人。他们即然要看就给他们看好了,但他们别想看到他们想要的。那条红缎就这么披在了张晓骥身上,张晓骥走上堂,冲师父行了大礼,又冲全榜德施了一礼道:“谢师叔操心。”
堂内堂外,一时没有人作声,但这一消息已在众人心中炸开了——终南一派之秀要迎娶魔教妖女?这怎么可能?太荒唐,太古怪,太不合规矩礼法了。甚至有人激愤地想:太过无耻!
第三章 掠鬓
原来全榜德就是为了这个才操办这场婚礼的。当年他与尘悠子争夺终南掌门之位不成,今日要用终南弟子迎娶魔教妖女一事来臭臭他师兄,以此泄愤,借此一事让终南一派名声扫地,抬不起头来。
百年之前,魔教与天下五派之间的恩怨纠缠、杀伐仇恨就已多得数不清。这些年,虽然江湖平静,但暗中,魔教与武林五派三盟其实也在暗守着一个契约,那就是:互不往来。他们经过多年争斗,各有各的势力范围,倒也确实没有必要打打杀杀的了。但在两边来说,暗通对方还是最严重的叛卖行为。多年来,各派弟子谨守这一规定,还没人敢越雷池一步,没想今日实力最弱的终南一派倒有弟子这么做了,而且通婚的对象还是当年魔教长公主之女卢绊儿,这事当然:非——同——小——可!
厅下有人忽叫嚷道:“——不可能!四年之前、魔教七长老就已为卢绊儿重开了‘雀屏山庄’了,已有二十多个江湖侠少通过了‘嫁女三关’,在雀屏石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照规矩说,她如果选婿,必需在那雀屏上面的人名中选啊!”
厅上全榜德笑道:“话是这么说,但那卢绊儿倒是情痴,不顾魔教规矩,居然私下山庄,偷会情郎,要在这青丝古镇与她的心爱郎君共结连理。师兄,你倒教出好一个情种,算开了武林未有之奇。”说着,他侧耳一听,远处隐隐有花鼓乐声传来,越来越近,他一拊掌,哈哈笑道:“来了,也该来了。众位让让,魔教的新娘子来了!这可是几百年来武林五派和魔教的第一次联姻,可喜可贺呀,可喜可贺!”
他得意之极,院中客人不由又都站了起来,只听花乐渐近,两扇大门原本洞开,一个喜娘摇着手帕引着个二十几人的迎亲队伍真的走进大门来。四个轿夫都穿红披缎——这全榜德倒真舍得费心思。张晓骥心中一叹:绊儿,绊儿真的在路上给他们接来了。
只听全榜德呵呵笑道:“师侄儿,你大喜呀。”
那边首席上的华山弟子耿玉光忽啪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怒道:“大喜什么大喜,五派三盟绝不会允许这种龌龊婚事成功。”
他对面的神龙教巡查使吴贺也冷冷一笑道:“不错,五派三盟出了这等悖德乱伦的弟子,不处理以后还怎么执掌江湖!”他手里端着个银酒杯,心中似颇气愤,细心的人注意到他杯中的酒这时竟翻翻滚滚,早已沸腾。这吴贺是神龙教第一辣手,在三盟中现在也正执掌掌刑堂,对违规犯禁之事一向毫不手软,众人便知这吴贺已动了杀念,只要张晓骥真的敢迎娶卢绊儿,他必废之而后快。
全榜德‘哈哈’一笑:“师兄,你现居三盟‘德礼堂’长老,嘿嘿,这合卺典礼的事还是你最擅长,就看你的了。”
他原就是要点把火起来,火起后,他当然要抽身到一边了。只见尘悠子面色凝重,叹道:“晓骥,记得为师跟你说过,你不可与魔教中人有任何来往吗?终南门规第三条那是什么?”
张晓骥望着师傅,眼中无比抱愧,恭声应道:“师父说过,第三条门规是:如与魔教中人来往,则必废除武功,逐出师门。”
尘悠子定定地望着爱徒没有说话。别人不了解,他可了解这个徒弟的脾气,一看到张晓骥抱愧的神色,他就知此事多半已无可挽回了。只听张晓骥道:“师父,但弟子还是难作一个无情无义之人。请师父就废了我的终南武功,弟子自当永辞终南派,从此不理江湖中事。”
堂下一片惊呼。要知众人虽先不知张晓骥是谁,但听全榜德点出他就是三年前‘龙华会’中尽挫五派三盟二三代弟子的少年高手,便已都想起了这个人物——‘龙华会’原是五派三盟对弟子的考较大会,三年一次。终南一派在五派中原本实力最弱,但张晓骥那一战后,其它四派中人再提起终南剑术、便无人再敢有轻视之意了;而且终南掌门尘悠子‘德礼堂’首席长老之位在此前已有撼动,但弟子一战全胜后,他除首席长老确保外,他师弟清悠子也出任了‘大成堂’长老。按理,张晓骥一战名成,该由此执掌大同盟剑堂首席之位,但他没提,五派三盟也就没提。张晓骥也是个不爱张扬的人,以后一直就没有关于他的风声,只一年之前,又有消息说,洞庭水寨盘距已久的恶霸‘洞烛天’被人除了,众人才又再次隐隐听到这少年的名字。
‘洞烛天’是一个悍寇,因其地处五派三盟权利分割的缝隙之间,加之这人手下‘七恶’功夫极高,无人敢犯,五派三盟俱对这水塞恶寇之事推推拖拖,置之不理,由他胡闹,这些年也不知干了多少恶事。可能行恶太多,必遭天遗,一年之前,有长沙弟子见洞庭湖久无祸事,心中好奇,暗探水寨,才发现自‘洞烛天’以下,连同‘七恶’,人人俱被一剑刺杀于寨中。整个君山盗窟,杯翻碟碎,桌椅板凳,无一不裂成碎片,可见那一战之恶。至于木梁廊柱上,俱有剑痕。而那‘洞烛天’与‘七恶’身上,后来据验尸的‘战罢堂’名医朱华讲,是同一支剑刺下的伤口。
这个消息当时轰动一时,众人纷纷猜测是谁的出手,会不会是盟主神剑向戈亲自出马?可有识货的人私下忖度那不太可能,更有人暗地里说看那剑意走势,似极了龙华会上张晓骥的‘暮寒剑法’。
所以,在明面上,武林之中,凡庙堂之聚,几乎没有人提及过张晓骥的名字——大家心照不宣,这么做隐隐就是要压制他出头的意思;但暗地里,这个名字早已翻翻滚滚,不知传遍了多少江湖人之口,又触动了多少侠少的傲气,少女的芳心。
所以张晓骥说甘愿废去武功,堂下一片惊呼。全榜德脸上微笑,耿玉光则冷笑连连,神龙巡查使吴贺手中的酒杯也渐渐平静下来。丐帮的红白二长老却相对叹了口气,场中一时极静。
轿帘内也隐隐传来一声低呼,但被众人的声音掩住了,不大。张晓骥没有回首,心中却在想:绊儿,为了你,丢掉这身武功又算得了什么?——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只要咱俩在一起,也就样样都安稳了。
尘悠子仰首看天,半晌才对张晓骥说:“你跪上来。”张晓骥便跪到他膝前,尘悠子举起一只手,悬在空中,半天无语。众人都知,只要他一指落下,这武林后起之秀的一身功夫就算毁了。便有人目光闪动,心中暗喜,其中包括吴贺、耿玉光,都在静静看着。十年前,他们也俱称少年高手,对三年中张晓骥的崛起,心中难免忌嫉,这时见到他这个下场,心中当然如意。尘悠子望天半晌,忽然一叹,一指已搭在张晓骈右腰,众人便知他地要点破张晓骥的‘肾俞穴’。‘终南阴岭秀’心法原是归精于肾的,此处一破,功力尽废。人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尘悠子忽开口道:“耿师兄,你现掌三盟‘伦理堂’,对这劣徒的处理,你看是不是废了他的功夫便由他去了?”
耿玉光是华山派人,年纪虽小,与尘悠子同辈,所以尘悠子还是客气称之为师兄。那耿玉光一听,接口道:“哪有那么容易,废了后,要把他发入三盟总堂洁厕行,打扫厕所,让他受尽一生之羞,以儆效龙。至于魔教女子卢绊儿,咱们也得扣下,叫魔教人来领他们的贱女,趁便好好羞辱羞辱他们。”
——他见张晓骥已跪倒,尘悠子又问得突然,所以答得正是心中所想。尘悠子又注目吴贺道:“吴兄呢?”
吴贺冷冷一笑:“耿兄所说极是。”
尘悠子若有深意地看了张晓骥一眼,然后便沉喝一声:“孽徒,不是为师不护你,是你怙恶不训,”说着一指就要点下。
耿吴二人说话时,一直垂着头静候命运,怕师傅因废自己武功时见到自己脸会痛苦的张晓骥已慢慢扬起头来,这时听得这一句,原来就算废了自己功夫他们也不会就此放过他,心中一惊,忽原势不变,一跃而起,落身于丈外之地。
他仍是跪着,心理也在剧烈交战,连手都在发抖。他本想牺牲一已以了此事,没想这些人会逼迫得如此过份。吴贺见变化突起,他本一直想亲手废了这个张晓骥的,这时正有借口了,当下一运劲,杯中酒被他两指用力一夹,已如一道水箭激起,直袭张晓骥的气海穴,口中叫道:“还反了你!”
张晓骥心中正自忧愤,哪堪再逼,他不说话,人一弹,已然站起,转身向堂下轿门行去。他这一转身,已自然而然避开那水箭。吴贺屈指一弹,手里已捏瘪的银杯就向张晓骥喉间袭去。哪想张晓骥并不停步,张嘴轻轻一咬,一口银牙已咬住那杯,轻轻一吐,弃之于地,又一脚踩过,那杯子已扁扁地镶进地砖里。堂下之人虽然觉得他所行悖逆,但也不由为他这身功夫喝彩。吴贺怎受得这等等侮辱,双爪一伸,扑上来已抓向张晓骥后背,张晓骥并不回头,背后如长了眼一般,反臂应招,接一招,进一步,再拆一招,又进一步,转眼已走到那轿子一丈之距。吴贺又是一爪抓来,张晓骥反臂击出,一掌就拍在吴贺击来之爪上——刚才还都是花招巧式,这一下可是实对实,做不得假,那吴贺应声而起,被击退两尺。他这一招全力而出,张晓骥却是反臂出掌,其间高下,一望可知。吴贺一败,一直没作声的华山耿玉光忽从席间拨剑而起,纵身一跃,他与张晓骥相距三丈,却能足不沾地,一剑向张晓骥后心刺去。这一招有名的,叫做‘华山横渡’,堂下人便喝了声彩。张晓骥左手往腰间一扣,‘呛啷’一声,一柄软剑就已抽出,转身一剑,就向刺来的耿玉光咽喉迎去。
他这一剑分寸拿捏得极准,就似耿玉光把咽喉故意凑向他剑尖一般,耿玉光大惊,也不顾风度,一泄气,落如沉石,倒真成了‘横’沙落雁式,平平拍向砖面。
张晓骥转身又向轿子走去,耿玉光却抓住机会,一手撑地,一剑暗袭。这一剑无声无息,竟是偷袭的战术。张晓骥忽扬声而笑,手中软剑再挥,如一道匹练银河挂下,直劈向耿玉光刺来之剑。这一招剑势之奇,势道之雄,人所罕见!只见光华一闪,耿玉光骇得一闭眼,然后觉得手上一轻,掌中百炼青钢已落得只剩半截握在手里。
连尘悠子都面目变色,一直没有说话的达摩堂阔落大师忽低宣了一声佛,道:“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小施主居然练成了这一式。”
他望向尘悠子,本想说“可喜可贺”,可一转念,场中局面已成此等模样,又喜从何来,贺从何来?
张晓骥站在轿门外一丈之处,把耿玉光的半截断剑踩在足底,沉声道:“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耿兄、吴兄,你们又何必逼人太甚。小子今日迎娶卢绊儿后,自当永辞江湖,从此武林之内,算没了我张晓骥这个人,诸位英雄,尽可驰骋,何必定要成我今后‘长是人千里’之恨?”
他语声沉郁,颇为感人,座中有年纪大的能体谅人些的便也觉得他说得未尝不是。可自有觉得武林正邪之分的巨任已全落在张晓骥身上的人,一个个忍不住的‘义愤填赝’。他们自知高手过招,剑尖绝落不到他自己身上,何况自己站在‘正义’一边,一时在堂下大声鼓噪起来:“迎娶妖女,不要脸啊不要脸。”
“这还算什么正派弟子,完全是野杂种!”
张晓骥轻轻一叹,还剑入鞘,转身冲轿帘道:“绊儿,我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会给你带来这样一个婚礼,要怪就怪我吧。”
他知全榜德为他办这个婚礼只是有意羞辱,但他还是就要在这里成婚,这是他早晚必需面对的,因为他并不觉得羞耻——哪怕举天下人视之为羞耻,他也不!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本来并不和睦的吴贺、耿玉光二人这时却并肩站在了一起,也往前一跟,犹待相阻,张晓骥忽停步森然道:“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不能见血,但谁要敢跨入这轿侧一丈之地,我必定要叫他摔个大跟头,留下终生之耻。”
耿吴二人停住,死他们不怕,但真怕丢丑。堂下人中有无赖的自持张晓骥不会伤人,一冲就冲向轿门,叫道:“我倒要看看这妖女。”
张晓骥脸一沉,一把抓住那来人腰带,向轿后一丢,他手法巧妙,那人的裤子登时竟整个被剥下来,光着下身摔在院门口大街旁,众人尖声哄笑中,张晓骥已甩掉手中裤子,走到轿门口,回头向尘悠子道:“师父,记得家母当日曾说,我年满二十一岁,就可自动脱离终南派,去留自便。这是家母与师父当年之约,我去年已满了二十一岁,今日晓骥便脱离终南,所作所为,如果堪羞,只是晓骥一人之事,与终南一派无关。”
然后张晓骥一掀轿帘,场中一静,目光齐刷刷聚来,要看看轰传天下的卢绊儿到底是何模样。只见轿帘掀开后,里面露出一张亦喜亦羞的脸,居然没盖盖头,众人一愕,心道:果然美丽。张晓骥却一摸脑门,倒退一步,意似不信,揉了揉眼:“你不是绊儿。”
然后再定睛一看,只见轿中人凤冠霞披,最多十五六岁,虽低着首,但肤如凝脂,花明柳媚,那相貌却是认得,张晓骥更是惊甚,喃喃道:“天啊!你是——双鬟。”
众人见到轿帘中人艳色已然一惊,听张晓骥说出:“你不是绊儿”又是一奇,就在这一惊一奇之间,已有一个穿绿袍戴斗笠的老头儿落在场间,‘哈哈’笑道:
“她当然不是绊儿,可肯定比那妖女卢绊儿还要好看几倍。张晓骥,老头子今天就是为你而来。我老头子今日主婚,把我这亲孙女许配给你,你不亏吧?”
那人赫然就是先前在门口答过众人疑问的老者,众人没想到又出了一个横搅局的,心中大奇,人人要看这事到底怎么收场!
只见尘悠子站起身道:“古兄……”
那老头儿笑道:“嘿嘿,老道士,你什么都别说,今日就是你徒儿和我孙女成亲之日。哈哈,以后咱们这个亲家可是作定了,只是,老头子可要占你便宜,长出那么一辈了。”原来这老者名叫古不化,绰号‘沧江钓叟’,与尘悠子及终南派极是交好。他偶然探听到全榜德的打算,要借一场婚事羞辱终南派,他是尘悠子好友,岂能不管,也是他脑瓜特异——想终南派那姓张的小子多半是春心荡漾,才会与魔教妖女产生勾搭。他思维简单,想大禹治水,引导胜过堵塞,自己孙女又聪明又漂亮,何不用这一场李代桃僵之计就可把一场错事消弥于无形。没想孙女儿双鬟一听不干,说:“我都没见过那个人!”古不化也是没见过张晓骥,但想来终南弟子也差不到哪儿去,就吼道:“你爷爷没见过你奶奶,也听你太爷爷的令娶过来生下了你爸爸,你爸爸婚事也是我做主,要都象你这样不听话还得了——连你爸爸都不会有,又何来你?爷爷这次为了江湖义气,什么都舍出去的。”
没想双鬟那天就哭哭啼啼跑了,自己到处去找,今日她却含羞带喜地回来了,一声不吭,也果然肯徉做卢绊儿,自己在路上拦住了花轿,她也就应了自己的李代桃僵之计。老头子心中大喜,他要的就是张晓骥揭开轿帘这效果。张晓骥叹口气望着双鬟,难道——难道她昨天说爷爷逼着嫁的人原来就是自己?怪道她一听自己名字就见鬼了似地逃去。
只听古不化笑嘻嘻对着全榜德说道:“怎么,我把孙女儿嫁给你师侄你不欢喜吗?嘻嘻,你这当师叔的准备得好,小老儿落个轻闲,全不用忙,这婚礼全有人操心了。”然后他一把纠住张晓骥,把他拉到堂上,又冲喜娘喝道:“快扶新娘子出来。”
喜娘一愣,给古双鬟重新盖上盖头,把她扶到堂上。那古老儿自作自唱道:“行礼!”
众人未料还有此一变,有人笑论:“这老儿忒的古怪——但作法也不错,挽回终南派面子不说,也救了一个少年才俊,只是太毛糙了点。”
张晓骥却叫道:“师父!”意似求助。
尘悠子叹道:“你古爷爷也是好意,晓骥,你就别倔强了吧。”那古不化一心想成此‘侠举’,哪顾张晓骥的意思,叫道:“一拜天地!”扳住张晓骥肩头,就硬逼他向下拜去,张晓骥却生生挺住,想向蒙住头的古双鬟说:“双鬟,你就由着你爷爷胡闹。”但看古双鬟并不说话,她虽蒙着面,盖着盖头,不见悲喜,但样子从明没有……厌恶之意。张晓骥不敢多想,这事儿已经一乱再乱,一错再错,他可不能任由这样了。只见他猛地一挣,怒道:“别闹了!”左手一招‘小折梅’,人已从古不化手中挣脱出来。
古不化可是号称江湖散人中的第一高手,当下一愕,然后才‘嘿嘿’道:“小子,有点道行,我老人家更喜欢了。但说实话,讲动手,你可还嫩着呢!你别以为我老头儿象姓吴的与姓耿的那两个小子好打发,今天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怎么着也要做老头子的孙女婿。”
说着就向张晓骥抓来。张晓骥一时不知如何面对这太过‘热心’的老人,只有躲。只见两人一抓一躲,这对‘翁婿’竟当堂动起手来。古不化果然是高手,一出手,满堂都是他枯瘦的爪影,这鬼影百抓的功夫可是江湖中人闻之变色的。张晓骥却一直退让,空着双手,并不还击,他这样下去怕是必输给古老头儿——象吴贺耿玉光那等心怀歹意的人他还好对付,但对这个一心帮‘忙’的老人,他心下却颇为尴尬,不知如何对付。
但古不化手下又怎容人迟疑,数十招后,张晓骥已满脸是汗,鬓发散乱。只听他长叹一声:“绊儿,你要是还不来,我就真的难办了。”
他一语方落,就听梁上传来一声微微的叹息,那声音如此柔软,在古不化拳声爪影里透出来,别有一种悲伤意味。张晓骥向后一跃,喜道:“绊儿。”
梁上就飘下一个人影,是个窈窕女子,只见她落在张晓骥身前。张晓骥满脸喜意,伸手去抓她的手,喉中却哽滞道:“你……来了。”
那女子掠了掠张晓骥鬓边的发,笑道:“扣儿,还是这么淘气,不是说不打架了吗?看看头发都弄乱了。”
她叫张晓骥“扣儿”,是张晓骥自己给自己起的名,他说:“你是绊儿,我就是扣儿,咱们扣扣绊绊永不分离。”本都是年少人的痴情意,叫来叫去倒真成了名字了。
堂上堂下人等齐齐一呼——终于望到了卢绊儿出现了,但大家不知怎么心里都是一窒。都是礼法中循规蹈矩生活的人,明面上,一举一动,都合规矩,今日这对年青人的举止却分明破了一般青年男女的行为规矩。虽然在场人也大半曾有过谑浪笑傲,跌宕欢场的经历,但那都是暗的,也在规矩之内的,象卢绊儿为张晓骥当堂掠鬃这样的事,虽纯乎于情,却还是让人觉得过份了些。谨严的人不免觉得尴尬;稍有自省的人更觉查到自己暗生的嫉妒,为这嫉妒也就更暗暗生气;有那一等从不律已只知苛责他人的人已骂道:“果然妖女!”
第四章 井畔
卢绊儿轻轻道:“小扣,我说过你不要娶我的,会有很多很多麻烦的。现在你看,不是吗?”
张晓骥只摇摇头,一眉一眼全是温柔。
众人都趁这个机会要好好打量打量这个传说中的女子。没错,她如张晓骥所思,远不是最漂亮的——无论眉目五官,她比起古双鬟来讲,都要差上一些。但她另有一股柔——很多女人都很‘软’,但那只是‘软’,而卢绊儿则是‘柔’,这个字无法形容,只要你望见她淡淡的容色、单眼皮的双眼与挺直的鼻梁,心里就会有这种感觉。那是独特的一种‘柔’,象一种深慨、一抹风情、一点流艳、一种光彩。
满堂的人都觉出她不漂亮,但满堂的人都想不出还有什么女人会比她更有光彩。
古双鬟也偷偷掀开了盖头,她在怔怔地看着她,其实最喜欢看女人的还是女人。
——这就是自己最羡慕的传说中的女人吗?魔教长公主的遗孤,七长老在她十六岁时为她重开了雀屏山庄,招揽江湖闲散少年才俊。她没有自己漂亮——古双鬟想:
如果静下来的话,她的眼、她的眉、她的鼻都不如自己;但她哪里会静下来!只见她站在张晓骥身边,只是静静的,没有动,但全身的气韵神情都是流动的,不知什么样的人才会无动于衷她这样的气韵,也真只有张晓骥那种停稳沉实的俊气才配得上她。
古双鬟叹了一口气,她在第一次见到张晓骥时,看着他那大哥哥似的手,就以为自己爱了,她没有想到过:爱里是还会有‘伤心’。就象现在,她吃惊的发现,张晓骥与卢绊儿站在一起,都没有鲜衣珠履,穿的都是最平常的衣服,可无论谁一眼看去,怕都会觉得他们就是一对神仙眷侣。古双鬟心里一痛,不知怎么,她觉得,原来沉浸在爱中的张晓骥会更有神彩,他站在卢绊儿身边、每一根毛发都朴实舒畅到自然,是那么的让人感到放心与有依靠感。古双鬟怔怔地望着他,象发觉,自己真的爱了,那爱让人沉重——她爱上那个男人,在他的婚礼上,他拥着他的新娘时。
——伤心,为什么所有的男主角都是别人的?——没有人理会古双鬟的思绪,都在暗暗预测着这事的结局。只见张晓骥刚从重逢的喜悦中苏醒过来,心里满是与人为善的欢快,他冲古不化抱拳道:“古前辈,多承关爱,但贤孙女年纪还小,也与在下相识,有如兄妹,别的就不好论及了。且小子目前已不是终南子弟,已有妻室,”他含情地看了卢绊儿一眼,又道:“在下之意,就请古前辈证婚,为我夫妇完成此礼如何?”
古不化还没开口,全榜德忽叫道:“且慢!”
然后,他转望向尘悠子道:“师兄,这小子适才说他母亲与你商定,到他及冠,便可自由退出终南一门——这算什么约定?他母亲又是什么人?”
说完,他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师兄,尘悠子沉吟着没有说话。确实,武林中规矩,从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从没有自动退离师门一说,张晓骥母亲到底是谁,居然有这么大面子破这么大一个规矩?大家都在暗中思量。全榜德脑中寻思,忽想到一个江湖典故,眼中一亮,似已猜到了一个极大的问题。
尘悠子叹了口气,半晌道:“他母亲……已经去世了,这一约定是有些奇怪,但……”
他似乎不想说下去。全榜德也料到他是不想说的,截口道:“但什么,难不成他是……云浮世家的人?”
一语落地,堂下的人大多还不怎么,但堂上在座的高手名宿却神色齐齐一震,连丐帮的红白二长老也变了颜色。尘悠子看看张晓骥,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一直没吭声的丘真人忽转身就走,全榜德却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哈,这下有热闹瞧了。云浮世家的人要娶魔教长公主遗女,这个篓子捅开,不知武林五派三盟连同魔教上下老小还有谁坐得住,江湖中只怕永无宁日!——阔落大师,你怎么说?”
他似大为得意。当年他在终南斗技遭黜,心怀不满,在五派三盟中也一直落魄,牢骚满腹,所以才养成专门揭人之短的习性。无奈每次他抓住的把柄当时虽耸动一时,但转眼也就烟消云散,今天,他可算点破一件大麻烦了——没人敢小视的麻烦,只怕‘大同盟’盟主神剑向戈与五派掌门人,加上丐帮首领,魔教七老,无一不要牵扯进来,这些平日里呼风晚雨的家伙可有得忙了,全榜德想想心中就大为舒服,坐下来开心地捡起一串葡萄吃起来。
在首席落坐的人果都面色微变。红、白二长老忽然站起,走向厅口,不出声已封住张晓骥退路。阔落大师也一抬一直低垂的眉,望向张晓骥道:“小施主,你可真是出身云浮世家吗?”
张晓骥点点头,阔落大师五指紧紧捏着念珠,叹道:“那贫僧请张施主还是了断这段姻缘之念,而且……一生不要和这位女施主相见。”
张晓骥心中本颇为尊重这位大和尚,对他的话不由大为吃惊,脱口道:“为什么?”
阔落大师与红白二长老互相看了一眼,目光中如有交流。只听阔落大师道:
“原因自然有,只是,现下还不能告诉你知道。古老,在座以你年齿最尊,这可是件江湖大事,咱们不能不管了。”
他又转向尘悠子:“道兄,你说呢?”
尘悠子叹口气,也只有点点头。阔落大师已庄容道:“此事还没秉报盟主与传告魔教诸长老,具体该怎么处理,还待后定。但在座人中,老衲忝居三盟中职位最高之人,暂为下令:前终南弟子张晓骥不得与魔教卢绊儿成亲,如存心违拗,天下共讨之。”
堂上气氛一时极为严重,阔落大师道:“古老,就请你带魔教的女施主到后屋歇一歇。”
他话说得客气,分明已是动手之意。张晓骥跨前一步,拦在卢绊儿身前,厉声道:“为什么?”
无人答他,他又望向师父,苦笑道:“为什么?”
尘悠子叹了口气,道:“晓骥、你就别问了,这是你祖上与五派三盟之约。你、还是听大师的话吧。”
张晓骥仰天“哈哈哈”三声大笑,愤然道:“我与绊儿结百年之好,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不知又干涉到这么多人什么事了。”他叹了一口气,冷笑道:“如果诸位硬要强来,以势逼我,我就不能不尽我所能保护自己了。”
说着,他揽着卢绊儿的腰,轻声道:“绊儿,咱们走。”
卢绊儿点点头,两人慢慢向后堂退去。退出后门,就是个不小的院子,但堂上诸人都随阔落大师围了上来,厅里到处都是人,张晓骥不想伤人,退也退不快。后院中的四面院墙颇高,这时在全榜德的一声唿哨下,已守满了人。张晓骥全无退路,他抬目望向天井上那一方天空,真不知这个世界怎么了——他们昏了头了吗,一定要追逼自己这两个与世无争的人!
阔落大师跨前一步,道:“小施主,还是跟我走吧。”
张晓骥摇摇头,然后他生出一线希望,说道:“要不这样,大师,你我一阵定输赢,我输了,从你之言;若我赢了,我夫妇二人则永离江湖,找一个人迹不至的地方种田养花,了此一生,你们也不再逼迫于我如何?”
他这一句也可谓退让已极了,照江湖规矩,也说得过去。但阔落大师摇摇头,张晓骥叹口气,他望向自己左手的卢绊儿一眼,卢绊儿好象累了、身边三尺外刚好有一口井,卢绊儿就向那井台坐去。张晓骥看着她,就觉、无论为她做什么,都值得的,当下长吸了一口气道:“要不我们斗三场,大师算一场,红白二老算一场,古老前辈算一场,我张晓骥如输一场,无不从命,如果侥幸,请如所请!”
他这话说得太满,也是被逼无奈之下才有此一言,满院跟进来看热闹的人无不一惊。红白二老已经心动,想这倒是个不用太拚命的办法——张晓骥的武功他们以前听过刚才也见到过,心知不好相与,但阔落大师却摇头道:“不行,张小施主,你听劝吧。”
张晓骥脑中一阵模糊,这是什么道理,他们一定要逼迫如此?卢绊儿却在井畔叹了一口气。她叹气的样子就让张晓骥想和她百年相依,可为什么大家都对自己的婚事疾之如仇?他侧退了两步,回手握住卢绊儿的手,然后一扬头,对阔落大师道:“来吧,晓骥如败,甘愿一死,如胜,大师不可再行阻拦。”
他不待阔落大师答话,只当他默认了一般,抽出软剑,一振剑,一式“焚香礼佛”,就向和尚刺去。
少林达摩堂本为研武之堂,达摩堂首座的武功一向只在传说之中、几乎没人亲眼见过,只听说“大同盟”中如果排座次的话,阔落大师绝对排不到十人之外去。
而若只论搏击之道,少林方丈与他只怕也不过一毫之距。张晓骥却是近年来名声最盛的少年高手,“终南阴岭秀”心法与“暮寒”剑法被他练得登峰造极,已开终南一派历代未有之机。这一战当然是好战,人人睁大了眼睛要看。只见两人彬彬有礼,阔落还了一招“菩萨低眉”让过来剑,然后一掌如持泰岳、一掌如搦瓶柳,一掌不胜其重、一掌不堪其轻,重沉沉、荡悠悠地飘来压上。旁边已有人叫道:“好!”
另有人评得更仔细:“般若掌加诸空拳,合在一起用了,嘿、难为老和尚怎么练来?”
说这话的人是古不化,他自是识货之人,张晓骥心中也一惊,剑走旁锋,以柔藏韧,以险藏秀,一式式使出“暮寒”剑法来。终南侧近长安,地接华岳,云连秦岭,目控祁连,而在这一转名胜中,终不乏自己地位,其剑术可想而知。傲不绝俗、秀不可抑是其宗旨,那张晓骥分明已悟到了其中三昧。红白二老双望一眼,一人喃喃道:“嘿嘿,这小子,把‘终南阴岭秀’心法竟已全合到剑意之中,终南派心法剑术终于合流,做师父的只怕还没到这一境界,我要有这样徒弟,真不知该如何高兴呢。”
要知终南派的“终南阴岭秀”心法与“暮寒”剑法同为三大镇山绝技之一,分别为两位祖师所创,历代弟子最大的奢望就是能将之合而为一,却无一人办到,没想到张晓骥手中已隐然有融会贯通之意。尘悠子苦笑了下,没有答话,此情此景,却让他不知是得意的好还悲伤的好。
第五章 结发
古不化看着场中局势,口中忽“咦”了一声。只见阔落大师一开始一掌使般若掌,一掌用诸空拳,一轻一重,两手拳法不时互换,端的当得上神妙无方四个字。
张晓骥能与他对拆几十招古无化已感惊奇,更奇的是惭惭阔落禅师双掌掌法不再互换,一味左手般若掌,右手诸空拳,看来他平时练习已习惯左重右轻,再接下来,他双掌拳法合而为一,竟同使上般若掌,只见他掌影如山,重重叠叠将张晓骥罩住,旁观的庸手自认为声势上阔落大师是占了上风,但古不化已看出,是张晓骥一剑封住了阔落大师双手的诸般变化,逼得他采用了最损体力的打法。古不化双手微微出汗,他可没想到这小子这么不好对付。
全榜德在旁忽“嘿嘿”笑道:“这可不是比武较技,红长老。白长老,咱们是不是也该伸伸手,一举而擒之?”
红白二长老也看出阔落大师实际已被逼落下风,占得只是场面好看而已,再不出手,场面上也让张晓骥占了上风,五派三盟的面子须不好看,当下道:“不错,不错,这等歹徒,拿下就是。”
那红长老口里说得轻松,出手之前,脸上却先红了一‘红’,那红色似会窜,直从他脸上一直涨到手上,这本是他看家绝艺‘朱砂掌’;白长老却从腰下解开一条布袋,粗麻麻的白色,一出手就兜腰向张晓骥腰上缠去。那全榜德身子最胖,也数他稳重,待红,白二长老加入战团,他还在定睛地看,只见阵中虽多了两人——
阔落大师首当其冲、迎在正面,红白二长老一左一右、夹击两侧,张晓骥精神反似乎一振。他剑影纵横,这后院中古木阴森,那剑影在这阴森中慢慢抹上一抹灰白的光华,如阴天雪意,别有一种郁暗的灿烂。全榜德原是终南弟子,见状惊道:“余雪剑气!师兄,他练会了余雪剑气?”
余雪剑气是终南三大绝技最后一绝,近六十年已无人练成,所以全榜德才大惊。
尘悠子看着张晓骥的剑式,却默默无语,脸上神情更是瞬息千变——这孩子果然深藏如晦,他在他的剑意中看到的还不只是‘余雪剑气’,可是自己平时竟也不知道晓骥这孩子已把本门武功修练到如此程度。
果然,全榜德站不住了,他才入战团,张晓骥的剑式就在阴凝俊逸中忽又添上了飘忽凌乱,连全榜德这等终南好手也已看不出他剑意之所在。全榜德振声而笑:
“好小子,连终南派最下等的入门剑术‘终南捷径’你也掺合进来了!”
那“终南捷径”确实是二等剑术,在终南原是为俗家弟子学以致用、但求速成准备的,没有人会想到这剑法会在高手较量中出现。理虽如此,但那剑法到了张晓骥手中,四艺合一,斑驳陆离,以之迎战四大高手,进退取舍间,竟然游刃有余,尘悠子喃喃道:“这孩子、这孩子,再假以两三年,终南派定可在他手中一振。”
全榜德自己见四人都战张晓骥不下,当场向古不化一呶嘴,示意坐在井台上的卢绊儿。古不化一愕,心想这一计果然不错,但他自惜身份,不肯如此。适才受过张晓骥之辱的吴贺和耿玉光可就不一样了,心里开窍,齐齐向卢绊儿扑去。张晓骥背对卢绊儿,原就是要护住她,他知道绊儿功夫不错,但跟一流高手比还是差一些的,见状大怒,不由喝道:“无耻。”剑芒一闪,竟从四人合围中刺出,直击耿、吴二人。
他这一剑逸出,围他的四人一惊,也大大没面子。耿、吴二人更是当场遇险,可这一剑之下张晓骥后背也露出破绽,古不化何等之人,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一招击出,直抓张晓骥后背。
张晓骥暗道一声:“可惜,”空中转身,险险避开古不化一击,手中剑势微弱,只削断了吴贺束发之带与耿玉光的一截衣袖。他一落身,七大高手就已此起彼伏,与他围战来。张晓骥却护在卢绊儿身前,再不肯退让一步。他剑光忽伸忽缩,乍含乍吐,独挡七位高手,内息运行也几至极至,这可是他出道以来的头等恶战,比洞庭水寨中的一战犹为激烈。
这一斗,何止数千招,由午时直战至酉时,眼看天都要黑了,一弯弦月升上天空,冷清清地照着这场恶斗。月下果有老人的话,不知会如何看待这场他似乎错牵的红线?情仇相缠,爱恨难断,为了他的一根红线,竟惹出这么多的纠缠。
卢绊儿忧伤地望着月——为什么她和张晓骥躲都躲不开这人世的纷乱?社会真是最冷酷的一架机器,按它自有的程序运转,辗压碎一切它也可以无动可衷的。
卢绊儿叹了口气,就在雀屏山庄,那面白石屏上,本来已细书着二十七个名字,每个都是一颗心,如果她愿意的话,可以随手点中任一个,摘取其一生一世。可她望着月下挥剑、愈斗愈勇、已汗流浃背的张晓骥,仍觉得自己没有选错。他们这段爱,纵众人皆欲杀之,但我意犹然。
到了此刻,旁观者大多都插不上手,场内的高手几乎人人身上都热气腾腾,其中要数全榜德最胖,更是一身热汗、衣履皆透。只听他叫道:“师兄,你门下出了这等孽徒,你就不该出手吗?”
尘悠子身形一颤。
全榜德嘿嘿笑道:“师兄,你姑息养奸的话,回头如何对五派三盟交代!”
尘悠子吸了一口气——当此局势,不由他不出手。他从袖中抽出了一柄两尺木剑,轻轻一弹,叹道:“晓骥,你不累吗?随师父回山吧。”
张晓骥苦苦一笑:“师父,我已自破山门,不再算终南派弟子了。你老人家何苦又再逼我,一定要弟子鸳盟两散吗?”
尘悠子叹了口气:“这由不得你我呀。”
自尘悠子一下场,场中的局面就变化微妙,张晓骥的剑招始终回避着师父,这当然成了他的弱点,只见他剑式慢暗,渐落下风。对手有八人,虽尘悠子始终未出杀着,但反是他对张晓骥的牵制最大。这样打下去,后果可想而知了。
那张晓骥剑式越来越慢,隐隐已可听到他的喘息声,人人都以为他快差不多了,可接着,张晓骥忽扬首看天,左手捏了个剑决,右手剑尖斜指,竟指向自己眉心。
他这一下由动入静,变得极快,众人见他姿式怪异,加上也觉他静态之中,后蕴无穷,下手不由迟疑,都等别人先试探试探再说。人人这么想,人人不由都手下一缓,场面猛地一寂,大家一愕,然后都脸色一红,正待发招,忽听尘悠子叫道:“晓骥,不要、不要用乱披风剑法!”
这几字一出,人人脸色大变,张晓骥喃喃道:“这可是他们逼我的。”
红白二长老瞠目对视,古不化则一脸不信,阔落大师合什道:“这世上果还有人会乱披风剑法,云浮世家当真了得。”
月照中庭,流光如雪——乱披风剑法于百年前出世,号称盖世未有之奇,当时也造成不少杀劫。人人一念及此,心里一寂,不知自己逃不逃得过这一战。
只听张晓骥喃喃道:“且对中庭颜如玉,莫行世外乱披风。”
他长剑挥舞,竟自独个起舞中庭起来。他自小习练“终南阴岭秀”心法,平时不觉,一眼望去只是个平常少年,可这一剑舞起,剑影中的人才渐渐显出其阴阴积雪、冷冷流泉的风概来。人人只觉眼前一亮,那个平时看来只平常的张晓骥竟自别有他一种惊才羡艳。卢绊儿含笑看着他,她爱的就是张晓骥拂去尘灰俗意之后、蒙在那个躯体下面的矢矫不群的灵魂。——她爱看张晓骥舞剑,因为,他擅于此,只有在那剑影霍霍中,他的心与他的身才能正合在一起,获得——自由。那自由有一种引导的力量,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灵魂会伴着他的那‘自由’飞。这种感觉,她在雀屏山庄不能、在任何人身上都不能获得,包括刺在雀石屏上的二十七个名字。
这时,她看着剑影中的张晓骥,心头想:她爱张晓骥,爱他——爱!
几乎所有人都死盯着张晓骥的剑法,只有古双鬟静静地看着张晓骥的人。她一直在看着张晓骥和卢绊儿两个,只见他们两个一个面柔似水,一个剑舞如风;一个似泛泛流云,一个如矫矫孤松;一个欲与世长违,一个不随波逐流;不知怎么,眼睛就湿了。她发现,自己爱的可能还不是张晓骥,而是他与卢绊儿这一段生死不渝的爱情。
满院的杀机打斗中,有一个小女孩竟想起了爱情。
她发现——她,爱上了爱情。
开始众人还不觉得怎么样,忽然,大家猛地发觉满庭地上的树影都婆娑起来,应该没有风啊,但是月光象是在抖动,那树影跟剑意在走,斑斑驳驳,聚聚散散,如真如幻。人人看了几眼,然后大家觉得脱出口的声音都飘离起来,如断如续,载浮载沉,一院的光色也已变幻,所有的尘劳流转如云,只有卢绊儿和张晓骥是这时光流转中难得的一寂。红、白二老对望一眼,脸上一人如悲。一人如喜,似都在把平生的过往想起。全榜德一双小眼望着地下,渐渐忽涕泪纵横起来。吴贺与耿玉光一个咬牙切齿,一个忽似喃喃地在骂着自己的师父。连古不化的脸上也轻轻抽动。
之人数阔落禅师定力最深,他原是少林高僧,修过禅定之力,这时一望之下,心头大惊:连古不化、红白二老这等定力深厚的人也堕入其术中,可见这乱披风剑法端的妖幻。他知平常大喊已惊不醒众人,当下运起佛门狮子吼,朗吟了一声“阿弥陀佛!”
他一声即出,本该满庭皆惊,但他四字吐出口后,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声音仿佛消失了,这一种感觉,空空茫茫,让人万端的不好受,就在阔落禅师茫然失措、心头难受之际,那声音不知从天上某处传了回来,嗡嗡带响,直砸向他自己。这一声果然厉害,阔落禅师全无防备之下,左耳登时流出些血。他伸一指沾沾那血,心意迷悯:这是自己的吗?他的‘狮子吼’什么时候变得不伤人反伤已了?恍惚中,他眼前的时间竟然倒流了,浮在眼前的情景竟还是那一幕——那个少年一手捏决,一手持剑,仰首望天。虽然他背对着那女子,但所有人都知道他那段话是念给她的:且对庭中颜如玉莫行世外乱披风阔落心中一片迷茫。满院的光阴流转,似乎正是佛经上所说的无常。佛门弟子分很多宗,少林原属禅宗,修为本就是为参透这个无常的。禅宗弟子是要用‘寂灭’的无悲无喜来应对无常,可是,今日,这一刻,阔落不知怎么觉得,满庭的光阴流转中,只有张晓骥与卢绊儿的眼神才是这一片‘无常’中唯一的‘有常’,是唯一可以抵挡时光侵蚀的不变与信念,而自己——一意逼迫,是不是错了?
……只有尘悠子还没失去定力,他知道徒儿这一剑剑意没把他打进去。他看看月:人世啊人世,他知乱披风剑法的‘心字决’原就是直指人心的。他必须上前,可他也觉出庭中的光景流转,全非从前。满庭的树影忽开忽合,如疾如缓,时空似乎都飘忽了。尘悠子心中一叹:晓骥,你纵是自负绝世才情,可以对这流转视而不见,但别人不一样,别人就是要靠那尘劳磨难、烦琐小事打发此一生的,你不能毁了全场人生存之念。
他一步向前踏出,好重;又一步,更重;再一步,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这是他最后一步,他踏出这一步后,口里已喷出一股血,叫道:“晓骥、停下!”
一滴血溅到张晓骥剑上,张晓骥一愕,看到师父遥遥欲倒,连忙停剑,上前扶住,叫道:“师父!”
尘悠子含血笑道:“别用这剑法了,你快走。乱披风剑术直指人心,尽破虚妄,但大家并不都合你一样,破尽了虚妄,他们要靠什么活下去,不是所有人都能碰到他的绊儿,都能习练乱披风剑法,自定下人生的意义的。你破了他们这些,他们也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张晓骥眼中流下泪来,他伸手点了师父胸口几处穴道,止住他内伤。然后一手握着师父掌心,一股内力传入,要助师父恢复。
他要助师父的伤稍好后自己与绊儿马上就走,永辞江湖,做个愚夫愚妇,了此一生。他本已给师父留下一大堆麻烦了,也知道自己这一走,终南一派肯定更多麻烦,所以心中更是抱愧。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剑下的威力有多大——师父的内伤可不轻,而他自己连战之下内力也颇受损,所以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了,他还不能收手。
尘悠子道:“快走!”
张晓骥摇摇头,师父是这尘世他唯一的牵挂。然后就见师父眼中现出绝望,可他叫不出声。张晓骥全心疗伤,毫无防备,没想到他师叔全榜德的内力已稍有修复,只是还不能出手而已。不知怎么,全榜德望着这对师徒月光下相濡以沫的情景,就象看到张晓骥刚才情侣相依时那么不由得心中充满恨意。他不惜使出终南派的‘自损大法’,提前聚起内力,跃起一击。这一掌重重击在张晓骥后背,力道顺张晓骥身上传出传到尘悠子身上,尘悠子口中就吐出一口血。张晓骥只觉内腑巨痛,还不知是谁暗袭自己,只觉那内力好象是终南门径。他不能再让那来力传到师傅身上,好在同是终南派门人,张晓骥一咬牙,竟凭一念之力让那股来劲在自己内腑中消化掉。
但这一掌太重,张晓骥张口狂喷出一口血——他只在喷出这口血前做了一件事,就是扭过头,这一口血全喷在了全榜德脸上了。全榜德一惊,张晓骥一见是他,心中不由对他恨之无名,一指击出,点上他气海,全榜德只觉一身真气丝丝而泄,软倒在地。
张晓骥这时也无力倒地,一庭之中,一时尽是不能动之人。张晓骥笑向卢绊儿道:“绊儿、我不行了,好在他们一时还不能动,你扶上我,咱们快走。”
卢绊走过来,伸手扶起张晓骥。她的手搭在张晓骥肩膀的时候,张晓骥感到了恨不得时光就此停住的幸福——幸福是什么?张晓骥以前没想过,很多人可能一生都不知道,但他现在却想到:所谓幸福、其实就是希望到此可止、一生静好的心境啊!有这一扶,张晓骥就觉得,只要和绊儿在一起,哪怕受再重的伤,遭再大的罪,也值了。
卢绊儿扶起张晓骥,她的身子却在哆嗦。张晓骥惊道:“绊儿,怎么了?”
卢绊儿叹口气,摇摇头,勉力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忽道:“小扣,对不起。”
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滴下,她知张晓骥已拚尽全力,而且已赢得了一线之机,他们与幸福相距不远,出了这个门,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但是——她身子晃了两晃,终于无力,张晓骥本就是靠在她身上,两人同时软倒。卢绊儿苦笑道:“晓骥,我也走不动了。”
她无奈地看着张晓骥:“我逃出雀屏山庄时,也受到七长老派出的人的追杀,我也,受了伤。”
自她来,身边就一直变乱连连,张晓骥也没注意到绊儿的手一直是冷的。这时他颤抖着手把绊儿的衣领褪至肩头,就见她雪色的肩上已印了一个乌黑的梅花。
张晓骥颤声道:“梅烙。”
卢绊儿点点头。
两人对望一眼,梅烙是魔教绝毒内力,哪怕受伤极轻,医治得法,没个一年半载,绝对好不了的。四周都是渐渐康复的敌人,自己拼尽全力,难道、难道就挣到这样一种结局?张晓骥望着月下绊儿那他恨不得用唇压上、覆盖一生的脸,不知是笑好,还是哭好。
卢绊儿忽轻轻道:“我要到那井沾儿。”
张晓骥点点头,两人吃力地挪到井沾儿,爬起身靠着坐好。卢绊儿轻笑道:“这就是魔教有名的青丝井。”
——这里原来是魔教公主老宅。
然后她轻轻唱道:“青丝井,七丈深,百年结发待良人——我从小就会这首歌了,我们魔教的女人以前都是在这儿唱着这一首歌期待一个梦中情人的。”
张晓骥苦笑道:“只可惜,我做得不好,让你的梦破了。”
卢绊儿侧过脸,轻轻吻在他颊上,说:“不,对于我,你就是最好的了。”
然后她轻轻散开自己的辫子,又伸手到张晓骥头顶,散开了他的发髻,她轻轻道:“我们的梦没有破,才刚刚开始做。”
她把两人的头发各捡出一缕,执在手心,左手是张晓骥的,右手是自己的,然后把两股头发松松地打了个结,打在了一起,张晓骥心中一热。只听卢绊儿道:“他们不给咱们办婚祠,咱们自己办。”
“咱们也不一定要那么铺张,只要一个小小的仪式,就是这——”
说到这儿,卢绊儿轻轻笑了起来,原来最美丽的女人就是千难万折后仍能对情人笑出来的女人,只听她轻声道:“百年结发,此心不疑。”
——月上清霄,照着月下的情人与他们背靠的青丝井,一个柔柔的女声道:百年结发,两心不疑!
第六章 长恨
两个人的心都飞到久远,满院的人却在重新恢复体力。等到大家都聚起气时,见他们还靠着井沿坐着,阔落大师先宣了一声佛:“阿弥陀佛!”
尘世的秩序在这院落中重建了起来。他们已不想杀这对情侣,但要分开他们。
张晓骥轻轻对妻子说:“绊儿,你和我一起呆够了吗?”
卢绊儿痴痴地摇摇头:“不够,怎么会够,一千年也不够啊。”
张晓骥说:“那好,等我。”
他话音一落,就听到有个小女孩哭道:“爷爷,放过他们吧,他们,怪可怜的。”
叫着的是古双鬟,张晓骥唇角一笑,心道:“好妹子。”阔落大师,红、白二老,古不化,吴贺,耿玉光已都围了上来。张晓骥仰头看着他们,又看看月亮。月下老人有灵,助我一臂——他默念着,眼看人已走到他七尺之内,张晓骥忽一跃而起,手中一剑疾刺,清声道:“终南绝剑”。
终南绝剑就是“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没有人想到张晓骥会这失传已过百年的绝技,也没人想到他此时还能出手,就在这一愕之下,张晓骥已一剑制住阔落大师,他的头发斜而长的扯着,还和卢绊儿的系在一起。人们都是一顿,他们可不敢轻视少林达摩堂首座的性命。
阔落才待说话,张晓骥已止住他道:“大师,我已不奢你能放过我们,但我以你一命来换我们夫妻一晚相聚如何?只一晚,明早如何,我任由处置。”
说着他轻声一叹:“我们夫妇拜堂成亲,到现在还不到一天呢。”
阔落大师不答,望向红、白二老和古不化,三人俱点点头,阔落也才点点头。
但他问:“可我怎么信得过你,明天要是再战,想擒你可就太难了。”
张晓骥叹道:“你可以用伽叶指封我督脉。”
——督脉一封,百气难聚,阔落大师同意,这倒不失为一个兵不血刃的好主意。
张晓骥见他点头,自己手一松,手中宝剑呛然落地。阔落就伸出指,上上下下连点了十几点,封了他的督脉,然后冲众人道:“各位师兄,老衲惭愧,不慎失手,咱们就给张小施主这一晚相聚吧。”
在场几人称是。他们本已要走,红白二老忽出手如电,以各自手法又封住了张晓骥好几处气脉,方才笑道:“这样我才放心,好,大伙儿出去吧。”看来他们对张晓骥之能确实已极为忌惮。
耿玉光也待效尤,阔落大师怕他挟愤出手,暗施阴辣,当下拦住了。
张晓骥看着众人背影,见他们忘了一个人,就一指地上的全榜德,道:“把这人也带走吧。”
耿玉光返身提起全大老爷,嘿嘿笑道:“也是,别让全老爷扰了张兄洞房花烛夜的艳兴,——这个忙就是‘全帮得’也是帮不得的。”
吴贺听到就哈哈一声怪笑——他们手上占不到便宜,口里占占也是好的。张晓骥一叹,这当口儿,他们还要这么卑鄙龌龊的损人一句,小人之言,不足萦怀,由得他们去了。
张晓骥与卢绊儿坐在井畔,卢绊儿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梳子,轻轻梳着张晓骥的发,微笑道:“看你这一头汗。”
张晓骥也傻傻地笑。虽然他们只剩下一天时间,但他平时就不是个多话的人,这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然后卢绊儿一叹:“知道他们为什么一定不让咱们俩成亲吗?”
张晓骥也奇怪这个,便问道:“我不知道——你知道?”
卢绊儿微微一笑:“我当然知道。”
然后扬扬手里的梳子“就是为这个。”
接下来,只听她细语呢喃,讲起了武林中一大秘辛——“你可能知道百年之前,武林五派、丐帮与魔教之间曾有一场大斗吧。其实是非到后来已很难说了,唯一可说的就是,那时枭雄倍出,血流成河,每个人都想按他自己的想法整顿武林,让全天下人跟着他走。平常人也罢了,见到个大旗跟着就是了,但与这些枭雄同侪之人岂会互相相能?一开始争的还有所谓道义,到后来,就仅只是权利了。都以为抓到最高权利后才能行自己独得之‘道’,却没有人想过,付出那么多人命的代价,那个‘道’再高明,但值得吗?”
出了会神,卢绊儿又道:“这时,终于有一个前辈看不过去了,慨然入世,耗尽七年之力,以一柄长剑,尽挫武林五派、丐帮、以及魔教首领。但这些人岂是肯轻易认输的?直又过了三年,他们才心服口服,在那位前辈倡议下,巨头相聚,签了一个协议,然后、魔教暗隐,五派明存,各行其道,互不干犯,还成立了三盟以相互制约。没想本该约成之日,到最后一刻,几派首领却迟迟不肯签约,那位前辈问道:‘这次又是为什么?’”
“五派与魔教人虽然对立,这时却似站在同一战线上,都道:‘因为觉得,这个协约虽好,但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不安定因素没有考虑在内’。”
“那位前辈问道:‘噢?’”
“少林掌门人答道:‘不客气地说,那个不安定因素也就是——你。你的人品我们心服,武功更服,但你怎能保证你以后弟子的人品我们也服?如果我们正邪签约,俱不扩张后,他日你弟子若有野心,岂不正可独霸江湖?你这身武功已成为天下第一大患,谁得之便足以扰乱江湖。’
“那个前辈沉吟良久,我猜他心中也有考虑——不错,他是秉承理想以一剑之利开武林中万世未有和睦之基,生生整顿了门派杂乱、压服了江湖动荡。但这个世上,绝世的剑法与绝世的理想并不真的就适合普行于世。江湖整顿后,原是还该按照俗套运行的,都是太平人,也都是老百姓,真正戚戚于心可以幸福的也只是吃喝拉撒这些琐事罢了。绝世的理想与绝世的剑法在其中没有也不该有安身之地的,否则岂不又是天下板荡,诸雄争锋?那些大英雄大豪杰往往欲成绝世之功,却常常忘了重要的一点:功成后自己也需绝世而去的。那位前辈可能就是想通了这点,说:‘好吧’,他把一身武学分成两半,一半为‘乱披风’剑法,传入云浮世家,一半是神秘之物,传入魔教,然后竟真的自散武功,绝世而去!”
张晓骥听得悠然神往。只听卢绊儿继续道:“这一百年,五派与魔教相安无事,大家都按章程进退取舍,倒也不错。其实我们藐视的规矩可能正是对人间苍生最好的尘世关怀,真正的理想有可能让这个世界永无宁日,保守的也许才是长久的。这是个保守派日占上风的时代,他们最大的忌讳就是云浮世家的后代了,当然更不能让他们得到魔教那另一份高人遗宝,合二为一,他们一向认为:那一刻——理想主义复活之日,就是江湖板荡之机。为此,他们限定云浮世家中人每代只得生一个男丁,而且要拜在五派中一派的门下。就是这,他们还每每想毁掉‘乱披风’剑法的存在,如果不是为了对抗魔教,他们大概早想对你们家下手了。”
张晓骥问:“可这跟咱们的婚事有什么关系?”
卢绊儿坐在井沿上,轻轻梳着张晓骥的头。“因为,传说中,那位高人留给魔教的遗宝就是‘碧玉梳’,这东西每一代都由女人掌管。上一代是在我妈妈手中,我妈妈人称‘长公主’,在当日武功卓绝一世,这一代就到了我的手上。”
然后卢绊儿轻轻一笑:“现在,它正梳着你的头呢。”
张晓骥讶然回首,看着那个普普通通的梳子,问道:“就是这个?”
——那明明是一把角梳,不是什么碧玉的,卢绊儿看出他的疑惑,含笑道:
“其实,这梳子真名叫做‘必遇梳’,他们传讹了才传成碧玉梳的。”
说着,她的脸上多了分神往:“传说中,持有这梳的一个女子,某一日,必会遇到绝世的爱情,所以才叫它‘必遇梳’,我妈妈等了一世没等到,没想,我等到了。”
她说完,脸色轻红。——她等到了,可为什么,才才得到便要失去?张晓骥把头轻轻靠着卢绊儿的膝上,他们一坐井台,一个坐在地上,两人都不再说话。天上的月弦儿孤峭幽美,良久,张晓骥问道:“为什么,整个世界都在流传与期待着生死不渝的爱情,可对于我们,他们却要紧紧相逼;为什么,我小时师父最鼓励我练成绝世的剑法,可一旦我有可能学成,他们又如此害怕;为什么,那位高人怀着绝世的理想,欲在人间建起天国,可他们最后要逼他远遁?为什么?”
卢绊儿轻轻抚着他的发,叹道:“因为:绝世的爱情对大家柴米油盐、在爱与不爱间徘徊的情感是一种反讽与打压,它高远得让人自卑与绝望,没有人真希望和相信这世上会有人拥有;而你要真会了绝世的剑法,五派三盟的秩序就会打乱,所有的即得利益者都不愿看到;那个高人,已淡化肉体,追逐纯精神的天国,——但别人不一样呀,所以他的理想不能留存于世,人们还是如此恋恋于自己有着欲望与快乐的、恋恋于那个不乏丑陋也不乏污浊的肉躯,你可以知道,但你不能说出来。”
说着,卢绊儿笑了下:“所以,他们这个世界的人们整日叫着闹着要的爱、绝剑与理想都是不能相信的。”
她与张晓骥对望着,“他们,也不过是叶公好龙而已。”
——真正的爱情就象真正的龙一样,龙飞于天,或潜于渊,整日幻想着穿上蟒袍的人是不能真正看到它的,看到了反而会怕,视之为妖,视之为孽。真正的爱情是寂寞的。
在天将破晓那一刻,两人分离的时间快到了,卢绊儿忽道:“晓骥,咱们还有一线之机。”
张晓骥精神一振。卢绊儿轻轻道:“听说,这梳子,醮上情人的泪水、破晓的露与朝雾的湿气,就着青丝井的水,可治好一切俗世的伤,破尽武功封闭的禁忌。”
张晓骥眼亮了,卢绊儿笑道:“还不打水。”
张晓骥弯身摇桶,真的打上了一桶水,然后看着卢绊儿笑道:“只是,平白白的,你这泪水怎么好意思出来?”
卢绊儿也笑了,她着望着张晓骥那么年轻坦诚的笑脸,望进去、望进去,一种感动便由衷而来,她会无泪吗?她的泪滴下,滴在梳子上,那泪把梳子的齿一根根数下去,象是想铭记住什么的样子。卢绊儿的泪如断线的珍珠,她不是伤心,只是、不为什么,只是——想哭。
张晓骥也已动情,痴痴地抓住绊儿的手——如果能够一生拥有,一生相守……。
不知怎么,卢绊儿心里忽浮起那一句诗——葛生蒙楚,莶曼于野,余美亡此,谁与独旦……不这太悲伤了,她要想的是下几句:角枕粲兮,锦衾烂兮……百年之后,归于其居……,这是她读过的最哀伤而美丽的诗:一千多年前的女子就曾这么唱过呀:过一辈子的衾枕相伴,百年之后、一起入穴,!忽然墙头升起一朵黑云,张晓骥与卢绊儿没有觉查,连五派三盟在外防卫的好手都来不及警觉,那团黑云冉冉升起但悄无声息,直冲井畔的情人扑来,可惜这对情人并没知觉。
及到近前,那云中才伸出一只黑色的掌,然后只听“扑通”一声,一个人落进了井里,然后一个女声尖叫道:“爹!”
那朵黑云幻出人形,这是魔教的天阴大法,只听他道:“我的女儿不能嫁给云浮世家的人。”
卢绊儿苦笑,惨笑,哭笑——在最后一刻,魔教的人又来了——连魔教也不允许超越教条的爱了,这个人世啊!她的泪狂泄而下,她是魔教的核心人物,知道没有人能从青丝井里脱身的,这个井有着魔力,没有人能!她的泪滴在梳上,刚刚她还梳着发的那个人却不见了。她把梳子抛坠井中,——“必遇”、“必遇”,这算哪一场“必遇”?必遇的就是这样一场恸爱,一场绝恋吗?
必遇爱时必伤心,耿耿长天又一人……卢绊儿恸倒当地。
隐隐中,她听道爹豪气地说:“五派三盟有些什么用,到底还是靠我解决了。院外的人听好,这是我的女儿,谁都不许碰她。唉,痴孩子,让她伤心伤心也好,人伤一伤就会麻木的。”
……但没有人知道,一颗爱过的心永不会麻木。
尾声 传说
卢绊儿在井边守了七年。
然后,七年后的一个月夜,六月十三的夜,她不见了。
有人说,她受不了这种情苦,也跳进了井里。
一场绝爱,她做为最后的遗迹也不在了。
这时,开始有人叹息。
当爱情已成悲剧,这场曾倍受逼迫欺凌的爱在人们口碑中忽然变了,成为经典,成为传奇。
有一个传说就是:张晓骥在井底接住了“必遇梳”,也在井底练成了绝世的武功,可惜,青丝井无可出来。
卢绊儿便在井畔日日苦修她的“欺鸦”大法,魔教的女儿,没有天仙点化就鹊桥,只有欺鸦。她的头长越来越长,身体越来越轻,七年后的一夜,她用长发结绳七丈,破了青丝井的禁忌,把良人从井底救了上来——以她的头发做为援引。
听说,那是一个月夜;听说,张晓骥上来后,她已轻如蝉蜕;听说,欺鸦大法是损血伤身的。
……
当然这可能只是那些“善良”的人们的好心,但在那七年的日子,卢绊儿确实越来越瘦,她的头发也越来越长,长可委地,这成了坚信传说的人们口里的一个佐证。甚至后来有人传说在云浮山看见了他们,打扮都是农夫农妇。据说张晓骥为救绊儿,已散了一身苦修来的绝世功力。他们互相称呼“老公”和“老婆”——那“小扣”
“小绊”的称呼已如旧时月色消散在风里。
青丝井也日益老去,被破了魔法的井渐渐干涸了。乌镇也老了,老在青菜担与油烟气里,这里只有生儿育女、打打骂骂的人世间的爱,那爱有点脏、有点利益、有点庸俗,但那却是长久的。只有一首儿歌还留在小孩子们的口里:青丝井七丈深百年结发为良人郎心皎如天上月妾意宛似月边云夜色碧沉沉……
那是那七年里卢绊儿守在井边唱的。他们都说情爱如风,但是什么东西活在歌中,让它借小儿的口、得以在人世的代谢中永远长青?
(做为余韵,古双鬟一生都没有嫁人。她也会唱那首歌,每当她唱起时,日渐老去的双眼中就会重新找回一点亮晶晶的湿意。绊儿结发,小扣成空,双鬟寂寞——这就是关于一段爱情和看到了这段爱情的一个女孩儿的故事。)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