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犹湿
人性最大的弱点是不是贪婪?
剑客最大的弱点是不是情感?
巧计谋算可以获取一切,也可以葬送自己。
惟有情感,那是幸福与力量的源泉……
司马大侠:
余素仰先生之侠名,惜缘悭一面0闻先生侠踪已至江南,不胜欣慰。敝九鼎山庄虽陋,尚有三秋桂子,一里荷花。拟于月圆之夜与先生共谋一醉。诚盼光临。
又及:吾妻雨织承蒙先生眷顾多时,还望携并前来。
薛问鼎敬上
帘外雨潺潺,雨织迎风而立,秋风吹起她的长裙,更映得微微颤抖的她美如一阕婉约、哀怨的宋词。风中的雨点轻轻打湿了她手中的信笺,上面早已是斑斑点点。
司马青衫不忍再看,转身凭栏远眺:细雨如丝、如雾、如愁,淡淡地笼罩着江南。一双燕子飞过,飞向数里外的九鼎山庄。
雨织轻轻地将刚补完的长衫叠好,望着司马青衫的背影几番欲言又止,终于掀帘而去。帘上的珠子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司马青衫却仍是凭栏伫立。
明日便是月圆之夜了。
“我给你们拿了酒菜来。”小宋洪亮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只可惜雨织不知哪去了,只余下一屋淡淡的幽香。
小宋忍不住轻吸了口气,又叹了口气——余香袅袅,更惹人相思。
司马青衫仿佛猜到小宋所想,道:“幸好我还知道一种令女人幽香消失的方法。”小宋道:“哪一种?”司马青衫已拍开酒坛上的封泥,酒香立刻四溢。
相思呢?心底的相思是否也会溶入酒中?
九月十五,月白风清。
山,高耸入云。司马青衫拾级而上,走进这座三百多年历史的、气势雄伟、孤傲挺拔的九鼎山庄。庄内有一荷塘,塘中有亭,亭中有酒。庄主薛问鼎举杯向司马青衫敬道:“两月前雨织家中惨遭巨变,幸得先生援手,雨织方得以平安无恙。今特备薄酒,聊表谢意。”薛问鼎一身普通的蓝布长衫,干净整洁,身上没有任何名贵之物,更显得高贵优雅。难得的是酒量极佳,酒到杯干。不消半个时辰,两坛女儿红便已被二人喝了个底朝天。
酒已尽,月正圆。
薛问鼎缓缓道:“我虽幼失怙恃,雨织却是我指腹为婚,未过门的妻子。”司马青衫苦笑道:“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薛问鼎淡淡道:“她家并非武林中人,知道此事的人本就极少。”司马青衫正色道:“我虽与雨织姑娘同行两月,却并无越礼之事。”薛问鼎默然良久,忽然道:“她早已非白璧之身。”司马青衫不禁一怔。
薛问鼎缓缓道:“三年前一蒙面采花贼将她掳走,她虽欲咬舌自尽,却还是没能逃过暴徒的侮辱。当时她才十七岁,曾独自登门退婚。”司马青衫动容道:“那你如何?”薛问鼎以竹筷击碗,放声唱道:“金玉盟,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杯中已无酒,司马青衫却忍不住想痛饮一番。
薛问鼎看着司马青衫道:“我不肯退婚并非只为了承诺。”稍顷,薛问鼎又道,“我本打算在今日娶她为妻。”司马青衫忽然打断道:“若是雨织愿意,你们仍可在今日成婚。”薛问鼎冷笑道:“不能!”司马青衫道:“为何不能?”薛问鼎冷冷地看着司马青衫的长衫,长衫上补过的痕迹仍新。女人若非对一个男人动了心,又岂肯为他动针线。
薛问鼎剑已在,他的人也仿佛变成了一座孤傲挺拔的冰山。
剑未出鞘,却已是寒气逼人。宿鸟惊飞,似已抵挡不住这森寒剑气。
司马青衫只有苦笑。
剑光一闪,薛问鼎的剑已如流星飞坠般刺出。
司马青衫手一抬,右手的酒杯正好套在剑尖上。真力贯注之下,小小的一只酒杯已坚逾精钢。
“砰!”本来已坚逾精钢的酒杯忽然粉碎。
酒杯一碎,薛问鼎的剑离司马青衫的咽喉便只有三寸。司马青衫脸色微变,却没有动——因为薛问鼎也没有动。
良久。薛问鼎忽然回剑入鞘,道:“你既不愿战,又何必来?”司马青衫道:“我只是不愿逃避,这件事应该由雨织自己来选择。”薛问鼎道:“她如果选你呢?”司马青衫看着薛问鼎道:“我会娶她为妻。”薛问鼎握剑的手骤然绷紧,半晌方道:“那你我还是难免一战。”司马青衫也知道夺妻之辱的确是这种武林世家所不能承受的。他叹了口气,道:“我只有携雨织浪迹天涯。”薛问鼎冷笑道:“你刚才好象还说自己不愿逃避。”司马青衫肃然道:“我避的是人,心却无愧。”良久,薛问鼎方道:“你错了。不只是雨织,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说完对月一揖,大声道,“明月为证,我薛问鼎与雨织之婚约实时废除,绝不反悔!”司马青衫讶然道:“你这是为何?”薛问鼎道:“三年前她身虽有瑕,心却无瑕。如今她既已心有所属,薛家子孙尚不屑强人所难。”司马青衫动容道:“莫非你已亲口问过她?”薛问鼎淡淡道:“她既不愿来,我又何必问。”司马青衫一怔,几乎忍不住跳起来道:“难道她昨天没有来?”薛问鼎的脸色也变了,忽然道:“你知不知道这三年我杀了多少采花贼?”司马青衫道:“多少?”
“十七名,本来江南一带的采花贼都已杀尽。”薛问鼎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奇怪,道,“可是近年来江南失踪的少女并没有减少,这些采花案甚至惊动了丁十。”司马青衫动容道:“六扇门名捕丁十?”薛问鼎道:“正是。他就在后面的山坡上。”司马青衫怔住。
薛问鼎道:“他被人迎面一剑,我见到他时已断了气。”司马青衫动容道:“当今天下能迎面一剑击杀丁十者并不多。”薛问鼎看着司马青衫道:“我一直不愿将丁十的死讯传扬出去,是因为他就死在后面那座山的山巅。”司马青衫明白薛问鼎的意思:正在追查采花贼的名捕忽然死于九鼎山庄附近,难免会影响薛家的清誉。
薛问鼎道:“但我却决心查出真凶——也是当年凌辱雨织之人。”司马青衫道:“你查出来了?”薛问鼎双拳忽然握紧,一字字道:“计无涯。”司马青衫的脸色忽然变得说不出来的难看,半晌方道:“就是四十年前已恶名昭著,自称淫掠天下第一、杀人天下第二、机关陷阱天下第三、剑法天下第四的计无涯?”他实在不愿想象雨织曾落在这个久已销声匿迹的恶魔手中。
薛问鼎道:“是。计无涯心机深沉、杀人无数,江湖中对其恨之入骨者不计其数,所以传闻此人匿藏之处不但极隐秘,而且满布机关陷阱。”司马青衫道:“若不懂机关陷阱之术,就算明知他在附近也找不到。”薛问鼎眼中闪烁着热切的光芒,道:“我知道你也极善于机关陷阱之术。”薛问鼎并没有说下去,他看着司马青衫的目光已很明显。
司马青衫却道:“不行,我不能带你去。你既不通机关陷阱之术,即便找到计无涯匿藏之处,也难以避过那些杀人的陷阱。”薛问鼎道:“你莫忘了我和雨织的婚约仍然有效,这本就是我薛家的事。”司马青衫并没有回答,似乎也不愿回答,但他的人已在十丈之外。
月明如霜。凛冽的山风吹得司马青衫的衣袂猎猎作响。这里便是九鼎山庄后山的山巅,山的另一侧极为陡峭,下面深不见底,只让人感到阵阵寒意。
司马青衫在山顶转了几圈后,顺着峭壁攀爬而下,良久方至谷底。抬头仰望,四周都是山的阴影,似乎连月光也透不进来。四周一片死寂,偶尔从远处传来夜鸟的啼声,或从半人高的杂草丛中忽然响起一阵蛇的爬行声,令人毛骨悚然。
山谷内渺无人迹,北面有一山洞,其洞口状似怪兽的血盆大口,洞内阴风阵阵。司马青衫燃亮火折子进去。洞内大而空旷,司马青衫终于找到了隐藏的暗门。暗门后的山洞幽暗曲折,司马青衫在这十余里的山洞中闯过了十七道陷阱,其中至少有三次险些要了他的命。穿过一道窄门,前面忽然光亮起来,一条半里长的信道顶上竟然镶嵌了一排大如鹅卵的夜明珠,而信道两旁随便堆放的竟是一箱箱的黄金。信道尽头的石门上悬着一整块重逾万斤的巨石,而石门里面很可能就是比那十七道机关陷阱加起来还要可怕一百倍的人——计无涯。
司马青衫推开石门,里面是一个可以容纳两百人的大厅。大厅内陈设不多,只有一床、一柜、一桌、一椅、一个兵器架、一个巨大的温泉,温泉顶部镶嵌的九颗夜明珠。一名白发老人正坐在椅上闭目享受他的美酒,绑在桌前的却是雨织。
老人喝得很慢、很专心,直到喝完手中这杯酒,才睁开醉意朦胧的双眼看了看司马青衫,淡淡地招呼道:“独居深山,难得有客,共饮一杯如何?”司马青衫微微吸了口气,道:“好酒,是六十年的花雕。可惜现在还不能喝。”老人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喝?”司马青衫缓缓道:“计无涯人头落地之时。”老人双眼中忽然射出利剑般的光芒,同时手在雨织的纤腰上一握,雨织立刻露出极度痛苦之色,冷汗涔涔,湿透罗衫。老人盯着司马青衫道:“以前也有许多像你这种自命侠义之士,但他们都已死在老夫剑下。”司马青衫没有答话,计无涯又道:“他们人虽然死了,兵器却留了下来,你死之前不妨过去看看。”计无涯向远处的兵器架一指,他的神情就仿佛君王面对待决的囚犯。
司马青衫居然真的走过去,从架上抽出一把光华夺目的七星剑。他希望计无涯也能跟过来,离雨织越远越好。
计无涯动也没动,道:“你认识这柄剑?”司马青衫道:“好象是武当掌门的七星剑。”计无涯道:“十七年前杀武当第十二代掌门出尘子,得此剑。”计无涯的语气很平淡,仿佛死的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司马青衫却不禁悚然动容!武当门下对此事一直讳莫若深,司马青衫也是此刻方知武当上一代掌门竟是死于计无涯之手。
司马青衫放下七星剑,又拿起一把极轻、极薄、晶莹通透的匕首。甫一入手,便觉寒气逼人。
计无涯道:“此刃名红泪,乃削铁如泥的上古神兵,本为中原大侠谢怀玉之妻所有。十九年前杀谢氏夫妇,得此刃。”司马青衫忽然道:“原来你并没有把握杀我。否则你又何必说这些来扰乱我的心神。”计无涯的手忽然握紧了剑。计无涯剑一出鞘,已有寒光四射,衬上他一身锦绣黄袍,气势仿如君临天下的帝王,连他的人也仿佛在漫天剑气中变得年轻了些。
司马青衫仍是静静地站着,他的衣衫虽已在闯机关时变得破烂不堪,但他的剑却和他的人一样,清澈如一泓秋水。
剑光一闪,计无涯的剑已如雷霆闪电般刺出。这一剑之威,竟已将司马青衫完全笼罩在剑气中——一种寒透骨髓的剑气。
司马青衫的剑也如长虹惊天般击出,恰好迎上计无涯的剑。两剑将交未交之际,计无涯的身体忽然如蝙蝠般在空中转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司马青衫,侧击他的胸口。
司马青衫疾退,可是这一剑已如惊芒掣电般追击过来。司马青衫的背已贴上石壁,无路可退,剑光已至胸前,已避无可避。
间不容发之际,司马青衫左手的剑鞘已迎上计无涯的剑。“铮”一声,剑已入鞘,剑鞘碎成片片。
这一剑本已是必杀——司马青衫却似乎早已料到,在剑鞘碎时他已到计无涯的身侧,左拳重重击向了计无涯的肋骨,但他右手的剑快到计无涯咽喉时,计无涯的右膝已撞上他的小腹,将他撞飞了出去。
五十余招过后,司马青衫的身上又添了两道剑伤,动作也不如开始时敏捷,但他的眼神仍然清澈如水,因为他看得出计无涯的体力也已消耗了许多。
一个人忽然从石门外走了进来,一身干净、整洁的蓝布长衫,高贵优雅地微笑着,正是薛问鼎。他在门口一言不发,手却已握紧他的剑。
计无涯的脸色微微一变,剑法已变得如狂风暴雨般凌厉,似乎想速战速决。司马青衫渐渐被逼至门口。薛问鼎的笑容依然优雅而高贵,但他的剑却忽然如毒蛇般刺向司马青衫的背心。
这出其不意的一剑几乎令雨织晕过去。司马青衫的身体却忽然平移三尺,薛问鼎的剑正好从司马青衫腰旁穿过,迎上计无涯的剑。
“咣”!两剑相击有金石之声。
薛问鼎回剑入鞘,他的气度仍旧高贵而优雅,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发生。
司马青衫的神色依然平静。
计无涯的神色很疲倦,他看着司马青衫道:“你早知道他那一剑会刺向你?”司马青衫道:“无论谁闯过那十七道机关都不应该还像他那样干净、整洁,何况江南薛家并不擅长机关之术。”计无涯淡淡道:“他熟悉这些机关陷阱,因为他八岁那年我就已收他为徒。”这本是一个惊人的秘密,司马青衫却并没有任何吃惊的样子。
计无涯道:“十六年前我初见他时,就发现他不仅天赋极高,而且聪明绝顶,不由动了收徒之念。”司马青衫叹了口气,忍不住道:“他既聪明绝顶,又怎会忘记不该如此干净整洁地进来?”计无涯淡淡道:“因为他真正想杀的并不是你,而是我。”司马青衫一怔。计无涯笑了笑,道:“他的剑刚才故意撞上我的剑,就是想试探我的功力还剩下多少。”薛问鼎悠闲地站在门口,好象并没听到他们的对话,仿佛这件事根本与他无关。
计无涯缓步回到桌前坐下,神色间满布倦意。现在无论谁都应该看出他的确已是个老人——疲倦的老人。他甚至连眼睛都已闭上。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司马青衫忍不住道:“他并没有出手。”计无涯双眼睁开,眼神忽然间又变得如剑锋般锐利,声音却很愉快:“他没有出手,只因为他还没有把握。”薛问鼎道:“我的确还没有把握。”计无涯道:“但现在你却认为已有了把握?”薛问鼎已向计无涯走过去,他的剑还在鞘中,却已连司马青衫都能感到一阵冰凉入骨的寒意。
计无涯仿佛忽然之间苍老了十岁,但他仍然不甘心道:“难道你忘了藏宝图?”薛问鼎冷冷道:“反正你也不会告诉我,我又何必问。”但他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计无涯叹了口气道:“反正我已受了伤,你不妨看看藏宝图再决定。”薛问鼎似乎有点动心,沉吟道:“你肯告诉我?”计无涯道:“只要将中间这颗夜明珠击碎,就可以找到藏宝图。”薛问鼎抬头看了看道:“就是我头顶上这颗?”计无涯道:“是。”薛问鼎淡淡道:“这很可能是致命的陷阱,我也知道你并未将机关之术完全传授给我。”计无涯摇了摇头,神态间既惋惜又遗憾,道:“我死之后,那批宝藏也要永埋地底了。”薛问鼎忽然道:“我虽然不敢,别人却是敢的。”计无涯睁大双眼看着司马青衫道:“既然这件事可能很危险,他为什么要去做?”薛问鼎看着雨织冷冷道:“他一定会去,因为他重情,我却无情。”夜明珠的光芒晶莹圆润,它后面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
司马青衫正作势欲起,忽然一道青光如天外飞鸿般一闪——薛问鼎的剑已刺穿了计无涯的咽喉。
薛问鼎剑尖上的血正滴落,计无涯脸上却还残留着死前一刹那的惊讶、恐惧、愤怒。
薛问鼎回剑入鞘,对司马青衫道:“你想不到?”司马青衫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我想不到的并非你这一剑,而是计无涯居然没有提防。”薛问鼎道:“他以为我一定会先找出藏宝图再出手,一个人太自信就难免会犯错。”司马青衫笑,道:“其中究竟有什么宝物?”薛问鼎道:“丐帮弟子遍布天下,他们不但消息灵通,而且还知道许多武林中人的隐私和秘密。历代丐帮帮主都会亲自将重要的秘密记录下来,这些记录合称为《武林秘闻录》。”司马青衫动容道:“难道这就是藏宝图中的宝物?”薛问鼎淡淡道:“这不过是其中的七件宝物之一。”司马青衫不由得长出口气,这件事实在太惊人。
薛问鼎道:“计无涯渐觉难以控制我以后,便以此为饵,利用我为他做了不少事。”司马青衫道:“这几年江南的少女失踪案都是你干的?”薛问鼎道:“我是个很小心的人,这几年我杀了很多采花贼,就是为了避免失踪的少女太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司马青衫道:“可是丁十还是找来了。”薛问鼎道:“他的确是个难缠的对手,但他却低估了我。”司马青衫道:“计无涯也低估了你。你是否已找到了那批宝物?”薛问鼎道:“没有。宝物虽是真的,但除了他自己外根本没人知道宝物藏于何处。”司马青衫叹道:“原来他不但低估了你,也看错了你。”薛问鼎道:“我虽有野心,却并不贪心。”司马青衫道:“这点倒很难得。”薛问鼎笑了笑,道:“计无涯最擅长的就是利用人性的弱点,所以几年前我已悟出一个道理——人若要成功,首先便要克服人性的弱点。”司马青衫道:“计无涯恶名昭著,江湖中与其有不共戴天之仇者数之不尽,你杀了他不但可以成为武林中的大英雄,而且还是许多人的大恩人。”薛问鼎道:“七星剑在计无涯手中不过是一把宝剑,我却不妨将他还给武当,这对我的将来必有助益。外面的八十箱黄金也可助我成就大事。”司马青衫微笑道:“只不过你不能让人知道你是计无涯的弟子。”薛问鼎淡淡道:“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死。”司马青衫道:“我既已受了伤,刚才与计无涯一战又消耗了不少力气,所以你认为已有必胜的把握。”薛问鼎道:“你漏了一点。”司马青衫道:“哪一点?”薛问鼎冷冷道:“人性最大的弱点并不是贪婪,而是人类的感情。”他说话时一直站在雨织一丈之内,而司马青衫却远在三丈以外。
司马青衫的神色还是很平静。薛问鼎看了看被绑在桌旁的雨织,对司马青衫道:“这就是你打算娶之为妻的女人,你们已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司马青衫淡淡道:“既不能生,死又何妨。”薛问鼎的声音冷如剑锋:“难道我一剑刺向她的胸膛,你也忍心不顾?”司马青衫道:“她如果死了,至少还有我们陪着。”薛问鼎一怔,道:“我们?”司马青衫平静地道:“我有把握与你同归于尽。”森寒的剑气自司马青衫身上透出,现在他这个人竟似比手中的剑更锋锐。薛问鼎也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他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必胜的把握,因为司马青衫身虽有伤,却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而且心中已完全平静,可将自身的剑法发挥到极致。
薛问鼎忽然冷笑,笑声中充满了讥讽。然后他就说了句绝对没有人意料得到的话:“你当然早已看出让你到这里来是个计划好的圈套,但你永远也猜不出策划这件事的人就是雨织。”司马青衫的神色还是很平静。
薛问鼎道:“我知道你不相信,就好象雨织不相信我也会杀她一样。”他忽然扯下了自己左臂的衣衫,左臂上赫然有一个丑陋的双头蛇纹身。剑光一闪,薛问鼎的剑挑开了计无涯左臂的衣衫,上面有一个同样的双头蛇纹身。薛问鼎眼中闪着残酷恶毒的光芒,慢慢扯下雨织左臂的衣衫,雨织晶莹如玉的肌肤上竟然也有一个同样的纹身。
雨织眼中已有泪光,却偏偏什么也说不出。
薛问鼎道:“计无涯这里的人都有这个纹身,你也应该看得出雨织的纹身绝不是最近才刺上去的。”司马青衫叹息道:“的确不是。”薛问鼎缓缓道:“这几年计无涯一直利用我们为他做事,我们早已想杀了他。”司马青衫只是静静地站着。
薛问鼎看着司马青衫一字一字地道:“这计划的最后一环本来是利用她令你心乱,再杀了你。”司马青衫道:“那我不妨告诉你,我根本不信。”薛问鼎道:“换了我也一定不愿相信,可事实就是事实,就好象一个人的心若已乱,就算努力掩饰也没有用。”
薛问鼎的手已握住剑柄,他相信只要司马青衫心中有一丝怀疑、愤怒或沮丧,就一定会流露出破绽——而他绝不会错失这样的机会。
良久。薛问鼎微感失望道:“看来你的确一点也不信。”司马青衫道:“而且我还知道了一件事。”薛问鼎:“喔?”司马青衫道:“你一定很厌恶自己手臂上这个纹身,可是以前你却无力阻止计无涯这样做。”薛问鼎冷笑。有时冷笑的意思就是默认。
司马青衫看着薛问鼎缓缓道:“所以你才会在雨织身上刺同样的纹身,你要将自己所受的痛苦加诸于别人身上。”薛问鼎冷笑道:“你忘了一件事,若果真如此,雨织又怎会还肯与你来到九鼎山庄。”司马青衫一字字道:“因为三年前那个晚上,你用黑巾蒙住了脸。”雨织忽然忍不住颤抖。
薛问鼎的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方道:“你既然不知内情,我刚才所说的岂非很合情理?”司马青衫没有说话,有时沉默的意思也是默认。
薛问鼎道:“但你刚才却一点也没有怀疑她。”司马青衫道:“因为我信任她。”
“信任”,多么简单的两个字,雨织的热泪却已夺眶而出。
薛问鼎冷笑,反手一剑,削断了绑住雨织的绳索,将雨织抛了过去。薛问鼎抛的力量恰到好处,司马青衫只需轻轻一扶,雨织便已站住。
薛问鼎又恢复了那种温文而高贵的笑容,道:“你现在虽仍有伤,但雨织已在你手里,情形与刚才又有了一点变化,你们是不是已有了希望?”司马青衫的心忽然沉了下去。刚才司马青衫根本救不了雨织,所以他只希望同归于尽,可现在他却不能不分心保护雨织,他的心中已多了牵挂,已不能像刚才那样平静。
薛问鼎看着司马青衫,他知道自己现在已有了九成胜算。
雨织抬起头,走到后面的兵器架前取出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红泪。司马青衫本想拦住她,却看见她的笑容——她笑得宁静而满足,仿佛梅花在淡淡的白雪中绽放。
雨织就用那柄红泪向自己冰雪般晶莹的左臂割了下去!她臂上的刺青很深,每割一刀她都痛得全身颤抖。冷汗已湿透全身,鲜血染红了她的白衫,嘴唇也已咬破,可是她的双眸却亮得如同漆黑夜空中的星。手臂上的双头蛇终于被切了下来,然后雨织就将它永远地抛开了。
司马青衫静静地凝视着雨织,眼光中充满心疼、怜惜,但更多的却是骄傲——他知道雨织终于可以坦然面对那些悲伤的往事。
薛问鼎的脸色却变了,他想立刻拔剑冲过去,可是司马青衫握剑的手还是很稳,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司马青衫身上的剑气较之前更锋锐。
司马青衫和雨织四目交投,彼此间似已融为一体。之前他们曾同行两月,却不曾这般心意相通。雨织以手为笔,在司马青衫的手背上写道:“答应我一件事。”司马青衫道:“你说。”雨织指了指薛问鼎,又指了指自己,便将红泪对准了自己胸口。这意思已很明显:如果薛问鼎以攻击她令司马青衫分心,她的匕首就刺进自己的胸口。
薛问鼎的脸色已变得很难看。
雨织凝视着司马青衫,眼中充满祈求之意,司马青衫轻声道:“好!我答应你!但你也答应我一件事。”雨织点了点头。司马青衫微笑道:“黄泉路上等一等我,我很快就来陪你。”雨织手臂上的鲜血仍在流淌,但她却笑得很甜蜜很满足。司马青衫的笑容中也充满了幸福与平静。
现在无论谁都可以看出:这三个人若是立时便死了,他们死前的感受也一定是不同的。如果你没有真正爱过,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司马青衫与雨织现在的感受。
司马青衫已举起他的剑,夜明珠的光芒忽然黯淡了下来,所有光芒似都已聚集在司马青衫的三尺青锋上。司马青衫虽然有伤,力气最多也只剩下八成,可是他的信心、士气、状态却都已处于巅峰。
薛问鼎也已完全冷静下来,连他的人都似乎已静止,仿佛已和大地融为一体。
薛问鼎忽然又做了件出人意料的事,他拾起计无涯的剑,恢复了优雅而高贵的笑容,道:“我还不会死,我打算走了。”司马青衫一惊,道:“你要走?”薛问鼎淡淡道:“我既然没有把握杀你,再留在这里已没有意思。”说完竟真的朝门外走去。
司马青衫道:“你难道不怕我出手?”薛问鼎头也不回道:“你不会出手,因为你也没有把握。何况你一直没有放弃与雨织生活下去的希望,否则你早就可以出手。就算你日后要找我算账,也一定会先将雨织安顿好。”薛问鼎就这样泰然走出大厅。出厅以后,薛问鼎忽然回头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是不是每个机关都应该至少有一个发动它的装置?”这就好象每把锁都应该至少有一把钥匙一样。薛问鼎手中剑忽然脱手飞出,如白虹贯日般飞向大厅顶部中央的那颗夜明珠。
司马青衫想阻止时已太迟了,夜明珠已碎成粉末,石壁内传来一阵机簧声,大厅顶部的石块纷纷落下,其余八颗夜明珠也落下跌得粉碎。大厅之中忽然暗了下来,石门顶上那块万斤巨石正缓缓落下。
薛问鼎面露喜色,自语道:“我猜对了!”司马青衫抱起雨织一掠三丈,瞬间已至门口,但他却停住了——薛问鼎的剑已出鞘,封住了他们的出路。信道内的夜明珠照亮了薛问鼎,也照亮了他的剑。他看着司马青衫道:“放下雨织,我未必拦得住你。”司马青衫的额头上已渗出冷汗。雨织手中的红泪忽然用力向自己胸口刺下。司马青衫伸指一弹,红泪立刻飞了出去,直没入对面的石壁。
万斤巨石已落下一半,大厅内的震动更加剧烈,似乎随时可能崩塌。雨织眼中充满焦虑之色,司马青衫却抱着她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为她挡去飞坠而下的石块。
薛问鼎眼神中充满了惊讶、不屑、困惑以及一丝敬佩。
司马青衫的神色已完全平静,只是紧紧握住雨织的手。
万斤巨石终于落尽。原来的门口已完全封死,再没有人能将之移开。
大厅内的震动渐渐平息下来,外面的山洞中却忽然响起山崩地裂般的倒塌声。温泉中的水骤然向地底急泻而去,水底忽然多了个大洞。
雨织被这些变化惊呆了,司马青衫却带着微笑。雨织不由得在他手心写道:“难道你早已猜到?”司马青衫微笑道:“我本来只是觉得计无涯一定会为自己留条退路,一直到发觉那万斤巨石落得太慢,才猜到真正的退路就在这大厅之中,这一切布置只不过是要将别人逼出大厅,毕竟要让那么重的巨石缓缓落下比让它瞬间落下不知要多花费多少工夫。”石门外仍不断传来轰隆隆的倒塌声。司马青衫自语道:“门外一定已是绝路,不过薛问鼎也许还……”想到薛问鼎,司马青衫忽然想问雨织:“薛问鼎若非如此,我们又会如何?”黑暗中司马青衫看不见雨织的俏脸已艳如天边的彩霞,只感觉到她很轻很柔地在他手心写道:“我去找他就是为了与他说清楚,见到他时却忽然晕了过去,醒来时已在这里。”大厅中虽然完全黑暗,却有浓得化不开的情意。良久,雨织在司马青衫的手心写道:“我以前最恐惧的就是黑暗,可这次竟然一点也不害怕。”司马青衫微笑道:“计无涯这个布置中最巧妙的一点就是巨石落下之际让大厅内完全黑暗,而大厅外的信道却依然光亮。”向往光明正是人类最原始的欲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