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红来的工程队首次用炸药采石头,虽然事先通告了山下的西街,让他们有个防备,但还是惹出了乱子。
正午十二点,青石山“轰隆轰隆”一阵巨响,西街的土地就震颤了。房屋的门窗吱嘎响着,牛哞哞叫,马尥蹶子,猪拱翻了食槽,羊打着哆嗦,刹那间鸡飞狗跳的。飞溅的碎石像暴雨一样漫过公路,哗啦啦向西街涌来。爆炸腾起的浊黄烟云在半空弥漫,遮蔽了雪亮的太阳。大人“咦嗬”叫着,孩子“哎呀”嚷着,以为西街遭了雷劈,下了地狱了。
西街哪经过这事儿,着实被吓了一大跳。老刘家那匹像缎子一样光滑的黑马毛了,在野地转着圈狂奔,嘶鸣,把一大片草场都踏平了。不唯是黑马丢了魂儿,花啊树啊也有丢魂儿的。青石山下的几棵美人松被石块劈打得掉了碧绿的毛发,没了精神;一些蓬蓬勃勃开着的野花,它们的花蕊容纳惯了蜜蜂那软绵绵、毛茸茸的身子,哪承受得了像钉子一样扎进来的石片呢,一夜间变得容颜憔悴了。
不过比起宝墩的丢魂儿,马儿呀花儿呀的丢魂就算不得什么了。
宝墩是泽花嫂的遗腹子。五年前西街商店起了场大火,泽花嫂的男人在抢救公家财产时被烧落的门板击中,葬身火海。他最后被定为烈士,埋在了北红烈士陵园。
泽花嫂给她男人烧完三七,宝墩出生了。这孩子早产一月,头发稀疏,皮肤寡黄,身条单细,软得像根面条,两岁多了才学会走路,三岁了才会叫妈,泽花嫂视若珍宝,须臾不离怀儿,他也因此比别的小孩子要经不起风雨,一声鸡叫都能吓白他的脸,三天两头就闹病。
青石山炸石头那天,泽花嫂早早就把门窗紧闭,和宝墩坐在炕沿上翻绳玩0翻着翻着,宝墩嚷着要喝蛋花水,泽花嫂一看墙上的挂钟,还差十分钟到十二点呢,就打开门去抱柴火,打算烧壶开水给宝墩冲蛋花。然而她才走到柴垛,爆炸声就响起来了。门大敞四开着,声音长驱直入,泽花嫂赶紧奔回屋里。一看,宝墩已被吓得掉下了炕,头磕破了,浑身抽搐,闭着眼睛,口不能言。泽花嫂吓得腿软了,赶紧抱着他往卫生所跑去。
卫生所只有一个医生,一个护士。宝墩虽小,但已是这里的“老病号”了。他们看着泽花嫂急慌慌地抱着宝墩进来,异口同声地问,又怎么了?泽花嫂说,吓着了!医生把宝墩接过来,放到病床上,先是掀了掀他的眼皮,然后又用听诊器仔细给他听过,说他心音紊乱,吃点抗惊厥的药,静养个两三天后,自会无碍。泽花嫂听后舒了一口气。医生给宝墩开了药,护士则把宝墩的外伤处置了,上了紫药水,缠了纱布,泽花嫂就抱着宝墩回家了。
泽花嫂的邻居是西街生产二队的队长徐金春,她听说宝墩吓着了,就过来看。徐队长火暴性子,她一进了屋子就骂:“杂种操的工程队,明天我就让人把他们赶回北红去!他妈的他们在青石山上放了一个大臭屁,把生产队的三匹好马都惊着了!”
徐队长屁股大,她从来不坐高凳,泽花嫂递给她一个马扎。她一手提着马扎,一手轻轻拍着躺在炕上昏睡着的宝墩,说:“你个小王八羔子,一天到晚地病,净吓唬你妈!”
泽花嫂说:“可不,打他出生,就没消停了磨我。”
徐队长说:“不是我说你,知道他胆子小,怎么不用棉花事先把他的耳朵堵起来?”
泽花嫂说:“我早早就把门窗关了,可宝墩要喝蛋花水,我一看时间还没到,就出去抱把柴火,谁知——”
徐队长说:“人家可是十二点整放的炮啊,你看错了点儿吧?”说着,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又看了看泽花嫂家的挂钟,叫着:“你这钟慢了快十分钟啊!”
“怎么可能呢。”泽花嫂说。
徐队长走到挂钟跟前,指着慢条斯理左右悠荡着的钟摆说:“别摆了,给人家摆丢了十分钟了!”她卸下挂钟,把背后的电池盖打开,抠出电池,把它撇到泽花嫂怀里,说:“都流脓了,你还能指望一个瘸子准点走?!”
泽花嫂握着那个软塌塌的电池,不停地唉声叹气。
宝墩睡了两天,能起炕了。泽花嫂给他蒸了鸡蛋羹,他只吃了小半碗。他眼睛没神,走路直打晃。他来到院子,呆呆地看着落在花盆上的一只黄蝴蝶。泽花嫂说:“宝墩喜欢蝴蝶呀,妈帮你捉啊。”泽花嫂伸出手,指尖刚触着蝴蝶的翅膀,空中突然传来了驴“啊呃啊呃”的叫午声,宝墩打了个寒战,“啊啊”叫着,扎到泽花嫂怀里,尿水顺着裤管流下来。泽花嫂心上颤抖着,她对自己说:“这样下去,宝墩不就完了吗?”
生产队受惊的马好了,可宝墩还是整天耷拉着脑袋。徐队长率领着二十多个社员,到青石山找工程队算账去。社员们扛着镐头,握着镰刀,就像农民军起义似的,一路高喊着:“工程队滚回北红去!”徐队长一声令下,大家就把山下的帐篷拆了,将锅灶挑了,将运石头的卡车的轮胎卸下来了,将他们的行李捆起来,摞在一起。
工程队长是个结巴,他咧着大嘴对徐队长说:“这、石、石头、可、可是、用来、建、北红、县、县政府、用的,你、这是、破、破坏、社、社会主义、建、建设——”
徐队长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挥舞着浑圆的胳膊说:“少他妈的给我戴高帽子!我还要告你们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呢!自从你们来到西街,你们偷生产队的菜吃不算,还偷了我们一头小牛犊,烤肉吃了!你知道吗,牛犊那可是贫下中农养的,你们吃牛犊,就是欺负贫下中农,比大地主还杂种,该斗争!”徐队长的话音刚落,社员们就举着农具高声呼喊:“该斗争,该斗争!”
工程队长带着哭腔解释说,那只牛犊是生产队喂牲口的老哑巴送的,它是个怪胎,歪脖子,少条腿,活下来也是个废物,老哑巴不忍心吃它,才给了他们。再说了,工程队收了牛犊,还给了老哑巴一个大水壶呢!
徐队长说:“那你们是罪上加罪了,竟敢拿公家的东西换牛犊吃,贪污犯啊!你们趁早滚吧,要不今晚我就把你们送到县政府去!”
工程队长苦着脸,说他们勘察了这一带的山,只有青石山的石头最好,不想撤。
徐队长说:“你们用锤子采石头倒也罢了,还使炸药,那他妈是对付战场上的敌人才用的玩意儿啊!这下好,你们炸惊了好几匹为社会主义出力的马,还把一个烈士的后代吓丢了魂儿!我不是吓唬你们,青石山里藏着白虎,你们再凿下去,动了它的老窝,丢魂的就该是你们了!”
围观的工人一听说青石山里有白虎,颜面改色了,他们纷纷对工程队长说,要不咱们就撤?天乾镇那里的石头其实也不错,不比西街的差,去那里采吧。工程队长早就听说过西街镇二队的生产队长徐金春不是个善碴儿的人,在西街,她比镇党委书记说了还算,是个惹不起的主儿。他思谋了一下,觉得在这个地界儿上跟她僵上了,不会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再说不可能在青石山动用炸药了,采石的进程慢了,还是走为上策,就下令工程队往天乾转移。
青石山被凿得千疮百孔的。工程队一撤离,徐队长就让社员们用沙土把大坑填平,把弯了的树扶正,把遗留的垃圾深埋了。西街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宝墩却仍不见好。徐队长揪着他的耳朵说:“为了你这小人儿,我把工程队都赶出西街了,你再不好,可对不住我了!”
宝墩却老是睡不醒的样子。泽花嫂给他煮了松枝水,据说它能提神醒脑,可宝墩喝了后,还是混混沌沌的。徐队长说:“他这次魂儿丢得远了,得让来喜家的给他叫魂了。”
来喜家的是西街有名的招魂婆。但凡通灵的人,总有点异相。来喜家的罗圈腿,粗腰,大脑袋,短脖子。她的脸是扁的,眼睛不大,但嘴巴出奇的大,一笑露出紫色的牙床。她不爱卫生,头发不洗,乱蓬蓬披散着,衣裳满是油渍和汗渍,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她喜欢抽旱烟,长长的指甲被熏染得焦黄焦黄的。生产队开大会的时候,她最爱做的事情就是脱下衣裳捉虱子。她把虱子放在指甲上,一边“咯嘣咯嘣”地挤死它们,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我正法了你们!”惹得社员们笑声四起。
来喜家的给无数小孩子招过魂,她招魂的法器是三枚邮票。这邮票新的不行,一定是用过的,扣着邮戳。而且非关里的不可。如果是来自山海关以外的邮票,她会说这样的邮票不灵验,看都不看一眼。那些家里有小孩子的女人,平素习惯攒邮票,以备不测。她们为了获得邮票,见到邮递员来到西街,都异常地亲热。然而此地人外界联络少,有联络的,也多是东三省以里的,所以招魂票并不好求。
宝墩被招过三次魂儿了,泽花嫂攒的邮票大都用光,只剩下一枚了。她就走街串巷地讨要邮票。在北头的林子发家,她终于得到了一张来自湖南湘潭的邮票。这信是他侄子前年写来的,报告林子发的哥哥病故的消息。西街人记得,林子发接到这封报丧的信时,正在挑水。他看完信,把它揣进怀里,也不哭,只是说胸里起了火了,要灭火,趴在水桶旁“咕咚咕咚”地把满桶水都喝光了。喝完,他撇下扁担和水桶,蹒跚着朝家走去。一进院门,他就对剁猪食的老婆说,往后再也不会有人给咱邮红辣椒吃了!说完,这才跺着脚哭出声来。林子发的哥哥在世时,逢到过年时,会给他寄来一箱通红的干辣椒。
泽花嫂能把这样一枚对林子发来说有纪念意义的邮票讨到手,她满怀感激。当她看到林子发颤抖着手,用剪子把它从信上铰下来时,她的眼睛湿了,一再感谢着。林子发说:“宝墩的魂儿要紧,你拿去用吧。”
只差一张邮票了。泽花嫂几乎踏遍了西街所有人家的门槛,却再也找不到相称的了,绝望中,她忽然想起了小白蜡。
小白蜡是西街人给下放改造的张以菡起的外号。她四十多岁,中等个,长脖子,瘦脸,短发。她平素喜欢仰着头,绷着脸,见人很少说话。她的五官搭配得很谐调,每一处都像一颗小星星:眼睛不大,鼻子不大,嘴巴和鼻子也不大,整张脸给人一种闪烁的美感。她的皮肤又白又细腻,让人觉得半透明,像刚点燃的一支白蜡烛,人们就唤她“小白蜡”。
小白蜡来自北京,是个写戏的。听说她编的戏很颓废,都是情啊爱啊哥啊妹啊的东西,不歌颂热气腾腾的社会主义新生活,不揭露万恶的旧社会人民所受的苦难,她接受劳动改造,就是理所应当的了。
小白蜡被下放到偏远的北红县,北红县又把她分派到只有七百多人口的西街镇。镇党委书记谭泽林坐着马车把这个女人领来时,是初春的时令,西街正在解冻,融雪使路面泥泞不堪。马车一停下来,驾辕的马立刻拉出一串粪球,所以小白蜡是掩着鼻子跳下马车的。她的脚一落到地面,就陷入泥坑,气得她撇着嘴,大叫了一声:“关外的地狱啊。”
正是这句话,把整个西街人都得罪了。谭泽林本想把她交给生产一队,那是个男队长,心慈手软,想来他是不会让这个京城来的女人受罪的。但张以菡的话使他改变了主意,他把她交给二队。徐金春冲谭泽林嚷着:“好物件你是不会给我的!”她用“物件”来指称张以菡,把张以菡气歪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徐队长把小白蜡安置到生产队马房旁的一间小屋,与喂牲口的老哑巴做邻居。小白蜡嫌屋子挨着牲口棚,气味难闻,要调换屋子。徐队长说:“生产队就闲着这间屋子,你不住也得住。再说了,你来西街,不就是要除掉身上沾染的小资产阶级气味、沾上劳动人民的气味吗?”
小白蜡抢白道:“劳动人民的气味难道就是牲口的气味吗?”
徐队长说:“是啊,劳动人民牵着牛马耕社会主义的田,身上能没有牲口的气味吗?”
小白蜡绝望地叫了一声:“西街啊——”听上去像是给西街招魂。
徐队长每天都要给小白蜡派活儿,春天施肥,夏天锄地,秋天收秋,冬天给牲口铡草,从不让她闲着。两年下来,小白蜡的手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但她的皮肤还是那么白润,西街的风雨似乎并没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她很盼望远方的消息,邮递员一到西街,她就跑去看有没有她的信。得到了就像一个久困渡口的人等来了一条船似的,一脸欢欣;得不到则像打翻了油瓶子似的,满面沮丧。
老哑巴五十多岁,又干又瘦,古铜色的肤色,眼凹着,嘴瘪着,身上的汁液仿佛让岁月给榨干了,筋骨突出。别看他干巴,力气可是不小。抡起二十斤重的铡刀,能一口气铡上一个钟头的草,绝不气促。他在二队既当马夫,又看场院,勤勤恳恳的,已经十几年了。他无亲无故,生产队就是他的家了。
小白蜡做他的邻居,俩人就得共用走廊里的炉灶。老哑巴总是等小白蜡做完了饭,才放上自己的锅。小白蜡从北京带来了一桶香油,她喜欢用它下面条。每当走廊里窜着香油的气味时,老哑巴就会大口大口地吸气,大约觉得不这样的话,让这么好的气味散了,等于糟蹋了。小白蜡不劳动时,就在屋子里闷头写东西。不知道她是在写改造心得,还是仍旧在编她的戏。反正,她的屋子黑得晚,蜡烛使得也费。猪尾巴那么粗的蜡烛,她两天就得用一根。有的时候她在炉子上烧着水,却忘了,水哗啦哗啦地开了,壶盖被沸水顶得一蹦一蹦的,她却仍然待在屋子里。老哑巴就得帮她把水壶撤下炉子,敲她的门,把开水拎给她。她不懂哑语,每回老哑巴帮助了她,她就竖一下大拇指。老哑巴摆摆手,表示不用客气。
每个周末的晚上,生产队都要开会。开会前,老哑巴将会议室的地扫干净,把一条条板凳擦得溜光溜光的,再把马灯挂在房梁下。小白蜡要和社员一样,坐在板凳上听会。徐队长坐着一张带靠背的椅子,面对大家。她分派完下周的活计后,会让招魂婆的男人来喜读报,学习上头的精神。来喜是个兽医,读过小学,算是生产队的秀才。他一读报,小白蜡就会撇嘴,因为来喜总是读错字,比如“神州大地风雷激荡”被他读成“神州大地风雷放荡”,“资产阶级思想是腐蚀不了广大劳动人民的”被读作“资产阶级思想是肉虫不了广大劳动人民的”。有人问:“‘肉虫’是个啥?”来喜说:“我琢磨着‘肉虫’就是女人每天晚上吃的男人的那条虫!”社员们笑得前仰后合,徐队长也笑得直托着下巴,小白蜡这时会无限痛惜地说:“西街啊——”好像西街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
小白蜡开会,很少插话。徐队长有时会问她:“张以菡,你说你在这儿劳动改造有没有收获?”小白蜡说:“出了苦力,睡觉倒比以前好了,这是最大的收获。”徐队长说:“我还担心你离了家,一个人睡了,会睡不好呢!”社员们明白徐队长话里的含义,都笑。他们知道小白蜡的男人是个工程师,他们有一个女儿。工程师每个月要给她来好几封信呢。
有一回小白蜡在会上说:“我的屋子闹老鼠,它们太嚣张了,逮着什么啃什么,队里能不能帮我捕老鼠?”
徐队长说:“你吃得高级啊,从京城带来那么多稀罕物,又是挂面又是香油的,西街的老鼠没见过这么大的排场,能不跑你那里赴宴去吗?!”
小白蜡无言以对,只能照例叹息一句:“西街啊——”发泄心中的不平。
泽花嫂从园子中拔了一捆水灵灵的小白菜,又把花盆上开得最艳的两枝粉色的月季花剪了,带着它们去求小白蜡。泽花嫂敲开小白蜡的门后,把东西递上去。小白蜡只接了花,她说不爱吃小白菜。
泽花嫂说明来意后,小白蜡说:“西街的稀奇事就是多,还兴什么招魂!”
泽花嫂说:“招魂挺管用的,小孩子丢了魂儿,叫叫就回来了。”
小白蜡说:“这半年多没什么人给我来信,我没新邮票。以前的信呢,从关内来的倒是不假,不过它们都不能使了!”
泽花嫂乞求地说:“就差一张了,麻烦你帮我找找吧。宝墩快不行了,这可是救命票啊!”
小白蜡说:“我没骗你,那些邮票都废了,你去别处找吧。”
泽花嫂讪讪地回家了。看着像摊泥一样躺在炕上的宝墩,她的心一阵阵抽搐。她认定小白蜡手中有盖着北京邮戳的邮票,她是舍不得给她,识文断字的人喜欢把这样的东西当个纪念物珍藏着。为了感化她,泽花嫂和了一块面,生起火来,烙了三张糖饼,晚饭时又去敲小白蜡的门了。
糖饼还热乎着,泽花嫂把它们放在饭桌上,眼泪汪汪地说:“我手里有两张,就差一张了。西街的住家我都问遍了,再没有从关内来的邮票了,你帮帮我吧。”
小白蜡说:“我说了,那些邮票都不能使了,破了!”
泽花嫂失神地说:“我的宝墩要是招不回来魂儿,我也就没魂儿了——”
小白蜡尖刻地说:“你们真够愚昧的,孩子病了不去看医生,去找巫婆!那个来喜家的除了会‘正法’虱子,我看不出她有别的本事!”
泽花嫂说:“卫生所的大夫给看了,也说宝墩是惊着了,给开了药,吃了也不大见好,这才想着招魂的。”
“那你就抱着孩子去北红!县医院的医生到底水平高些,可别在这儿给耽误了。”小白蜡把糖饼塞回到泽花嫂手中,说:“我有糖尿病,你拿回去给宝墩吃吧。”
泽花嫂往回走时,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了。她想这个小白蜡真是自私,见死不救。她去了徐队长家,把在小白蜡那里两次碰壁的事情说了。徐队长气得直骂:“杂种?菖的这个编戏文的,真不是个好物件啊!”徐队长说,既然小白蜡打定主意不给邮票了,就另想办法吧。她领着泽花嫂,走东家串西家,寻来一张来自沈阳的邮票,徐队长说:“沈阳离山海关也不远了,就算是关内的邮票吧!把来喜家的叫来,今晚就给宝墩叫魂儿!”
来喜家的手中掐着烟卷,扭扭搭搭地来了。泽花嫂给她沏了茶,还炒了瓜子。来喜家的一边喝茶,一边“咔咔”嗑着瓜子。她对徐队长和泽花嫂说:“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这邮票有一张不对路,灵不灵验可两说着呢。要是招不回魂儿,你们可不要怪罪我。”
徐队长说:“行了行了,干你们这一行的也学会摆谱了!你只管好生叫魂儿,把宝墩治好了,我给你加八个工分!”
“那敢情好。”来喜家的龇着满口的黄牙笑了。
招魂的法术通常要等到夜半时分才能施行,万籁俱寂之时,捕捉远游的魂儿似乎更为拿手些。招魂时外人是不能在现场的,被招魂的人也一定要在睡梦中,他若醒着的话,真魂儿还是回不来的。
宝墩不用哄,他早早就睡了,这些天他只有一个睡的心思。月亮快到中天了,茶水淡了,瓜子也嗑光了,徐队长打着呵欠回家了,泽花嫂和来喜家的开始做招魂的准备了。她们端了一盆清水放在院子里,水中放着一面小圆镜子。之后泽花嫂把火柴、三枚邮票和宝墩的一件衣服递给了招魂婆,自己躺到宝墩身旁。
来喜家的吹灭了蜡烛,散开头发,开始招魂了。她先是围绕着水盆转了几个圈儿,然后敞开屋门,提着宝墩的衣裳,在门槛上抡来抡去,召唤宝墩的魂儿:“宝墩啊,回来吧,月亮照着路,给你做着伴儿,愿你脚下生着风,一夜走回来。你千万不要混进恶人堆儿,不要受他们的哄骗。那里的山中有妖怪,那里的水中有毒蛇,那里的馒头沾人血,那里的肉中埋着针。宝墩啊宝墩,快快回家吧。你的家在西街,西街上有你的娘,你的花你的草,你的碗你的筷,你的板凳你的枕头。你要是不回来,你妈睁着眼,眼里却没光;你要是不回来,煮饺子的开水打着响儿,你妈也听不见。好宝墩,回来吧——”
招魂婆哼哼呀呀说完这套招魂嗑儿,放下舞动的衣裳,划着火柴,把那三张邮票在门槛前点燃,待它们化为灰烬后,将门关上,出了院子。她在离开前俯身看了看浸在水盆中的镜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宝墩能在院子中玩耍了。泽花嫂很高兴,以为宝墩的魂儿给叫回来了。徐队长嚷着要给招魂婆加工分的时候,她却阴沉着脸说:“等两天再说吧。那晚我在镜子里没看见宝墩的魂儿,他的真魂走远了,恐怕是回不来了——”
招魂后的第三天晚上,宝墩突然抽搐起来,手脚乱舞,口中叫着:“不走,不走。”好像谁在用绳子捆他似的。泽花嫂大惊失色,她叫来徐队长,徐队长一看他翻眼白了,知道大事不好,把招魂婆和卫生所的大夫双双叫来,让他们各使各的招儿。大夫给他注射了强心剂,招魂婆手忙脚乱地为他扎了一个纸人,做他的“替身”烧了,然而宝墩还是断了气了。
依照西街的风俗,早夭的孩子是不能进坟墓的,而且不能过夜,徐队长让来喜带着两个人,把宝墩用一床棉被裹了,埋在青石山下。她觉得是青石山怀上的那怪胎似的炸药,索了宝墩的命,他理应归到那里。
泽花嫂已经不会哭了,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宝墩的枕头。徐队长劝她:“都是你那死老爷们儿把宝墩招去了,他心狠,自私,你要是心里放不下这个老鬼和小鬼,就上了大当了!他们不心疼你,你也不挂记他们,好好过你的!”
泽花嫂只会哑着嗓子一遍遍地叫着:“宝墩啊——宝墩啊——”
招魂婆说:“我早就说了,那邮票有一张是关外的,不灵啊。那晚我给宝墩叫完魂儿,在水盆的镜子里没看到宝墩的小脸,我看到的是一个鸭梨那么大的骷髅,我知道宝墩没救了。”
“杂种?菖的小白蜡!”徐队长把愤怒都发泄到她身上,“她有那么多封北京来的信,就是不舍得出一张招魂票!她这个资产阶级的臭物件,跟咱贫下中农就不是一条心啊,我看她在西街改造得还不够!”
第二天,小白蜡就被派去做掏粪工了。
掏粪工所做的是生产队最苦最肮脏的活儿。生产队有一个大粪池,在牲口棚的东侧,长方形,大约有三十米长,十五米宽,两三米深。这个粪池由一个叫二尿子的人经管。这个粪池挖了大约有十几年了,它可以说是生产队农田的一块大酵母。经过它施与的土地,庄稼才长得好。老哑巴平素清理牲口棚的时候,把牛粪马粪都打扫到了那里,但这种食草动物粪肥的劲儿不足,所以还要掺加猪粪、人粪这些粪劲大的粪肥。这样就得有人去起猪粪和掏厕所。二尿子三十多岁了,可他还像小孩子一样爱尿炕,娶妻多年,也没使媳妇怀上孩子,人们背地都说他是个“尿漏子”,所以一物色掏粪工,大家都说这活儿合该由他来做。
西街有三座公共厕所,每个住家又都有一个猪圈。一般来说,自家的猪粪起了后,都上到自留地了。但徐队长却让二队的社员把家中一半的猪粪贡献出来,否则就不派他活儿。二尿子除了去公共厕所掏粪外,还要定期去社员家里起猪粪。生产队为他准备了一套掏粪的行头:一副扁担,两个大粪桶,一件蓝布长袍,一双高靿胶靴,还有一个两米长的粪勺。二尿子常常站在公厕的粪坑前,小心翼翼地把一勺勺粪肥舀到粪桶里,挑到生产队去。往往他的脚步还没到呢,街巷中的人就知道二尿子要来了,因为刺鼻的臭味像癞皮狗一样,已经先打着滚儿来了。
二尿子把粪池侍弄得很好。怕它生蛆,常采些花啊草啊的丢在里面,连它们一起沤成肥。他还养成了捡粪的习惯,走路时,手中提着个粪筐,里面放着把小铲子,看到了遗弃在路上的鸡鸭鹅狗的粪便,便会悉心将其拾起。他爱粪爱到什么程度了呢?有一次看见场院里落了几颗海螺似的鸟粪,也将它们拾捡起来,扔进粪池。夏日正午时,他喜欢在毒日头下光着脊梁站在粪池旁用粪耙捣肥,把它们调和均匀,那份细致和耐心,绝不亚于家庭主妇们用耙子捣酱缸。炽热的阳光投向粪池,使那里泛出微蓝的幽光,仿佛无数簇火苗在燃烧。
徐队长让二尿子交出掏粪工的活儿时,他竟有些舍不得。当他把那套掏粪的行头交给小白蜡时,竟然带着哭腔嘱咐她要每天给粪池打耙,不然它会害痒的,把听了这话的人都给逗笑了,说他没有孩子,把粪池当孩子一样看待了。
小白蜡一开始反抗做这个活儿,她撇着嘴,脖子高昂着,眼珠一翻一翻的,说她一闻屎味就恶心。徐队长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这是生产队最光荣、最重要的活儿,现在派给你,是全体社员对你的信任。现在党考验你的时刻到了。”
小白蜡说:“我的手是握笔杆子的,不让我握笔杆子,握锄头可以,但是让我握粪耙子,那是万万不能的!”
徐队长说:“自从你来到西街,表现一直不错,你前期改造的成绩大家是有目共睹的。现在到了你改造的关键时刻了,你要前功尽弃,那才是万万不能啊!如果我向上反映说你对劳动改造有抵触情绪,你这辈子就别想回北京了。你得明白,不握粪耙子,是不能再握笔杆子的!”
小白蜡气得眼睛一斜一斜、鼻孔一鼓一鼓、唇角一颤一颤的,她明白自己没有退路了,只能从二尿子手中黯然地接过粪耙,当二尿子嘱咐她要每日给粪池打耙时,她以一句带着悲愤之情的“西街啊——”作为回答。
小白蜡穿着胶靴和蓝袍子,戴着大口罩,挑着粪桶去掏粪,绝对是西街的一景。镇党委书记谭泽林觉得徐队长做得太过分了,找到她说:“她一个京城来的知识女人,你让她锄个地割个草也就可以了,让她当掏粪工,不太合适啊。”
徐队长“呸”了一声,说:“怎么安排她才合适?让她每天跷着二郎腿坐在屋子里读书喝茶,再找个人给她揉肩捶背、洗衣做饭伺候着,那才是合适的?”
谭泽林说:“别说这个气话,我听说了,你是因为宝墩的死才对她这样的。”
徐队长说:“我们待她那么好,可她见死不救!人家林子发把湖南湘潭的邮票都舍出来了,那可是毛主席故乡的邮票啊。小白蜡呢,她有那么多北京来的信,哪封信上没有邮票呢,可她一张都不给,这还叫人?宝墩那可是烈士的后代,她不救,就是与党与人民为敌!”
“唉,你也别上纲上线了。再说你搞什么招魂的把戏,传出去也不好,都是封建迷信那一套。”谭泽林说,“让她做个十天半月的,还是交给二尿子吧。我听说,她跳到别人家猪圈起猪粪时,一边起一边哭。她从厕所挑着粪回队上,能把屎尿逛荡一路,你为了咱西街的卫生,也别让她做了!”
徐队长冷笑了一声,说:“你吃黑馍吃腻了,看着她白,眼馋了不是、心疼了不是?你记住,我徐金春想做的事,谁他妈也挡不住!”
徐队长和谭泽林发完脾气,刚从镇党委办公室出来,就碰见了从北红来的邮递员老田。她气呼呼地问老田:“有张以菡的信吗?”她想如果有的话,她等于捉了个贼,她会亲自给小白蜡送去,恶心她一顿。不料老田叹了一口气说:“都多少日子了,没她一封信了。人一倒霉,哪还有亲人和朋友啊。”
徐队长怔了一刻,嘴上说:“怎么会这样?”心里却说:这种货色,别人不理睬她也是应该的。
泽花嫂每天只吃一碗粥,她瘦得脱了相了,眼珠冒冒着,眼袋垂吊着,脸颊塌陷着,颧骨暴突着。一到夜晚,她就坐在门槛上一遍一遍地召唤:“宝墩啊,快回家啊,天都黑了,妈给你铺好被窝了,宝墩啊——”过路的人听见泽花嫂凄凉的召唤,没有不落泪的。眼看着泽花嫂一天天枯萎下去,徐队长和西街人对小白蜡的仇恨也就更深了。
徐队长找到了老哑巴,他正在牲口棚里给马喂豆饼呢。徐队长悄悄对他说:“我派给你一样好活儿,你做成了,给你加三十个工分,年终分红时够你买一箱高粱烧酒的。”
老哑巴对徐队长的话向来是言听计从的,所以没听吩咐的是什么活儿,就先点头了。
徐队长神秘地说:“这活儿保密,跟谁也不能说,所以才挑中你。”老哑巴虽然有些疑惑地眨巴眼,但还是再次点了头。
徐队长有点难以启齿,她说:“你没成过家,估摸着这个活儿你可能还没做过。不过这活儿是男人都会做,做了也会喜欢。”
老哑巴似是领悟了她的话了,面红耳赤的。
“泽花嫂家宝墩的事情你听说过吧,知道那孩子是怎么死的吗?”徐队长为了让老哑巴能够有勇气接这个“活儿”,就想先激起他对小白蜡的仇恨。
老哑巴比划着,告诉她宝墩是让青石山上的炸药给吓死的。
徐队长说:“吓着的人是能治好的,宝墩本来能活下来的。都是那个臭女人,她见死不救。”徐队长把小白蜡不给招魂票的事情讲了一遍。
老哑巴显然生了小白蜡的气了,他指着小白蜡的屋子又是摇头又是跺脚的,喉咙发出“呃呃”的哽咽声。
“你说这种女人该不该收拾?”徐队长问。
老哑巴茫然地看着徐队长。
“你跟她住隔壁,半夜时,你敲她的门,她要是不开的话,你就砸她的门,跳她的窗。进去后,你就收拾了她!你喂牲口,知道牲口是怎么干的,你就跟她那么干!我不相信治不服她!她要是告你,你就是一个摇头,给她来个死不认账!反正你又不能说话,明白吧?”
老哑巴的脸紫涨了,他哆嗦着嘴唇,连连摇头,表示他干不了这“活儿”。
徐队长一把将老哑巴搡倒在干草堆上,骂他:“给你这么一个俏活儿,你还不想干,真是不识抬举!你要是不干,就是对不起宝墩和泽花嫂,对不起他们,就是对不起西街!我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你要是没把这‘活儿’拿下来,你趁早给我卷起铺盖走人!”
徐队长的话像突如其来的冰雹,把老哑巴砸得晕头转向的。她离开后,他捧着脸伤心地哭了。
接下来的一周,徐队长每天都要到生产队的场院里观察动静。小白蜡兢兢业业地做她的掏粪工,从别人家的猪圈或是公厕把粪肥挑回来,倒在粪池里,然后像二尿子一样,站在正午的毒日头下,在苍蝇飞舞的粪池旁打耙。不同的是,二尿子光着脊梁,不戴口罩,而她每次站在粪池旁都是全副武装:口罩、蓝布长袍、长裤、胶靴和黄头巾。每次给粪打完耙,汗水都会把她打得浑身湿透,她摇晃着走回自己的小屋,第一件事就是拉上窗帘擦洗身子,然后换上干净的衣裳,把她掏粪的那套行头当弃儿一样扔在门外的走廊里。每回徐队长经过走廊去老哑巴那儿,看见小白蜡扔在门口的东西,都会蹙紧着鼻子,朝地上吐上一口痰。
老哑巴照例做他的活计:铡草、喂牲口、打扫场院。一看见徐队长进来,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四处躲闪。有一回他竟然躲到马槽中,平躺在里面。马儿不解,站在槽子旁边咴咴叫,被徐队长发现后,一把将其拎起,骂道:“真没出息,你的嘴哑巴了,那个玩意儿也哑巴了不成?泽花嫂都快要疯了,你再不把‘活儿’给我做了,我饶不了你!”徐队长离开的时候,会向他竖起手指,五根或者是三根,提醒他留给他的时日还剩几天。
在期限的最后一天,徐队长带着一瓶酒和一包饼干来了,她把东西撂下,什么也没说,只是竖起一根手指,一甩手走了。老哑巴觉得这些吃食就是刽子手送给问斩者的最后的晚餐,他把它们全都享用了,然后醉醺醺地拖来一些板条到小白蜡的窗下,又找来钉子和锤子,把窗子给钉死了。那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小白蜡挑着一担猪粪回来,发现窗子被封上了,就大叫大嚷着:“我又不是蹲监狱的人,谁这么没有人性啊!”她打算回屋换了衣裳后,去找徐队长理论一番。才进走廊,就听见一阵呼噜声。老哑巴怀中搂着锤子,蜷缩在她的门前,睡得正香。小白蜡看到他手中的工具,知道窗子是他封的,就呵斥了一声:“谁给你的权力?”老哑巴睡得太沉了,眼皮都没抬一下,依然打着呼噜。小白蜡便找来一根木杆,一下一下捅他,终于把他弄醒了。老哑巴看到小白蜡的一瞬,打了个激灵,酒也醒了多半。看来他醉得腰膝酸软了,他是扶着墙站起来的。他一手拿着锤子,一手从裤兜中掏出一副门闩和几颗螺丝钉,示意小白蜡将门打开。小白蜡不理睬他,他就“呃呃”地叫,急得脖子上青筋暴起,眼里涌起了泪花,小白蜡只得将门打开。门一开,老哑巴不由分说地“丁当丁当”为她的门又加了一道门闩,然后做出敲门的手势,指着门闩一再摇头,示意她有人叫门的话,绝对不要开门。小白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感觉到老哑巴是在提醒她,有人打她的主意,要注意安全。小白蜡叹了一口气,只能听之任之了。窗户被钉死后,就像一个人被五花大绑着,没什么自由了。除了光线受了影响外,空气也不如从前了。以往可以把两扇宽大的窗户都敞开,现在却只能开一扇小小的气窗来透气了。
第二天早晨,徐队长背着手来到生产队,想看她的最后通牒收到成果没有,不料她根本就找不到老哑巴。去他的屋子,才发现行李已经没了。老哑巴是什么时候悄悄离开西街的,无人知晓。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顶着满天星星离开西街的。徐队长没有想到老哑巴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她简直要被气疯了,立刻召开全体社员大会,说老哑巴是隐藏在生产队里的阶级敌人,将来谁若发现他的行踪,一定要报告,让他回来接受劳动人民的审判。
老哑巴的离去,让徐队长很折手。多年以来,他忠于职守,是二队最好的管家,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人替代他。她也因此更为憎恨小白蜡,心想我一定要想办法收拾了你!她想这种事情再也不能与人说破了,要找就找个好色之徒与她为邻,这样等于让她与狼为伍,迟早有一天会吃了她。
二尿子主动找到徐队长,说是他想接替老哑巴,他乐意住在队里,天天闻粪池的气味,而不想睡在家里。徐队长心想,你三天两头就尿炕,伺候不明白女人,软蛋一个,你休想跟小白蜡为邻!那样不等于给她找了只温驯的绵羊做伴儿吗。琢磨来琢磨去,她选中了来喜。来喜身体壮,招魂婆曾私下跟徐队长叫苦,说来喜哪儿都好,就是房事上太贪了,让她抵挡不了。徐队长还注意到,来喜每次读报前,总要悄悄看上小白蜡一眼,那目光有些畏惧又有些羡慕,大概知道她文化高,希望他把字读得丢盔卸甲时,她不至于打击他。然而小白蜡就是小白蜡,来喜把字读出可笑的意思时,小白蜡不仅撇嘴角,还会发出几声嘲笑。
来喜欢天喜地地来喂牲口了。他从家里搬来了行李,剃了头,刮了脸,还穿上了唯一一条不打补丁的裤子。他来的头三天,有事没事总爱在走廊转悠。晚上烧了水后,他会敲小白蜡的门,说:“有开水,给你灌上一暖壶吧?”小白蜡从不打开门闩,总是隔着门跟他说话。第一天说了声:“谢谢,我有。”第二天说:“我的暖壶满满的,不用。”第三天则毫不客气地说:“我晚上读书呢,不要敲我的门!”
招魂婆在第三天的晚上来看来喜,正赶上来喜灰头土脸地提着水壶站在小白蜡门前。看他一脸的尴尬,她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从这天开始,她就陪来喜睡在了队里。徐队长知道后,非常恼火,她说来喜来了没几天,牲口天天掉膘,看来他只知道睡,没有给它们喂夜草。“马不吃夜草怎么能肥呢!”徐队长急赤白脸地嚷着,要把来喜开回家。然而还没等她物色好新的马夫,又一声爆炸降临在西街。
那段日子里,天的性子异常暴烈,每天都是烈日当空,不见一片云彩。庄稼被晒蔫了,刚出苗的秋白菜也都枯黄了。徐队长不得不带着社员挑水抗旱。他们组成了挑水大军,每天往返于水井和农田之间。那段日子,粪池上空常颤动着缕缕白光,见了的人都说:“粪肥也热得快熬不住了,要着火了!”
每到正午,小白蜡仍是全副武装地站在粪池旁打耙。这一天打着打着,粪池忽然打雷似的“轰——”地一声巨响,淤积在池子中的粪肥像礼花一样飞旋而出,四溅开来。小白蜡就像一本薄薄的书,被这巨响给掀翻了,弹到五米外的地方,摔在地上。在场院另一侧给马饮水的来喜,真切地目睹了这一幕情景。他哪里经过这种事情,以为粪池里出了妖怪,吓得瘫软在地。
西街的人都以为北红工程队又回来了。为了让泽花嫂快些好,徐队长把她从家里拽出来,跟社员们一起在农田里抗旱。响声传来时,她吓白了脸,水舀子从手中掉到地上,她用手捋着无精打采的禾苗,连连叨咕:“宝墩不吓,宝墩不吓啊——”
“他们还嫌坑咱西街坑得不够,怎么又回来了?”社员们纷纷说。
“这响声可不是从青石山那儿传来的,是从咱们二队那里来的。”徐队长说,“不是北红的工程队回来了,是咱二队出事了!”
二队的场院里满是粪肥,臭气熏天,半空中盘旋着一群黑云似的乌鸦。小白蜡躺在地上,已没了气息。她的额头伤痕累累,伤口渗出的鲜血和脸上星星点点的粪肥混合在一起,使她的面容看上去就像一块淤积了朱红和土黄两种颜料的调色板。来喜说小白蜡飞起来的时候,手中还握着粪耙。她落地后,那只粪耙也落在她身边,像是一支粗笔,陪伴着她。
小白蜡的死,震动了西街。谁也没听说过粪池是可以爆炸的。北红农管站的技术员来到西街,勘察了事故现场后,说是这个粪池太深,而且年头久了,里面沤的粪肥在夏日产生了大量沼气,积聚到一定程度时,才发生了爆炸。但西街人才不认可科学的解释呢,他们一致认为是宝墩的冤魂藏进了粪池,索了小白蜡的命。
由于天气太热,小白蜡第二天就被葬在青石山下。她的丈夫闻讯赶来时,距事情发生已经有一周了。那个男人在去坟上的时候,顺路采了一束白色的野菊花,插在了小白蜡的坟头。由于他并没有号啕大哭,陪同他的西街人都很为小白蜡难过。这个男人从青石山下来后,由徐队长陪同着,去清点遗物。在小白蜡的书桌旁的抽屉里,他翻出一沓用黄丝带捆扎着的信。他解开丝带,把信摊开在书桌上。徐队长惊异地发现,这些信的右上角贴邮票的地方,无一例外地残破着,好像谁给信开了一扇扇小窗。从破损的痕迹看得出,那是被老鼠啃啮过的。看来西街的老鼠喜欢吃来自关内的邮票背后的糨糊,这才把邮票通通糟蹋了!难怪小白蜡要说那些邮票都不能用了呢。
徐队长瘫软在地上,带着哭音叫了一声:“西街的老鼠啊——”
小白蜡的男人走了。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雷厉风行的徐队长变得寡言少语了。她在领着社员们秋收的时候,常常在歇息的时候呆呆地望着青石山。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到了年终分红时,她那曾经磨盘似的屁股,已经瘪得像霉烂了的倭瓜。
作者简介
迟子建,女,1964年生。毕业于北京鲁迅文学院。1983年开始小说创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树下》、《晨钟响彻黄昏》、《茫茫前程》、《热鸟》、《满洲国》,小说集《北极村童话》、《向着白夜旅行》、《白雪的墓园》、《逝川》、《白银那》、《朋友们来看雪吧》、《当代作家选集丛书——迟子建卷》,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听时光飞舞》、《迟子建影记》、《女人的手》及《迟子建文集》(四卷)等。短篇小说《亲亲土豆》获本刊第七届百花奖,《清水洗尘》获鲁迅文学奖,《花瓣饭》、《踏着月光的行板》、《采浆果的人》分获本刊第十、十一届百花奖。现为黑龙江省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