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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铁《满天星旅店》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8 10:1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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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离开华盛顿又开了半个小时,眼瞅着四面的灯火像同行人的耐心一样一点点熄灭,一直戴着黑边墨镜的导游才又呱啦呱啦地在车头处站了起来,嘴紧贴着麦克的话筒说:“大家期待已久的旅店马上就要到了,跟着我们天马旅行社出来玩儿,住的旅店呢,都在荒郊野外,所以不太好找,多花了一点时间。可能有朋友会问这个旅店是几星级的,是三星还是四星。比这些还都要好啊!跟着我们天马旅游,就会天马行空,大家看看现在外面的夜空是满天星,我们的旅店也是满天星级的。”

每一句话,导游都用英语、粤语和普通话各说一遍,没几句却也说了半天。普通话每次都放到最后说,这使得既不懂英语也不懂粤语的老张听得很有节奏,听懂一句,琢磨琢磨,再等着下一句。这种节奏,和夹在普通话间那些叽里咕噜听不懂的话,一起培养着老张的困意。旁边的小张倒不困,敲着车窗玻璃,抱怨说,这他妈哪还是华盛顿啊,快到怀柔了吧!老张本想说点儿什么,但犹豫了一下,把想法转化成了两声附和捧场的笑声。

两年了。上一次和儿子这样近地坐在一起,还是两年前在北京机场候机厅的皮面座椅上。两年了,老张发现儿子越来越没有了耐心,而自己倒是越来越无所谓了。他还记得儿子申请出国留学时,买了一张巨大的美国地图,贴在卧室里。那时小张还很有耐心,在地图上找到了每一所他申请的大学的所在地,做上标记。那时慧娴还在,每晚五点准时回来,给他们爷俩儿做好饭,吃完就走。很多时候,小张也随即出去到学校自习。老张便看电视,没的好看时,就到小张的屋里看地图,看烦了,就一个人在这个旧式的两居室里来回走,想摔点儿什么或是砸点儿什么。

送小张走那天,老张带了个傻瓜相机,在机场里,看见有个姑娘和儿子年龄差不多大,站在旁边,老张请她给他们仨合了个影。小张伸开双臂,把他和慧娴搂在身前,自己的头从他们两个间缝里探出来,姑娘说“一二三——茄子”的时候,老张已是热泪盈眶,怎么也“茄子”不起来。小张说:别哭啊!还回来呢!然后和老张、慧娴分别拥抱了一下,就背着一个大背包,推着两个行李箱,颇显艰难地走了进去。直到小张消失在拐角处后很久,他和慧娴还站着。还是慧娴主动改变了他们两个越发尴尬的状态,很和缓地对老张说:老张,孩子走了,咱们的事也就别拖着了。老张觉得自己像欠了别人东西没还,被债主追上门来讨债一样,诚惶诚恐地说:是啊,是啊,好,好。慧娴和气地说:那我就先走了。老张很勉强地笑了笑。看着慧娴一个人向外走,老张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上去。直到慧娴彻底消失在不断开合的活动门后,老张才明白自己已经没有理由跟上去了。他回到刚才他们三个人坐过的皮面座椅上,又坐了一会儿,看着墙上大屏幕上起飞降落的信息,发现了很多自己以前不知道的地名。儿子走了,慧娴也走了,自己实在没什么理由着急,也没什么事可做了。

说是“还回来呢”,小张一直没回来。倒不是不想回来,而是实在没时间,又怕签证出问题。所以老张才来了。倒也不是老张有多想来——他的想法是,光把往返机票的钱省下来,给儿子寄去不是更好嘛。他其实是懒得动弹的。把两居室留给了慧娴后,他特意一个人在离上班很远的地方租了间平房,打算把工作之外的时间都消耗在去上班和离开单位后的路上。搬家那天,他发现自己真没什么东西,自行车的后座就能承担起他的所有家当了。本来想带走些小张的东西,但看着被慧娴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小张的房间,他觉得拿走哪样东西都是一种破坏。他用傻瓜相机噼里啪啦地照了几张相片,有小张的房间,也有他们自己的卧室,甚至还包括了阳台,算作自己对这个空间所有记忆的一点儿物证。

小张不能回来,倒省了老张的事,他懒得告诉小张自己和慧娴的事,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老张买了张北京公园的年票,每周除了等小张的电话,他一般都让自己在室外活动。刚开始小张打电话过来,还会问妈妈的事,后来也不问了。他不问,老张也不提。挂了电话就出门,照着那张年票上列出的公园挨个转。半年下来,他发现自己连续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也不会喘了。老张呼吸顺畅了,车倒开始喘起来,零件哐啷哐啷地叫唤,他就开始折腾他那辆自行车,自己研究,买新零件,自己往上装。

他发现自己的生活变得越发单纯,身体也更健康了,不过就是孤独0倒也不是他自己成天觉得孤独,而是小张瞅不冷地提醒了他。那是转过年后的夏天,老张突然收到了封信,看着信封上慧娴的笔迹,老张着实像被什么东西突然磕了一下,心里面一颤。不过,打开信封,没有一点儿过渡,紧接着就是另一层信封,上面贴着美国的邮票。小张把信寄到了他们原来家的地址。信里面,小张讲了自己的近况——每天做实验,煮速冻饺子,晚上睡不着觉——一种实事求是的语调,让老张既觉得陌生,又觉得很沉重,甚至让他觉得自己的生活都是过于轻松了。信的末尾,小张问起老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孤独?孤独的时候老张会做些什么?

看到这里的时候,老张知道了,他和慧娴的事,小张是已经知道的了。放下信,老张发现自己的脑子很乱,不知道该集中在什么地方。他看着平铺在面前的两封信,两种字迹,觉得两个人都离自己很远。一年过去了,三个人分在三个地方,都是独自一个人。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是说错了什么,让慧娴不能原谅。他想该是他的过错吧,但现在承认了这点又有什么用呢?慧娴知道他的地址,却是一行字也不会写给他了。至于小张,老张最后的印象,就是小张一个人走进到处泛着金属光泽的机场,在巨大的建筑结构间显得那样的瘦小。他知道信里最后的问题是问他,也是在问小张自己。

那天晚上,老张一闭上眼就是小张进机场时的背影,单薄而摇晃,远比不得他身旁的两个厚重的行李箱结实坚强。本想多酝酿几天再回信的老张,在搬进这间小屋后第一次熬了个夜,工工整整地给小张写了信。他提起了他现在开始骑车转北京城,而且自己学着安装自行车,天天忙得很,但有事干也不觉得孤单了,反倒觉得充实。他说他觉得孤独寂寞也是对一个人的一种考验,人应该勇敢地面对考验而不是回避。老张不知道这些不能说服他自己的话,能不能对小张有点儿帮助,他知道的是,写完信并没能带给他预想的解脱,反倒越发感到寂寞。关了灯,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眼睛一点点地适应着黑暗,发现很多本来以为看不见的东西也能分辨出来。老张想,现在的小张可能就和自己一样吧。这样想,倒让老张觉得儿子和自己近了些。

两个月后,赶在老张生日的前夕,小张的回信放在一个小纸箱里,直接从美国的邮局寄到了老张的平房。信的旁边是一个流线型的头盔,镂空的造型和鲜艳的颜色,一时让老张有点不知所措。看了信后,才确定这的确是个头盔,而且是人骑车时用的。虽然突如其来的头盔,弄得老张很是有些尴尬,本来不想过什么生日了,可儿子的礼物都漂洋过海地来了,自己似乎也该认真点儿,才对得起儿子的一片好意啊。第二天,脑袋上顶着新设备上班,被同事夸奖“老张够时髦的”时,他还是很得意。

得意之余,老张开始盘算新的计划,因为儿子在信里明确提出了想家和孤独的问题,并要老张来美国看看。孤独老张是了解的,虽然不能保证自己去了美国那儿儿子就会不孤独了,但总还是应该去陪陪小张吧。去美国倒是给了老张一个理由联系一下慧娴。他试着拨了印象里的号码,那边熟悉的声音让他很激动。临去美国前,慧娴来了一趟,带了不少吃的,最后交给老张一个大的牛皮信封。信封没封着,慧娴刚走,老张就打开看了,原来是那张画满了标记的美国地图。老张放下地图就追了出来,他觉得自己找到了足够的理由,送慧娴走了很远。回了家,翻开地图想仔细看看时,才看见了里面夹着的几万元钱。是老张的那份房子钱。分家时说好慧娴留房子,给老张钱,当时慧娴没有钱,老张也一直不要。现在慧娴送了过来倒是正好,让老张觉得自己的这次赴美,多少底气更足了点儿。自己来美国决不能让儿子花钱,这是老张在拿到这笔钱以前就想好了的,现在只不过让老张觉得自己更有资本安排点儿什么了,比如一次父子的旅行。这笔钱的很大一部分换成了美元,其中的一小部分现在已经揣在了这个带黑边墨镜的导游的口袋里。

虽然导游说旅店快到了,但从他的预言到旅店真实的出现,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老张想和小张聊点儿什么,却不知从何谈起。他发现自己那点话题——北京城的改造,公园的变化,骑车转悠的体验——在刚来美国的那个星期里就消耗完了,剩下的便都是自己不了解或是不想提起的了。

小张倒没闲着,一直半侧着头和坐在后面一排的一个姑娘聊天。老张总想扭过头瞥上几眼,总觉得不好意思。他们说的是英语,老张也听不懂,便自己琢磨这次旅行的地理方位,在脑子里那张想象出的美国地图上,小心地标记出每个刚刚经过或是正要前往的城市,他发现自己的好几个标记,和小张以前的记号重叠在了一起。这是以前老张没想过的,他想把这个不大不小的发现告诉小张,听听小张的想法。老张扭过头,嘴都张开了,舌头顶着下牙膛,蓄势待发地等待发言的命令,但看着小张扭着的后脑勺,老张犹豫了一下,只是用欲言又止的嘴顺便打了个哈欠。

外面已经彻底暗下来,灯火辉煌的城市不知被抛在何方。来往车辆的照明灯交错在一起,让老张隐隐约约地发现自己正在一条河的上空,水面上微弱的反光闪烁而过。这他妈是到哪儿了?惯于在北京骑车自己摸路的他,不无惯性地在脑子里试着定位,分辨方向,但全无参照系,他惶恐地发现自己连一丁点儿的概念都没有。他伸出手,既像是要扶住前面的座椅靠背,又像是在举手示意地问:“同志,导游先生,咱们现在这是往哪儿开呢?”

老张本意里试探性的疑问被理解为了质问,获得了一车乘客广泛的共鸣。就是,什么时候到啊?还能不能到呀?今天晚上睡这么晚,休息不好,明天还怎么玩儿呀?公司应该有赔偿吧?坐在前面的一个,显然也是孩子带着出来旅游的中年妇女,还回过头,赞许地看了老张一眼。导游也回过头,站起来,仍旧带着黑边墨镜,微笑地看着老张。

清冷的车厢里重新燃起了热情,老张不知所措地站起来,从头顶的背包里掏出了一罐芥末花生,不再指望会有什么答案。坐下来的时候,他一只手向后摸索着靠背,像是怕摸不准真会一屁股坐到地上。这可还是慧娴买的呢。他拿着花生罐捅了一下小张:吃点儿啊,别光背着它,这还是你妈给你买的呢。似乎是为了让自己打扰小张的理由显得更充分些,老张朝后面努努嘴,又补充了一句:给你朋友也尝尝。

裹在外面的一层芥末从花生上脱落下来,软化成一层绿色的胶状薄膜,黏黏地糊在老张的咽喉,随着剧烈的呼吸又喷到了鼻子里,老张被狠狠地呛了一下,泪水顺着鼻梁的两侧流到嘴里。显然,花生上的芥末也打了后面那个姑娘一个措手不及。她和老张几乎是同时地打了几个喷嚏。

屋子里泛着一股潮气,还有别的味道。不过不能说导游想得不周到。在大堂里分给大家钥匙时,他就提醒过了:“有味,有蟑螂,有跳蚤,咱们星级旅店什么都有。进屋,先开会儿窗,散散味儿。”

老张一进屋就很听话地一通折腾,四扇窗户开到了头,床单被子撤下来,抖了一溜儿够,又跪在地上,把两个床头柜的柜门抽屉都打开,翻了半天后,问小张:“怎么着?美国宾馆不提供拖鞋?”

“首先,这不是什么宾馆。这就是个大车店。甭说拖鞋了,待会儿您看看,连牙刷牙膏都没有。另外,爸爸,我知道您现在天天骑车锻炼,有劲儿。但,现在别折腾了,早点儿睡吧。”

老张呵呵笑着跑进厕所,验证了小张的话又一次属实。他把自带的毛巾和洗漱用品,从背包里掏出来,整齐地码在卫生间的水池旁。出来时,发现小张已经大敞四开地躺在床上了。

“洗不洗?”

见小张没反应,老张又问了句:“那我先洗了?”这才听见小张哼哼唧唧地说了声:“行。”

老张穿着内衣走进卫生间,放起水来。在哗哗啦啦的水声当中,老张隐约地听见小张说了些什么,但没听清楚。老张很大声地“嗯?”了一声。

“嗯?”他等了一会儿,见没反应,就又“嗯?”了一声,推开了卫生间的门,看见小张正迷迷糊糊地走过来,对他说了句:“您就别躺里面泡了,不干净。”

老张拍了一下小张的肩膀,转过身的时候,水已经热了。他全方位地冲洗自己,像小张指示的那样,站着——从头洗到脚,从这边的手指洗到那边的手指。水声富有活力,重重地浇在他的头顶,化成细流,缓缓地流下来。他控制不住自己一样,满脑子都是小张小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挤在一个浴缸里面泡澡。慧娴提前半个小时就在火炉上煮好两大锅的开水,先往浴缸里倒进去一锅,兑上凉水,调好温度,三口人一起泡进去,慧娴坐在他对面,把脚搭在他的大腿上,小张就坐在他们两个中央。等水变温了,再兑上另一个锅的热水。那时小张还很小很小。他还有印象吗?每次老张拿水舀子往浴缸里加热水的时候,这小子都吱哇乱叫地喊“烫!”

老张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像是小张的,又听不清楚,像是在对自己讲,又像是在和别人说,像是从屋里传出来,又像是发生在外面的走廊上。总之,老张听不清楚。水声很大,水流正像水帘一样从他耳朵上浇下来。

到小张洗的时候,他倒是洗得快。还没有撒泡尿的工夫,他就进去又出来了,重重地砸在床上,翻腾了两下,把被子的一角夹在了两腿之间。

老张穿着内裤跑到门口把灯关了,摸着黑摸到床上。两张床,爷俩儿一人一张。他靠着枕头,半坐在床上,没有一点儿困意。他想和小张聊聊,聊什么都行,但最想的是要小张聊聊自己。聊聊他有什么想法,什么计划。聊聊他的同学,他的老师,他的实验室。当然还要聊聊他的迷茫,他的孤独,还有老张能帮他做点什么,甚至慧娴能帮他做点儿什么,如果需要,他肯定能把话带给慧娴的。但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还想问很多事情,有关小张自己,也有关慧娴和他。比如说,他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和父母一起泡澡,小时候很娇气的怕烫。他真的想问,但他知道自己不会问的。还有别的事情,很多老张想不明白,他想问,但知道自己不会问出口的。

离开慧娴以后,常常很难入睡的时候,他发觉黑暗真是很有意思。本以为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只要睁着眼睛,忍一会儿,黑暗里的东西就会像水后的细沙一样慢慢显形。老张看着在黑暗里不停翻滚的小张,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句:“有时候就得什么都不想,一闭眼就过去了。”

见没反应,小张仍旧和被子拧在一起,就像甩在油锅里的两条油条,老张又补充了一句,“想也没用。”他琢磨了琢磨,又加了一句,“孤独是另外一回事了,想,也孤独,不想,照样觉得孤独。”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劝小张,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不知道说这些有什么用。老张咽着唾沫,半坐在床上,等着小张说点什么。

小张又在床上和床单被子较量了一阵子,然后像拳击比赛里获胜的选手一样,把对手摔在床上,软绵绵地瘫了一团,自己精疲力竭地坐了起来。虽然关着灯,老张还是能看见他的眼睛。

“爸,我问您一个事儿。”小张停了一下,像是在等老张的批准,又像是在组织自己的语言,“您恨不恨我呀。”

小张等了一会儿,看着目瞪口呆的老张,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一样,又说了一句,“我是说,以前你们吵架的时候,我总是向着我妈,还……”

小张又坐着等了一会儿,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重新投入比赛一样,躺了下来,继续起和床单被子的角斗。

老张一动不动,发现自己盖着的被子捂了两腿的汗,急忙掀开了被子。他没有打扰小张的战斗,想了好一会儿后,扭过头对小张说:“儿子,重要的不是我恨不恨你,而是你恨不恨我,恨不恨我……”

老张没有把话说完,他停了一下,接着说:“回答你的问题,我当然不恨,我怎么可能会呢?”

小张一条腿顶住了被子的下肢,一只手卡住了床单的咽喉,把对手牢牢地控制住,声音沙哑地说了声,“好。”却没有时间回答老张的问题。

那之后,老张再没说话。有时他闭一会儿眼,但当闭上眼后,出现在眼前的回忆过于应接不暇的时候,他会再睁开眼,看着美国荒郊野外的一个小旅店里的双人套间的内设:真的和国内的旅店没什么区别。

中间他上了一次厕所,被里面的灯刺得睁不开眼。回到卧室,眼睛一时无法适应黑暗,看不清路,脚磕在了床腿上,躺在床上,揉了半天。

小张的战斗一直没见分晓,比赛的双方换了各种套路架势,但还是打了个平手。老张大气不敢出地看着小张,心里很难过。他不知道小张和这床单被子有什么矛盾,有什么矛盾至于成这样互不相让。他看着儿子一个人的战斗,看着儿子和被子撕扭在一起的身躯,才发现小张真的已经长得和自己一样大了。他想问小张怎么了,有什么心事,但他又怀疑要是真问出来,自己能帮上忙吗?

小张重重的鼻息和无休止的辗转成了迷惑人的烟雾弹,让老张一直不知道儿子到底睡着没有,也就一直犹豫要不要继续聊下去。不过那泡尿过后,老张已经决定要身体力行自己对小张的建议了:什么都不想,闭眼,睡过去。反正就他自己说过的,想什么都没用。

就在自己闭着眼,在想与不想之间反侧时,老张听见儿子那边战斗的号角稍歇,床身支架怪叫了一声。他睁开眼的时候,败下阵来的小张已经掀起了他的被子,眯着眼顺了进来。老张一边向旁边靠,一边问儿子怎么回事。

“有跳蚤,他妈的咬死我了。那鸡巴床上有跳蚤。”

老张坐起来,愣愣地看着那张床,仿佛想要看出什么东西来似的。被子床单搅和在一起,弯曲地躺在空空的床上,像刚蜕下来的皮。

小张又折腾了两下,安静了下来。小张的腿碰到老张身上的时候,老张哆嗦了一下,鼻子酸酸的。他没动,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腿靠着腿地挨着小张躺了一会儿。

老张又看了一眼那张床,仔细地从床头看到床尾,就像是在看着一个低调却不容忽视的对手,目光没有遗漏掉蜷缩着的被子上任何一条褶皱。他看了看身旁的小张,鼻息正在变得均匀。他轻轻地掀起被子,从靠墙的那边,下了床。

他同样轻轻地仰面躺在那张床上,小心谨慎地把被子拉到胸口,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当第一次虫咬无可辩驳地出现在他身体上的某个部位时,他甚至觉得有些悲壮,这是他能做到的,他对自己说。

当窸窸窣窣的虫咬像春风一样吹起了四面的号角时,老张闭上了眼。他想起了那个面带微笑的导游,就在提醒完大家要开窗通风除味后,也没有忘了再关照一句:“要是被跳蚤咬了,不用怕,挠挠就行了。再不行,就把床单撤下去,别盖被子,穿着衣服睡。要是还不行,没关系,找我,多晚都可以,找我来,我跟你换床睡。”

老张笑着在心里说,“今天就饶了你吧。”

被小张推醒之前,老张已经睡着了。不知道睡着了多久,老张睁开眼的时候,耳边好像刚刚才听过导游的嘱咐。但他真的睡着了,因为他要狠狠地抹一把嘴,才能把嘴角的哈喇子擦干净。

老张迷迷糊糊地抬起上身说,“那边也有跳蚤吧,咱们找导游去。”小张扶着他的肩膀,没有说话,等着他彻底醒过来。老张抹了抹脸,使劲伸展着上下眼皮,又伸了个懒腰后,一边问着几点了,一边坐起来。

他努力睁着眼睛,看着小张,等他说点什么,说什么都行。

小张坐在这张有跳蚤的床边上,看着老张。老张这才发现,小张已经穿上了牛仔裤,套上了背心。

“爸,不好意思大半夜地把您叫起来,但我得请你帮我一个忙,”小张停下来,看着老张,好像自己要说的是个特大噩耗,要看老张是不是准备好了。

老张糊涂地点了点头,强调地说:“说吧,儿子,什么都行,只要我能做得到。”觉得自己说的不对,老张又补充了句,“只要我们能做得到,我和你妈。”

小张咽了口唾沫,说,“爸,您能出去待会儿吗?”

看着老张迷惑的神情和微微张开的嘴唇,小张马上接着说:“您别问了,就帮我这一次,行吗?出去待一会儿,一个小时,半个小时都行。”

老张看着小张,突然发现屋子里似乎比刚才亮了许多。他转着头看了看,并没有开灯呀。他才看见门开着,是走廊里的灯光洒了进来。小张突如其来的要求,让老张有点措手不及。他使劲让自己清醒过来,理清楚正在发生的一切:儿子需要自己的帮助,帮助的内容是自己出去待会儿,帮助的条件是别问缘由,自己来美国的理由是,帮儿子(帮儿子解决想家,孤独,以及所有可能出现而且自己能够解决的问题),儿子现在就需要自己帮忙,这个忙自己有能力做到,但不理解为什么要做,儿子也不给理由,不仅不给,还不叫问……

小张又摇了摇他的肩膀,像是要把他叫醒。老张眨了眨眼,吞了个热馄饨一样地,大张着嘴,一边呼着气,一边“嗯”了一声。

“就是……您能出去待一会儿吗?我这儿有点事……咳,您别问了,这回就听我的吧……”

他看见小张的眼睛肿起来,黑色的眼袋完全和他的年龄不符,嘴还张着,怕烫一样地呵呵着。老张使劲看着小张的脸,好像小张的某一个眼神或是面部表情会帮着自己理解正在发生的一切。但在一片昏黄的迷惑中,小张的脸,背着走廊里传来的灯光,成了这整个陌生的房间里最黯淡的一团。老张觉得自己完全清醒过来,他不明白是出了什么事,但他知道现在的问题与跳蚤无关。儿子想叫自己现在从屋子里面出去。

他对自己说,什么都别想了,使劲地拍了拍被子,他拍着小张的肩膀说:“行,儿子,去给我拿衣服去。”

小张诡秘地一笑,站起身,一摞衣服已经在他身后摆好了。

他把被子踹到边上,站起身,浑身上下地掸了掸,利利索索地穿上衣服——当然,不能忽略小张在一旁的帮忙。走出门口的时候,老张心里终于还是失落了下来。他不知道该怎么想,他来美国看儿子,想帮他的忙,现在算是帮上了——至少儿子自己这样说——但帮的忙就是从屋子里面出去。还是他自己说得对:想也没用。

站在门口,老张看了看小张,光从外面射进去,把屋子清晰地分成了黑白两界。老张和儿子都站在光亮处里,儿子躲避着老张的目光,微微低下头,但还是让走廊顶棚散发出的白炽光照得通体明亮。老张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觉得自己是做对了。他笑着对小张说:“我去找那个导游算账去,这是人住的店还是跳蚤住的店?”小张也笑出了声,对老张说,“待会儿我出去找您去。”

穿过走廊的时候,老张隐隐约约看见走廊的尽头有个纤细的人靠在墙上,就像根立在墙角的扫把。他想该是车上那个坐在他们身后的姑娘吧,他终于明白了一点儿。

老张下了一层楼,在下面的楼梯上坐了一会儿,后悔忘了随手带出本杂志来看了。他来美国前特意买了好多杂志,怕到这边来没得看,这次旅游也带了两本。他发觉楼梯上走廊里也全都是那种味道,和刚进屋时闻见的一样。经过导游的房间时,他眼前浮现出导游带着黑边墨镜的微笑,他真想在门上狠狠地砸几下。他咳嗽了几声,一边到处抓挠着,下到楼下。

他穿过漆黑一片的大堂,走到门口。凉风吹得他很舒服。他站了一会儿,伸展着四肢,在院子里转了两圈,然后走回来,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远近都没有灯火。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里开个旅店,但显然还是有顾客的,不光是他们旅行团的那辆大巴停在院子里,还有几辆大巴加小车也停着。他抬起头,看着夜空,又想起了导游的话,真是满天星斗,照得整个院子都亮堂堂的。老张突然感到轻松下来,来美国后一直悄悄背着的包袱似乎被什么人帮着提了起来。

他像是完成了一个任务一样,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他又想起来他们一家三口一起泡澡的情景来,想起了小张在浴缸里拍击的水声,想起他往里面兑热水时,三个人都要站起来,小心地跷着脚,生怕被热水溅上。他想起来,那时候,洗过澡后,站在自家的客厅里,慧娴身上缠着浴巾给小张擦干净,而老张自己——那时,比现在的小张也没大多少——则光着身子,坐在竹椅上,看着他们两个人。他知道那时那个光屁股的小张已经不在了,他高兴自己从客房里走了出来,至少这还是他能做到的,也是小张需要的。他回想起刚才因为跳蚤的缘故,和小张挨在一起躺在床上的几分钟,还有两年前和小张还有慧娴一起坐在机场大厅的皮面座椅上。其实老张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他们年轻的时候,他和慧娴,就他们两个,没有小张。他慢条斯理地回想着,并不着急,仔细地观察着记忆里的每一条褶皱,印象里的每一次波折。他一条一条,按照时间顺序地回想着,他知道那些都归他所有,也只有那些归他所有,他不用慌张。

那个女孩出来时,老张还在自己的脑袋里转圈子,看着坐在身边的女孩,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小张也出来了,把自己的外衣披在女孩的身上,然后坐在了他们两个人的中间。

老张和女孩握了手。女孩说了自己的中文名字,但似乎除了自己的名字,她别的中文一句都不会说了。老张笑着看着这个女孩,努力把自己的注意力从回忆里拉回来。女孩谈不上漂亮,但也决不叫人讨厌。就着月光,老张看着女孩,看着儿子的朋友,说不清她是不是华人。他想问问小张,但又觉得没必要,可能也不礼貌。

女孩冲着他们爷俩儿用英语说了些什么。老张看看姑娘,又看看小张。小张对他说:“她是说,星星真漂亮,有点儿像她们家乡看到的。”

老张笑着抬头看星空,能看见的星星都闪亮着,所有别的风景都有声音——海有海的波澜,山有树林的呜咽,田野有谷穗的窸窸窣窣——只有星空沉默。老张看了好一会儿,才扭过头来,清了清嗓子,看着女孩说:“小张小时候,我们也经常一起晚上出去散步看星星,我,小张,还有小张的妈妈。北京夏天的星星也很好看。我们家门口就有一个公园,很大的一片草坪,我们常常带块儿单子,铺在地上,躺在草坪上,仰着头看星星。你猜怎么着?有一天,我们听见哗啦一声巨响——小张,你还记得吗?——就看见从对面的高层住宅楼里,飞出一个东西来,感觉就像带着火花一样,横着划出来,在空中飞了老半天,然后‘咣叽’一声掉在地上了。我们三个都跑过去看,好多人都跑过去看了,你猜是什么东西?小张,你还记得是什么东西吗?”

老张看着女孩一句一顿地说。每说完一句,就停下来,等着小张翻译,看到女孩点点头后,再接着说。

说到这里的时候,老张停了下来,看着小张,女孩也看着小张。小张忍了一会儿,才摇着头说:“是个高压锅的锅盖,对吧?”然后又用英文告诉了女孩。女孩笑出了声,捂住嘴看着老张,等着老张说下去。

老张扭过头,看着远方,自己笑了笑,舌头舔着嘴唇,扭回头来,看着小张和那个女孩,说:“你们想想,这两口子都是打成什么样了,才会把高压锅的锅盖从窗户上给扔出来呀?多沉呢。”

小张侧着头,翻译给女孩听。两个人都低着头,像是想了一会儿。

老张听见女孩冲小张嘀咕了几句。小张两只手搂着他们两个,对老张解释:“她是说啊,说不定只是个事故呢,高压锅不是容易出问题吗?”

老张笑着,看着女孩,看了一会儿,才说:“事故?不可能。多沉的锅盖呀!”

老张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他和慧娴从人群里挤出来,两个人一人拉着小张的一只手,荡着秋千,把小张荡回了家。那晚,躺在床上,慧娴对老张说:“咱们以后可不能吵成那样。”老张还记得,他抱着慧娴的头,抱在了怀里。

作者简介

肖铁,男,1979年8月生。2002年7月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在美国芝加哥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攻读博士学位。出版长篇小说《转校生》、《飞行的杀手》,散文小说集《成长的感觉》、《红房子》、《坚硬的早春》,并有作品被译成德文介绍到国外。曾获第八届冰心图书奖、北京大学“创新奖”等。本刊曾转载过其作《窗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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