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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北《恋爱》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8 10:1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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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塔是个古镇。少说也有千年的历史,据说历史上是有一座古塔,可惜给雷劈了。我来到半塔时正是一九八二年的夏天,那唯一的一条古街,叫密密的法国梧桐掩蔽,显得无比苍老。信用社在古街的北头,是一座二层小楼,坐西朝东。好像也是这一条街唯一的一座楼房。

从此,我便在这个镇的信用社里一待就是几年,并且开始了我的初恋。

信用社的人员很简单。一个主任,姓胡,整天戴着一顶军帽,手背在屁眼后,不吭声。胡主任虽不吭声,可人并没有闲着。偷偷地生了四个孩子,三个是丫头,小四是儿子,小四长得蛮好,也顽皮得很。一个农贷会计,姓沈,瞎了一只眼睛,他虽一只眼睛瞎了,可打起算盘来飞快。也生了三个孩子,长得跟他老婆一样,都是长脸,单眼皮,小眼睛。沈会计家在信用社门口开了个小店,他那个长脸老婆,就整日看住那小店,卖些日杂用品。还有一个信贷员,姓牟,黑黑的,满脸胡子。可是老牟整日不见他人影,偶尔来一下,像贼似的,一会儿便不见了,他家在农村,我们也从来没见过他的老婆来过。这些都算是外勤人员。

内勤有一个老会计,姓潘,家也在农村,长得像地主老财,特点是瘦。还有一个女学徒小玲,是中专学校分配来的。出纳员有一个王遐,二十三四岁。她人长得很清秀,一笑满脸是酒窝,是天生的一张笑脸。另一个就是我了。

我刚来干复核,和王遐面对面,一个出纳一个复核。王遐是老出纳了,干了有两三年了,所谓复核也是出纳,我等于就跟着王遐学徒。于是整日面对着一张满脸是酒窝的笑脸。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这样的乡镇,单位基本上都是“家连店”0我们上班在小楼上,下班就在小楼后面的一个大院子里。我们信用社七八个职工基本上都住在院子的平房里,连带家属有二十几口人。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法国梧桐。夏天都在院子里吃饭,小孩也在院子里洗澡,洗完光着屁股即拎到门口的竹床子上。院子地上泼的都是水。男人在屋里洗完澡穿个大裤衩摇着芭蕉扇出来,上身一身的白肉。女人仔细一点,窗帘拉得极严,外面就听到水的声音,洗的时间还长,老半天湿着头发出来了,头发将前胸后背的小汗衫弄湿,里面的小衣服似见非见,老一点的不再考究的妇女里面干脆就没有小衣服,都是同事家属,大家也视而不见。之后开始吃晚饭,一院子的喝粥声,每家吃的也差不多,基本上都是绿豆稀饭加馍头或饼子。吃饭时还互相乱窜打招呼开玩笑。瞎子老沈就讲荤段子,主任老胡死不吭声,可脸上笑眯眯的。妇女们不予理睬,小孩子则捧着碗乱跑或在竹床子上乱跳。这样的生活,如若不斤斤计较,基本上可以算是一大家人了。

我们单身的住在小楼的二楼,我、老潘、老牟和小玲。小楼从后面上,正对着院子,有时我晚饭后无聊,站在二楼的走廊看着院子里的活动,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就像上帝在高处俯瞰人间,也像是在一座山头鸟瞰一座氤氲的村庄,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我有时正出神,王遐洗完澡从屋里出来,王遐家住大院的顶头,正对着小楼,她是顶替她父亲工作的。她的妈妈已经去世,她父亲个子很矮,也六十多岁了,虽不是主任,可是解放前参加工作,资格还算老的,因此她家屋后还藏着个小院,她父亲就整天种蔬菜和花,把个小院子弄得喷香。王遐也是头发湿湿的,把个前胸后背的小汗衫弄湿,她也才二十三四,前面胸口像堆着一座山,恨不得将小汗衫撑破了,她搬小桌、盛饭,忙里忙外,湿头发一会儿在胸前一会儿在身后,弯腰时又泼在脸上,鸟瞰着这一切,心情激荡,也恨不得弄个望远镜才好看清那脸上的酒窝。

半塔是个逢大集的镇子,每个月逢五逢十。每到逢集,那一条被密密的法国梧桐掩蔽着的铺着柏油的古街,便被挤得水泄不通。卖什么的都有,大的卖木材卖牛,小的卖鸡蛋卖油。像卖锅卖盆的,卖米卖布的,应有尽有。还有许多货郎担,卖各种小玩意儿。吆喝声一片,人声嘈杂。卖各种小吃的,麻花大饼油条,我们信用社门口,有一个老太太,也不太老,五十几岁,卖麻团(有的地方也叫麻圆),她家的麻团真好吃,又酥又香,真是酥得不得了,她是逢集才来,因此每次逢集,我先是要去吃麻团,麻团要趁热吃,一凉了就不酥,于是我就站在油锅边吃,五分钱一个,吃两个。

逢集也是我们最忙的时候,各个单位取钱的存钱的,能有上百笔业务,比平时忙几倍还多。上午能出去几十个(我们把钱叫个,十万为一个),下午更忙。每个单位都来缴款,用大夹子夹着,食品的,粮站的,车站的,供销社的,农机站的。供销社最烦,几十个柜组,每个柜组都自己来缴,四点多钟高峰期缴款的队能排老长,我和王遐这时忙得连厕所都去不了。

不过这样也好,我们就可以“俏”,认识的可以先点,后面叫得凶了我们就让他们先放这(都信任银行的人),像车站的小芳,食品站的小瑗,夹子往我们这边一甩,忙别的去了,等高峰期过去了,来取走回单。

小瑗刚开始不肯放,是小芳将她手里的夹子一夺,直接甩到我们柜台上。小芳在车站卖票,那时坐车没有现在方便,买票就更困难。因此我们每次上县,都要走小芳的后门,先留一张票啊,从驾驶室爬上车啊。因此小芳就居功自傲,在我们面前就横些。小芳个子不高,人很精明干练,讲话戗生生的。小瑗则不同,长得什么样子我说不好,反正那时她从我眼前一晃,我便一晕。根本看不清什么样子。如果说有个印象,就是脸上干净无比,看了一眼,就像吃了迷魂药,人就不知所措。特别是那个眼睛,后来我去过九寨沟,见到九寨沟的那个水,就想起小瑗的那个眼睛。那双眼睛,真是个五彩池。

我的初恋,就是从小瑗开始。

我起初并没有这种妄想。起先,我只是有些模模糊糊地暗恋王遐。她虽然比我大几岁,可我那次在二楼的鸟瞰,使我对她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因此我每天上班,便特别卖力,那时全国学张海迪,许多报纸登张海迪的事迹,于是我便以张海迪为榜样,,一边学习业务,一边自学读文学书籍。业务主要是学习点钞票,你别小看这点钞票,点好了也是劳动模范,我们邻镇有个出纳,因在全国点出名次,奖励了两级工资,还弄了一个三八红旗手。点钞不是你家那一点钱,我们一点就是几千张,点法有单指多指,还有扇面,多指一下能划几张,扇面一次十张。快的一百张拾元的不要十秒钟就点完了。王遐是县里的冠军,要点十几秒,我于是就跟王遐学,有时我笨手笨脚,蠢得很,她就过来抓住我的手,这样,那样,一边说一边示范。王遐的手细润温暖,特别这个温暖,我受不了,我一会儿就乱了,我有时恨不得一把抓住她的手,可那时我才十八岁,我哪有这个胆啊。但我磨洋工,稍延长一点时间还是敢的,王遐才二十多,多敏感,不一会儿就抽出自己的手,那张笑脸也马上热起来。俩人不自然一会儿,过一会儿又自然了。

银行金库的出纳员是要两个人保管钥匙的,叫“双人管库”。金库密封很好,两道沉重的大铁门,分里间外间。每次入库出库,都是我和王遐俩人,有时为了核对库存,我和王遐在金库里一待就是好半天。俩人搬上搬下,金库又窄狭,转不开身,俩人几乎是面对面,我有时看着她的脸,她一笑,笑窝在鼻梁两侧,特别滑稽,我有时就说,你笑起来好好玩儿,她更是满脸开花,她正色道,我是你姐,不许开我玩笑。果然没过多久,有一次出库,取出十万块钱整数,可王遐并不走,过一会儿,她对我说,她爸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也是半塔人,当兵的已经是排长了。我说你同意了?王遐说我爸说一不二,敢不同意?这样我们愣了一会儿,都不说话,站一会儿,也就出去了。

之后不久就有信来,听说是从石家庄来的,我也不知道石家庄在什么地方,可是王遐变了,她不怎么笑了。人也多了心思。

和小瑗开始是这样的。

小瑗她们食品站,经常有些破损的商品卖,比如一只鸭子刚死,还能吃,就一两块钱卖给内部职工或熟人,有些鸡蛋磕了就作为破损的坏蛋,几分钱一斤卖了,有的职工趁领导不在,有意将鸡蛋磕破,卖给熟人。有次王遐对我说,你买个电炉,可从小瑗那买点破损的坏鸡蛋回来,晚上看书晚了打两个鸡蛋吃。

我那时已开始剪地方日报副刊上的一些散文诗,贴在一个大本子上。而我们信用社隔壁拖拉机站的王站长,一个月写几篇一百多个字的新闻报道登在地区报上,我见到第一个活生生的一个人将字写出来,寄出去,过一段时间就印在了报纸上。报纸不是王站长给我的,而是邮差送来的,你说能有假吗?从那时开始,我就有点崇拜王站长,并且有了点自负,因为我除了剪地区报上的散文诗,还在镇新华书店买世界名著读,开始我并不知道世界名著,我的一个在地区师专读书的同学,将一本《世界文学阅读》的大学课本送我,读了一些片断很不过瘾,于是我就按照“阅读”的指引,购买了《老古玩店》、《悲惨世界》、《复活》、《猎人笔记》和《父与子》等名著,开始我读不下去,那些外国人说话都是一个腔,而且人名老长,根本记不住,读一会儿就读乱了,但我迷信,既然是世界名著,肯定是好东西,只是我原来不读书的结果。于是我便将一根练功的练功带钉在椅子背上,将带头子往腰上一扎,规定自己读五十页,才能站起来。这样硬着头皮读,几天下来,一本书便读完了。这样读了几本,我好像就有了些变化,最大的变化是感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具体不一样在哪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开始有了点自负,最明显的是不把信用社的有些人放在眼里,像瞎子老沈和胡子老牟,甚至胡主任。王遐就欣赏我这一点,她于是建议我买点鸡蛋什么的,加强营养,搞好身体。

就这样和小瑗有了接触。

那天下班,我和王遐约好到街北头的食品站的院子找小瑗。镇上的食品站,那时候都是一个大院子,院子好几排房子,长着许多大法国梧桐树。院子里鸡鸭猪都在笼子里关着,鸡蛋一箱一箱的,垫着稻草。小瑗倚在大门口,边上一个大磅秤。我见到小瑗,仍是晕,她的眼睛,打死我我也是不敢看的。

小瑗倚在门口,其实是在那等我们。我们一进院子大门,小瑗就看见了。她迎过来,一下搂住王遐,说:“你们来啦。”就往里走。

进到屋里,觉得里面暗暗的,小瑗就叫:“大虎大虎。”一个高个子男人就从暗处走了出来,手里还拎个筐子。小瑗对那男的说:“大虎,王遐他们来买鸡蛋……”

大虎走过来,看清楚了模样。他没有屁股,满脸疙瘩,样子挺温顺,似乎很服小瑗管。小瑗见大虎过来,就用手指着大虎,对我们说,其实好像是对我说,因为王遐和大虎都是一个镇上的。“这是我们组长。”大虎对王遐咧了一下嘴,算是笑了:“到后面,走。”

我们随大虎来到后排房子,后面更热闹,鸡鸭鹅叫声一片,大虎来到一处堆着许多筐子处。搬下一筐,撬开盖子,稻草下面都是鲜红的好鸡蛋。大虎拿出一个敲个瘪子,拿出一个敲个瘪子,拿了有四十几个,之后给我拎着,说到前面去称一下。出了门,大虎忽然一下弯过去顺手捞了一只鸭子,鸭子惊得呱呱乱叫,我们还没定神,大虎又是一下,将鸭子重重掼在地上,鸭子斜着翅膀,在地上转了几圈,不动了。大虎掼时,小瑗一下躲到了我的后面,拽住我的衣服,她这一招我没想到,我下意识地护鸡蛋,正好碰到小瑗的手,一惊,又赶紧躲,又划到她的身上,这时小瑗脸已红得不行。大虎见鸭子不动,就拎起来,对王遐说:“回家炖给叔叔吃。”

回来的路上,王遐对我说,“嘿,小瑗好像喜欢你呀。”

我一推王遐:“大虎才喜欢你呢!”

王遐脸红了,不再吱声。

我和小瑗是在王遐的竭力催促下见的面。

本来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信用社虽然不大,但也像个大家庭,我来了一段时间,和大家相处得也还融洽。老沈老婆开店,我就在他家店里买烟,有时老沈就让我在他家吃饭,一来二去,和他家大人小孩都熟悉了,小孩叫我“叔叔”,其实我也不比他们大多少,只是因为我和他们的爸爸是同事,老沈喜欢喝酒,有时在他家我也喝两杯。社会上把信用社的人叫“农贷猴子”,他们三教九流,吃酒行令,无所不能,我的喝酒划拳,都是跟老沈学的。老沈教我划过一种螃蟹拳。两个人要唱起来:

螃蟹一哪

巧八个

两头尖哪

这么大个

一上口,一下口

六六大顺该谁喝

…………

老沈赢了我喝,我赢了老沈喝。

夏天的晚饭后天还亮着,吃完洗完了,老沈就在院子里晚饭桌上,铺一个毡子,哗啦一声倒下麻将,老胡老潘就过来了。他们打一将牌(一圈牌)或两将牌,天黑透了,也就结束。一般来说,都是老沈赢的多,老沈不仅算盘打得飞快,而且算账也快。几番牌得给多少钱,他一口就报了出来。他打牌简直是成了“精”,抓了一副牌,看一下,之后就一直砍在桌上,抓一张换一张,之后把牌一翻,和了。老潘虽然像个地主老财,可是他打牌并不精,多数是输,他一心想让儿子顶替,因此平时上班,他眼紧得很,很怕我们“偷”了他的技艺。

他们打牌,我有时就站在后面看一会儿。他们邀我参加,我则不干,我的内心似乎不属于这里。我也不知道自己向往什么,我有点迷茫,也有点空虚,我觉得外面的世界很远。

就这样王遐让我跟小瑗见面,我同意了。

那天也是逢大集,下午我们特别的忙,小瑗下午来缴款,脸上就怪怪的,夹子也不甩过来了,而是耐心地排队。轮到小瑗,王遐对她一笑,言下之意很明显,小瑗也不说话,缴完款转身走了。

晚上小瑷同王遐一道如约来到我的房间。按说应该在王遐家或别的什么地方,但我们也不懂,王遐的爸也是断不会同意她多事的,因此就说到我这里来玩儿玩儿,其实意思已明了。我在街上买了三个苹果,她们一来,我就削苹果。王遐和小瑗就翻我桌上的书,我也不是有意放书装样子,而是我一直就是这样了。她翻翻《复活》,又翻翻《艾青诗选》。

苹果递到王遐和小瑗手里,王遐一会儿就吃完了,而且声音挺响,而小瑗咬一小口,就没有吃,之后我再看那苹果,已有点黄了。小瑗就这样拿在手上,也不吃,也不扔。坐一会儿,王遐说出去一下,马上就来。我知道王遐出去不会马上就来,我既不希望王遐走,也有点想她走。我犹豫着,王遐就走了。

王遐一走,我就呆了。几乎没跟小瑗说一句话。她就这样坐在我的床边。我们多数时间是沉默的,可是我还是感到温暖,毕竟有一个女孩坐在了我的床边。虽不敢多看,可我还是感觉得到她的存在,感到她像一块冰,因为她是那样的纯洁和单纯,但我也觉得她是一团火,毕竟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女孩。就这样坐了不长的时间,又好像是很长的时间,小瑗说她要回去了。我同意。我就站起来送她。她便在前面,我在后面,送她回去了。

回来时我见小瑗没吃的苹果放在了桌上,我拿起来看看,几乎没有吃,只是黄得厉害,还有点点锈斑。我看也还好,就用水冲冲,把它吃掉了。挺好吃的。

这样我们开始了交往。

几场秋雨一下,天就凉了。

我们信用社出了一件事,老牟的腿给枪打断了。

那一年,东北出了个“二王”,这个姓王的兄弟俩抢了银行打死了人,跑了。这两个人原来都是当兵的,是兵工厂的,枪法特别准。跑了之后,他们一路抢劫,又打死了人,公安到处狙击,逮了几个月还没有逮到,因此全国通缉,我们镇上也贴了许多“二王”的照片,在我们信用社门口墙上看的相片,俩人都人高马大,凶得很。社会上也谣言很多,有说在江西山里的,也有说在我们镇的长山头的,弄得全镇人心惶惶。反正民兵和公安设了路卡,检查过往车辆。老牟这个家伙,平时神出鬼没就算了,非常时期他还是不闲着,那天他在大队打麻将打到半夜,又到他邻村一个“小奶奶”(姘妇)家去睡觉,走在半路上,被民兵截住,他是做贼心虚,民兵让他站住,他非但不站,还拔腿飞跑,民兵鸣枪警告,他跑得更快,民兵上去一枪,正好打在老牟腿上,腿给打折了。逮到一经调查,不是“二王”,是我们信用社的老牟,可是活该他倒霉,谁叫他飞跑,但县里来了人,让老牟停职了,我们信用社就有些乱。

这期间我和小瑗通信了。我给她写信,她也给我写信,其实我们在一个镇上,不用写信也是可以的,可是我们不写信又没有别的方式表达自己感情。而且写信又是个时髦的事情。我们的信有许多是投在了一个邮筒里。因为我们镇也只有两只邮筒,一只在南头邮局门口,一只在北头银行(信用社)门口。有时在邮筒跟前,我们还互相遇到。

我和小瑗还偶尔约会见见面。我们约会的地点是烈士陵园。半塔这个地方,是个革命老区,张云逸、罗炳辉曾经在此打过仗,仗打得相当惨烈,史称半塔保卫战,之后就建了一个很大规模的烈士陵园,里面树木很好,松柏都很大了。半山腰上,空气好,风景好,是个约会的好地方,镇上也没有公园,大家也就将这个陵园当公园来看。

我们沿着山中的小路走,说些话,话是不多的,偶尔说一句,可俩人有吸引力,就这么耗着时间。有一天晚上,月亮很好。季节已是深秋了,我们穿过陵园的石阶,绕着山腰的小路,白天不知何人挖沟排水,将小路挖断了,说过不去也能过去,说过去也有那么宽,我说往回走,小瑗倔起来,说自己能蹦过去,我于是不说话,就看着她,她几次助跑,想跨过去,可到了跟前她却刹住了。自己就笑,我在月光下,看着她的脸,真是灿烂无比。人一高兴,就比平时好看。那种脸上的线条轮廓,一下触动了我的心。我不知哪来的胆子,一下子抱住她的腰,她一使劲,咦,居然蹦过去了。可我听到噗一声,紧接着她便弯腰摸身子。哈,裤腰带断了。这可笑话了。小瑗脸是红得不能看了。我赶紧过去帮忙,小瑗打我的手,说坏。我又一下抱住她。小瑗这下不动了。我看住她的脸,心都快碎了,我紧张极了。可我又似乎很镇静。我轻轻将唇贴到她的唇上。她的唇在深秋中微凉。她抿着唇,一动不动。我们就这样在深秋的月光下站着。深夜的陵园静极了。我听到了她的心跳。那是一种钟表的铮铮的声音。我感到她的呼吸,那是我从来没有感受到的气息。这种气息,让我心慌晕眩。

我感到她温软得似要融化。月光真好啊。

老牟的事刚要平息,我们信用社又出了岔子。这个岔子出在我和王遐身上。

那天是个月底,正好又赶上逢集,白天我们忙坏了。晚上轧账,可怎么核对,总是少一百块钱。现金的余额比账面少了一百块钱。银行的账,是分分秒秒的,一分也不能少,连多一分也是不行的,更何况是少,而且是一百块!我们找遍抽屉,地上也扫了无数遍,可反复查,还是现金少了一百。当然我和王遐都不可能迷了这一百块钱,这一点,我们互相是信任的,可是错到哪去了呢?是轧把时多轧了一张,白天多付出去了?还是收款进来时,我们点错了,少收了?这个事很麻烦了。

我们找到很晚,可是没有找到。最终我们赔了款,受到了批评。可这些还不是关键,关键的是我和王遐的关系出现了变化。王遐虽没说什么,可我感到,王遐似乎是怪我,怪我工作分心了,但也不完全是,这一百块钱究竟哪去了呢?我也感到纳闷。我和王遐之间,就有了些陌生,没有从前的那种默契,有时俩人进到库房,感到有些别扭,也说不出,因此话也便少多了。

但更重要的是,我在小瑗面前,也终于还是失败了。

忽然有一天,小瑗和我出来,她先问我错款的事。这事是瞒不住的,我如实说了。之后她一路不说话,似不太愿意理我。憋了半天,她终于说了,她吞吞吐吐。可她的意思我还是明白了。她说她人还小,她家里人不同意。我似乎感到是托辞。可我始终没弄明白,究竟是何原因,使她改变了主意。

多少年过去了。现在我知道,爱与不爱,是不需要理由的。女孩子的心,在那个年龄,就像夏天的云,高远,飘忽,是逮不住的。她怎么想的,我哪里能知道,可是女孩子决绝起来,你就没有办法了,更何况我也正值少年,受了文学的蛊惑,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于是也倔头倔脑,对女人还不知道呵护和怜爱。我没听她说完,就突然冲动起来,扭头便走。

可是那一夜,我失眠了。

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失眠。人失眠的时候,脑子是多么清楚啊,我的耳朵从未有过如此的敏锐。夜的一切轻微的声音我都能听到……跑过一只老鼠……昆虫在墙根底下的鸣唱……刮风了……远处有闷响的雷声……外面树叶哗哗地响……听到有没关上的窗户被风刮动的声音……玻璃碎了……窗口大如黄豆的雨点在空中乱射……噼里啪啦,东一个,西一个……打在树叶上稀稀拉拉……一个大闪……半天,远处一个闷雷远远地滚来……雨哗哗地下了……稀稀拉拉的声音连成一片。全世界仿佛都在雨中了。

这雨大概持续了有半个小时,便慢慢停了。我就那么瞪着眼睛听着外面的一切。天空应该是晴了,外面这秋天的夜空也许能看到星星,空气中应该还有疏疏的毛雨;树叶子应该是碧绿的,一切仿佛都是崭新的。可街上的积水,以及积水中的树叶、废纸,下水道的流水声,都在告诉人们刚才下了一场暴雨。

此时一切都安静下来。外面的风小了。偶尔从门缝里刮进来,门边的电灯开关线的坠儿被风碰在墙上,一下,一下,一声一声脆响。我竭力回想小瑗的样子,可我什么也记不起来,我想想又好笑,一个人,认识,可叫你说出她的样子,眼睛怎么样,嘴唇怎么样,鼻子怎么样,却一点也记不起来。我只记得她那小巧的样子,那脸上洁净明亮,眼睛,眼睛,波光一闪,仿佛一道光划过……

我就这么想着,想着,等待天亮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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