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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十《春秋引》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8 09:5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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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上春气浮动,春气正渐渐变得粉红;平原展开,等待一个辉煌的时刻。

这时,二根在推一扇朝南的门板。他宽大的手掌,同时推出了一阵悠长粗糙的声响。伴着这阵声响,门扇大开。

现在二根跨出了第一只脚,他立刻觉得眼前有一团红色跳荡了一下。他一怔,就站住了。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架势无疑有点可笑。当他跨出第二只脚时,已经觉得满世界都是红色的了。

好湿的一颗太阳!

面对太阳,二根眨着眼睛。他似乎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情。……许是昨晚儿的那个梦?许是朋余那五毛钱?……想着,忽觉硬硬的有什么东西,正沿着胸腔顶上来,不由张开了嘴。不等细想一下怎么回事,已经从嗓子眼儿鼓了出来。原来是一个嗝儿。他知道这是吃得太饱的缘故。早饭是包米面大饼子,妈的那大饼子烙得才好,黄澄澄的一看就知道好!菜是土豆汤和咸菜条儿。土豆是去年窖存的。土豆汤真是滑溜:一张嘴,唏溜——嗓子眼儿顿时就满满的,半碗已下去了。

二根吃起饭来,总是吃得极饱0只要有这种机会和可能性,就绝不会放过。要吃就吃个饱!在他,这大约已经是一种人生的经验了。要知道,不吃饱了是会饿的。他有一个儿子,是个念书的人,已经念到高中了。吃饭就不像他,很文明,一小口儿,还是一小口儿。还要慢慢地嚼。对此,二根是很看不上的,觉得很可笑,也很别扭。二根认为,他将来非吃亏不可。

在二根完全站在门外之后,屋里他的老婆喊了一声:“根哪!别下死劲儿地干,早点儿回来!——”

“是!”二根一边应着,一边操起了一样家什,又轻轻一摆,放到肩上。那动作自有一种潇洒。至于拿的什么,却要由季节来决定了。比方若在夏天,他会拿一柄锄,而到了秋天,自然就该拿上镰刀了。无论拿的什么,他的动作都会一样的潇洒。

今日,他拿了一把锹。

在二根走出院子之后,他看见朝阳下的村子似乎还是昨天的样子。他还看见有几个像他一样的男人,也像他一样正在走出屋门或走出院落。门声此起彼伏。门声都很粗糙……只是没有女人。

几个男人打起招呼,他们的声音在早晨新鲜的空气里显得极响亮也极生动。几个男人一边招呼着已经慢慢地聚在了一处。几个男人竟然都扛着一样的家什。

“瞅你那蔫样儿,昨晚又打气了吧?”朋余对王树说。显然,朋余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没打没打,哪能老打?”王树愁眉苦脸地说,很深沉的样子。

看见朋余,二根便又想起五毛钱的事情来。那还是二月初的事:二根到小卖店买盐。买了,刚要走,撞上了朋余,是来打酒的,说钱不够了,叫住了二根,说有没有五毛钱?二根很犹豫,半晌才说:有。朋余立马就是满脸的笑,说,明个儿就打发孩子送过去。可是明天并没送来,明天的明天也没送来。可苦了二根,总想,天天想,又不好问,怕伤了面子,不问,心里又撂不下,妈的真是难受!每次见面,都指望朋余自个儿会想起来,那可太好啦!可他就是想不起来,真忘了似的。二根心里不是个滋味。

“也平平地去?”这时,茂叔瞅着二根说。

“平平地,春起了呀!”二根说,才觉心里轻松了一点儿。

说话间,几个男人竟又脸对脸地蹲在地上了。有人还拿出了烟口袋,一边说:蛤蟆头,劲儿冲着哩!就让每人都卷一根……便有蓝白相间的烟雾,升上了他们的头顶。烟雾一升上头顶,蓝白就不再蓝白,而变成粉红了。

现在,四十岁的二根已经走在村外的大路上。四十岁的二根还很结实。四十岁的二根正是好时候呢!……日光正在由红变白,并逐渐显出温热。渐白的日光使平原越来越开阔越来越干净了。

平原是黑色的。黑色的平原上正漫溢着白色的日光。

而二根只走。二根甚至勾着脖颈。二根不看平原也不看日光。二根熟悉平原就像熟悉他家的土炕一样。大平原,大平原,东北的大平原。平原太大太大,以至于二根还从未走出去过。也有可能,二根将永远也不会走出这片平原。不过,直到如今,二根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走出平原的问题。二根是个很实际的人,考虑问题也是很实际的,而这个问题,显然并不那么实际。

这是一条朝南的大路。太阳从左面照射过来。阳光照得二根的脸轮廓分明。那脸因为过多的沉默已经十分僵硬,甚至麻木了,就是说,轻易,是见不到喜,也见不到悲的。就不像年轻的时候,一丁点儿的小事,喜兴的事或不那么喜兴的事,伤心的事或不那么伤心的事,遇到了,就不得了啦。……这条路其实很长……然而二根并不着急,他已经走了很久,少说也有十几年、二十几年了吧!想当初,二根也曾经很年轻很年轻的,曾经还是个孩子呢!二根确实已经走了很久,并且还要走,也许还要走上几年几十年,所以二根并不着急。

二根心气平和。

今天,二根穿了一件黑色夹袄,裤子是蓝色的,鞋是那种从供销社买来的六元九角钱一双的农田鞋,没戴帽子。二根的头发很茁壮,有一点点乱,一点点乱的头发里现在正弥漫着日光的光辉。二根的衣裤都很肥大,虽然新近浆洗过了,上面还是处处散布着皱褶。二根不在意这些,二根认为只要穿着舒服就行了。二根的衣裤都是老婆缝的,二根穿老婆缝的衣裤总是很舒服的。

走在大路上的二根突然闻到了一种气味。二根对这种气味是那么敏感,立刻循着气味望过去。那是一头牛。在黑色的地平线上,那头牛十分醒目。那是一头黄斑牛,头很大,牛角很短但很粗壮,那是一头牦牛。……眼前的情景,使二根想起了小时候某些牧牛的经历……二根怦然心动……不知是不是被二根的目光惊动了的缘故,此时牛竟抬起了头,朝二根望来。牛的眼一片湿润。

四目相对。

二根收回目光……在今天早上,二根正在走向田地,他的田地。

现在二根来到了他的田地。锹已经放下肩来,现在他站在田边,手扶锹把,目视前方。他的神情越发严肃。一般说来,他每次都要这样,每次都要站上一会儿。当然他说不上为了什么,真的说不上,他没有想过。他站着,甚至能够感到血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哗哗啦啦。这声音十分有力。

此时田地一片寂静。

他站着,不由就想起爹来……爹是去年刚刚去世的。老人家活了七十岁。老人家的身子骨就像二根一样结实。老人家直到临死的前三天还跟儿子在田里干活儿呢!……就是眼下这片田地……现在,二根不仅看见了爹,还看见了自己。看见了爹和自己干活儿的样子。这样一来,他的心便也像田地一样寂静下来。寂静而空漠。二根立刻听见了一种声音,这是爹的声音。

二根先是听见爹咳嗽了一声,就知道这是爹要说话了。

“根哪,想啥呢?”果然,二根听见爹说。

二根并不吃惊,说:“啥也没想,爹……”

爹说:“又春起了!”

二根说:“是呀,爹。”

爹说:“翠兰没来?”

二根说:“她在家里呢!爹。”

爹说:“好生待她。咱们庄稼人,除了田地就是女人啦!”

二根说:“是呀!爹。”

爹说:“旺生呢?”

二根说:“他上学去了。”

爹说:“都上到高中了吧?”

二根说:“是呀!高中一年了。”

爹说:“没想过日后咋安置他?”

二根说:“没想。到时候,再说吧!”

爹说:“快二十了吧?要不念书,也是个好劳力啦!”

二根说:“十六了,爹。”

爹说:“要不,就让他下来种地得了。你也该有个打帮手的人了。”

二根说:“也是呢!可旺生这孩子,自个儿有了主意啦!”

爹说:“是嘛!这孩子……”

二根刚想再说什么,可是,爹已经不见了。二根愣怔了一下,又眨眨眼睛:爹确凿是不见啦!

二根就不再说话了。这就像平常一样。平常,他们父子也是很少说话的。若说起来,也不过一问一答而已,是相当枯燥的。

他们都不善言辞啊!

二根又站了一会儿。

现在,二根开始干活儿。在于活儿之前,他先朝手心吐了一点唾沫。寂静的平原上,接着就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挖土声。二根宽厚结实的身体上,正处处沾满着阳光的粉末。二根感觉到了铁锨插进潮湿的土里所产生的磨擦和阻力,当他把土掘起来的时候,那崭新的油黑油黑的冒着潮气的土也沾上了阳光的粉末。

二根挖土的身影一起一伏。二根一起一伏的身影在阳光里很灿烂,并在地面上投下了一块暗影。他的身影起伏,那块暗影就跟着变化。

一旦干起活儿来,二根就什么也不想了。

二根干了一会儿,有点累了,就直起腰来。平原上消失了乒乒乓乓的挖土声。二根一手扶住锹把,而将另一只手举起来擦抹额上细碎的汗。平原又归于一种寂静了,然而是一种嘈嘈杂杂的寂静。开始,二根并没有注意这种嘈杂。可是,这种嘈杂越来越响,已渐渐响成了一片。二根迷迷糊糊,尚未缓过神儿来,于是侧耳细听。……听着,发觉原是鸟在鸣叫。待一听出鸟叫,嘈杂就不再嘈杂,嘈杂顿时就清晰起来。清晰而且尖锐。

这一刻,平原响彻鸟叫。

二根呆立不动。他的心却像有针划过一样,紧紧地缩了起来。这是他今年头一遭听到鸟叫。小时候他曾极爱玩儿鸟。那时每到春天,他都会和伙伴们,和朋余、王树,还有其他人,整日奔跑在平原上面。……当然,他认为自己那时还不懂事。……现在,这些都过去啦!……就这么轻易地过去啦!他妈的!他妈的!……二根闭上了眼睛,呆立不动。

许久。

二根撇开了锹把。接着,他竟然翻身扑倒在地上。现在,他已经脸朝下趴在那里了。他趴在地上的身体抽搐着,一动一动,一动一动。二根眼里,正流着泪水,泪水啊——

又过了许久,二根已经不再抽搐了。然而他并不起来,他就那样趴在那里。

现在他终于起来了。在他起来以后,我们发现,他脸伏过的地方,有一块已经湿了。

现在,他在那儿坐着。他已经变得安静,他甚至有了一种很痛快的感觉。

鸟叫声继续响着。这时二根抬起了眼睛。于是他看见了,看见了鸟,成群的鸟,他看见它们正在阳光里上下翻飞,它们展开的翅膀被阳光照得透亮儿透亮儿的。它们飞行的样子欢快而优美。

二根看着它们。他一眼就会认出黄下颏,认出叫天子,认出花背来的。在二根看出黄下颏、叫天子的时候,他的心已经十分开朗了。

一会儿,平原上又响起乒乒乓乓的挖土声了。我们知道,挖土声会一直响下去。在二根乒乒乓乓的挖土声里,确实已经省略了许多东西。

现在,二根停止了挖土。二根已经肩起铁锹,他肩起铁锹的动作依然潇洒。

二根正在离开这块田地。

太阳从东边移到了西边,并且正在吃力地切入远处的土地。

在二根走到村头的时候,碰见朋余和王树还有茂叔也都回来了。他们打着招呼,之后,就各自急急地回家去了。

二根走进家门的时候,翠兰曾经对他笑了一下,这一笑既柔软又灿烂,散发着一种大酱气味。二根不由冲动了一下。

翠兰并不说啥,二根也不说,只相跟着进了屋。想必儿子也听见了动静,过来了。就都脱了鞋,上炕,在饭桌前坐好,吃饭。

晚饭是大粥和鸡蛋酱。

二根吃得很香。

待吃过饭,天已经黑下来。儿子又去了西屋。二根和翠兰就睡下了。也许,二根还和翠兰说了一些什么,也许什么也没说,二根将身一翻……

当二根再次跨出屋门的时候,甚至吃了一惊:窗前的菜园早已满满当当。似乎这是一夜之间的事,他发觉自己竟然丝毫没有注意这些辣椒、向日葵都是怎样长大的。

事实上现在已是秋天。这些辣椒、胡萝卜、向日葵不仅长大了,而且已经成熟,也有了霜。只一搭眼,就看得见,在辣椒、胡萝卜、向日葵的茎叶上,处处散布着一粒一粒、一片一片的白色霜花。这就是说,如今已是秋天。当然,霜花很是好看。不过呢,一待太阳升起来,这些霜花就变成露珠儿了。

此刻,太阳正在升起。而霜花的融化又十分迅速。我们都没有亲眼目睹它们蜷曲、扭动、继而伸展的过程。其实这仅仅是眨眼之间的事,还没等我们缓过神儿来,霜花早已消失,仿佛是一种升华,露珠儿正沿着茎叶在低处向一起凝聚。二根在门后拿起一张镰来。他用舌头吮着嘴唇,神情好似真的感到吃惊了似的。其实他一点儿也没吃惊,他早已觉察到了一点点移动过来的季节,他的感受力原本就是十分敏锐的,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变化,在他,都会有精细的体察。他就像一支温度表。他实在是用心关注着这一切啊……

二根握镰在手。远远的,他瞥见了今天的正在上升的太阳。接着,他走出了院门。

在二根走出院门的同时,翠兰正好跨出了屋门并急匆匆地在门后拿起了另一张镰,也跨出了院门。而在二根和朋余、王树还有茂叔等蹲在一处打招呼吸蛤蟆烟时,翠兰已经站在二根身后整理头上艳艳的头巾。

朋余瞟了翠兰一眼,说道:“二根嫂真好看啊!”

翠兰听了骂道:“扯你娘的臊!”

朋余厚着脸皮说:“老天在上,我可是真心的!”

翠兰说:“告诉你,二根可是在这儿,当心他揍你!……”

这时,二根笑着。

现在的情景是这样的:二根握了一张镰,走在前边,与他相距三米左右,翠兰也握了一张镰,跟在身后。这让人想起当年他们一起到公社去领结婚登记证的情景来。那时就是这样:他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相距三米左右,而且始终保持着这个距离,他快走,她也快走,反之也是如此。全凭一种感觉。

走在后边的翠兰,是一副很乖巧的样子,很安静,似乎有一种体验,全不像平常。平常,翠兰是一个挺泼辣的人,喜欢笑,一笑就嘎嘎嘎,把脸都能笑歪了,也能笑得直不起腰来,走路也喜欢走得很快,总不想把路走得很稳,像眼下这种走法,是极少见的,是只有在和二根一起走的时候才有的。

二根走路总是很慢的,或者说,不快不慢,一步是一步,稳稳当当,是一种匀速运动。

有女人的时候这样走,没有女人的时候也是这样走。这种走法,看上去已经成为一种享受。二根一步一步地走着,免不了就要想点儿什么。或许,想的是自打春天一天天过来的日子吧?还有脚下的大路。还有大路两旁的田地。

秋天和春天毕竟不同了。在大路两侧,无边的平原已经变成了无边的青纱帐了。青纱帐已经成熟。青纱帐是一天一天成熟起来的。青纱帐也是金黄色的。而青纱帐自有一种神秘。

此刻,秋阳的朝晖飘浮在青纱帐上方,那样子真像一片雾。

他们是在青纱帐里走着。

走在青纱帐里,二根有着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自始至终都是这样:二根握了一张镰,走在前边,与他相距三米左右,翠兰也握了一张镰,跟在身后。始终都是三米,他快走,她也快走,反之也是如此。全凭一种感觉。

现在,他们来到了田边。二根先到一步,便站了一会儿,看样子似乎在等翠兰,而事实绝非如此。这甚至是一个秘密。他从未对人说起过他在这种时候的恐惧、虔诚,他从来没说。

他面对着青纱帐。而青纱帐很静。而很静的青纱帐自有一种神秘。

现在他说:“干吧!”

他这样说是因为他知道翠兰已经来到身边,虽然他不曾回头,他甚至知道她此时准是又在整理头巾。头巾甚是鲜艳。

说干就干。

他们先割玉米。他们一共有十五亩地,其中十亩是玉米,还有二亩谷子和三亩高粱。他们要在割完玉米之后再割谷子和高粱。这是二根早就盘算好了的。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二根都是一个优秀的农民。他挥动镰刀,镰刀一闪一闪。他挥镰时姿态优美,并且每一下都落点准确。在他挥镰时,可以看见他手臂上的肌肉在绛紫色的皮肤下一上一下地滑动……玉米的茎叶挂满了露珠儿,所以,每当镰刀挥过去时,露珠儿顿时便被震得飞散开来,露珠儿亮晶晶的,飞散时闪闪烁烁,很是好看。露珠飞散时并没有声音。

现在只听见“喀嚓喀嚓”的响声了。

在“喀嚓喀嚓”的响声里,一株株玉米被放倒了。二根就有点痛惜,同时,也有一种满足。

二根这手好活计都是从爹那儿学来的。有一次,大概是去年,翠兰甚至说,你的一举一动都像爹的样子。连说话,连卷烟,连划火柴,连迈步,连拿筷子,都像呢!

是很像的。很像很像。也许,二根就是爹的一次重复!

爹已经死了。

“喀嚓喀嚓”。

“刷啦刷啦”。

在喀嚓喀嚓的声响里,日光已经越来越强。渐强的日光使得玉米的茎秆不再存有露珠儿。在这样的秋天的中午,日光仍然是很热烈的。这样秋天的中午已经有过好多好多个了。无论如何,这样秋天的中午还是很让人迷醉的。

其实,二根在干起活儿来的时候,是很少再想什么事情的。

然后,翠兰喊道:“晌午啦!晌午啦!……二根,该吃饭了!”

二根不应。再喊时,才直起身子。在二根转过头来的时候,翠兰看见他的眼里显出一种近乎沉醉的东西。

翠兰说:“哎哟!累死我啦!”

可是,看起来二根并不累。不累的二根看着翠兰时,不由就咧嘴露出一种调侃的神气,很天真的样子。

“……好,吃饭……”二根说,一边回身将手中的镰放在一堆割倒的玉米上。可当他再将身体转回来时,却不见了翠兰。二根正有些纳闷儿,忽地便听到了水响,很清脆也很有力。二根笑了一下。这时翠兰已经站起,系着她的裤带。

现在,二根和翠兰开始吃饭。饭是从家里带来的,也有菜,都盛在一只米黄色的搪瓷盆里。盆有盖,盖是棕色的,还印了四个字:美在其中。……现在盖已揭开,连饭加菜是满满的一盆。饭是小米干饭,颜色金黄,菜是土豆炖豆角,豆角碧绿;外加一撮辣椒酱,辣椒鲜红。

面对饭盆二根顿时有了饿感。他们握勺在手,勺是那种每只六分钱的白色铝勺。……盖一揭开,饭菜的气味便和着微微的秋风飘散开来。这气味招来了蝇子,二根不管不顾,翠兰挥手轰赶。也招来了田鼠,那贼亮的胆怯的贪婪的小眼睛一闪一闪,之后又哧溜一下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二根先吃完了,打了几个嗝儿,然后一仰身躺在一堆割倒了的玉米棵上,躺倒时已将双手叉在一起枕于脑后。他仰脸朝天,感到真是自在。天空很蓝,蓝到让人吃惊的程度,极其空远,看着,不由竟产生了一种飞升的感觉。他就赶紧将眼睛移下来了,移到还在吃饭的翠兰身上了。翠兰已将头巾解下来,露出了油黑的短发。目光又移到翠兰的眼睛上,见她正紧紧地盯着饭盆儿。

二根的目光移到了翠兰的身上。翠兰穿一件蓝色布褂,衣襟垂下来的样子显得很平直,而肩膀却显出浑圆结实的样子,衣服贴在那里,现出一块明显的暗影,二根知道那是一片汗迹。……可以说,二根看得很细,二根一边看着,渐渐不由就想起了什么。他想我们眼看这就要老了,他还想她真是个能干的女人啊……

现在翠兰也吃完了,她盖上了饭盆,她也像二根一样,仰身躺在了另一堆玉米棵上。二根移开了目光。二根的目光又朝向蓝蓝的空远的天空去了。翠兰也朝着天空。两个人都看着天空,谁也不说话……所以,现在的情景已经是太阳照耀着躺在田野上的一男一女两个人的身体了。日光,也有了一种遥远的缥缈的橘黄色的感觉。

许久许久。只听翠兰说:“根哪,想啥呢?”

翠兰的声音传过来,二根竟吃了一惊,马上说道:“哦……没想,啥也没想。”

翠兰又说:“今年的庄稼多好!真好啊!我妈活着的时候,告诉我,在我三岁的时候,我爹就死了……是得肺病死的。我妈说,没有男人的日子可真是不好过……这天咋这么蓝呢?小时候,妈老跟我说……二根,你听我说话了吗?”

“听了,听了……”二根说。

二根是在听,二根甚至受了感动,他在想人活着真是不容易啊!他还想其实这话早就说过了……他还想了一些别的。他想了很多很多。

就谁也不说话了。

现在,二根开始想象庄稼上场以后的情形。玉米、谷子、高粱。他知道今年的收成不错。他想象着粮食堆在场上的样子:玉米粒是黄灿灿的,谷粒也是黄灿灿的,高粱却显得暗红……接下来,无论玉米、谷子,还是高粱,又都装进了麻袋,都一顺溜地排在场上。再往下,麻袋就装上大车了,大车往来于场院和粮库的那条大路……这时候,二根便感觉到了车轮正在脑袋里滚动的样子。

在二根想象这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心里已经有了一种喜悦。

现在二根站了起来。

他说:“干吧!”

之后,田地便又响起割玉米的声音来了。

“喀嚓喀嚓”。

“刷啦刷啦”。

这声音还将响上很久。

现在,响声已经停止。二根直起了腰,并且转过身来。这时候,他竟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现在他面对着收割了的田地,而这里是如此的空旷,并且有将落的太阳正在上面渲染着一种如血的光辉。二根发觉自己颤抖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

现在他们正在离开这块田地。他们顺着收割了玉米的垅沟向路上走。走着,二根突然听见身后响起了说话的声音。

“根哪,回了?”

二根立刻听出这是爹。爹说话的声音很响,似乎震得青纱帐都悚然一抖。二根就站下了,并转了身:他想听得更真切些,他也想看见爹的样子。许久,田地却静静的,再无声响。二根只好转回头来,又走。

“根哪”想不到爹又说。

二根再次站住,回头,等着再听到爹的话。可是又什么声音也没有了,田地仍静静的,二根就又转回来,又走。

“根哪!”爹便又说。

这次二根不再回头,走着。

爹就说下去:“……爹没给你留下啥,爹只给你留了一手好活计。这就够了。是不是?爹到啥时候都是个庄稼人,你也啥时候都是个庄稼人。……自小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一个好孩子,你忠厚,你肯下力,你孝顺,你还是个心肠软的人。爹喜欢你,爹信你,爹就是再也不能帮你了,再也不能啦!……爹想你啊!”

二根听着,觉得心里好热好热。二根已经泪流满面。二根并不擦。二根就让泪水哗哗地流。二根心里好痛好痛啊!

然而二根不再回头。

翠兰对此并无察觉。

这样,直到他们走出田地,爹的声音才渐渐消失了,飘散了。

现在,他们已经走在路上。他们走在路上的情景我们似曾相识:二根握了一张镰,走在前边,翠兰也握了一张镰,跟在身后,俩人之间的距离,大约三米。

在路上,二根看见今天的太阳正在接近远处尚未收割的青纱帐,那儿一片火红。

青纱帐被点燃啦!

到家,儿子已经做好了晚饭。翠兰朝二根满意地看了一眼。晚饭是大米糙粥和鸡蛋酱。吃完饭,儿子去了西屋。

现在,二根和翠兰躺下了。二根抓住了翠兰的手,紧紧地攥着。

作者简介

鲍十,男,原籍黑龙江省。已出版长篇小说《痴迷》、《好运之年》,中篇小说集《拜庄》、《我的父亲母亲》、《葵花开放的声音》、《鲍十小说自选集》,日文版小说《初恋之路》等,有作品在台湾地区发表。中篇小说《纪念》被改编成电影《我的父亲母亲》。现居广州,在某杂志社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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