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或奇长叹一声,“不好再瞒周老板,这几年刘某的木材生意惨淡经营,也确实不好做了,收购价钱年年看涨,利润留成越来越小。一味苦撑下去,怕是只有赔本到底了。刚刚吃过这位赵师傅的酱腌萝卜,味道鲜美之余,直让我突发奇想,这确乎是一个商机啊。可想,这温州地面之上,达官贵人及引车卖浆者流,佐餐之物,多多食用者,无外乎榨菜一种。单调且不必说,味道也远远不及刚刚赵师傅腌制的咸菜鲜美。刘某在商道中摸爬滚打几十年了,出息说不上,可经验却是有的,恕我放胆放言,此类腌菜,若能够大批生产,我便可在江浙一带包销,不出一年,便可打开市场,届时财源必定滚滚,茂盛当然可见。周老板何乐而不为呢?”说到这里,刘或奇一双眼睛亮亮晶晶地盯住了周春儿。
周春儿爽然笑道:“如似刘老板说得这般热闹,真的倒不妨一试。如花似锦的念头不敢妄想,真若是柳暗花明了,那便是我等的造化了。”她回头对赵广林笑道:“广林啊,如此便是依仗你出一番力气了。”
赵广林微笑:“周老板,这个的确不难。”
刘或奇摆手笑道:“周老板还是没有回答刘某的话,周老板生产这路腌菜,自然是好事,只是不知批量如何?”
周春儿一时语塞,目光盯向了赵广林。
赵广林笑道,“刘老板,生意上的千件万件赵某实在不懂,而唯这一件刘老板确勿要担心,北方萝卜野草一般,遍地都是,只要您吃得下,我们便是包下了。”
刘或奇看着周春儿,盯问了一句:“周老板,赵师傅已经如此确凿说下,还要问您一句,此事如何?若是如刚刚赵师傅之言,只需我们南北两地合起手来,必定能成就北方腌菜的半壁利益江山0”
话讲到这个份儿上,周春儿便不好再掩饰心中兴奋了,她击掌笑道:“好啊,既然刘老板胜券在握,周春儿如何打得退堂鼓呢?只是,这其中必有许多预想不到的事由,我们若是下本钱投入这番生意,枝叶末节还有许多要认真研究之处,投下本钱,返回周期如何,这还需要细细商量情节才是。”
刘或奇笑道:“这是自然,我们现在就商量此事。”
于是,刘或奇与周春儿,加上赵广林,仨人就在客栈里商量具体操作事项。言来语去,直谈到了后半夜。用现在的话说,三个人将具体实施方案都商定之后,刘或奇方才满心高兴地告辞了。
第二天,周春儿放弃了所有预想的生意,急匆匆和赵广林打道回保定。路上,周春儿还是放心不下,她细心地过问了赵广林此菜的腌制方法。赵广林条条款款地仔细说了。周春儿将赵广林的一字一句细细地思量过了,却仍旧放心不下,她皱眉疑道:“广林啊,若如此简单,我们辛辛苦苦做出一来,旁人便可看着做出二来,如此我们一番劳作,不见得有几分利润,却不及旁人照猫画虎来得容易呢。岂不是要赔掉了工夫,又赚不到银子吗?”
赵广林灿烂地一笑,“周老板放心,此事说起来容易,那微妙之处,并不是人人轻而易举便操作得当的呢。”
周春儿盯着赵广林疑问道:“广林,你有什么微妙之处呢?”
赵广林笑道:“无论如何,别人是腌不成这样子的。回去之后,我给老板演示一下便会知道。”
一路再无他话,就匆匆地回到了保定。不承想,店铺里却出了一件大事情,杨凤鸣不爱家私爱美人,竟席卷了家中的细软与那个相好的妓女秀秀私奔去了。店里的伙计也就相继散去了,只留下了号涩了嗓子的杨天香枯坐在店里,两只眼睛红肿着,木木地直盼着周春儿回来呢。周春儿见到这副景象,如五雷轰顶,险一些晕厥过去。
面对现实永远是当事人的唯一出路。周春儿只痛苦悲戚了两日,便把杨凤鸣抛在了一旁。她要赵广林快些去选厂址,她四处筹集开业的资金。
仅仅用了五天,周春儿便四处告贷,筹集了许多银两,仍嫌无多,她咬牙廉价盘出了木器店的铺面。赵广林在保定西郊选定了三十亩地,周春儿也相中了。讨价还价一番,当下买进,并沿街张贴了文告,雇佣了几个伙计,盖下了十几间坯房,圈了个院子。大门口挂上了一块新匾:周氏酱园。
赵广林又到河间的烧窑上,订做了六百口大缸。此事做定,他又马不停蹄到乡下的大户人家里收购了千余斤陈年的麦谷,磨成面粉,运回来全部蒸了馒头。然后将馒头堆到土坯屋子里,用米糠堆蒙住。屋子的门窗全部封闭,并轰轰地生起了炉火。正值夏日,酷热难挨,不几日,那馒头和米糠便开始发酵了,再几日,便成了稀酱。一股难闻之气在土坯屋子里冲撞着,终于漫延出来,在院子里弥散着。赵广林便让伙计将这些稀酱运到太阳下曝晒。几天过去,那些稀酱便在烈日下晒成了脆脆的酱干儿。赵广林便让伙计们将酱干儿收藏到屋子里备用。
再一晃儿,凉风习习,秋天就到了。赵广林带人到乡下收购了十几万斤萝卜,流水一般运到了周氏酱园,又买了几百斤粗盐、百余斤花椒大料。又从乡下雇佣了几十个精壮劳力,引进了城西一亩泉的水,每日里将萝卜洗净,再将萝卜切成片状。然后,赵广林指挥着伙计们将酱干儿与切成片状的萝卜打糟在一起,再用粗盐大料花椒搅拌均匀,装入缸内,之后,每日“倒缸”(即把腌菜倒出,重新再装入缸内)一次,连续十天之后,即用事先选好的河中卵石,结结实实地压在了腌菜上边,然后用缸盖封好。几百口大缸就整齐地排放在露天里了。之后,赵广林辞退了大部分伙计,只细心挑选留下几个候着事由儿。至此,赵广林算是松了一口气。
周春儿每日里就怔怔地看着赵广林这样忙来忙去。她的一颗心捏得紧紧的,自觉得心下汗津津的了。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冬风渐渐强硬的时候,赵广林让伙计们启开了缸口,倒缸。周春儿迫不及待地奔跑到倒过的第一口缸前,忙不迭地伸出手取了几块腌菜,也不及去冲洗,便放在了嘴里,咀嚼之后,她仰起头来,大叫了一声,木怔怔地站在了那里,一串泪水就迎风淌了下来。她张着口,似乎想喊些什么,却并无一字喊出来。
赵广林不知就里,他慌慌地赶过来问道:“周老板,您怎么了?”
周春儿终于高喊了一声:“广林啊,正是那一个味道啊。”喊罢,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在周氏酱园的院子里飞响着,伙计们一个个听得呆若木鸡。
这天夜里,周春儿将赵广林喊进自己的屋子里。周春儿已经亲自烧好了一桌菜,桌上有一壶老酒。周春儿给赵广林斟上一杯,恭恭敬敬地捧给了赵广林,赵广林惊慌地站起,连椅子都带翻了,他口吃起来,“周老……板,您这……是何意啊?”
周春儿长叹一声,“广林啊,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竟然有如此高超的手艺,这酱菜的生意算是做得活了。这周氏酱园算是指定发达了啊。”说着,就哭得轰轰作响了。
赵广林见状,也动了情绪,他眼睛里就有了泪花儿,“周老板啊,您如何这么说话,当年若不是您出手相救,赵某人早已经冻饿毙命,做了郊外的野鬼。这大恩我今世不能再报……”说到这里,赵广林心中酸楚,便是泣不成声了。
周春儿擦了擦眼里的泪,笑道:“广林啊,今日是喜事,过去的事情不提,不提。咱们饮酒,饮酒啊。”
吃过了几杯酒,周春儿笑道:“广林啊,这咸菜如何腌制这般可口,你有何秘而不宣的方子啊?你曾经与我讲过,我仍是不大相信。”
赵广林摇头笑道:“周老板啊,并无什么秘方,真是简单得很嘛。我曾经告诉过您的,制作的经过您也都看到了。我哪里还有隐瞒呢。”
周春儿惊叹:“没想到会如此简单啊。”
赵广林摇头笑了,“简单却是简单,却又是不简单的。”
周春儿怔了一下,笑问道:“广林啊,我听你这话里藏着玄机呢?”
赵广林忙说:“周老板,断是没有玄机的。”
周春儿笑道:“广林啊,这酱萝卜已经成了,总得起个名字吧。”
赵广林笑道:“我也想过,不如就以小姐的名字,叫做天香酱菜吧。”
周春儿轻轻一叹,“好是好,不过,却是埋没了你啊。”
赵广林摆手,“周老板,且莫提我,且莫提我。”
周春儿想了想,笑道:“这样,广林啊,明天你就是周氏酱园里的二老板了。”
赵广林忙摇头说:“周老板,这可万万使不得。广林就是您手下的一个伙计,我断无别的念头啊。”
周春儿沉下脸来,“广林,这是我定下的心思,你就不要推辞了。”
冬天将尽的时候,周春儿便雇佣了百余辆马车,周氏酱园里的十几万斤天香酱菜就源源不断地运到了浙江,交付与刘或奇。不出刘或奇所料,天香酱菜极是畅销,周春儿一下子赚了不少,刘或奇自然也大大地赚了一笔。第二年的秋天,刘或奇亲自来保定结账,并预定第二年的货。周春儿当然要尽地主之谊,就在保定望湖楼酒店给刘或奇接风洗尘。席间,刘或奇一个劲儿地给赵广林敬酒,他一脸感慨地赞叹道:“天香酱菜成功问世,赵老板应该是首功啊。”
赵广林似乎喝得醉了,只是傻呆呆地笑。
回到店里,刘或奇就与赵广林同屋躺下了。他或许饮得多了,半夜坐起来喝茶,便也喊起赵广林一并喝茶。一壶茶下肚,二人竟是没有了睡意,说说笑笑地闲聊起来。刘或奇笑道:“赵老板啊,您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汉子,您若独立门户,岂不是发了大财?您没有想过自己开店铺吗?”
赵广林连连摆手笑道:“不行,不行。刘老板,我这个人天生愚笨,如何开得了店铺。刘老板玩笑了。”
刘或奇笑道:“有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赵广林爽然笑道:“刘老板,我二人交往几年了,承蒙您看得起我,广林心里格外敬重您的。有何当问不当问的,您直言便是。”
刘或奇笑了笑,放低了声音,“这天香酱菜如何泡制?有无秘方?赵老板能否指点一二?”说罢,便把目光慎慎地盯紧了赵广林。
赵广林呷了口茶,嘻嘻笑道:“刘老板啊,从无什么秘方,其实简单得很。您且听我讲来。”就把酱菜的制作方法仔仔细细地讲给了刘或奇。
刘或奇听得仔细,用狠了心思,暗暗地在心下记死了。
第二天,刘或奇向周春儿告辞。周春儿和赵广林送刘或奇出城。回来的路上,周春儿阴下脸来问:“广林啊,昨天夜里,你和刘老板很晚才睡下吗?”
赵广林笑道:“是了,我二人昨日喝得多了,半夜起来喝茶来着。”
周春儿皱眉盯着赵广林,“如此说,你把天香酱菜的方子告诉他了。”
赵广林点点头,“刘老板问起了,我便一一说了。”
周春儿怔了怔,皱眉摇头,长叹道:“广林啊,你真是一个老实哟,这方子如何可以告诉外人呢?这商道中事,大概自古就无君子可言讲。你在我这里已经有些年月了,这经商的路数,如何还没有心熟眼熟呢?”
赵广林笑道:“这酱菜的腌制,本来没有什么稀奇。刘老板追问得紧,我一时口松,便讲了。周老板,您不必在意。”
周春儿看看赵广林一脸的厚道颜色,无奈地摇头叹息一声,“广林啊,并非我介意这件事情,你让我说什么好呢?当年我看你或许看走了眼,你真不是一个生意中人啊!”
这一年,刘或奇竟是没有再购进周家酱园的天香酱菜。有南方过来的人讲起,说刘或奇已经自己建了一个酱园,并派出许多采购,到北方大批量收购萝卜了。周春儿听罢,对赵广林苦笑道:“广林啊,你言语不慎,果然是结出苦果子来了。刘老板已经自立门户了。我已经说过的,酱菜这路货色,制作极是容易。你做一,别人便会做二做三。俗话讲,教授了徒弟,便要饿死师傅了。”
赵广林皱眉摇头道:“刘老板如何要这样呢?人算不及天算。刘老板若是要自立门户,怕是要吃亏了。”
周春儿听得奇怪,疑惑地问赵广林:“他如何要吃亏呢?”
赵广林摇头苦笑而不答。
没了刘或奇这一个客户,周氏酱园的生意却仍然做得很好,南方北方的许多客户慕名纷至沓来。天香酱菜这一年全部脱销。周氏酱园又购置了五十亩地,扩展了酱园的面积。用现在的话讲,叫扩大再生产。
第二年,刘或奇土灰着一张脸来了保定,踏进了周氏酱园的大门,就大哭着给周春儿跪下了,慌得周春儿连忙搀起了刘或奇。赵广林也忙着去搀,却被刘或奇恼怒地推开了。
刘或奇哭道:“周老板啊,人算天算,这温州地面,是酱不出您这天香酱菜的哟。”他的目光有些怨毒地盯着赵广林。
赵广林尴尬地站在一旁,两只手不知所措干干地搓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周春儿怔了一下,就呵呵地笑了,劝解道:“刘老板啊,旧事莫要再提起了,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啊。”
刘或奇就在周氏酱园住了两天,付下订金,预购了周氏酱园的三万斤天香酱菜。临行前,刘或奇单独跟周春儿讲了几句。
刘或奇苦笑道:“周老板,您是一个老实人。刘某也真不应该瞒您。前年来保定,刘某的确一时鬼迷心窍,从赵老板那里讨要过方子,可赵老板外表忠厚,不料想他竟给了我一个假方子。我信以为真,便张着胆子另起炉灶了,结果怎样?我照此方腌制的萝卜黄瓜蒜头,都无一例外地不是滋味。我几近赔了一个倾家荡产啊。周老板啊,刘某私下讨要方子固然不对,他赵老板可以拒绝刘某,却不应该用假方子对付我啊。此人外表宽厚与内心机巧大相径庭啊。周老板要多加提防才是啊。”
周春儿哦了一声,便频频点头,“谢谢刘老板的提醒。”
送走了刘或奇,周春儿便把赵广林喊到自己的屋子里。屋子里已经摆好了一桌酒菜,赵广林笑道:“周老板,如何这样?有什么喜事不成?”
周春儿淡淡一笑,“广林啊,我们先饮罢了这杯中酒,再论及其他。”
三杯酒过去,周春儿正色道:“广林啊,生意之道,自古都讲一个诚字,这天香酱菜的秘方,你若不告诉刘老板,这是天理本分。若告诉他,便是要实话实说。你如何竟告诉他一个假方子呢?让他蚀了大本钱,险些破产。检讨这件事情,其间你总有些不仁不义的地方吧。”说到这里,周春儿的脸上就有了冷意。
赵广林怔了,双手一摊,“周老板,此话从何讲起呢?”
周春儿便将刘或奇的话讲了。
赵广林听罢,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周老板啊,您确是误会我了。广林并非奸诈之人,商道之中,我绝非行家里手。我告诉刘老板的确是真方子,只是他忘记了一个道理。”
周春儿疑问:“什么道理?”
赵广林苦苦一笑:“什么道理,周老板还不明白吗?”
周春儿冷冷地说:“我委实不明白。广林,你明言讲来。”
赵广林悠然一叹,“周老板啊,您还要广林如何明言?说穿了机关,就是一个南橘北枳的道理,妇孺皆知嘛。如果刘老板认真思想一下,其实就是一方水土,一方菜蔬啊。除却保定城郊这一亩泉的水,别处的水是酱腌不出这种味道的咸菜来的。河间府虽是酱菜的发祥之古地,地界也与保定接壤,只因水质及不上保定,那酱菜的味道,也就差之远矣。‘水土’二字,千古不易,岂是人力可以为之?他刘老板精明透顶,也是商道中的高人了,他如何就参不透这一层浅薄的意思呢。直是让人感慨万千啊。”
周春儿惊讶地“啊”了一声。恍然大悟之下,便是呆了。
又是两年过去了,杨天香已经长大了,周春儿的买卖就做得更大了。这时候,店里就不断有人给赵广林说亲。说过三个五个,赵广林都没有去相亲。账房先生老张有些替赵广林着急,就把这事情告诉了周春儿。周春儿听说了,怔了怔,就笑着点头说:“我知道了。我问问广林,他到底是个什么主意嘛。”
那天傍晚,周春儿让伙计把赵广林喊到她这里来。周春儿沏了一壶茶,坐在院子里候着。正值春夏之交,夜风习习,拂人心脾。四野虫鸣一片,叫得周春儿心下一时有些迷乱。
不一刻的工夫,赵广林来了,躬身问周老板何事,周春儿让他坐下,二人喝着茶,说了几句闲话,周春儿便问及赵广林的亲事。
赵广林一时红了脸,张张嘴,却无以作答,握着茶杯,摇头笑笑,垂下了眼帘。
周春儿呷了一口茶,微微笑道:“广林啊,你孤身一人日久,现在也是中年了,找一个点灯说话儿的人,也是应该的了。你如何不去相亲呢?”
赵广林抬起目光,尴尬地笑笑,却仍旧不说话。
周春儿伸眉一笑,“莫非广林有意中人了?那是周春儿多嘴了。”
赵广林苦笑一声,“周老板要给我提哪门亲事儿啊?我确是看中了一个,却不知道人家是否有意啊。”说着,便仰起头,眯了目光觑着天空,重重心思的样子。
一轮明月已经跃上东天,几片云散漫地游动着,好似心有旁骛的模样。远处有隐隐的雷声悄悄响起,竟又是雨季到了。
周春儿笑道:“广林,你想什么呢?”
赵广林回过神来,就叹道:“周老板,我听说书先生讲过几句话,旁的忘记了,只记得‘云卷云舒,去留无意’。是这个意思罢了。您说呢?”说着,便拿眼睛看着周春儿。
周春儿怔了一下,似乎听懂了赵广林话中的意思,脸就微微有些红了,笑道:“广林啊,听你的话,含着机关似的,我愚钝些,还是听不大清楚。其实也就是一张窗户纸的事情,今日我不妨直言讲了,我们相处得久了,在一只锅里吃了多年的饭菜,有什么话你就说嘛。”说到这里,周春儿低了下头,缓了缓口气,软软地说道:“我是看中了你的,你若看中了,我们就把这事情办了。”
赵广林惊了一下,“周老板,您……”
周春儿皱眉道:“或许你看不中我,我年长你几岁,且又是一个……”说着,就牵扯动了心事,眼睛就温温地湿了。
赵广林忙道:“周老板,我不是那个意思,若是广林没有误会您的意思,那么……我只是想说……赵广林何德何能,能让周老板……”
周春儿仍旧低着头,苦笑一声,“广林啊,你莫要再转弯子了。你心里是什么意思,还请你照直说来。若是你不同意,也好让我收了这份心思,免得经常夜里睡得也不踏实,总是让我心猿意马,也是一番难过至极的光景。”
赵广林笑了,脸红红地说:“周老板,广林早已经心向往之了。”
周春儿欢喜地抬头看着赵广林,“你果然是有心有意的?”
赵广林点点头,一脸郑重的颜色,“正是。”
周春儿目光一颤,转过脸去,放声大哭起来。
赵广林吓得慌了,“周老板,您别这样。广林不会讲话,惹您生气了。”
周春儿收了眼泪,摆摆手,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直觉得这些年委屈极了,心里总似堵了块旧棉絮,撕扯不清楚,没有一个舒展的日子。今天高兴,就是想哭一哭。再有,你就不要喊我周老板了,你既然都已经答应了刚刚说过的事情,从今往后,你就喊我春儿吧。”
赵广林的脸立时热热的了,吭哧了一下,便低声喊了一声:“春儿。”
周春儿脸就红了,就别过头,低下声,款款地应了。
周春儿与赵广林就定下了办喜事的日子,给城里的商家好友送去了请柬,周氏酱园里就开始张灯结彩了。周春儿的房间做了新房,粉刷一新。周春儿告诉酱园里的伙计们,她与赵广林成亲之日,酱园放假三天,伙计们的工钱照开。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就在办喜事的头一天傍晚,却出了枝节。那天周春儿已经亲手做了一桌子菜,就让杨天香去请赵广林过来。杨天香就去请赵广林。赵广林穿着一身新衣,随杨天香刚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到酱园门口一片吵嚷声。赵广林惊疑道:“出什么事情了?”就撇下杨天香匆匆赶过去了。
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汉子站在酱园的门口,要往里闯,看门的两个伙计已经拦住了这汉子。这汉子大喊大叫着周春儿的名字,惹得一些伙计们也围在了门前。赵广林分开众人,走到这汉子面前,不觉怔住了,他口吃地问道:“您是……杨老板吗……”
那汉子抬头看着赵广林,点点头,哭道:“广林啊,你还认得我啊。我就是杨凤鸣啊。”哭着,就歪倒在了门前。
果然是杨凤鸣。
杨天香也赶来了,她惊叫了一声,先自跑上前去,扶起了杨凤鸣。
人们后来才知道,那个妓女秀秀随杨凤鸣跑到了口外,欢欢喜喜地安了家。两个人也真是亲亲热热地过了几年小日子。可是到后来,日子越来越艰难了,二人卷走的那些钱财,也渐渐坐吃山空了。贫贱夫妻难做,秀秀便不耐烦了杨凤鸣,便到街中当野鸡,一来二去,又攀附了一个有钱的主儿,就把杨凤鸣闪了,而且还偷偷地把房子卖了。人财皆空的杨凤鸣就无处可去,百思无计,便一路讨饭,辗转又回到了保定。
杨凤鸣狼狈不堪的样子,杨天香看得心酸,毕竟是亲生的父亲,那几年来攒下的怨恨,早就在杨凤鸣的哭声中抛到一旁去了,她扶着杨凤鸣就放声哭了。这一哭,就惊动了酱园里所有的人。周春儿也跑了出来。她分开众人走过去,立刻瓷住了,怔怔地看着杨凤鸣。
杨凤鸣也看到了周春儿,他哭喊着:“春儿啊。”就跪倒在周春儿的脚下了。周春儿懵懵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杨天香在一旁放声痛哭。众人听得心酸,都别过头去了。许久,周春儿长叹一声,看了看杨凤鸣,低声对杨天香说了几句,杨天香就搀扶着杨凤鸣进了屋子。人们看着周春儿脸色不好,都知趣地四下散去了。
院子里,只留下了周春儿和赵广林。二人呆呆地相互看着。四周寂静得很,只听得夜风丝丝缕缕地吹过来,在园中的树梢头上弄出一些乱心的声响。
赵广林轻轻地叹了口气,便转身进屋了。周春儿怔了一下,便跟着进屋,谁知赵广林却将门闩了。周春儿在门前落泪道:“广林啊,这可如何是好呢?你要拿个主意啊。”
赵广林在屋中涩涩地应道:“周老板,这事儿让我再想想。”
这一夜啊,人们就看到周春儿的房间和赵广林的房间,还有杨天香的房间里,灯火彻夜未熄。后来人们听到,周春儿在屋中与杨凤鸣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吵了起来,后来就是杨凤鸣的哭声,再后来就听到周春儿和杨天香的哭声。直直地哭了一夜。
整个周氏酱园,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起来,周春儿红肿着眼睛去看赵广林,她身后跟着杨天香。昨天夜里,她已经跟杨凤鸣商量定了,周氏酱园可以养活杨凤鸣终身,但周春儿不再与他做夫妻了。周春儿一早起来,是要告诉赵广林这件事的。今天的喜事照办。
赵广林的屋子里却空了。那一身新郎官的衣服,也整整齐齐地叠了,端放在了炕上。周春儿心中倏地一紧,忙着跑出门去问伙计。一个伙计拿出一封信交给了周春儿,说道:“赵老板一大早就走了。他留了封信给周老板。”
周春儿慌慌地接过信,拆看了。白纸黑字写着:
周老板:
杨老板回来了,我便不好在您这里做下去了。杨老板经过如此一场劫难,他必定会痛改前非。周氏酱园的生意会越做越好的。我的身份一直没有告诉您,原是准备在结婚的那天再告诉您的,现在就讲给您吧。我自幼随父亲进宫学厨,十三岁做宫中的酱菜师傅。后来因为得罪了一位王爷,我便跑了出来。那年被人追杀,四处躲藏,冻饿在荒野,幸亏您搭救了我。这是广林没齿不忘的事情啊。与您相识一场,就此分手,天地茫然,广林心中也大有不忍啊。
是人为?是天定?广林怎敢妄说。
赵广林匆匆
周春儿看罢了信,惊得呆住了。她失声喊了一句:“广林啊,你这是……”泪就急急地流了下来,杨天香火冒冒地问看门的伙计:“赵老板何时走的?你们如何不通报我娘一声呢?”
伙计慌慌地答道:“赵老板天蒙蒙亮的时候走的。我们也不知道周老板寻他的。”
周春儿醒过来,擦了擦眼泪,喊道:“快牵一辆车过来。”
伙计匆匆地牵过来一辆马车。
周春儿和杨天香坐上车去,伙计猛地扬鞭,两声脆脆的鞭响,车便蹿出了大门。
车沿着官道一路风风火火地追下去了。一直追到晌午时分,已经驰过了河间地界,仍不见赵广林的踪影。周春儿让赶车的伙计停下,怔怔地望着前边的道路发呆。
四野的风儿呼呼地刮过,道路茫然不知所终。
杨天香哀哀地问周春儿一句:“娘,他还会回来吗?”
周春儿凄然一笑,反问道:“你说呢?”
杨天香摇摇头,“我不知道。”
周春儿仰天长叹一声,“我想,他是不会再回来了。”说罢,周春儿朝着空空的四野长长地呼喊了一声:“广林啊……”
四野无声。
周春儿泪如雨下。
…………
再两年后,杨凤鸣病倒在床上,周春儿请过几个郎中,汤药丸药吃下去不少,也不见动静。挨了三个月,杨凤鸣便死去了。再五年后的一天,周春儿吃罢夜饭,皱眉说头疼得要紧,便早早上床歇了。第二日晌午时仍旧不起。杨天香去喊她,她也不动。杨天香上前去摸,周春儿的身子早已经冷了。
杨天香成了周氏酱园的老板。
赵广林真是像一阵风,从周氏酱园刮走了,再无下落。
补上几句:
谈歌查阅保定方志,上边记有周氏酱园的轶事。杨天香自接手周氏酱园第三年,天香酱菜被直隶总督偶然知道,尝试后,深为中意,便作为贡品,送到北京。周氏酱园一时声名大振。再二十三年后,杨天香病故。周氏酱园易手,转到杨天香丈夫李景真手里。再五年后,李景真赌博输掉了周氏酱园。周氏酱园转到了保定车行把头冯大林手中,易名冯氏酱园。再十年后,抗日战争爆发。冯氏酱园歇业。日本人曾经在保定建立华北酱菜有限公司,冯氏公司的一些技工曾经在华北酱菜公司制作酱莱。再八年后,冯氏后人冯定方筹集资金,重新恢复冯氏酱园。一年后投产,冯氏酱园更名为冯氏酱菜厂,招有工人150人。解放后,冯定方因向志愿军出售酸腐的酱菜,被职工检举,经调查,罪名成立,冯定方被政府枪毙。后冯氏酱菜厂公私合营。1954年更名为保定市酱园公司至今。保定酱园公司现有职工1300人,其主要产品仍为天香酱菜,仍然主销华北地区,并有出口。1996年,华裔英国人霍福民先生回国后,曾经到保定酱园公司参观,霍先生说,他在1947年至1948年,曾经在冯氏酱菜厂当过工人。沧海桑田,物是人非,霍氏感慨不已,当场赋诗一首,曾经刊在当月《保定日报》的副刊上。现抄录如下:
大白萝卜很平常,
北方遍地都生长。
物美价廉多收购,
保鲜简单易贮藏。
麦面蒸后当发酵,
萝卜洗净切开晾。
花椒大料入适量,
葱姜选用要精当。
酱盐与之搅拌匀,
装入缸中晒太阳。
如此之后四十日,
酱菜出缸满院香。
此莱只应天上有,
人间得此神仙方。
不大像诗,更像顺口溜儿,但霍福民先生的确将天香酱菜的制作方法大概写进去了。
作者简介
谈歌,男,1954年生,河北顺平人。1971年参加工作。毕业于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先后当过工人、宣传干事、报社记者。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城市守望》、《都市豪门》,小说集《大厂》、《人间笔记》等。长篇小说《家园笔记》获第四届国家图书奖提名奖,中篇小说《大厂》、短篇小说《燕赵笔记》分别获本刊第七、九届百花奖。现为河北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