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凌晨时候响起来的,那时我正躺在沙发上,这是一张双人沙发,小夜布衣坊的手工,是我自己出钱买了又找工人搬进来的,现在,我把身子窝在里面,电话机我已经移到沙发的扶手上,这个小小的地方在我的精心设计之下,所有的空间都充分运用,而且布局是这样的恰到好处,这个冬天的大多数夜晚我都在沙发上工作。在我丈夫几次歇斯底里之后,我甚至还在沙发上过夜。
我的工作是一个午夜声讯台的接线员,我的工作是聊天,聊天时间越长,赚钱越多。
今天晚上,我有点累,刚才连续接了三个多小时,手发麻,耳机套在耳朵上,生痛生痛。现在,我懒得把耳机套上去,随手拿起话机,我很快调整好音色,用一个甜甜的,但绝不腻心的声音送出问候,你好,我是米初。
电话里没有声音,我又重复了一次,我告诉他,我是新月之声的米初,现在,在这个夜里的两台电话机里,只有你和我才能听见彼此的声音,我们单线联系,请放心,想说就说。还是没有声音,我感觉得出对方是在听,我说,你听得见吗?随后,我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带点绝望的味道,窸窸窣窣后,电话咔哒挂掉了。需要说明的是,尽管对方没有说一句话,但是,他已经需要付出电话费了,看了一下时间,32秒,我拿起笔,在工作日记上写下:11月13日。凌晨。接通电话,没有交谈。辨不清男女。时间:32秒。一分钟计。一元钱。我很理解刚才这个无声的人,很多时候对方都是这样,千言万语的样子,但是一听到我们的声音,忽然觉得什么都不用说了,光是听着我们温软的声音便是享受,这得感谢我们经理,这个女人为了使我们有一口好的腔调,特地请了国内顶尖高手来指导,我的丈夫有一次开玩笑,打个电话到热线,我接起来,惯常地问候,谁知他突然慌张起来,说要找米初,我说我就是米初,丈夫在电话那头愣住不说话,后来,我说了一些我们夫妻私语,他才如梦初醒的样子,说,米初,这声音,像棉花,挨到哪里哪里就暖。我笑笑说,夸张了吧。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基本处于安静的状态,没有电话,这对于我来说,是喜忧参半的。我们新月之声有十二部电话机,二十四位接线员,我们每天的工作是聊天,不停地聊,天文地理,从远古到蛮荒,从原始到时尚,我们的工作台上总备着西瓜霜润喉片,胖大海,或者还有蜂蜜,那都是润喉的,能够让我们的声音变得甜而不腻,脆而不干。我们经理是个四十岁的女人,戴副秀郎架的眼镜,口红不是口红,是口黑,牙齿白得像假的,一张嘴就是一个暗夜僵尸,当然是有体温的。她每天两次的巡视对我们来说,是炼狱般的经历,她总会在恰当的时候,来到新月之声声讯台,把我们集合在一起,然后,她会说,这个月我们的话费明显下降,上个月是24万分钟,今天已经是二十三号了,话费才16万。你们自己心里要有个数,不要把你们的同情用到这里来,对方不需要心疼他们的电话费,你们需要做的就是尽量延长聊天时间,就像延长一次快感的时间,要知道,每延长一分钟,你的工资单上就会多出相应的银两。
我们的声讯台有一个宽敞的大厅,四百多平方米,用玻璃间隔成二十四个工作间,每人一间,我们一进到这里,就得换上一身衣服,是粉色的纯棉套衫,上面绣满了心字,上衣是斜领开衫,没有纽扣,两片门襟叠起来,然后用一条柔软的绒丝带松松地挽在腰间,甚至有时候我们是不用穿内衣的,因为那衣服太妥帖了,加上那长裤,宽敞的裤管,刚刚够到脚踝处,整个人感到温暖安静。经理对我们说,这不叫工作服,叫心灵慰藉衫,经理说,我们都是夜晚的心理医生,穿上心灵慰藉衫,细心感受自己的与众不同,女人的千娇百媚都会油然而生,还有,母性。经理特别强调说,你们都是母亲,从接通电话的一刻开始,工作间没有别人,只有一种角色,女人,母亲。这样的训话总是让我们感到毛骨悚然,女人。母亲。这两个词语在这宽敞的大厅回荡。而我总是以我顶尖的速算技术,在三十秒内算出:24万分钟,换算成小时,那就是4000个小时,一个人打1个小时,那就得4000个人来拨打我们这个电话,我不敢想象,这个城市会有那么多需要倾诉的人吗?
今天晚上我的安静并不是好事,这个月,我才完成了4万分钟,在这个台里,我的话费一直处于领先地位,这和我的收入是成正比的,对方付一元钱的话费,我能拿到两毛五分钱0也就是说,这个月,我就算在接下去的七天里一个电话都不接,我也能拿到一万块钱,我属于高收入者。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下班,看到亮晶晶的日子,我又一次感叹,“白天不懂夜的黑”,世界原来是不一样的。经理没有回家,窝在一张沙发上,这个女人的丈夫前段时间把火车开出轨道了,和外面的女人风花雪月了四个月,后来又把火车开回家来,对我们的经理说,外面的风景也不怎么的,我们还过原来的日子。这会儿,我看到经理的双眉皱起来,脸色不好,像被人扇了几个耳光,我在沙发旁伫立半分钟,觉得无趣,轻轻带上门出来。
街上行人不多,洒水车已经开过去了,路面潮湿不堪,垃圾被水冲到了一边,人行道落满了树叶。十一月的凌晨,寒意越来越浓。我忽然想起刚才那个电话里,轻微的叹息,是个男的吧,因为婚外恋上了一个女子,但是家里的妻子是那样的可圈可点,所以犹豫;是个女的吗,男人很晚回家来,一回家就睡着了,女人不经意中看到丈夫口袋里居然留了一枚别针。诸如此类,在我的电话里成了永恒的话题,都市大约就是那样的吧。男人。女人。纠缠。恩爱。一路走着,我又想起丈夫,现在一定刚刚躺进被窝,相信他是等了又等,洗过一回脚,又冲过两次身子,渴渴地盼我回家,回到家里,和他做爱。我有一次问丈夫,是不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是为了床上那事。丈夫宽容地对我笑笑说,累了,睡吧。睡吧。
经过江滨西大道,看见很多渔民已经把船停到了亲水码头,一个女人从舱里出来,脸色焦黄,像刚经历一场烟熏火烤,站在船舷梳头,男人还躺在舱里,手伸出来,扯了扯女人的裤管,女人弯腰进了舱里,手里还紧捏着梳子,很快被压在男人身子下面,忘了拉上布帘,船在富春江里轻微地摇晃着。这是突然间发生的事,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我满以为那些男女私情都要在暗夜里进行。天亮了,各种声音响起来,生活的味道愈加浓烈。
回到家,丈夫已经睡了。近来,我和他发生了多起人民内部矛盾,原因说不明白,我和他的职业千差万别,他是个作家,作家总是靠一点可怜的想象然后通过烟熏酒泡,把那些想象转化为自己的经验,然后在电脑上毫无表情地敲出来,当然偶尔敲到激动的时候还是会像真的一样捶胸顿足甚至也要流一点眼泪。但是,在我看来,都是假的,我始终认为,好的小说都是在路上,是进行着的,而不是坐在电脑前想出来的,由此我对我的作家丈夫总有那么一丝丝不屑,这让他忍无可忍,他觉得我对他的不屑是污蔑了伟大的文学,在我们一来二去的争执中,总是他占下风,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要是他不由着我一点,在床上他就要不到我,这对他来说,是更加的忍无可忍。
说真的,对于工作,我还是有点矛盾的,记得那次经理给我们开会,我们穿着那套心灵慰藉服站在一起,苏曼突然说了句,嗨,我们像不像慰安妇。这个重大发现把我们给吓着了,是啊是啊,战争年代,那些被征用的女人是肉体慰安妇,我们呢?那就是精神的慰安妇了,但是这样说也不完全对头,因为我们聊天的内容是不能涉及性的,电话自动设置了屏蔽功能,一旦有关于色情的内容,不但对方听不到,而且听筒还会传出嚣叫,那是一块枯萎的天地。有一次,有个话友讲故事给苏曼听,说,有个客人去理发,问小姐芳名,小姐说到里间再告诉你,客人跟小姐到里间,小姐就要宽衣,客人来了兴致,边动手边说小姐,你还没告诉我芳名呢。小姐从容不迫的样子,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松下裤带子,客人一愣,很快接口说,小姐,真巧,我的名字也是四个字的,叫龟头正雄。苏曼虽然有很多同居男友,但总是不谙男女更深的内涵,出来问经理,经理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说,下次不许谈这种话题。又补了句:狗日的流氓。也就是说,我们这些精神的慰安妇是必须做到无色无欲的。也许正因为如此吧,我的作家丈夫对我的工作很放心,他每天窝在家里写作,写那些都市情感小说,间或掺进一些床上戏。
这天夜里,我刚刚接完一个男士电话,我们在电话里大笑,说着各自碰到的稀奇古怪的事,我的笑声太放肆,又特别的假,隔壁苏曼敲了敲我的玻璃,我慌忙压低声音,这样,整个工作间便有了暧昧色彩,这是我喜欢的氛围,那样能够使我全身心地投入,心无旁骛,我还想和他更进一步地谈谈关于男人女人的重大问题,玻璃又被敲响,我一看,一张纸条贴在上面:经理教诲。我一惊,声音也哑了,电话里的男人心思细腻,他说,你冷吗?我说,有一点。他说,让我抱抱你。我怦然心动。但是很快被叫出去,经理等急了。
经理说我们的用户又要多起来了。因为前段时间电信推出了一项温暖送万家活动,“一线连接你我他,让乡村人民靠着一根线,走向都市,走向现代化”,因此,新增了七千部电话,投放到各个乡村,不收初装费,不收月租费,为了能够更好地体现电信的关怀,连电话机的钱都不用付了。这样,经理接着说,我们又多了潜在的话友,农村是个广阔的市场。经理有点兴奋,我看她的脸上闪着光芒,又因为她刚刚吃了晚餐,来不及补妆,她的口黑洇到唇线外,有点破败感,让我浮想联翩地结合到了妓女的夜生活。
后来经理又强调了一点,说以后大家都要设法学会一点农村的方言,以方便和我们的话友没有障碍地交流,他们是我们的上帝。我们已经把很多宣传卡片发下去了,上面印了我们的号码,168?菖?菖?菖?菖?菖,估计会有收获的。经理最后是这么说的。
经理一走,我们就议论起来,苏曼拿起那张印刷精美的卡片朗诵起来:夜深了,忙完了一天的工作,您是否有话想和我们聊聊,亲情,友情,爱情,无奈和迷惘,只要您拨通这个号码,您将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朋友,还犹豫什么呢?我们愿意倾听您的心声。我摸了摸手臂,发现汗毛竖起来,我说,苏曼,不念了吧。听着别扭。苏曼吐了吐舌头,说,农村谁吃得消打这种贵族电话,168?菖?菖?菖?菖?菖,新月之声,一块钱一分钟。开玩笑了吧。又说,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上沙村里有个男人出去打工,过三年回来,自家的房子被水淹了,老婆孩子都搬到祠堂住,他没找到,在村口向一个妇女问路,叫她大妈,那大妈回头一看,说,孩子他爹,你回来了,我天天都在这路口等,怕你找不见我们。她丈夫认不出自己老婆,老得不成样子了。
我忽然想到那个不出声的电话,那个叹气又叹气的电话,是不是广大农村里我潜在的话友呢?
而我们没有想到,这个晚上却是特别的忙碌,大家才记起,今天是感恩节。话友打个电话过来,表示对我们的感谢,说,要是没有我们,他们都将怎么怎么的堕落,都将怎么怎么的对生活失去信心,都将怎么怎么的精神空虚。我接到了三十多个电话,大多也是那样说说,后来,有个女的打个电话过来,说要找米初,电话转到我的分机上,那个女的第一句就说,我爱上你的丈夫了。他的小说太真实了,连做爱的姿势他都把握得那么准,他就是按我的心思写的吧。我躲在背后偷偷地笑,因为这样的电话我不止接过一个,还有几个干脆叫我考虑退居二线。我想,作家也蛮有好处的,也会拥有崇拜者,只是她们不知道,我的作家丈夫和她们情意绵绵通完电话后,转过身来就趴到我身上做热身运动,丈夫说,我写书总需要读者吧,没人买我的书,那我的写作还有意义吗?
鉴于我的工作是赚取话费,电话里的女人与我说些我丈夫张林的事,我的分数累积就会像水银柱一样升高,那都是我的钱。所以一般情况下,只要对方的话不会引起我心跳加快心脏病突发,我都会随波逐流地顺着她,说一些张林的好,时间长了我有点犯困,会进到梦里,梦里都是我和张林在床上撕扯,我脱口而出,张林的床上功夫特别厉害。对方呀地喊出声来,受到伤害的样子,叫我很是过意不去,我就说,没有啦,我是气你的。对方于是缓和下来,说,我知道你是自我安慰,因为张作家的自序里说,他已经一年多不谈房事了。我笑一笑说,丫头,现在都把房子的事说成房事。对方啪一声挂了。
后来我又接到一个电话,我刚刚上了趟洗手间,看看时间已是凌晨三点了,觉得有点冷,冲了杯牛奶,又加两勺咖啡,端在手里,香气很快弥漫,电话响了起来,声音很粗,可以说是很沙哑,我还没说完那几句客套的话,就听对方说话了,那是普通话,但十分难听,极不标准,我想起经理说的七千门农村电话,想起那么多潜在的客户,我有点感动,看来,这个月的收入又将突破一万,在我们新月之声,我是个狠赚话费不眨眼的家伙,苏曼说我是温柔杀手。
我想有个男人,躺在我身边。暖暖乎乎的。电话里这么说。这是多么女人味的话,但是由那沙哑的声音传递过来,我觉得很搞笑。但是我没有笑,我一笑,对方就会觉得我在轻薄她,就要挂电话,一挂电话,我的收入就要相应减少。
我对她说,现在的男人已经越来越像一个谜语了,是要你去猜的,猜着了,就能长久地躺在你身边,要是猜不准啊,不知什么时候就躺到别人床上去了。我是个很会调侃的接线员,很多话友都被我轻松的开场白吸引并心甘情愿被我赚取话费。
我要挂了,我只舍得一块钱。我还来不及想好怎么用最有黏性的话来吸引住她,电话就断了。我在工作日记上记下来。这是我养成的一个习惯,我的作家丈夫说,每一个电话都是一部小说的开始或者结尾。说真的,我对这个电话的感觉不是很好,我觉得对方是一个小气的女人,声音沙哑,是抽了很多烟,又喝过不少酒,大多是左手叼根烟右手端着酒杯过日子的人,有烟有酒,有钱有闲,不缺少男人,不缺少情人,独独缺少精神安慰,找不到什么来填补刚刚被激情掏空的身子,都市大约就是这样,不完美啊。
快下班的时候,苏曼在玻璃上贴了张纸条,说下了班经理约大家喝永和豆浆。我回了纸条过去:不是AA制吧。
我们在永和豆浆喝着大碗用黄豆磨制成的奶白色浆水,咬着炸得松脆的油条,谈化妆,谈服装,偶尔也谈一谈性和爱情之类奢侈的话题,但是,我们绝不谈新月之声,那是一个隐秘的世界,那是另一个动着的生活景观,那里有很多我们白天看不见的隐情,但是,我们都很明白,那都是属于夜晚的,我们甚至把上班地点都隐得好好的,外面也许就是一间平淡的涂满水泥的房子,却装上了隔音玻璃,那里面,千万种生活躲着,只等夜晚来临。经理曾经建议我们去听一次公判,说是一个媳妇,丈夫长期在外工作,已经做包工头了,但是,很少回家,他带给家里的荣誉就是节假日的电话。那个公公每天晚上都要站在媳妇的门外,用最刻薄的话语,把媳妇的衣服一件一件扒了,又用最粗俗的地方俗语把媳妇的身子糟践一次,有时甚至也会在情急之中用上自己破烂的身子,有一句经典的话也是他创造发明的,说,你的下面长蛆了。有个晚上媳妇终于用一个榔头把公公的头敲碎了。而传说,公公每个晚上的刻薄,都是因为媳妇和一个外来的年轻教师说了说话。在那里,丈夫不在家,媳妇只能是哑巴。
我也听过这么一句话,你的下面长蛆了。这句话有点毒,不要说农村,我们听了都感觉是被人抛弃了,并且永远没男人光顾你那里。
我的午夜生活真正改变是这天晚上那个沙哑的电话,自那个晚上后,隔段时间,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个电话总要响起来,时间还是只有一分钟,实际上只有58秒,对方总是会在60跳出之前掐死电话。那是一个阴沉的声音,像来自地狱,有种阴冷之气,电话内容不多,因为一分钟是说不了多少话的,中间还得有俩人之间话题的转变,所以,大约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我们才把一个话题说完。
我像是一个永远也睡不醒的人,总是哈欠连天,两年的聊天生涯使我养成了对号入座的本领,走在大街上,无论看见谁,我的脑袋里总是泛起夜晚的电话,想着昨晚和我通话的那个人是不是他,是不是她。我的笑容总是寓意深刻的样子,看人先看内心,偷笑着,洞穿一切。我每个月都要把那段总结性的话整理好了,交给我的作家丈夫张林,张林把那张纸条丢到写字台上,然后再慢慢琢磨。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我的生活基本没有什么变化,我有过一次话恋经历,那个怕我冷又想抱抱我的人隔几天就要给我一个电话,和他聊了一万多分钟后,我们彼此有了好感,直到一日不听见对方的声音,如隔三秋,终于在一个夜晚,我躺到了他的身边,我们在黑暗里互相安慰,天没有亮,我就溜开了,我溜出那个屋子,回到新月之声,和同事们一起下班。好像这件事从未发生,需要说明的是,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接到过那个男人的电话。
有一天丈夫对我说,他已把那个女人的电话记录打印出来了,他说这就是一个最原始的小说,他已取好了小说的名字,就叫《米初的小说》。我躺到床上,张林打开电脑,我开始阅读。
“我想有个男人,躺在我身边,暖暖乎乎的。”
“我的男人出去快两年了,我每天早上先到地场,打理菜蔬。儿子十二岁了,想吃肉,我们三个月没有见到肉星子了。二儿子昨天被学校老师留下来,因为家长会没人参加,我去接他回来时,他的眼都哭肿了。”
“冬天还没有到来,我的手裂开来了。小女儿把小鸡米草捣碎了帮我敷上,又包起来。我的手痛。几根筋跳了一整夜。”
“每个月的这段时间,我都想着我的男人,我的男人身坯很壮,力气很大,在家时总把我的身子翻过来又翻过去。翻了三年,我就生了三个孩子,比我家的猪仔还添得快。我男人的手掌很宽,抚到我身上烫得很。”
“大儿子说要出去打工,找他父亲,我不让,他还太小。他同我怄气。二儿子不想读书了,要留在家里帮我料理地场。”
“公公身体不好,到卫生院看了几次都没看出什么来。脸色不好。给我的脸色更不好。他总念叨着男人要到外面去赚钱,但是过年过节,他还是要到村口去等。”
“我男人每个月寄二十块钱给我。他让我买肉给儿子吃。”
“我晚上睡不着,被窝冷。每个夜晚都被拉长了。我男人已经半年没有打电话来了,村里有人说他摔伤了。我不知到哪里去找他。我是找不到他的。”
“我知道打电话费钱,但是,夜里,我冷。一夜一夜,我没有睡过整觉。昨晚村长来敲我的门,我没有答应,他来过几次了,我都没有答应。我公公在门上杵了一根棍子。”
“我以后不打电话给你了,我没有钱。我也舍不得再打,你问我以后的日子准备怎么办?熬。熬。熬着熬着,天就亮了。”
我躺在床上看张林的稿子,觉得散散乱乱的,回想起那些晚上,那些晚上从一根线里传来的声音,我突然觉得很酸楚,并且不敢再去接电话。
有几天没去上班,经理的电话打到了家里,我突然觉得那些电话的无聊,我一改往日的温柔,而且我拒绝再穿上那套心灵慰藉衫,我开始对话友失去耐心,很快,我的话费降下来,从每月一万多分降到四千来分。苏曼有一次请我喝茶,米初,你是不是病了?我端起茶杯,小小啜一口。我看着窗外,江滨西大道,很多人走过来,走过去,阳光打下来,银杏树熟透了,金黄色的叶子在阳光下暖暖地泛着光,江上渔船一只又一只。我说苏曼,我们真幸福啊,能够喝喝茶。苏曼伸过手来,贴贴我的额头,说,米初,你病了。我想我是病了,我整天待在家里,总是思想深刻的样子。我想起经理说,那个媳妇把公公杀了。我想起苏曼说,那个丈夫认不得自己的老婆,叫她大妈问路。我对丈夫说,我想要去看看那个女人。张林敲着键盘说,米初,你不要像个哲人,你是不是有点……我接着说,有点精神病,需要心理咨询。那段时间,我常常要在半夜醒来,我想起那个电话。那个电话里沙哑的声音,我坐立不安,我甚至拒绝和张林做爱,我的每次房事都是在极度痛苦中完成。我说,张林,那个女人两年没有男人了,她的手没到冬天就裂开来。张林终于忍无可忍,他突然报名参加一个野营沙龙,在一个早晨离开了家。
吃光了家里所有的食物后,我才知道,下雪了。我从窗口看出去,房顶雪白,大地雪白。苏曼找到我,说有个人找我,她不敢带到家里来,就在楼下。我趴到窗口,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雪地里,很突兀的样子。我下了楼。
是那个女人的丈夫。他说了很多找我的过程,说了很多她的女人。我想,他是不是来感谢我,因为我在电话里给了那个女人很多心灵的慰藉。我已经想好了怎么说,我将要说,那是我们接线员应该做的,我们的工作就是要送出温暖,使对方不孤独。男人的嘴唇发乌,看起来有点冷,本来挺拔的个子不知怎么的萎缩着,像少了两根肋骨,整个身子撑不起来。我看见他清水鼻涕流出来,我迅速递了一张面巾纸给他,他把面巾纸握在手里,很快用袖口擦去了。我说,你回来就好。你还没吃饭吧。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男人欲言又止,几次挣扎之后,他说,大妹子,你能不能把钱退给我,我家女人不识事,打电话说话哪是我们乡里人做的事,都怪她不识事。
我曾经算过一笔账,那个女人在几个月里打了四十七个电话,包括第一个没有说话的三十二秒,总计四十七元钱,按比例,我从中得到11块7毛5分钱。我说,你没有为难她吧?
那天下着细细绵绵的雨,但每一丝落在我脸上都像是被细针刺过一回,我感觉整个空间的寒冷。坐了四个半小时的车,我终于到达那个小村庄,我在男人的带领下,经过一个祠堂,老的板壁上贴了红纸,上面写着村长又连任一届的喜讯,我想起那个女人说,村长来敲她的门。我看见村长站在祠堂门口说着话,嘴里呼出的气瞬间变成白色,像一团棉絮。到了她家。那是一间低矮的房子,泥塑的墙,没有粉刷,一家人都围着一个火盆,大儿子,二儿子,小女儿,公公,我看见火盆里的火红红的。她把我带到隔壁,两张床,她的床上挂着蚊帐,但因为缺少男人的阳气,在我看来,整张床像极了一个放大的棺材,透着阴郁。几个小孩很快跟了进来,我们凑在一起看她和丈夫的结婚证:林美琴,1978年出生。原来林美琴才27岁,比我小了三岁。我转过头来看她,她的头发从里面渗出白来,手指的骨节一个个凸起。她笑着,又拿出一本病历,说看不懂字,又说丈夫以后不打算出门,他摔伤了。赔了三千多块钱,够他们把房子修一修了。我从潦草的字迹辨认出来:患者从高处摔落,颅内轻微出血,右侧肾脏摘除,左侧肾脏出血,丧失性功能。我看着女人的脸,她看着我,说,我家男人以后都不出去了,幸福而满足的样子,我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把准备好的钱给了她,那是我半个月的工资。有点厚实。她慌忙推辞,我又走到外间,拉开一个大的包,我把东西拿出来放到桌上,我挑了几个布丁对她的孩子说,吃。吃。孩子们逃开去。林美琴接过,在手里转转,左右看看,说,我们不懂怎么吃。
从林美琴家出来,我又经过祠堂,村长还站在祠堂门口,好像在演讲,说怎么怎么为村里办实事。我突然很想对他说点什么,比如,那些夜晚,你为什么不撞开林美琴家的门呢?
我忽然觉得,林美琴的生活也许就那样了,就像她说的,这是村里,那个村里,很多男人出去了,很多女人留在家里,一年。两年。或者更长久一点。当天我就离开了那个村庄,接近傍晚,四周的山峦在微蓝的天色里,鬼魅似的在我眼前闪过,一层又一层的山,幽暗着。我想起林美琴家的桌子,由能够活动的两个半圆组成,这是村里多年沿袭下来的一个习俗,桌子平常放在堂前,只有男人在家时两个半圆才拼起来成为一张圆桌,男人出门了,桌子就得分开来,半张放在堂前,半张放在房间,像两个没来得及圆的月亮。桌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夫妻桌,也叫团圆桌,有个晚上,林美琴在电话里说,我家的桌子两年没有圆了。
我后来还是回到了新月之声,做着同样的工作,穿上那套暖色的心灵慰藉衫。苏曼终于在和她同居过的男人中挑了一个确定下来,准备春暖花开时结婚。而我们的经理,那个四十岁的女人,在赚饱了钱袋后,开始不断地更换男人,她常常把一句话挂在嘴上:人怎么就只活一辈子呢?我的丈夫还没回来,这个作家总是马不停蹄的样子,看样子,他是找到新生活了。我因为去过一趟林美琴家,对很多事有了不一样的看法,但是,日子还是一样地继续,有些无聊,直到后来,那个在电话里要抱抱我和我有过一夜情的男人又一次拨通了新月之声,他的声音显得疲惫不堪,好像有人硬要他活着一样,他说,米初,和我聊点什么。我说,聊什么呢?他说,什么都行。
作者简介
方格子,女,1967年出生,浙江省富阳市双溪人。近年来在报刊杂志发表小说多篇。现为富阳市文联《富春江》杂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