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六进入38岁的时候内心中涌起了一种不安分:七六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七六常常听自己16岁的儿子辉唱一支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七六的儿子辉是用一部陈旧的收录机学会这支歌的。七六家的这台旧收录机有些来头,三年前鸡屎塔村来了个自称是记者模样的人,说是来调查鸡屎塔村民的饮水情况,记者向村民吹嘘说,自己的一篇报道就可以让鸡屎塔村拥有一座现代化的蓄水塔,让村人们喝上世界上最纯净的自来水。因此,鸡屎塔村的人都将这记者当菩萨一样供起来,村长还发了话:记者到了谁家,谁家就必须好好配合记者,记者问什么村民们说什么。记者提着一台收录机,记者说,装在机子里的这玩意儿叫磁带,可以将人啊马啊,还有鸟的声音录进去,村人们就围着看这个古怪的东西。记者神秘地说,做爱的声音也能录进去。围观的村人们就都不敢言语了,怕自己的声音被这记者录了去。
记者模样的人进入七六家是在一个傍晚,七六的儿子辉最先看到了记者。辉对七六说,记者来我家了。七六的心里便慌慌的,七六是担心记者提问时自己的回话被录了进去,最终让村人们笑话。七六将记者迎进了家门,记者先喝了口水,然后在七六的家里转悠开了。记者没有提问,七六就在一旁干候着。这时候,记者看到了七六家闲置在墙角的一对柱石,而七六的儿子辉则盯着记者手里的收录机。这对柱石是七六的爷爷留下来的,七六家的前屋几年前就坍塌了,这对柱石便放在不碍手不碍脚的墙角。柱石雕成了灯笼状,柱石的四面各雕了四种不同的图案,有龙,有狮子,有老虎,剩的一面雕了枝梅花,梅花上有只唱歌的小鸟。全是镂空雕刻而成。傍晚了,落日的光辉洒在这柱石上,七六从来没感觉到这么稀奇,这柱石上的小动物们似乎全都活动开来:龙开始飞奔、狮子在奔跑、老虎在跳跃、梅枝在摇曳、小鸟正张开翅膀准备飞翔……
记者轻轻地用手碰了碰那对柱石,嘴唇翕动了几下说,这玩意儿有点儿意思。
七六以为自己因心慌而眼花,揉了揉眼睛便将视线转移开了。七六听到记者说这话时便陪了声干笑。七六觉得这记者怪怪的,一对石头摆放在那儿能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要不是儿子辉喜欢那小动物什么的,早被他给扔了,可记者却说这玩意儿有意思。
七六的儿子辉此时盯着记者手中的收录机说,你手里这玩意儿才有意思呢。
记者这时候停下来看了看辉,又看了看七六。七六能感觉到记者的脑子在飞速地转动。犹豫了一会儿,记者便问七六的儿子辉,你喜欢这收录机,是吗?
辉点了点头0
记者说,要不,你和你老爸商量一下,用你家的这对石头换这个收录机?
七六便骂儿子辉,怎么这样不懂事,一对用不上的石头,咋能换了人家的收录机,你看人家这收录机多先进啊,能放音,能录音的……
七六还想说下去,记者便打断了他说,小孩子喜欢这个,你就由着他吧。你要是觉得这想法好,就这么定了。
后来,辉就得到了收录机。而就在那天当晚,记者就没在鸡屎塔村住了,七六亲自赶上自家的驴车,将记者和那对柱石送到了小镇上,然后看着记者和这对柱石坐上了班车向着城市的方向开去。
之后,几个月过去了,记者再没到鸡屎塔村来,没有一个村民见到那篇文章,鸡屎塔村也没能建成最大的蓄水塔、没能喝上世界上最纯净的自来水。倒是隔三差五的,会走进来几个怪模怪样的人,问这里的每一户人家,有没有古玩。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七六才知道这古玩是咋回事。一个收古玩的人告诉七六说,前段时间,他们的一个同伙来过这村子,收了两个石头,明朝的古董,拿到城里卖了几万元钱。
七六这时候似乎明白了什么,心里痒痒着。心里想,这家里留了个宝自个都不知道,生生叫人家赚了。然而,七六怕露丑,因此就将这事憋在心里。那些天,七六就蹲在村头的石碾子上,看着那些城里来的人将鸡屎塔村的古董一袋一袋地往小镇上送,然后那跑来跑去的班车便将那收古董的人和古董送往了七六永远不可能知道的地方去了。七六看着心疼,想着这鸡屎塔是再不会有宝了。
几年前坍塌的前屋破烂着,七六最大的愿望就是挣回一笔钱来,将这前屋新盖了,然后留下万儿八干的给儿子辉娶个媳妇,一家人和和美美地住在这个大房子里。因此,七六不想留在鸡屎塔了,七六想往外面去。鸡屎塔有句古训说:人不出门身不贵。七六38岁了,还没有出过远门。
然而,往哪里去?去什么地方好?七六一直没想好。七六在一个夜晚和媳妇商量,媳妇开始的时候死活不同意,说出去了得多少年才回来,这不是让我守活寡吗?
七六后来说到了儿子辉,再过两年,辉就该娶媳妇了,而我们家前屋没法修好,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辉呢。
媳妇一听觉得七六说的有道理,就同意了。媳妇说,你出去了,可要记着隔三差五地给家里来个信,你要不来信,我就带上儿子辉去找你;另外,出门在外的,不要找女人,当心那女人将你的心脏都挖去,有了钱要想着家里,要往家里寄……总之,媳妇交代了许多。
七六说,我都记住了,我一心只想着这个家呢。
媳妇说,明天一早,你就去找柏,这人啊是咱们村里的老江湖,他会告诉你该往什么方向去的。七六便喜滋滋地睡着了。
柏48岁,是七六的叔辈。柏16岁的时候就出远门了,40岁的时候才回鸡屎塔来,回来后便在村里盖了最好的房子,柏是回来了,可是柏将自己的一条腿丢在了外面,房子是新房子,可是柏因为少了一条腿只能娶邻村的一个哑女人了。据说柏挣了许多钱,柏挣的钱可以养柏和哑女人两辈子。但是柏在外面做什么,柏从来不说。柏与哑女人生活了几年时间,也快变成了哑男人了。
七六在早晨就敲开了柏的门,柏正在喝绿茶。七六叫了声柏叔说,我想出远门去,我们家的前屋坍塌都好多年了,还有我们家的儿子辉16岁了,快要娶媳妇了,因此我想出远门去,去挣很多的钱。
柏喝下了一口绿茶慢慢悠悠地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山窝窝啊。
七六有些不悦了,心想,你挣了钱,盖了好房子,什么也不需要做,现在人家要出去了,你却只会说风凉话。七六不理会柏说的这些。七六说,柏叔,你能告诉我,我应该朝着什么样的方向走吗?
柏看了看七六说,你真准备出远门?
七六嗯了一声。
柏说,我这一生人啊,就只去过一个地方……
七六迫不及待地打断了柏说,那我就朝你去的方向走,请告诉我,我应该怎样走。
柏说,你就朝着太阳出来的方向走,然后当太阳烤热你的右耳,你所走的方向就是东方,你一直朝前走,直到你再也嗅不到野草和树木的味道了,那么这个地方就是你要到达的地方。
七六是在第二天早晨出发的,与七六出发的还有同村的明子和常德。按照柏叔所说的,七六他们朝着太阳出来的方向一直往前走。三个男人的媳妇都站在鸡屎塔村送别,三个女人哭丧着脸,七六的儿子辉的那台陈旧的收录机放着那只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七六他们走出了很远,当他们回转头时,他们看到各自的媳妇还站在村头挥舞着小手帕,七六的儿子辉拖长了腔调叫了声爸。这个早晨,柏站在一棵巨大的风水树下目送着他们,等鸡屎塔三个男人的背影消失了,柏便沉重的叹息了一声。然而,七六他们并不知道柏站在树的阴影里。
三个男人经过了许多地方,可每一个地方都有树林,有草地,都不是柏说的那个地方。有一天下午,他们在一个小镇下了车,然后向着太阳落山的反方向一直朝前走,他们走了好几个小时没有歇脚,黑夜来临了他们也没有停下来,他们就这样一直走,直到黎明到来,霞光将他们的右耳烤热了,他们已经走出了树林,走出了村庄,现在,他们置身在一个荒芜的原野上,没树木的味道,没有了野草的芬芳,连一只鸟也看不到。
七六告诉明子和常德,柏所说的地方应该就是这儿了。这样,三个男人歇息的时候扳着手指算了一下,他们一共出来了7天的时间。三个男人便利用歇息的时间给家里人写了封信,信中告诉了他们的女人,他们已经找到了柏叔所说的地方,很快就会像柏叔一样挣到很多很多的钱。然后,三个男人将家书藏在他们贴身的衣服口袋中,他们相信,在行走的路途上,总会与邮局或者邮差相遇的。
连绵的山起伏着,可是山峰却光秃秃的,大地的表皮生长了许多石头。明子和常德有些疑惑了:柏叔真到过这样的地方?七六这时候明白了,为什么柏叔能挣这么多的钱。七六告诉明子和常德,没错,应该就是这儿了,柏叔一定在这儿淘过金矿。
想到那黄金的颜色,三个男人便没了疲倦感,他们朝前走着,太阳烤热了他们的额头,然后是他们的后背。这时候,他们看到在平缓的坡地上隆起了一个个的土丘,像馒头一样排列着。等他们走近了,才明白,这是一片坟地,每个隆起的土丘前都插着一根圆木,圆木只有一个编号,号序零乱,并不规则,没有姓名也没有性别。有一些土丘因为时间久远便沉了下去,露出白森森的人骨来。三个来自鸡屎塔的男人心里紧了一阵,对于行走的人来说,最先遇到了坟茔是不吉利的。不过,既然这里有坟地,那么离这儿不远就应该有小镇或者村庄。
他们继续往前走,爬过了这个山峰之后,他们看到了炊烟,看到了一排排的房屋。七六可以看到房屋是简易房,用石棉瓦盖的,从这里看过去,像飘荡在半空中。七六对明子和常德说,就是这里了,柏叔到的地方一定就是这里了。在这排房屋的不远处,他们还看到了金黄色的闪光,有几辆大卡车停在一条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七六兴奋地指着那闪光的东西告诉明子和常德说,看到了吗,那闪着光的东西一定就是金矿了。
于是,他们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倦,向着那平房跑去。平房建在一个峡谷中,平房的左侧有条河流不停地流过来,那河水撞在石头上叮叮当当地像乐器发出的声音,那河里的石头呢,长年地被河水这样冲刷着,圆圆的,光滑着,像女人的屁股。七六最先看到了几个女人从石棉瓦房中探出头来打量着他们,然后七六又看到了几个男人或蹲或站地在屋前享受着太阳。等七六他们走近了,这些个晒太阳的男人便站起来,七六这才发现,晒太阳的男人不是缺了胳膊就是少了腿,有些是掉了手指头,有一个胸前却缠满了纱带,那纱带已经发黄了,没有一线的白色,从那发黄的纱带中散发出一股子酸臭的味道。
七六便问他们,这里是什么地方?
一个断了胳膊的男人反问七六,你们要到什么地方?
七六说,这里是不是金矿?
那男人说,这里是银矿。可是,这里不产金也不产银,这里出的全是锡矿。
锡矿?七六他们有些疑惑了。这锡矿值钱吗?七六问。
断胳膊的男人干笑了一声说,不值钱我们这些缺胳膊少腿的还留在这里做啥?
七六这时候就想起了柏叔,柏叔不也是断了条腿,可是柏叔却有了无法数清的钱,柏叔每天喝绿茶,有时候喝咖啡,柏叔什么也不用做。七六一想用一条腿换无数的钱也是值得的。七六正想对这个缺胳膊的男人说点什么,这时候从一间平房里走出来一个女人,她对七六说,兄弟,你们可想好了,留在这里的人命可贱着呢。说着,女人指了指这些个晒太阳的男人说,像这些个爷们,可算得上贵命了,要不,他们也早被埋到那凹地里去了。七六、明子和常德这时又想起刚才经过的那片坟堆,那里也许就是女人所说的凹地了。
七六他们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怎么定夺好。不过现在,在他们的视线中全是荒芜的山脉,要走出去,恐怕也得花费两天的时间了。七六、明子和常德合计了一下,然后他们决定先住下来,如果这山里出的锡矿不能让他们挣到许多钱,三五天之后他们就决定离开这里。
等他们合计好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便朝着他们走过来问道,是不是到银矿来当矿工的?说话间,断胳膊的男人告诉七六说这个就是钱工头了。
三个男人都点了点头。
钱工头走过来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然后摸了摸他们的腰说,结实着呢,还行。
这样,三个男人便住进了一间平房中。钱工头告诉他们,在这里,干好了,每个月可以拿到1500元的工资。三个男人已经想好了,如果在鸡屎塔,从泥巴里刨出来的再加上养猪鸡牛羊什么的全年也就两三千元钱,这样总比在家里强。
半天时间就这样过去,接下来的半天时间里,他们什么也没做,吃了矿上做的一餐洋芋饭,懒洋洋地倒在简陋的木板床上睡去了。七六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能感觉到风从峡谷中灌进来,吹得石棉瓦房摇晃起来。七六到外面走了一圈,七六看到,许多背矿的男人才回来,除了他们的眼睛,身体的每一个地方都如同这黑夜一样漆黑着。慢慢地吃过了饭,矿工们便走向河边,脱光了衣服,就着那河水清洗身上的疲倦和灰尘。那些个女人则站在屋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男人,没有男人的,则看着自己的情人。矿工们洗完了身体,便回到了平房,抱着自己的女人一阵疯摇,之后,平房便进入了死亡般的寂静之中。
钱工头在凌晨的时候就将七六他们摇醒了,之后,他们便被带到了一间更为简陋的房屋中,能看得出,这是一间工具房,里面摆满了铁锹,背篓什么什么的。七六看得出没多少新的工具,全都是使用过的,在背篓上,用红色的油漆印有那零乱的编号。钱工头给他们每人准备了一个背篓、一把铁锹,还有一顶带有照明灯的安全帽。七六这时候算是明白了,这些印有编号的背篓,全都是之前的矿工使用过的,而使用这些背篓的矿工,有些已经回家了,像柏叔;有的则永远也不可能当矿工了,他们被埋在了凹地里,变成了这里的孤魂野鬼。钱工头对七六他们说,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们银矿的一名真正矿工了,你们干好了,钱银一分不少。
等他们走出工具房,更多的矿工已经站在平缓的坡地上,鱼贯地朝着一个狭窄的山洞走去。山洞口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石头,有些像人形,七六看到每个矿工走到这里时,都跪下来,朝着这个人形的石头拜上三拜。一个矿工指了指那个石头对七六他们说,在这个峡谷里,这石头就是我们的保护神。七六、明子和常德也跟着跪了下去,虔诚地磕了头,然后从一个发明柴的人手里接过一枝明柴,那人看了看七六他们显得陌生,便交代说,到了六十米深的地方,便将那明柴点燃了,如果火焰熄灭了,你们就不能再往里面走了。七六知道,火焰熄灭时,就说明氧气不够了,人就会被窒息而死。不过,现在,这洞口热闹着,一百多号人都往里钻,像赶集一般。七六他们也没多想生与死的问题。
七六他们跟随着这些前面的人走进去了十多米远,光线便越来越暗了,在洞顶上,零星地亮着几个半明半暗的灯光,却不能将山洞照亮,而且前边出现了七八个岔口,一个背矿的对七六他们说,进入最左边的一个吧。背矿的百十号人便分散了,通道幽深的,阴凉的地气不时地从地下钻出来,扑在人的面额上。前面的矿工点燃了那明柴,那火光一闪一闪的,像鬼火。
七六他们不知道走进去了多远,他感觉到头顶上似乎有一股重力压着自己的身子,三个男人想,自己一定是钻进了山肚子里面了。然而,只要前面的明火不熄灭,七六他们就得往里面走。慢慢地,他们听到了铁锹的声音,前面的矿工说,就这儿了。三个男人便跟随着那矿工停了下来,拿起铁锹,挖了矿石,一团一团地放在背篓里,然后朝着另一个通道慢慢地走出来。出来的时候比进去的时候好得多了,路途显得短了些,而且越是往外边走,明光就会越来越多,人的呼吸也会顺畅得多了。这样的一背篓矿石的重量是一百或者一百二十公斤左右,他们像骡马,弓着背,尽量地学会平缓地呼吸,出了那洞口,三个男人的心松弛了一下。
钱工头过来看看背篓里的矿石,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七六他们说,从这时候起,你们就是这里的老矿工了。之后,他们每背一篓矿石出来就会从钱工头那里得到一颗绿豆,三个男人便紧紧地将那颗绿豆藏在贴身的内衣口袋里。钱工头嘱咐他们说,别丢了,到天黑,数绿豆计工钱。开始的几天,三个男人每天背二十五背篓矿石,而早比他们到这儿的矿工每天背三十五背篓,这样,他们会比七六他们每天多挣到二十多元钱。生活就这样被重复着,几天之后,他们已经熟悉了那通道,如何进,如何出,如何利用最短的时间装好矿石,如何背矿石爬坡,如何呼吸,他们像一匹匹负重的骡马,将沉重的矿石背到矿场上,然后看着那一辆一辆的卡车开过来,车辙弯弯曲曲,如同他们不可预知的生命。到后来,他们背得和其他矿工一样多,他们的腰板也适应了这样的负重,只是到了夜晚,停下来躺在那床板上时,那身子骨一阵一阵的疼,几个男人便互相帮着捶打了一阵,有时候,他们会从一个女人那里买来些白酒和花生米,就着微暗的光线喝开了,这样,腰板好受了一些。
等他们成为了老矿工的时候,他们对那些开卡车的师傅也熟悉了,七六、明子和常德便怯怯地将揣在怀里的家书掏出来,交给卡车司机,给了些邮票和信封的钱,要他们帮忙寄回鸡屎塔村去。这样,三个男人的心里踏实了一些。再到后来,他们知道距离这里三公里的地方有一个镇子叫平安镇,镇上有邮局,于是,他们就不再找卡车司机了,而是抽上一天的空闲搭上拉矿的大卡车,到这个小镇上亲自寄信、寄钱,顺便也看看这个小镇上的女人。偶尔地,鸡屎塔的三个男人会钻进平安小镇的一家低矮潮湿的酒馆里,要了一斤酒,要了些牛肉片,再要几个炒菜喝开了,牛肉吃了滋补,第二天背矿就更有劲了。这时候,三个男人决定背更多的矿石,等他们挣到了一万块钱,他们就回鸡屎塔一趟。
这一天早晨,他们如同其他矿工一样进了那矿洞,背矿石回来的时候,七六走在最前面,他们负重的脚步声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是他们的身体最有力量的时候,七六走着,他突然感觉到幽暗的通道摇晃起来,他喘息着问跟随在身后的明子和常德,这通道咋摇了起来呢?
明子说,我咋没感觉到呢?可能是你昨晚没睡好,头晕了。
常德也说没感觉到。
七六昨晚想家了,他的确没睡好。三个男人便没有出声,沉默地走出了几米远。这时候,七六眼角的余光感觉到吊在通道顶端的几盏半明半暗的灯在剧烈地晃动,他大叫了一声不好,便敏捷地扔了背篓对身后的明子和常德说,塌方了,快逃命。
七六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跑出了几米远。明子和常德的反应慢了一些。在昏暗的光线下,七六只感觉到山体整个地摇晃起来,接下来,那些支撑在通道壁上的圆木爆裂的声音从幽深处传过来,伴随着一阵阵浓烈的灰尘。七六拼命地往前跑,起初他还能感觉到明子和常德跟随在他的身后,到后来,他简直就是在与那股逼近他的浓烟赛跑。耳朵后传来的净是滚石落下来的声音,是圆木断裂的声音,快到矿洞口时,七六实在跑不动,他感觉到眼前一黑,便栽倒在地上。
七六醒来时,他已经被抬到了床板上,他仅仅是疲倦又被灰尘呛倒了。钱工头说,通道坍塌了一半,七六栽倒的这部分没坍塌,要不,早被埋在山肚子里了。七六这才想起明子和常德来,便问钱工头,明子和常德他们呢?
钱工头说,下落不明,现在不是有许多人正在施救吗。
七六从床板上爬起来向着那矿洞跑去,他看到,山还是原来的山,只是再进去,他再也找不到那幽深的通道了,活下来的矿工们都努力地在疏理着通道,然而,进展很慢,天黑的时间,只挖进去了十多米深,几个女人站在矿洞口,哭爹喊娘地叫着自个儿老公的名字,年幼的几个孩子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睁着眼睛天真地看着幽暗的洞口。
三天后,钱工头叫七六去认尸首,说是被埋的矿工二十多人,现在找到了十六具,不知道有没有明子和常德的。而那些找不出来的,也就这样埋在山体中了。
尸首已经被坍塌下来的石块打得变形,完好的不多,有些已经开始腐烂。七六很快就找到了明子和常德。七六蹲在明子和常德的尸身前哭了一通,眼泪哭干了,便站起来,慢慢地整理他们的衣物,七六这时候才想起鸡屎塔来,想起明子和常德的女人来,七六不知道如何将这件事告诉他们的女人。
有些常年在这儿背矿的矿工劝七六说,想开些吧,人死也不能复生,在这儿,隔三差五地死几个人那是再正常不过了。老矿工说着便指了指那那边的凹地,这不,都埋上几百号人了。
明子和常德的尸首还摆放在峡谷中,摆放在那条河的河岸上,七六常去看他们,用河水清洗他们,然后让他们静静地听这河水流淌的声响——他们出来已经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了,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宁静过。七六已经决定了,钱工头不给自己一个说法,明子和常德就不下葬。
找到明子和常德的尸首的第二天,钱工头来找七六,他让七六将明子和常德葬了。钱工头说,当然,由矿上统一葬也行,现在你说句话。
七六说,那你们想咋了结呢?七六说的是钱,现在人死了,也只能赔些钱了。
钱工头自然明白七六说什么。反问七六说,你说呢,该咋赔?
七六看了看钱工头不语。
钱工头沉默了一会儿问七六,你看到那片凹地了吧?埋了几百号人呢,最多的也就赔了一万六千元钱。钱工头说着指了屋外的几个妇女说,看到了吧,她们的男人早死了,她们就拿着男人留给她们的钱住在这里,矿上隔三差五地给她们一些补助。
七六看了看钱工头说,两个大活人的,现在说没就没了,一万六太少了。
钱工头递给七六一支香烟,打了火,点燃了说,兄弟啊,别较真了,矿上要与你较真,你也许一个子都拿不到呢?你们跟矿上没有用工合同的,就这一点,矿上可以完全不认账的。
七六听了,心里紧了一下,便抬起头来,眼神不安地看了一下钱工头。
钱工头显然看出了七六的心思,吐出一口烟雾,叹了口气说,有些矿工啊,背矿一天都不到,就死了,照样一分钱也没拿到,尸首就埋在那凹地里,连名字都没留下。
七六说,一万六太少了,一个大老爷们儿,咋只值这么多呢?七六说,算二万吧。
钱工头沉默了片刻对七六说,你要的价,我得跟矿上说说,要不这样,你先将那死人处理了。
七六从一个矿工那里借来了一匹骡马,用裹尸袋将明子和常德的尸体装了,赶起骡马朝着那片凹地走去。钱工头原先想叫人来处理的,可是被七六拒绝了。七六说,一起走出鸡屎塔的,要亲自将他们入土了,自己心里才安。七六想从钱工头那里弄两口棺木,钱工头指了指荒芜的山脉说,兄弟啊,这山上连草也不长,你让我到哪去弄这棺木啊,埋在那凹地的几百人,还不就这样一丈六裹尸布、一个坑,就这样了结了。
一个矿工也对七六说,还要什么棺木,那都是活人弄给活人看的,人死了,还不就那么一回事,省了那棺木钱,寄给老家的婆娘,还能挡上一阵子生活。明子和常德命算好了,被盘了出来,那些没盘出来的,连块裹尸布都没有,等几年过后,找到了,还不就是白骨一堆。
七六觉得矿工说的也有理,便没有言语,吆喝上那牲口,向着那片凹地走去。没有棺木,七六就将那坑挖深一些,免得那腐烂的气味渗透出来引来什么小动物,不小心,让小动将尸首刨了去,对不住明子和常德呢。七六便不停地挖,坑挖得够深了,便小心地将明子和常德的尸首弄到里面,放好了,便用土掩埋了。然后就着那把铁铲不停地拍打着那隆起的土堆,直到土壤不再松软。最后,七六弄来了两块石头,立在明子和常德的土堆前,找来了一根铁钎,歪歪扭扭地在石头上刻下了明子和常德的名字。在这馒头似的百十个土丘前,死去的明子和常德拥有了自个儿的名字。一个午后,七六收拾起了行囊,从钱工头那领到了四万元钱,七六则将它们紧紧地捆绑在自己的腰上,用内衣盖严了,七六想,起了坏心的人除非将自己也弄死了,否则别想着打这些钱的主意。然后七六准备朝着鸡屎塔的方向走去。钱工头诚意地挽留他,让他留下来,哪怕不做矿工,做一些其他的杂活儿,比如看管一下矿场什么的,七六谢绝了,七六不想当矿工了。
来到那片凹地,七六又去看了明子和常德,一个大老爷们儿的,又在青天白日下哭了一通。哭完了,便想起鸡屎塔来,想起明子和常德的女人来。自己就这样带着四万元钱赶回鸡屎塔,这四万元钱却要了明子和常德的命。出来的时候还是三人的,现在好了,只有你七六一个人回去了,以后还怎么待在鸡屎塔啊。七六便犯嘀咕了。七六在明子和常德的土丘前坐到天黑,七六问明子和常德,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啊?荒芜的野地上刮来一阵风,将七六的声音吹得七零八落。
天黑了,七六便又回到了工棚中,心想等明儿天一亮,再决定是走还是留。七六这样沉闷地坐了一会儿,便走到工棚外头,走到明子和常德躺过的河滩上。矿工们有一部分回来了,有一部分还没有收工。七六走着,想着明子和常德,想着鸡屎塔的一些事情。突然地,在远处,在矿洞口,七六听到了山崩地裂的声音。在暮色中,七六看到几天前才挖出来的新矿洞又坍塌了。矿工们反应过来时便都叫了起来,塌方了!塌方了!快去救人!所有的人都没有了睡意,都朝着出事的矿洞口跑去。这次塌方并不厉害,只是坍塌了一小部分,死了三个人,很快就弄出来了。三个男人的婆娘都住在矿上,看到自己男人的尸首,女人哭起来。然而,死亡太多了,这样的苦痛磨砺了女人们的心智,使得她们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都有了心理准备。女人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琢磨起死后的事情来。
钱工头天明的时候找七六商量,是不是可以留下来,专门帮忙在这里处理这些尸体,矿上可以付些费用,比如,处理和掩埋一具尸首给三百元钱,免费住在工棚中。
七六开始的时候犹豫着。钱工头递了支香烟给七六说,你想啊,你带着这么点钱回到了鸡屎塔村,且不说明子和常德的家人怎么看你,你以后还能待在那村里吗?
七六思忖着,觉得钱工头说的与自己想的一样。
钱工头接着说,兄弟啊,我看就这样定了,你留下来,也不要再去背矿石了,如果有矿难了,你就在那里帮忙着处理一下尸体,明子和常德死亡的事呢先暂时不要对家属说,瞒着,每个月你用赔偿金寄回四百五百,寄完了,到时矿上的情况好了,如果能补助的就再补助一些,让这些死者的家属以为出外的人还活着,这样,大家的心里都会好受些,等大家的心境都平和下来了,再将死亡的事告诉她们也不迟啊。
七六吸完了钱工头递给他的香烟,感觉这钱工头点子挺多的,而且说得有些道理。七六在心里算了一下,如果每月给明子和常德的家人寄上五百元钱,这赔偿金可以寄上四年的时间,而自己留在这里也没闲着,也会有些收入,再说了,留下来陪陪明子和常德心灵也会得到些补偿。
七六后来同意了。七六住在了工棚里,矿上的人都叫他矿葬,就是帮忙处理死尸的人。接下来的一天的时间,七六又将死去的三个矿工背到了凹地上,用裹尸布裹了,掘了坑,将尸体放进去,然后掩埋了。三个女人一直站在这土堆的旁边,拥抱成一团不停地抽泣着。哭完了,也就屁颠屁颠地朝着工棚走去。
七六起先与矿工们住在一块的,后来因为七六隔三差五地与尸体打交道,矿工们觉得晦气,七六与钱工头商量后便搬了出来,在距离凹地不远的地方搭了个棚子住了下来。七六心想,住这地方,说话的地方少了些,可是距离明子和常德近着呢。七六就这样又住了下来,没事的时候就帮着钱工头看管一下那矿场,其实这事儿也简单,主要是招呼一下矿工倒矿石,别倒得乱七八糟的就行。
矿上半个月到平安小镇的邮局取一次信件,七六收到了媳妇带来的信,信里说,他寄回去的钱都收到了,麦子也丰收了,就是儿子辉不听话,闹着要找老爸;明子和常德媳妇也带信来了,三个女人写给男人的信都大同小异。七六拆开那信看了,看完了眼泪便滴落下来,这时候,七六就喝一口从平安小镇上带来的老白干。静坐一会儿之后,便站起身来,朝着凹地走去,走到明子和常德的土堆前,跪下了身子,将信再掏出来。七六对着躺在土堆里的明子和常德说,兄弟啊,家里面都来信了,好着呢,都以为你们没死呢,听听,啊,我给你们念念。七六便将那信摊开,一字一句地念起来,念完了又痛哭了一阵,哭累了,趴在那坟堆上睡了一阵,然后掏出火柴,将那信焚了。七六焚信的时候嘴里念着,明子、常德,信念完了,我就将这信寄给你们,收到了晚上的时候托个梦来。
七六孤单的生活就这样延续着,苦痛磨砺了他的心智。几个月的时候就这样过去,再后来一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年关的时候,他给自己的媳妇写了封信,告诉她要照顾好儿子辉,照顾好自己,过年他就和明子、常德在这过了,不回家了,一来是路途远,二来是年关时候恰是这里最缺人手的时候。七六同样给明子和常德的媳妇写信,写完了便落上了明子和常德的名字。然后便又跑到小镇上,寄了更多的钱,办完了这些事,七六依然会走进明子、常德和他以前常光顾的小酒馆中,要了壶酒,点了个菜就着苦苦地吃,只是酒不再是那般的醇,饭也不比以前香了。从平安小镇回到矿上时,七六便又买了些生白布带回矿上,这东西死人们都能用上。
锡矿的生活孤单着,白天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男人都下矿井去了,工棚里住着的只有那些女人。有一天,一个女人走到七六住的地方来,七六一眼就认出她了,一年前,她的男人就是自己亲自掩埋的,死亡的时间比明子和常德晚一个月。女人实际上比七六小五岁,但显得有些苍老,看上去年岁与七六差不多。女人叫了声大哥。
七六应了一声。
女人一屁股坐下来不走了。七六在这里住长了便知道了女人们的一些生活,在这里有男人的女人便与男人住在一起,但有时女人也偷偷地与其他的男人在一起,女人的男人呢也睁只眼闭只眼的;那些死了男人的,便与更多的男人在一起,一个晚上收二三十元钱;孤寡的女人们的高收入只针对那些卡车司机,只要拉矿大卡车开过来,她们便像雀儿般地飞过去,卡车司机们开的长途,活儿也辛苦,到了矿上,多的时候会停留几天,少的也就几个小时,不过,多与少的这点时间做男人和女人的那点事足够了。卡车司机们出手也大方,拿出一张两张的票子递给女人们,搭上从小城市带来的劣质化妆品和口红,就能将女人哄得欢,做那事也就更欢畅了。死了男人的女人更多地不愿意离开这里,银矿是她们的欢乐窝。
对待矿工女人们显得比较随和,没钱的也不逼,她们知道男人在这里挣钱不容易,遇上做了男女之事,男人拿不出钱的,女人们赊账,等男人有了钱便把账窟窿补了,最低的二十,有些矿工愿意多给的,女人也不推辞。
女人坐在一捆生白布上屁股粘胶一般。七六这地方很少有女人来,因为晦气,因为距离凹地太近了。女人坐下来说了些客套的话,说自己的男人是七六埋的,要谢谢七六呢。
七六也客套了一番说,不用谢,我现在就做这活儿的,要谢,也是我应该谢谢妹子啊。
女人便挨近了七六说,我们女人啊,在这银矿里也没得什么,就这身体了。女人说,大哥你要是不嫌弃,我就给了你。
七六的肉跳了一下,转过身去从缝隙中看了看凹地说,你家男人在那看着呢。
女人哼了一声说,那个死鬼,丢下我走了,活着的时候他都不能看到,死了他还能看到啥。
七六闻到了女人的体味,混杂着锡矿的味道,很特别。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一年多没碰过女人了,而现在,七六身体上的肌肉阵阵痉挛,身体的某个地方像潮水一样涌动着……
女人将身体贴上来,屁股挪到七六的大腿上,女人又叫了声大哥,然后伸出手来解了七六上衣的纽扣……这个中午,女人留在了七六这里。七六就在那堆摊开的白布上抱紧了女人。女人说,青天白日的,大男人们都到矿上去了,这身体闲着也就闲着,趁这年龄,能用的就都用了。
女人要走的时候,七六颤颤地将手伸到口袋里去掏钱。
女人推开七六的手说,不用的,你一个爷们儿,留在这里也不容易,住一个峡谷里的,就相应地照料着一些,反正做了这事,也不需要成本什么的,更何况,你还帮忙埋了我家男人呢。
七六坚持着,七六拉住女人的手说,什么钱都可能赖着,唯独女人这钱啊赖不得。七六说,妹子你要是不收,你家男人就躺在那里盯着我,让我睡不踏实呢。
女人听七六这么一说,犹豫了一下,从七六的手里接过一张十元的钞票,其余的四张退给了七六。然后女人呜咽着走了。
过年的那天,七六到平安小镇买了些酒肉,拿到明子和常德的土堆前,就着凹地里刮来的风,将自己喝得烂醉,然后一个人躺在坟堆的中间。等他睡来时,七六居然睡在自己的窝棚里。七六的心里紧了一阵,莫不是明子和常德的阴魂不散,看着自己独自活在这里也是受罪,寻思着将他抬回到窝棚中。
七六透过门板的缝隙盯着那凹地上明子和常德的土堆,眼睛盯得酸涩了,便转过身来,这时候,七六看到了女人挑着水桶从河边回来了。自从有了上次,两个人现在见面也就不认生了。七六明白了,准是女人将自己弄回窝棚来的。七六便谢了女人。
女人叫了声大哥说,凡事还不得看远些,人活着倒要遭许多的罪,死了倒也是清静了。你看,都这么长时间了,你还觉得自己愧对明子和常德,该过去的总得过去的,说白了,他们之所以这样,全都是命啊,像我家那男人,不也这样了吗?你说说我们活着的人还能怎么着啊?
七六听了女人这么一说,舒坦了许多,内心的愧疚也减少了许多。过年了,矿上的许多矿工都回去的,回不去的就都留下来,这些天背矿石的,工价涨了一倍。留下来的矿工也就那么四五十人,等过完年,会有更多的矿工到这儿来,有时候达到六七百人,热闹着呢。现在,是锡矿最冷清的时候。
七六问女人,为什么不回家过年。
女人说,男人死在这里了,家里也没有什么亲人了,在哪里还不都一样啊。
女人后来也问七六为什么不回家呢?
七六支吾着,不知道如何回答女人。
女人说,你是怕回去了不好跟明子和常德的媳妇交代。
七六便长叹了一声。
女人留在了七六这里,现在,矿上的人都知道“矿葬”与女人搞到一起了,然而,这事啊在这儿不算什么新闻,每个男人和女人的心里都苦着,憋屈得慌,人的那念头啊有时候转个弯,就啥事都想通了。
这样,七八天的时间过去了,开始有许多矿工朝着锡矿走来,那些回去的老矿工带来了许多新矿工,有许多的矿工没人带就像七六他们一路走到了这里,然后落下脚来。七六站在凹地上,远远地看着工棚那边的热闹,然后,七六很容易就想到了明子和常德,想到了他们三人一起到这儿的情景。七六的视线被眼前的热闹遮蔽着,心里却清苦着。别看着这些新到的人闹得慌,也许用不了多久,就得都用了他的生白布,裹了,葬在凹地里。
锡矿的矿工多起来了,彼此谁都记不清谁的名字,见了面的,便微笑着打个招呼。七六待了一年多的时间,慢慢地名字也变成了“矿葬”,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历史,他从哪里来?为什么留在这里?他为什么不背矿石?他为什么做起了矿葬?不知道好啊,七六害怕知道自己身份的人多了,七嘴八舌地戳了自己的痛处,那滋味,不好受呢。
新年的开端,七六从钱工头那儿支了些钱,搭上了那辆大卡车,跑到平安小镇上去,买些生白布回来,七六知道,慢慢地,这生白布会越用越紧呢,储藏一些,总不至于到时候慌手慌脚的。从平安小镇回来,收拾好了那生白布,七六便走到凹地上,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刚到这儿的时候,这儿的土堆也就120个,现在,已经143个了,也就是说,七六已经葬下了23个人。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个葬下的人,面容完好的,七六一个个记得一清二楚,那些面容被砸烂的,七六倒是有些模糊了。七六每葬下一个人,回来了,便走到峡谷的河边去,从河床上捡来一个鹅卵石,排列在自己窝棚的门板背后,他怕自己将做的事情忘记了,自己有一天离开这儿的时候想不清楚了。
年关之后,七六收到了媳妇写来的一封信,信里说儿子辉留下了字条离家出走了,所有鸡屎塔的人找了几天,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媳妇没有说字条上写着什么,只是让七六有空回家一趟。七六揣着信,心里七上八下,心想,等开了春,就回家一趟,将所有的事都办了,当然,包括将明子和常德死亡的消息也告诉他们的家人。七六想好了,告诉了,如果自己不能待在鸡屎塔了,就带着媳妇和儿子辉到另外的地方去,但再也不会到这锡矿来了。
开春了,锡矿热闹起来,每天早晨,七六都能看到来来往往的几百人鱼贯地进入那矿洞,微寒的空气弥漫着矿石的味道,那矿场上堆放的矿石码成了一座小山,高高地耸立着,每天不停地有十多辆大卡车来回地忙活着。矿上的女人们慌开了,不时地跑向那大卡车,然后猴急一般将司机们带到了自己的工棚。外面,矿工们来回地忙活,在这里,女人们也没闲着。一年中,这是锡矿最好的时光,矿石多了,女人们的收入也多了,一个月下来,闲着的女人们收入并不比矿工低,三千两千的,揣在怀里,下半年如果生意清淡,心里就不慌乱了,也就踏实了。有一段时间了,女人已经不再来七六这里,七六除了到矿场上去一下,更多的时候就守在这里,常常地跑到明子和常德那坟堆上去,吸支香烟,想上一些心事,然后回来了,便站在凹地的平坡上,看着锡矿的热闹。
七六想家了,想回到鸡屎塔去,想找回自己的儿子。七六想,回到鸡屎塔,就给儿子辉娶个媳妇,让他断了往外跑的念头,更不能让他也当一个矿工,踏踏实实地住在鸡屎塔,日子清苦着,却也快乐着。这天中午,七六呆呆在站在坡地上看着锡矿,他知道,走过了锡矿背后的几个山峰,离鸡屎塔就不远了。七六看着,想着,突然地感到这山摇晃了一下,他定下神来,这山好好的,心想,也许是自己站久了,眩晕了呢?
可是过了一会儿,这山似乎又摇了一下。不好!七六的心里惊了一下。七六朝着锡矿跑去,找到钱工头说,刚才自己感觉到山体在摇了,是不是有什么预兆?
钱工头起先惊了一下,然后很快地朝着矿洞望去,一切都好好的,矿工们依然像骡马一样地运输着。钱工头说,不会吧,这才开春啊,矿洞也是新检修过的,该换的都已经换了,不应该会有什么的。
七六哦了一声说,也许又是往事在自己的脑际里晃荡了。钱工头给七六点了支香烟,七六抽完了,回过头看了看那矿洞,七六想,要是有个什么塌方的,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看来,真的是自己多疑了。
然后,七六说着便朝着自个的窝棚走去,可是当他刚打开那窝棚的门,就听到了嘣的一声,然后这峡谷里的所有一切似乎都沉寂了一下,接下来,有人大声叫起来:塌方了,塌方了,快救人啊!山体中隐藏着的那些个矿洞还没有坍塌,有不少的矿工从里面飞跑出来,看情形,矿洞的深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七六呆呆地看着,看着这场惊恐,半个小时过去了,能逃出来的都逃出来了,没能逃出来的就都留在了洞里。
四五天过去了,陆陆续续地有少数的人被救出来,存活下来的极少,但都缺胳膊少腿的,捡了命的便被送往平安小镇的医院,盘出来的留在矿上的成了尸首,一具一具地排列着,锡矿里不仅有了矿石的味道,也渗透出死亡的味道。路途近的家属都忙着跑来,这些命是贱了些,可不管怎么说是条命啊,来了,便哭一阵,吵闹一阵,倦了又睡上一阵,把个峡谷炒得像一只热锅。又过了几天,赔偿开始了,许多死去的矿工都是从贫困山区走来的,原打算在这里挣点血汗钱,回家讨个老婆什么的,不曾想却将小命留在了这里,活着的人手揣了那一万两万的钞票,心里便得了些安慰——不管怎么说,这条命没有白白的丢掉。人死了也就死了,活着的人不想再找活罪受了。矿上呢也尽量地悄然了事,没敢声张,哄着、吓着、唬着地与死者的家属完事了。
七六忙开了,那些要将尸首运走的也请他去帮忙去清洗,也买了他的白布,等一切做完,七六便用那裹尸布将死尸裹严了,背起来,扛到牛车、马车上,活着的人便跟随着那牛车、马车,沿着峡谷边的村道悠悠慢慢地走去,等走到太平镇了,再雇辆车,将这尸首运回这个人出生的地方去。那些家属不愿意带走的尸首便请七六掩埋了,这样的人对于死亡没有多少信仰,在这儿也是埋,运回去了也是埋,还得搭上不少的运费,再说,尸首已经开始腐烂和变形了,而那些没人认领的尸首,则由矿上造了册,悄然地与另外的尸首放在一起。
要掩埋的尸首都被七六和钱工头派来的一些人背到了凹地上,七六剪着那窝棚里的生白布,身材大的、身材小的都一样的平等,一丈六的生白布,拿到死者面前,在裹之前,七六便将死者的穿戴弄整齐了,再用河谷里的水清洗一下面部,便一个一个地裹着,裹好了,就让他们在那儿睡着等着。死亡的人很多,排着队,钱工头告诉七六,一共是25个,清一色的男人。钱工头还从矿上调来了些人,帮着挖了坑,不过,工钱一分不少地给七六,这样,主要是想快速地将这件事给了结了,不留痕迹。
所有的坑都挖好了,剩下的事情就是七六的了。七六这样忙活着,七六想,等忙过这一头,将这些死者葬了,找钱工头了结了账,便回鸡屎塔去,现在,他还不知道儿子是不是已经回到了鸡屎塔?忙活到傍晚,看看那凹地上,新隆起的坟堆渗透出泥土的气息,在七六的身后,还有四具尸首没有掩埋,七六有些慌乱了,按鸡屎塔的规则,太阳落山前必须掩埋的,否则,死者就会在冥界里找不到道路。看看太阳离天际还有一竿子的距离,七六又忙开了,最后只剩下一个的时候,七六的心松了一下,拿起铁锹,最后一次清理那坑——不能对不起死者,死了没能享受到棺木,坑就必须做得平整,不能有土块石头的硌着,否则死者的灵魂不时地翻身,惊扰了七六。
七六平整了那坑,眼瞅着坑足够长足够宽了,便慢慢地从坑中爬出来,蚯蚓一般地弓着腰,拿起那一丈六的生白布走向那尸首。七六的眼睛晃了一下,七六大叫了一声辉,便整个身体地扑到了那尸首上。七六以为自己看走眼了,手指便慌乱地扒着死者的头发、耳根、鼻子,扒开上衣,七六看到了肚脐上方的一颗黑痣……七六像狼号般地大哭了一声,然后他的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儿子辉。他不能明白,辉怎么会自己跑到矿上来,而且来了这么多天,自己竟然一点儿也不清楚。
是自己的儿子辉,七六哭累了,便将儿子辉抱到窝棚里,傻呆一般地看着。太阳落下去了,月亮上来了,峡谷里流淌的水像送葬的曲子,忧怨、绵长,然后又不紧不慢地撕扯着七六的心。七六将儿子辉放在了生白布上,让他躺好、睡好,便拎起那只铁皮桶,颤颤地向着那河谷走去——七六要为儿子辉好好地清洗身体。七六突然感觉到自己衰老了许多,下坡的时候摔了几跤,什么地方硌在了石头上,七六的身体没有一丁点儿的疼痛,咬咬牙,便站起来,那铁皮桶碰在石头上,丁丁当当的,像丧钟在敲响,拎着水回来的时候,水泼洒得只剩下半桶。
窝棚里,七六将儿子辉的衣服脱了,又急急地从床头处拿来了自己从家带出来的棉袄盖在儿子的身上,怕儿子冷着了,凉着了。七六的手颤颤地弄着儿子那衣服、裤子,在儿子的裤包里,七六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打开就着月光看一眼——是七六寄回鸡屎塔的信。七六明白了,儿子就是照着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银矿,可是,儿子在银矿上没能找到七六,很少有人知道七六这个名字了,在这里,七六是“矿葬”,儿子于是做了矿工。七六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信,牛皮纸上的血渍干了,却还透出股腥味,七六便呜呜地哭,七六哭了整个半夜,哭累了,便紧紧地抱着儿子昏睡了……
两天之后,那个与七六很好的女人来到了窝棚,她发现了两具尸体,一具是七六的,一具是辉的,辉的尸体已经腐烂。女人便尖叫起来,再后来,来了许多矿工,钱工头也来了,有人找到了铁锹,铁锹上有血渍,有脑浆,腥腥的。许多矿工都呆了,傻站着,看着……之后的两天时间里,锡矿像死亡一般的沉寂,好多的矿工不愿意待了,他们收拾起行囊,走出了峡谷。然而,又过了些时日,锡矿又热闹起来了,许多新的矿工又来到了这里,只是他们也许永远不知道在那片凹地上最饱满的土堆中埋葬着两个男人:一个是七六,一个是七六的儿子辉。
作者简介
陈川,男,云南通海人,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已发表散文多篇,著有散文集《最后的乡村牧歌》、《伸手敲开城的门》等。现居昆明,从事自由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