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口,清水河一带方言。女人怀孕叫害娃娃,孕妇口馋就叫害口。害的大意是患病,类似害病的害。女人害口想吃些啥,那是尽量要满足的,不然的话,生出的娃娃眼睛红呢。这当然是女人的话。
桃花害口了。
桃花是冬天结的婚,结婚七八天,男人李子就到城里打工去了。哈老板的餐馆里催得紧,说是再迟了,他们就另外找人,男人就走了。餐馆里离不开人,两个多月都没回来了。桃花本来也想和男人一起去的,她原来就是和男人在一个餐馆打工的,她端盘子抹桌子。可婆婆说啥也不让走,说新媳妇半年不下地,不出门,这是河湾村的规矩。桃花只能留在家里当新媳妇。
心慌了,桃花就到三婶娘家去给男人李子打电话。河湾村大多数人家还没有通电话,三婶娘家开着个小卖部,装了一部电话,一村人给出外打工的人打电话,都是到三婶娘家。三婶娘家就人多些,多是女人。桃花没事了也到三婶娘家坐一坐,解解心慌,等男人的电话。
桃花最初有害口的感觉,也是到三婶娘家去串门,坐到午饭的时候了,三婶娘家也没啥特别的吃的,米饭,炒了一盘洋芋丝,又切了一碟子腌白菜,腌白菜又黄又亮,看上去很嫩。三婶娘让她吃饭,她没好意思吃,推说了两句,赶紧出来了。走到路上,那一盘腌白菜却一直在眼前晃着。吃到嘴里一定是又脆又酸,她想。这个念头一产生,她忽然特别想吃腌白菜,她觉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菜。一直到家里了,那个念头还是挥之不去。婆婆也做好饭了,婆婆看到她进门,脸子就拉长了。桃花知道婆婆生气一是她一个新媳妇串门子,二是她没有做饭,但她这会儿的心思全在那一盘腌白菜上。她忽然就说,妈,我们家里腌白菜还有吗?婆婆斜剜了她一眼说,还有点呢,自个儿切去。桃花找到腌菜坛子,挖出了一绺,还没顾上切,就揪了一个菜叶子吃。腌白菜的味道却不是她想象的味道。她把菜切好了,端到桌子上,和婆婆一起吃饭,她没有再吃腌白菜。婆婆问,你不是要着吃腌白菜嘛,切上了,咋又不吃了?桃花说,我们家的腌白菜咋不酸?谁家的酸?婆婆没好气地问。三婶娘家腌白菜酸。桃花不由得说出口了,说出口连她自个儿也红了脸。婆婆没好气地说,一个新媳妇子嘴哪里那么害。话说出来了,婆婆忽然意识到了啥。你不是害口吧?婆婆问。桃花的脸就红了。婆婆又追问,这个月月经来了吗?你这娃娃咋不早说?婆婆甜蜜地嗔怪了桃花几句,颠颠地跑出去了,不一会儿就端了一碟子腌白菜回来。桃花看出那一定是三婶娘家的腌白菜。婆婆一连迭声地让桃花吃,桃花却有些不好意思了,那腌白菜吃到嘴里,也没有她想的那样酸溜溜脆生生了。
这以后,桃花只要稍稍表示一下想吃点啥,婆婆忙给她想办法弄来。在农村,又是大冬天的,能有些啥吃的呢,不外乎是东家的腌韭菜,西家的泡萝卜条。但婆婆的热情很快就减退了,嘴里还咕叨,现在的媳妇子还了得,我们那时候吃过些啥?谁还这样害过娃娃。过了不久,桃花又不能上灶做饭了,闻到油烟就呕,饭锅里的热气一喷就吐,做一顿饭,要吐半天绿水。没办法,婆婆只能亲自做饭了,婆婆做着饭,脸子就更难看了。桃花看到婆婆就觉得愧疚,想吃啥也不敢说了。她想,要是男人李子在就好了。李子会做许多的凉菜,他做的蒜泥黄瓜绿处是绿处,白处是白处,看着新鲜,吃着清爽;拌的肉丝拉皮又筋道又滑润,一点不腻;还有韭菜豆芽、芝麻菠菜、红心萝卜丝……以前,桃花还在餐馆端盘子的时候也没感觉到这些凉菜有多么好吃,现在想起来那些东西真好吃。她这一段就想吃点凉的,鱼呀肉呀的热乎乎腥腻的倒不想吃。狠心的李子,也不回来一趟。桃花对男人有点想也有点怨。
桃花没有把害口的事告诉男人李子,几次打电话她都想说,可不是餐馆那头有人,就是电话这头有人0她弯着圈子提了几句,男人那头也没反应过来。男人李子啥都好,就是心实些,更不会哄女人。桃花觉得这样的男人让人放心,但她又觉得少了些啥。
榆木疙瘩,缺心眼儿。这是杏花说的。杏花也和桃花在那个餐馆端盘子抹桌子。有一回餐馆停电,杏花约着桃花和李子上街去。说是在省城里打工,真正闲逛的时候不多。杏花见啥都新奇,拉着他们见商场就进。当然先看的是衣服,看到好款式的衣服,杏花两眼就有了光。标价几百上千元的衣服,桃花摸都不敢摸,杏花看上眼的就试穿,穿上了在镜子前前前后后看遍了,找个借口又脱掉了。试穿了七八件,服务员烦了,杏花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李子就说了一句,又不买,穿着干啥?杏花瞅着李子,眼泪忽然就出来了,冲着李子嚷,我买不买关你啥事?你缺心眼儿呀!杏花扭头就走,桃花和李子赶紧跟上去。桃花那阵子还没有和李子处对象,也觉得李子那句话说得不是时候。杏花爱穿戴,桃花是知道的。看到一件喜欢的衣服买不起,杏花是啥心情,桃花也是知道的。
急急地走出商场,杏花脸上的眼泪早干了,杏花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桃花知道杏花的脾气。杏花的确把刚才那碴儿全忘了,只白了李子一眼,就拉着桃花去逛电子商场。电子商场里的东西更买不起,但李子也只好跟进去。他们看了彩电、家庭影院、微波炉、电脑。看到好东西,杏花就兴奋,应该买哪个,哪个牌子的好,她都说得头头是道。桃花不一样,她也知道那些东西好,但买不起的东西她从来都不奢望。
他们又看了手机。有一款红色的女式手机,杏花要出来看了,摩挲了一会儿,对着李子说,你女朋友要是看上这款手机了,你给她买吗?李子没好气地说,又不能当饭吃,买这个干啥?杏花的脸色又不好了,慢慢地放下了手机。不过这回没有发脾气,也没流眼泪,只说了一句,回吧。
回餐馆的路上,看到一家冷饮店,杏花说,想吃冰激凌吗?杏花嘴馋,爱吃零食。杏花是冲着桃花说的,但李子又说了一句,黏叽叽的,吃那个干啥?李子没有吃过冰激凌,只是随口说的。杏花又发了脾气,她冲着李子大嚷起来,你说的恶心不恶心?又不要你掏钱,你嘴长得很。杏花那天的脾气有点特别,桃花想不通。
晚上,杏花睡在床上才给桃花说了,她本来看着李子实诚,又有点手艺,想和他处对象,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榆木疙瘩!杏花有啥话都给桃花说,她装不住话,尤其是对桃花,她身上有点啥变化都要给桃花看。
桃花和杏花是同村的,一起长大,一起念的书,又差不多同时退的学。杏花胆子大,敢闯,就联络上桃花,跑到城里打工。两个人一起当过售货员,到建筑工地上干过小工,搬砖筛沙的,也干过零活儿。往哪里走,都是杏花先提的号儿。杏花始终都在找个轻松又能挣钱的活儿,可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两个人就不住地换地方。有一回差点被骗到歌厅里当了招待小姐。她们跟着人到那里一看傻眼了,杏花没了主意,桃花说啥也不干,大闹了一场才出来了,桃花比杏花有主意。就是有一样,两个人始终没分开过。两个人到哈老板的餐馆端盘子抹桌子也是一起去的,主要考虑的是吃住都方便,哈老板是回族,餐馆也是清真的。她们去的时候,李子已经在那个餐馆里干了。杏花爱说话,也爱和人搭话,第二天就打听到李子是老乡,家离她们村就十几里地。李子姓李,餐馆里的人都叫他李师傅,老板叫他小李子。杏花知道他是同乡,干脆叫他李子。桃花起初不敢叫李子,叫李师傅,后来熟了,才跟着叫李子,到结婚后还叫李子。
说来也怪,就在杏花说李子是榆木疙瘩的那天,桃花对李子有了好感,她觉得李子实际,实诚,能靠得住。她也没有捡了杏花挑剩下的感觉。实际上,和杏花在一起,她总是捡剩的。吃东西,杏花挑食,拣好的吃几口,剩下的都是桃花包了;干活儿,杏花体弱,只能干些轻松些的活儿,重活总是桃花干。桃花倒没感觉到吃亏。也许正因为这样,桃花一直等杏花结婚了,她才和李子结的婚。
杏花嫁的就是餐馆的哈老板。哈老板到城里几十年了,算得上是城里人,年过四十了,头顶光了一大片,脸模子倒肉乎乎的,白净,也没多少皱纹,戴上帽子看上去就是三十多岁,不戴帽子倒像五十多岁的人。他有个儿子在外地上大学,桃花没见过。桃花也没见过哈老板的女人,说是没有女人,也不知道是殁了,离了,还是走了。城里人、有钱人都复杂些,桃花弄不明白。桃花最初把哈老板当父辈看。哈老板倒是不太摆老板的架子,待桃花也热乎。日子久了,哈老板言来语去的,手脚上也有些小动作。桃花表面上老实,可心里并不笨,知道哈老板的意思。她装着不明白,只是躲着他,单独一人不和他一起待。
桃花知道,有许多姐妹都是因为贪图小便宜,便着了城里人的套儿,她不想那样。杏花和哈老板好上,又嫁给他,桃花倒觉得也没啥。杏花爱吃,爱穿,爱城里的好东西,这也没啥错的。只是桃花和杏花的想法不一样,她觉得凭辛苦挣来的才踏实些,她也觉得还是乡里人靠得住些。
和李子结婚,桃花心里一直也是满足的。刚结婚就跑到城里打工挣钱,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这么些天不回来,也是没办法。要是他知道桃花害口有了身孕,说不定早回来看了,说不定买一大堆桃花想吃的东西呢,桃花相信他会。
李子来电话了。电话是三婶娘接的。李子没等着三婶娘喊桃花听电话。李子来电话了,说他明儿回来。三婶娘给桃花转说。
桃花忽然间有些心飞,头脑也有些恍惚。三婶娘又说了些啥,她没有听到。三婶娘啥时候走了,她也没留意。桃花不全是兴奋。桃花一贯头脑都很冷静,一贯没有非分之想,比如说买彩票中大奖之类的事,杏花相信,但她不相信。
她只是想,不逢年过节的,家里又没啥事,李子咋忽然要回来呢,该不会是让哈老板给辞退了吧?杏花现在是老板娘,再咋说,也不能辞了李子。桃花相信杏花不会这么做的。一定是想家了,也许是听说了她怀孕的事了,专程回来看她的呢。这样一想,桃花还真有些兴奋。李子并不是杏花说的那样,是榆木疙瘩,他是心疼钱,不乱花钱。穷日子过惯了的人,谁不心疼钱,桃花自己也心疼钱。以前打工挣上钱,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几乎都寄回家里了。在心疼钱这一点上,她和李子是有共同点的,她也觉得李子是对的。比如那次买冰激凌的事,杏花对李子很失望,桃花倒没那么想。那冰激凌吃上了,也添不上个啥;没吃,也少不了啥,浪费那钱不划算。冰激凌她以前跟着杏花吃过一次,也就凉些,爽些。
想起冰激凌,这会儿桃花忽然感觉那味道确实很特别。她以前看到的时候,吃的时候,都没有这种感觉,这会儿忽然觉得这感觉非常强烈。她想吃一口,哪怕只有一小口也行。桃花知道这是怀孕害口的原因,但还是感到难为情。一边难为情,一边还想着能吃上一口。农村没有冰激凌,上哪里找去。也许李子回来能给她带一支来呢。她忽然特别盼望李子回来,快点回来。李子回来,会带着冰激凌,还有一大堆城里的好吃的呢。
想到冰激凌的凉爽,桃花忽然感觉到口渴,她喝了点凉水,还是口渴,而且似乎是往火堆上浇油,口渴的感觉更加强烈。逐渐地,她感觉到两腮烧起来了,她想脸一定红了,拿镜子一照,果然艳如桃花,接着是脖子,再接着是双肩,全身很快都烧起来了。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从没体验过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朵伸在枝子最前面的桃花,等着人来采摘;像是一个红艳艳的苹果,等着人咬一口。桃花觉得自己这一刻熟透了,浓浓的汁水充溢全身,随时都会喷涌而出。如果李子在身边,一定会把李子淹没了,会把她自己和李子一同淹没了。
到第二天下午,李子回来了。桃花知道李子到半后晌才能回来。从省城坐最早的车到县城也得六七个钟头,到县城再倒班车到乡政府,运气好的话,能搭上蹦蹦车;运气不好,还得走十几里他才能到家呢。桃花走过,桃花知道。但桃花一上午、一中午还是等着,装作若无其事地等着。她还从来没有这样热切地想见到一个人。
等到下午,李子回来了。李子从大门里进来,桃花忙从屋里迎出去。迎出去以后,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她不知道该问些啥,该说些啥,结果只是眼睁睁地瞅着李子从大门那头走到上院。李子没怎么变,身形还是那么瘦小,但很精神。他身上没有背着大包小包的,手里只拎着一个小包。他的眼睛也瞅着桃花,很有神地那样瞅着,他也没有说话,只是到桃花身边时,脚步慢了一下。他走过桃花,向父母住的屋子走过去。李子很孝顺,村里也都是这个规矩,出远门回来,先要进父母的门。桃花等李子走过了,这才转身跟着李子进了婆婆的屋。婆婆的屋门正对着大门,应该也看到李子进来了,但婆婆没有迎出门。婆婆是有意这样做的,这是儿子娶了媳妇后第一次出远门回来,婆婆在试儿子是先进媳妇的门呢,还是先进自己的门。婆婆看到李子进门了,脸上漾满了笑。婆婆还不老,只有四十几岁,只是风吹日晒的,脸有些黑。婆婆等李子施过礼,她还了礼,这才说,回来了。李子说,回来了。一时有些静,桃花也感觉有些不自在,她就瞅李子手里的包。她这会儿倒不全是想着李子给她掏出啥好吃的。出远门了,回来说啥也得给爹妈买点东西。李子也感觉到了,难为情地说,走得急,啥东西都没买。说着手往包里掏,掏出了一件衣服,但不知该往哪里放,表情难看地说,是杏花送的衣服,给桃花的。桃花没有接。婆婆这会儿反应过来了,说,家里啥都不缺,挣几个钱不易,不要大手大脚地乱花。这倒提醒了李子,李子忙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来,说,这是这两个月挣的工钱,妈你收着。桃花看到婆婆刚要伸手接时,又停住了,说,你现在有家了,给你媳妇收着。说着,眼睛看着桃花。桃花知道婆婆又是在试他们,就没有接。桃花说,又没分开过,还是妈收下。婆婆这才接过去了。捏着钱的婆婆这才有了精神,连声对桃花说,快去做点饭,李子走了一大程路,饿了。桃花应了声,就到灶屋里和面做饭了。
桃花做着饭,心里有些兴奋,但也有点失望,不全是因为李子没有带回冰激凌,没有带回一大堆东西来。见面的过程和她想的不一样。桃花很快做好饭端过去。切的长面,李子吃得很香,婆婆也吃得香,桃花的情绪又好了些。吃过饭,桃花忙忙地收拾碗筷。按理说,李子这会儿应该到他们屋里去了。桃花就快洗快抹,但她还没洗完锅碗,就看到李子出去了,出了大门。桃花盯着大门看了好久,他都没进来,桃花不知道他出去干啥了。
桃花洗完锅碗,往自己屋里走,婆婆叫住了她,把那件衣服给了她,杏花送她的衣服。她回到自己屋里才打开了。她把衣服在身上比划着,想起了杏花,想起和杏花在一起的日子,她忽然感觉眼睛有些湿。
杏花不知过得咋样,桃花想,应该说是过得不错的。杏花喜欢吃,喜欢穿,喜欢那些好东西,嫁给哈老板,她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也该满足了。杏花就那性格,吃好了,穿好了,她就高兴,得到一件好东西,能高兴大半天。杏花结婚那天就是高兴的,满脸满眼都是笑。
杏花的婚礼是在饭店举行的,不是哈老板的饭馆,是另一家大饭店,杏花坚持要到大饭店。杏花穿着一袭白色的婚纱长裙。杏花曾说过多次的,她盼望能穿上白色的婚纱长裙结婚。桃花曾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在桃花和杏花的家乡清水河一带,回民结婚是不能穿白纱的,尤其是在农村,那是更不可能的。杏花敢那样想,还终于如愿了。看到杏花穿着一袭白纱长裙的样子,桃花心里还真颤了一下。如果是自己先答应了哈老板,穿着白纱长裙的也许就是自己了。不过,桃花还是桃花,那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也许正因产生那样的念头而惭愧,桃花走到杏花跟前说,你今天真漂亮。桃花是由衷的,杏花身材本来就好,确实也漂亮。杏花却忽然没了笑,没头没脑地对桃花说,我真的不想过农村那种日子。桃花不知道杏花为啥会冒出那样一句话来。
桃花觉得农村要好一些,在城里打工一两年,她看到了城里的繁荣,也看到城里的许多丑恶,她还是希望回到农村去。
桃花的婚礼就是在老家办的,完全按照老家的风俗习惯,桃花穿了一身红袄红衫红裤,头上搭着红盖头,就像是一朵盛开的桃花。桃花坐着娶亲的车,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李子家。桃花离开家的时候没有流泪,也许是因为这几年出外打工习惯了,也许是和李子熟。桃花到李子家,李子揭起她的红盖头后,她也没有多少陌生感,李子家的样子几乎和她家一样,周围的山也都眼熟,桃花觉得心里踏实。桃花的心不野,桃花喜欢踏实的感觉。在这一点上她和杏花不一样,杏花喜欢新奇的东西。桃花结婚那天,杏花也来了。杏花让哈老板找了辆小车拉着回来的,杏花没让哈老板来。杏花给桃花拿了一堆衣服。她到桃花家,又把桃花送到李子家。杏花穿得很华贵,又坐着小车,就很抢眼,风头几乎盖过了新娘子,村里人都议论说杏花命好,嫁了城里的大老板,一步登天了。也有人拿桃花和杏花作比较,觉得还是杏花眼窝头高。杏花和桃花都没听到这些话,但杏花从人们的态度上感受到了,因此显得很兴奋,很满足,大事小事都替桃花张罗,桃花很感激。杏花还给桃花说让她婚后不要待在村里,让她继续和李子到城里去打工,说这回去,再不用端盘子洗碗了,让她只在吧台上收账就行了。桃花却不想再到哈老板和杏花的餐馆里去了,杏花忽然成了老板娘,桃花总觉得有些不习惯。桃花嘴上应着,可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到杏花和哈老板的餐馆里去干了。结婚后,杏花还打过几回电话,也是打到三婶娘家。杏花约桃花过去,桃花就说是婆婆不让出去。隔着电话,她觉得和杏花已经隔了层啥,也许再过两年,就没有啥联系了,桃花这样想。
桃花这会儿看到杏花带回来的衣服,心里还是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桃花正在胡思乱想着的时候,李子回来了,盆盆碗碗地弄了一大堆,桃花忙帮着摆到桌子上,这才看出是腌白菜、咸韭菜,还有一小盆凉粉。桃花禁不住问,弄这些干啥?李子只一笑,没正面回答,说,还有几样没弄上呢,我再到村上找一找,明天早上我就得坐车走呢,我回来再给你说。李子说着就又出门了。
桃花看到一大堆的菜,忽然明白了,一定是婆婆给李子说了她害口的事了。桃花的脸忽然烧了。这个傻李子,一下子弄来这么多的酸菜,一顿能吃得上?真是的。想是这样想,但心里是甜的。桃花看着各式各样的菜,一点儿都不想吃,只有那一小盆凉粉筋抖抖的,她还看着有点食欲。不吃也不好,李子弄来了,不吃也不好。桃花就找了一双筷子来,慢慢地吃凉粉。凉粉是荞面粉,又筋又滑,还真好吃。是李子找来的,桃花觉得更多了一层好吃。好吃也不能一下子弄这么些来,这个傻李子,桃花又在心里说,李子回来的话,就说这些菜她都尝过了,放下,过后一定都吃完。
桃花一边想着,一边慢慢地吃凉粉,没注意,把一小盆凉粉全吃光了,盆底有点酸汤,桃花又抿了一口,酸酸的,也好喝,她又抿了一口。桃花抿着酸汤,想起婆婆说的酸儿辣女的话。婆婆让她多想着吃酸,说爱吃酸的,说明怀的是儿子。也许还真怀的是儿子呢,生下的儿子会像谁呢?像自己呢,还是像李子呢?她觉得一定会比李子要胖些,要大些。桃花这样想着时,不知道李子啥时候就进来了,李子盯着桃花看,李子的表情就有点不好看。桃花就问,咋了?李子说,我好不容易弄了一小盆,你咋给吃了,你害得很!桃花感觉有些茫然,就过去帮李子拿手里拎着的东西。李子说,我自个儿来。说着把桃花往开推了一下,桃花没提防,被脚底下的方凳一挡,就坐倒了。桃花忽然跌倒了,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坐在地上,眼泪忽然就出来了。李子瞅了一会儿,过去把桃花拉起来,桃花的眼泪更多了。李子这才说,是杏花害口了,馆子里的菜都吃遍了,又要老家的咸菜、凉粉,哈老板派我回来给弄。桃花这才明白了,心里有了更大的酸楚,但泪却突然收了,一句话都不再说。
李子不会说话,只是有些愧疚地瞅着桃花。桃花一直没说话,她感到肚子有些疼,心也有些痛。她想把自己也害口的事给李子说了,但最终还是没有说,一直到睡到被窝里,李子钻到她被里,她还是没有说。李子试探着动她,她本来感觉到肚子疼,但她没有挡李子,在整个过程中,她没有说话,她只是感觉小肚子疼,但她一直忍着,完事了,她感觉肚子更疼了,疼得满头的汗。李子着急地问她咋了,桃花没有说。桃花是个倔强的人。
桃花忍着疼早早地起来,催李子洗了大净,自己也洗了。这才给李子准备东西,把那些腌白菜、成韭菜、雪里蕻都打包装好了,送李子出门。李子有些不想走,一直瞅着桃花。桃花一直默不作声。桃花忍着疼一直把李子送出村子。
桃花知道,黄昏的时候,李子应该就到省城了,杏花就吃到家乡的菜了。也就在黄昏的时候,桃花流产了。
作者简介
李进祥,男,36岁,回族,大学中文本科学历。著有长篇小说《孤独成双》,系列短篇小说《清水河人物》等。现在宁夏同心县教育文化体育局工作,宁夏回族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