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晓尘侧身挤进厨房小声问道,妈妈,您说我今年考英语四级到底作弊不作弊呢?那玩意儿涨到一千二百元啦。
母亲路也红中年发胖,下岗之后胖得更具规模了。从前,是富人胖穷人瘦,如今,是穷人胖富人瘦。这是时代变迁。二十一岁的褚晓尘正是时代产物,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帅哥儿型。
老式厨房过于狭窄。帅哥儿型的儿子看到水桶型的母亲转身动作酷似电影里的慢镜头,心里挺别扭的。一家三口的工薪家庭住在这种当年被称为“鸳鸯居”的“超小户型”单元里,很憋屈。与如今流行的三百平方米“超大户型”相比,这无疑是一只沙丁鱼罐头盒。正在攻读“专接本”的褚晓尘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我一天天成长着,也一天天向沙丁鱼转化着。我们人类祖先来自海洋,我变成沙丁鱼属于返祖现象吧?
一室一厅一厨一厕,卧室十一平方米,过厅四平方米,厨房三平方米,厕所一点九九平方米,全部使用面积十九点九九平方米。这只罐头盒太小了。当年的设计师一定来自童话小人国。晚间,褚晓尘睡在过厅,父亲母亲睡在卧室里。过厅四平方米,摆着“沙丁鱼”的书桌。这是全家唯一的书桌。爸爸妈妈是工人。工人不需要书桌,工人需要岗位,还有医疗保险养老保险和住房公积金。
自称沙丁鱼的褚晓尘认为,只要有住房公积金就可以贷款购买两室一厅的大房子。妈妈拍打着一双胖手反驳说,大房子?你贷款买房拿得起首付吗?全家每月两千多块钱收入,咱们不吃不喝把脖子扎起来吧。
帅哥儿兼沙丁鱼褚晓尘晓得事理,从此不提贷款买房。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今面临英语四级考试,挤进厨房的褚晓尘进退两难,只得征求母亲意见。
去年考英语四级褚晓尘没作弊,只差四分及格0拿不到英语四级资质就拿不到“专接本”的学位证书,尽管学士学位不值钱。如今考试不作弊的,男生被称为“贞男”,女生被称为“贞女”,一律被视为傻帽儿。好端端的“贞”字成了贬义词。于是同学们纷纷不贞——男生女生竞相作弊。去年考英语四级同学们争先恐后购买无线接收器。考试的时候将接收信号的天线戴在腰间,“耳麦”只有黄豆粒儿大小,基本达到国际间谍水平。
今年,地下制造商提高产品技术含量,“耳麦”从黄豆粒儿缩成绿豆粒儿,小巧玲珑塞进耳孔,一边收听标准答案一边挥笔答卷,从容镇定方便快捷。同班女生庞娟是大款女儿,她催促褚晓尘花一千二百元购买无线接收器说,我就是使用这种“绿豆耳麦”作弊,已经考取英语四级啦。
听着儿子叙述,母亲路也红关闭煤气灶说,我知道庞娟是差生。差生都过了关,这是什么世道啊。好吧,一千二就一千二,关键是你自己良心过得去过不去!
是啊,去年自己良心过不去,考英语四级没作弊。今年良心犹在,究竟作不作弊呢?一时间褚晓尘成了中国“八零后”版本的“犹豫王子”。
良心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既看不见也摸不着。褚晓尘觉得,有良心的人就是心里永远站着一个警察,无影无形却随时管理着你。如果你昧着良心做了不该做的事情,那警察便不停地追问,弄得你茶饭不思昼夜不宁。
从幼儿园开始,父亲褚永义和母亲路也红便对祖国花朵褚晓尘实施工人阶级思想教育。提倡助人为乐诚实正派的好思想,反对损人利己撒谎作假的坏苗头。从小学读书到高中毕业褚晓尘都是好孩子。过马路,他宁可绕路也要走人行横道线;挤公交车,从不抢座宁可站得腰酸腿麻,内心享受着高尚。如今,读“专接本”的好孩子褚晓尘面临良心抉择。
妈妈,我要是良心过得去您拿得出一千二吗?褚晓尘小心翼翼问道。
母亲路也红赌气似的说,只要你良心过得去,我一千二就拿得出!
妈,您让我想一想吧……儿子犹豫地叹了一口气。
路也红热爱生活而且极具耐心。晚饭包饺子,三口之家她竟然做了六种馅:猪肉芹菜馅的,猪肉扁豆馅的,猪肉青椒馅的,猪肉西红柿馅的,猪肉木耳馅的,猪肉香菇馅的。妈妈的生活热情,通过一只只热气腾腾的饺子感染着褚晓尘——他一一品尝了六种饺子总共吃了二十四只,还喝了一碗饺子汤。
吃过晚饭,褚晓尘说有事儿出去一趟。母亲呜了一声并不阻拦。呜就是同意。不同意不呜。
眉清目秀的褚晓尘走出家门——白衬衣蓝裤子黑皮鞋,一派工人阶级好儿子兼共青团干部的打扮。迎着晚风前往“人间地狱”,他舍不得“打的”。如今的“八零后”掀起消费狂潮,互相攀比出手阔绰,“啃老族”从不吝惜父母的钞票。譬如女生庞娟从来花钱如流水,好像家里有一台印钞机。相比之下,一贯省吃俭用的褚晓尘太节约了。只要通行公交车,他绝不打的;只要路不太远,他便步行。在学校只要有五元钱盒饭,他肯定不吃六元的。于是,庞娟赠给他一个昵称:“超级葛朗台”。
女生庞娟竟然知道“葛朗台”,这令褚晓尘颇感意外。“八零后”们阅读“蜡笔小新”长大,只晓得周杰伦李宇春什么的,正经阅读西方古典文学作品的,很少。只有褚晓尘热衷阅读十九世纪欧洲小说从而误了功课,高考失利打入另册只得去念大专,之后读“专接本”。
昨天庞娟发来短信邀请说:明晚八点钟“人间地狱”见面。我怕人多不易辨认,请你将头发弄成爆炸式,右手拿一根木棒,左手端一只瓷碗,届时高呼接头暗号“行——行——好!”
庞娟皮肤黢黑,外号“黑雪公主”。她为了皮肤变白已经将几万元人民币花在脸上。黑雪公主平时特别喜欢发“段子”,从不放过挖苦别人的机会。这次又把褚晓尘说成沿街行乞的叫花子。然而,为了消除“超级葛朗台”的畏难心理,庞娟再次发来短信表示,去“人间地狱”由她埋单。
褚晓尘毕竟是男子汉,发短信为自己寻找台阶说,好吧,下次去“人间天堂”我埋单。庞娟立即回复短信反问道,你以为有人间天堂啊?弱智。
弱智就弱智吧。褚晓尘苦笑了,只得接受“人穷志短”的道理。他不晓得坐落闹市区的那间酒吧为何取名“人间地狱”,尽管人间没有天堂。
前面的小广场传来一阵音响,好像是探戈节奏。小广场镶嵌玻璃地面,吸收着满地月光。一对对舞伴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影影绰绰仿佛虚幻世界。走进小广场,褚晓尘低头看到果皮箱上摆着一只旧音箱,进口“探戈”是从这里传出的。音箱旁边摆着一只白瓷饮水桶,还有一串纸杯。
褚晓尘知道这个被称为“穷人美”的小广场,晚间来这里跳舞的主要是下岗职工。他们自发开辟一方天地,硬是把西班牙宫廷探戈跳到中国大街上。褚晓尘几次撺掇渴望减肥的妈妈也来这里锻炼。母亲路也红撇着嘴说,让一个不认识的老爷们儿搂在怀里转圈儿,我可受不了。
妈妈很守旧。爸爸同样生活在过去的年代里。这样的父母塑造出来的好孩子就是当代好青年褚晓尘。
一个中年妇女骑着自行车驮着两只纯净水桶匆匆赶来,立起车子气喘吁吁掏出毛巾擦汗。之后,这位女送水工迅速脱去汗渍斑斑的杏黄色工作服,转身换了一件干干净净的海蓝色工作服,就跟变魔术似的。
一辆送牛奶的人力三轮车驶来,嘎地停稳。女送水工向着男送奶工说,我送了二十桶水,来晚啦。
抛开驮着空桶的自行车和装满空瓶的三轮车,女送水工与男送奶工精神抖擞走进小广场,随即融入音乐海洋里跳起“探戈”。
褚晓尘目不转睛望着这一对下岗再就业的舞伴,心头一热。女送水员身躯发胖却舞步轻盈,男送奶工身材消瘦却舞姿刚劲,那么和谐那么优美。夜色里“穷人美”小广场上身穿工作服的叔叔阿姨们跳着高贵的“探戈”,显得理直气壮。这一群不顾劳累尽情起舞的男男女女都是乐观主义者吗?暗暗思忖着,褚晓尘想起不苟言笑的父亲和絮絮叨叨的母亲,好孩子怀着复杂心情离开“穷人美”小广场,前往“人间地狱”了。
“人间地狱”坐落在东方商厦的地下室里,宛若鬼域。庞娟说得不错,在这种地方找人并非易事。从不泡吧的男生褚晓尘四处搜寻着,故作镇定。他快步绕过吧台,终于发现那个把头发染成绿色的女子背影颇有几分熟悉,凑过去小声说,行——行——好。
绿头发女子缓缓转过身来。褚晓尘看到一张惨白的饼子脸,连忙说了声“骚瑞”。对方好像一句英话也不懂,撇了撇嘴说你才骚呢,鸭子。
果然是人间地狱,一进门自己便成了“鸭子”。被误认为“鸭子”的褚晓尘心情却稳定了。经过一番检索找到了一袭奶白色皮衣皮裤的庞娟。她的这身装束令褚晓尘想起天外来客。
其实庞娟模样不错,小鼻子小眼睛挺精致的。只是肤色黢黑,似乎祖先沾有几分非洲血统。为了脸蛋儿变白女生庞娟投资力度极大,企图换肤。可是花钱不少依然烟熏火燎的样子,好像什么东西烤煳了。
烟熏火燎的庞娟问“超级葛朗台”喝什么。褚晓尘一时说不出。庞娟笑着替他要了一小瓶韩国啤酒。褚晓尘起身离开吧台走向角落的座位。
嘻嘻,我知道你见不得阳光一定寻找阴暗角落。庞娟故意讥讽褚晓尘。如今,行为狂放的男生很多,举止拘谨的男生好比大熊猫成了珍稀动物。庞娟喜欢的正是褚晓尘的拘谨与守正。坐在角落里她突然伸出胳膊搂住褚晓尘的脖子,忘情地欣赏着他。
男生褚晓尘摇晃着脑袋躲避女生庞娟的搂抱,俨然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庞娟看到对方被自己戏弄成这种样子,心理感到莫大满足。
喝小瓶啤酒,瓶对瓶“绕脖子”就算碰杯了。喝了两口啤酒庞娟突然郑重表情问道,这次英语四级你怎么考哇?今年不过关学位就没戏啦。
“专接本”的男生被“专接本”的女生问住了,一时无法回答。他告诉庞娟,自己小学毕业那年撒过一次谎,结果被父亲打得瘸了十几天。工人家庭的思想教育特别尖锐,绝对不容忍自欺欺人的行为。
自欺欺人?那是老黄历啦。如今社会变化多大啊!大街上顺手抓十个人就有十一个骗子。为什么?因为连抓人的都是骗子。庞娟建议褚晓尘果断选择无线接收器。大家都作弊你不作弊,这也是不公平的。
是啊。褚晓尘叹了一口气。即使我妈同意也不成,因为我妈拿出一千二百块钱必须征求我爸意见,我爸一听考试作弊肯定跟我急。他打人狠着呢。
这样吧,我出一千二你去买无线接收器,你妈你爸就不知道你作弊了。
喝了一小瓶啤酒,褚晓尘不再犹豫地说,假若我决定作弊,这钱算我借你的,毕业之前一定还你。
废话!庞娟扑哧一声笑了。你当然要还给我,你以为我养你做小白脸呢。
既然决定作弊,心里反而踏实了。酒吧里的音乐很响。褚晓尘又喝了一小瓶啤酒,想走。庞娟凝住目光望着心不在焉的褚晓尘大声说,我就喜欢你这种索然无味的样子。
酒吧音乐出现短暂间歇。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白皮肤的小伙子走进“人间地狱”。他身材高大披着一件黑色风衣,身后跟屁虫似的追着几个黑头发黄皮肤的“八零后”同学,好像拖着一条尾巴。
庞娟伸出目光注视着这位来自大洋彼岸的留学生,得意地笑了。褚晓尘扯了扯庞娟袖口叫着她外号说,黑雪公主,你的资本主义追求者来了。
黑雪公主一声“哇噻”说,你以为诺曼追求我啊?咱们都是他的重点研究对象——啃老族!
一旦大学毕业我自食其力,绝对不啃父母。褚晓尘认为自己不属于啃老族,仍然坚信“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句已经过时的俗语。
这位外国留学生名叫诺曼,就是诺曼底的诺曼。褚晓尘起身跟他握了握手,用英语问候晚上好。
来自美国的留学生诺曼能讲汉语,只是四声掌握不好,一听就是外国人。诺曼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留学生,他来中国一不去北京清华二不去上海复旦,特意来到这座并不涉外的“专接本”学校读书,据说经过市教委特殊批准。诺曼曾经私下告诉庞娟,他来中国就要接触底层社会,譬如棚铺区,譬如下岗女工和残疾人,也包括掏着家长腰包硬着头皮读书的“专接本”学生们。
中国大款的女儿庞娟操着玩世不恭的口吻说,外宾同志,今天我们喝酒你埋单吧?
AA制吧。诺曼直率地说,你们啃老,我只能大饼卷手指头——自己啃自己。
这位美国哥们儿还会说中国歇后语呢,真成精了。庞娟眨着小眼睛对褚晓尘介绍说,你知道诺曼的爷爷是马克思主义者吗?美国共产党!
美国还有共产党啊?褚晓尘只知道美国除了民主党就是共和党,颇为吃惊地望着这位美国共产党的孙子。
诺曼微笑说,我爷爷是毛泽东的崇拜者,当年他戴着红卫兵袖章走在纽约大街上,今年七十八岁了。
“八零后”庞娟不以为然地说,我爸我妈当年都是红卫兵,还抄过黑五类的家呢。
黑芝麻糊就属于黑五类吧?还有其他四类……褚晓尘若有所思问着。
庞娟咯咯笑了。黑车、黑钱、黑客、黑社会!
诺曼耸了耸肩膀说,你们汉语真复杂,一个词汇包含几个含义,有的相近,有的相反,有的令人莫名其妙。
褚晓尘突然尴尬起来,下意识地喝着啤酒。庞娟嘲笑说“葛朗台”我知道你想溜号儿。诺曼也挽留说你再泡一会儿吧。如坐针毡的褚晓尘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对诺曼说,你不是说AA制嘛,这是我的A。
起身离开“人间地狱”,快步走到大街上深深呼出一口气。我真的不适应这种环境。穷人家的孩子褚晓尘自我安慰着,一股莫名的青春感伤涌上心头。
回家的路,霎时变得长了。有的路段灯光昏暗,有的路段灯火通明,就这样一明一灭共存着。被动消费人民币一百元,那是我一星期的生活费啊。美国小伙子诺曼的AA制弄得中国小伙子褚晓尘兜儿里一文不名。也好,浑身上下没有丁点儿铜臭味道了。
走近小广场,看到美国炸鸡店还在营业,灯火通明飘来一股油炸食物的味道。褚晓尘特别喜欢肯德基和麦当劳,却限制自己三个月吃一次。他口头说洋快餐是垃圾食品,其实为了省钱。
嗅着美国炸鸡的味道,突然看到父亲的身影。他瞪大眼睛望着——父亲褚永义手里拎着一份洋快餐与一位红衣女士并肩走去,那背影酷似一对风雨同舟的中年伴侣。
工人褚永义是居家男子,每天下班骑着自行车去市场买菜,走进家门直奔厨房做饭,既是模范丈夫也是模范父亲。此时却与一位女士走在城市夜晚大街上——横过马路时竟然顺手拢着她的腰肢,流露出一种谨慎的呵护。
儿子望着父亲背影,郁闷了。富豪大款包二奶弄小蜜,那属于正常消费。工薪阶层要是开辟婚外恋天地,这便是恶性透支了。
前几天听留学生诺曼说起当今美国人的生活,并不像普通中国人想象的那样疯狂。尤其大多数美国白领阶层人士,没有什么二奶和小蜜,除了夫妻应邀参加party,平时回家吃罢晚饭就洗洗睡了。
父亲的光辉形象,一下被削弱了——好像十五的月亮被切去一角。褚晓尘走进家门看到母亲坐在灯下编织一件红色毛衣,大胖身子仿佛抱着一团火。于是,空间愈发显得狭小,而且闷热。褚晓尘径直走进厨房咕嘟咕嘟漱口,极力消褪嘴里的啤酒味道。这时一声门响,他断定父亲回来了,慌忙放下水杯。
果然听到母亲小声问道,你怎么回来这么晚?我闻着有油炸的味道,好像还放了番茄沙司……
厂里加班抢修机器呢。褚晓尘听到父亲闷声闷气的回答。过厅狭窄,褚永义猫腰寻找拖鞋一屁股顶到墙上,轻轻哎哟了一声。
永义啊,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儿,今年晓尘又考英语四级,咱们花一千二给他置一套无线接收器吧?人家考试都作弊,咱们不作弊可就吃大亏啦!
褚晓尘支起耳朵听着,果然传来父亲的咆哮声。路也红你混蛋!你鼓励晓尘弄虚作假啊?不行!我宁可让他不及格也不花钱买那劳什子……
父亲毕竟是父亲。无论社会发生什么变化,他不变——还是工人。
入睡之前褚晓尘忘了关闭手机,子夜时分被短信铃声惊醒,他睡眼惺忪打开手机读到庞娟发来的信息:“我爸长了肿瘤,呜呜。”
这一定又是庞娟的恶作剧。自私自利的“八零后”们一贯“恶搞”而且无所顾忌,就连亲生父母也成了开心笑料。
一声叹息。当代青年褚晓尘躺在过厅折叠床上,失眠了。一旦“专接本”毕业,我怎样走上社会呢?大学生就业很难。报纸上说全社会缺乏高级蓝领,可是问卷调查大学毕业生愿意当工人的不足百分之一。干脆我去当百分之一吧。褚晓尘这样寻思着,转念一想,父亲褚永义就是高级钳工,人到中年还不是照样受穷。怪不得人们不愿意当工人呢。
第二天清早,全家人站在屋里吃早点——厨房太小摆不开桌子。为了增加营养母亲路也红强迫儿子褚晓尘早餐喝牛奶。父亲褚永义一手举着馒头一手捏着鸡蛋,目光炯炯注视着“专接本”的儿子——大巫望着小巫。
从小我就教育你,工人阶级的后代做人要诚实。如今工人贬值了,可是咱们还是假话不说假事不做。你从小学到高中都是三好学生,还没走上社会就学会弄虚作假?我告诉你这绝对不行!
其实,我也不想考试作弊。爸爸您放心吧,我不会找家里要钱买无线接收器的……褚晓尘口头应承着心里却批判说,您昨天晚上回家浑身美国炸鸡味道非说工厂加班抢修机器,这也是弄虚作假啊!
临出家门褚晓尘突然说,爸,妈,我们学校来了一个美国留学生名叫诺曼,他爷爷是美国共产党……
美国共产党!中国女工路也红抢先问道,这么说他爷爷是地下工作者啦?
人家一定也是合法组织嘛。褚永义代替儿子解释着,颇有当年中国工人阶级立足中国放眼全球的气度。
吃了早餐褚晓尘走出家门去学校领取英语四级准考证。这几年出现花钱雇佣枪手替考的现象,促进了准考证防伪技术的提高。
走进学校大门遇到黑雪公主庞娟,褚晓尘开口就说发短信不要拿自己父亲的健康开玩笑。庞娟大声解释说我爸真的长了肿瘤是晚期肺癌。她的表情好像在讲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假如我父亲生了重病我肯定非常难过的。褚晓尘这样想着觉得庞娟心肠很硬,绝非寻常女孩儿。
我祝你这次英语四级顺利过关!庞娟说罢跑到小卖部买薯片儿去了。
美国留学生诺曼骑着自行车,停在褚晓尘面前。褚,我听说你的爸爸妈妈都是工人?
是的。褚晓尘克制着几分残存的虚荣心理说,我母亲还是下岗工人,不过她很会做饭,过年能包十几种馅儿的饺子……
你要是邀请我去你家吃饭,我会很高兴的。诺曼很是向往地说。
好啊。你什么时候回美国,我让我妈给你包一顿饺子吃。褚晓尘诚恳地说,我们这座城市的风俗是送行吃饺子。
在教务处领取了准考证,褚晓尘又忐忑起来,仿佛面临鬼门关。我还是不要作弊吧?这时候他终于明白,作弊也是要具备心理素质的。考场里你必须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
我不行。好孩子褚晓尘认为自己做不到脸不变色心不跳。从小学到初中他都是三好学生,说一句假话心里也要忐忑三天,莫说使用无线接收器了。
大款女儿庞娟吃着薯片儿走过来。褚晓尘再度表示慰问。庞娟大大咧咧说,我爸患了这种不治之症,只能听天由命啦。
他告诉庞娟刚刚领了英语四级的准考证,明天上午八点考场在河西四中。庞娟表情凝重地说,这次考试你要是再不过关,党和人民是不会答应的。
看到褚晓尘表情犹豫,庞娟追问道,咦,你不是同意我给你买无线接收器吗?还发什么愁啊!
你还是不要买了吧?我爸说只要作弊他就打断我的腿……
庞娟嘻嘻笑着说,你傻帽儿呀!你作弊不要让你爸知道就是啦。
球场上,美国留学生诺曼在练习投篮,显出几分孤独。褚晓尘喜欢NBA而且特别崇拜退役球星乔丹,不由走过去观看。
前一阵子诺曼身边总是围着几个女生,一时出现竞争局面。学校当局即时识破她们企图嫁到国外的心思,竟然全校通报批评并且发出“劝其退学”的威胁。于是,诺曼的周边环境从巴西热带雨林迅速退化成为非洲撒哈拉沙漠。
身高一米八五的诺曼的投篮技术当然不如乔丹。他笑着将篮球传给褚晓尘说,明天你去考英语四级,明天我去考汉语四级。
褚晓尘接住诺曼的传球郑重地说,你考汉语比我考英语难度更大吧?我上次考英语四级就不及格……
庞娟跟我说,她去年就通过了英语四级考试。诺曼注视着褚晓尘说,你去年考试不及格是因为你诚实吧?
我……褚晓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不想说出庞娟考试作弊的底细,那叫出卖同学。尤其诺曼是外国留学生,中国有句俗语叫家丑不可外扬。
诺曼操着汉语继续追问。褚,别人不诚实考试及格了,你诚实考试不及格,你心里难过吗?
你看我诚实吗?褚晓尘终于耍了一个滑头,甩腕儿将篮球传给这位美国共产党员的孙子。
回到家里,没人。妈妈外出送货了。所谓货就是她手工织就的毛衣。妈妈织一件毛衣究竟多少钱,褚晓尘不知道。这几天妈妈起早贪黑给一位女官员织了一件黑红相间的“蝙蝠式”大披肩,布满梅花鹿图案。
妈妈这么辛苦,平时却很少唉声叹气,她对生活却充满劲头儿。只要海货上市,她便理直气壮地走进水产市场一派主人翁精神。穷,吃不起大黄鱼她就红烧小鲫头,买不起梭子蟹她就炸小晃虾,从来不缺嘴儿。
果然,中午时分妈妈提着一兜儿毛蚶回来了——携着一股子大海滩的味道。她进门嗓音嘶哑地说,晓尘,那位女官员接过披肩特别喜欢,连声说福禄福禄,敢情蝙蝠是福,梅花鹿是禄,她织这件吉祥披肩心里盼着升官呢,从副区长升成区长。她这一高兴不要紧,你猜给了我多少工钱?八百块呢!
看到妈妈累得满面憔悴的样子,褚晓尘心里郁闷起来。
妈妈掏出钱包说,我添四百一共一千二,你赶快去买那玩意儿吧,明天考试提前缠在腰上千万别让你爸知道你作弊!
褚晓尘摇了摇头说,妈,咱家不花这种冤钱,我考试不作弊……
你……?妈妈满脸疑惑地说道,你再拿不到英语四级,今年专接本毕业可领不到学位证书啊!
妈,错过英语四级的机会,我还可以去考全国经理资格证书,它具有同等效力。褚晓尘耐心解释着。
身为人母的路也红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孩子,你不愿意作弊这是好事儿。妈妈心里也踏实了。不过,我听说经理证书考试还要参加培训班,得交一笔学费呢。
您放心吧,我不用无线接收器,这次英语四级考试照样及格。褚晓尘向母亲表了决心,猫腰拿起马扎夹着英语课本下楼复习去了。住家狭窄的孩子们往往选择楼间空场背诵英语单词,絮絮叨叨的样子活像怯场的演员默念台词。
路也红喝了一杯水,站在厨房窗前望着楼下默默背诵英语单词的儿子,心头一热。你宁可不及格也不作弊,真是好孩子。可是如今弄虚作假成风,你这样做只能吃苦头啦。
第二天一大早儿,褚永义上街买了烧饼油条茶叶蛋豆浆,说是让儿子吃早点。褚晓尘告诉爸爸考试之前不宜吃得太饱,动手将烧饼茶叶蛋塞进爸爸饭盒里。走出家门他扭头大声说道,爸爸妈妈放心吧,我不会给你们丢脸的。
路也红抽泣着追到楼道里说,好儿子,你考试回来妈妈给你庆功!
一路乘坐公交车,一身学生干部打扮的褚晓尘来到河西四中大门口。一辆卖煎饼的车子被几辆卖电池的三轮车挤到路边,摊贩们发生了争吵。
大款女儿庞娟突然出现了,嘻嘻望着褚晓尘。他好生奇怪,说你已经过了英语四级还跑来凑什么热闹啊。
傻帽儿,我是专程来支援你的啊。庞娟一把将褚晓尘拉到偏僻处,拿出一只无线接收器说,我说话算话,一定要让你考过英语四级。
说着,她极其熟练地将无线接收器给褚晓尘佩在腰间。你大胆往前走吧,到时候轻轻拨动按钮,耳麦就有声音了。只要你不是傻子,保准及格没问题!
褚晓尘一时被感动了。庞娟,你怎么对我这样好啊?
我喜欢你这种人啊。嘻嘻,如今找你这样的傻叉比找大熊猫都难!你快进考场吧,中午我请你吃台湾烤鱼!庞娟转身跑到一辆三轮车前买了两节七号电池塞给褚晓尘说,记着,不装电池就没有声音!
尽管被庞娟的热情感染,他腰间佩带作弊工具心情还是紧张起来。庞娟送郎参军似的说,你勇敢起来好不好?去年我就是这样过来的,屁事儿没有!
走进四中大门,几个男生站在那里吸烟,喷云吐雾显得极其老道。他们问褚晓尘是不是考英语四级。褚晓尘点头说是,之后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际。这几个男生心照不宣地笑了,说咱们都是革命同志,党的地下工作者嘛。
考场在后楼。褚晓尘随着这几个男生朝前走去。一瞬之间,他感觉浑身燥热,不由停住脚步——蓦地看到诺曼的身影,一闪即逝。
褚晓尘四处打量着,认为这是自己产生了幻觉。那位美国留学生怎么可能出现在河西四中呢。他向自己解释着。然而,幻觉世界里的诺曼极其严肃的目光依然闪耀着,似乎送来一股灼热。这时候他终于意识到,尽管平时自己与诺曼交往不多,这位外国小伙子占据了他的心灵。这究竟为什么呢?难道因为他爷爷是美国共产党员……
母亲路也红是中国共产党员。工厂倒闭她将组织关系转到街道居委会,每月五号妈妈必定跑去交党费,从无拖欠。由此可见,妈妈是守信义的人。
那几个男生朝着褚晓尘挥手,显然是在召唤同类动物。他加快脚步走向后楼。再度感到浑身燥热,他迟疑地站住,从怀里掏出那两只七号电池,随手扔进路旁的垃圾箱。
心头感觉一阵清凉。
那几个男生看见褚晓尘扔了电池,面面相觑。这时候,工作人员开始核对准考证。考生们陆续走进考场。
落座之后,褚晓尘闭目养神,私心杂念纷纷退去,只觉得一派轻松。工作人员发下卷子。褚晓尘浏览一遍,居然感觉今年英语四级考试难度不大。他顿时兴奋起来,埋头答题,完全忘记了自己腰间佩带着作弊工具——没有安装电池的无线接收器。
考场里突然走进几个中年教师模样的男子,气势凌人地环视着这间坐满考生的教室。那几个男生抬头互相张望,神色紧张。褚晓尘则埋头答卷,对外部世界的阴晴冷暖一无所知。
打响终场铃声,褚晓尘起身交卷儿。走出考场他即被两个中年男子带到二楼一间办公室,接受检查。他从腰间取出“无线接收器”,说我没有安装电池。
对方根本不理睬,请他在一份考试作弊认定书上签名。他继续强调自己没有给无线接收器安装电池,所以不能算作弊的。一位中年男子冷笑着说我们从你腰间搜出无线接收器,这是铁的证据吧?你的任何解释都没有意义。
那几个男生陆续被带进来,接受身体检查。一只只安装着电池的无线接收器成为作弊的证据摆在办公桌上,赤裸裸的样子。
哦,这是一次大规模突击检查。褚晓尘不再解释,一丝不苟签了字,起身走出办公室,独自站在楼道里寻思着。这次检查针对性很强,看来考试当局得到了准确情报。
那几个作弊落网的男生先后走出办公室,一个个垂头丧气的。
这几年考英语四级从来没有这种情况啊,今天怎么大搞突然袭击呢?
他妈的,咱们偷鸡不成反而蚀了一把米。英语四级没拿到,我听说还要通知学校开除作弊者学籍呢!
褚晓尘惊了。你们说什么!这次作弊还要开除学籍啊?
突然鸦雀无声。褚晓尘没有得到对方回答,转身走出楼道。
噢。一个男生追着褚晓尘说,你小子扔了电池,还装模作样跟我们一起走进考场,我始终觉得这事儿奇怪……
是啊,我也觉得今天的大检查来得实在突然。褚晓尘思忖着说。
我明白啦!一定是你小子告发了我们!你这是卧底立功……
一声吆喝,这几个男生冲上来就是一番拳头。褚晓尘毫无思想准备,双手抱头不明不白挨了一顿暴打。打人者出了这口恶气,扬长而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褚晓尘苦笑了,缓缓走出学校大门。庞娟迎上前来看到他脸上伤痕,立即掏出面巾纸。
有人打你啦褚晓尘?他妈的下手这么狠!你告诉我是谁打的你,我立马雇人废了他们!
没事儿。褚晓尘息事宁人地说,其实这是一场误会,他们看见我扔了电池就以为是我告发他们考试作弊,几个人恼羞成怒动手打了我。
庞娟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载着褚晓尘去医院。听说去治伤,褚晓尘高声喊叫下车。庞娟毫无办法只得付了车费,中途下了出租车。
你坐在车里高声喊叫的样子,很有男子汉味道嘛。庞娟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拉着褚晓尘跑上人行道,很快进了一家台湾烤鱼馆。
褚晓尘小声念叨着考场作弊即将开除学籍的事情,愁眉不展。庞娟却胃口大开,伸出筷子敲击着啤酒瓶子大声鼓励说,我敢保证,咱们学校是不会开除你学籍的。你吃鱼!
吃了台湾烤鱼,庞娟意犹未尽提出去吃美国炸鸡。褚晓尘吃惊地望着这位食欲亢奋的女同学,起身告辞了。
一个人大步朝前走。路过那家著名的美国炸鸡店,竟然遇到诺曼。见到外国留学生褚晓尘立即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我主动扔了无线接收器的电池却被当作考试作弊者捉了。这肯定是冤案。记得爸爸说过一个人做事不能有损国格。尽管诺曼的祖父曾经是美国共产党员,那毕竟是外国人。中国人的家丑不可外扬。
你什么时候请我去你家吃包饺子?诺曼小孩子似的问道。
褚晓尘认真地想了想,说请你等候我的通知吧。
黄昏时分,褚晓尘坐在楼间空场的石凳上寻思着,还是不知如何走进家门向父母交代。
天色渐渐暗了。褚晓尘一下想明白了。即使学校开除学籍也是明天的事情啊,今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这样想着,他起身大步走进楼门。是的,我今天考试状态非常好,如果不取消我的考试资格,我肯定及格了。
看见儿子进家,妈妈从厨房里迎出询问他考得怎么样。他说考得不错,这次英语四级肯定过关了。
妈妈放心地笑了,说全家吃捞面庆贺,一半炸酱一半打卤,四样菜码。
爸爸下班走进家门听说儿子考得不错,他颇为自得地说,就是嘛,晓尘根本不用那种弄虚作假的无线接收器,照样考出好成绩!
一时间,褚晓尘产生了幻觉——自己考取英语四级资格果然拿到证书了。
吃晚饭,父亲破例喝了一盅白酒,满脸涨红打开话匣子。唉,我瞒着你妈攒了三千块钱炒股票,打算赚了钱给咱家换一台新空调凉快凉快。没想到大市变脸一下跌了三百多点,别说新空调,老空调也赔进去啦。
路也红看到丈夫酒后吐真言,就说坦白从宽啦。听到妈妈说坦白从宽,褚晓尘心里一惊,随手放下筷子。
我到底坦白不坦白呢?这样想着,褚晓尘不知不觉吃了两碗面条。
晚间,心怀忐忑的褚晓尘在厅里支开折叠床,佯寐。是啊,那几个作弊的男生是偷鸡不成反而蚀了一把米,我根本没有偷鸡也蚀了一把米,真是倒霉透了。这时他听见爸爸和妈妈在屋里兑账。妈妈念,爸爸记。都是大宗开支。
十八号买了一瓶色拉油,支出五十六块二。十九号购电五百度,支出二百三十五块五。二十号那天……
这时响起爸爸的声音。也红啊,我想起来了,十五号那天晚上工厂加班,我回家路上遇到吕玉茹。你还记得三车间的吕玉茹吗?下岗那年她丈夫就死了。她跟我说她女儿想吃美国炸鸡,她横过马路去炸鸡店。我一看她孤儿寡母过日子挺不容易的,就给她买了一份大号美国炸鸡花了二十五块钱,她非要给我钱我没要……
你做得对!当年我生晓尘,人家吕玉茹还送了一套小衣裳呢。
褚晓尘听到妈妈这样说话,欣慰地笑了。一股莫名的暖流涌上心头,他被忙于兑账的爸爸妈妈感动了,悄悄流下眼泪。
入睡之前,枕下响了一声。他打开手机看到庞娟发来一则短信:“我跟你实话实说,无线接收器是我送给你的,你作弊也是我举报的,所以你在考场里遇到突击检查。”
庞娟这丫头一贯恶作剧。褚晓尘根本不相信这套鬼话。你凭什么举报我呀,再者说我在考场根本没有作弊。你无聊透顶了。
手机又响了,还是庞娟的短信:“真的,我真的举报了你,举报你佩戴无线接收器进入考场。你知道我为什么举报你吗?因为你是一个特别好的人,我想让你变成一个不太好的人。这样,我就可以跟你谈恋爱了。我的强项是跟一个不太好的人谈恋爱。你太好了,我就没办法跟你谈。嘻嘻,你考场作弊被人家逮住就成为一个不太好的人啦。今天我成功了。明天你就是我男朋友了。即使你被学校开除学籍,照样是我的男朋友。这恋爱我是跟你谈定啦。”
不可思议。褚晓尘关闭手机,觉得庞娟的思维逻辑绝对不可思议。她要把一个特别好的人变成一个不太好的人,然后跟这个人谈恋爱?看来趾高气扬的大款女儿也有自卑心理。看来一个特别好的人,还是颇有几分威慑力的。
反正我没作弊。褚晓尘心安理得地睡了。梦里,他在一个大广场里跳舞,一对对男女跳着优美的探戈,只有他自己独自扭着秧歌,满身大汗。
大广场边,鬼丫头庞娟手里拿着一瓶纯净水,笑嘻嘻看着他。
作者简介
肖克凡,男,天津市人,1953年生。著有长篇小说《鼠年》、《原址》、《尴尬英雄》、《认识你真好》,小说集《黑色部落》、《赌者》,散文集《镜中的你和我》等。长篇小说《机器》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曾获天津市首届青年作家创作奖。现在天津市作家协会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